翌日,待到日头高升之时,瑜珠才披着自己唯一的一件大氅打开院门,而周渡果然就同阴魂不散一般,守在她的屋外。
冬日的清晨冷的厉害,尤其这几日还在化雪,即便升了太阳,也依旧挡不住钻心的严寒。
瑜珠没有走到他跟前,只是站在院门边上,与他隔了几尺距离道:“你想去哪里?我今日还得早些回来准备活计,没有太多功夫同你风花雪月。”
看着她即便收了那箱子衣裳,却依旧穿着自己的旧衣,周渡觉得自己心又被剜了一寸。
他强撑着浅浅的笑意,道:“去鸿园走走吧,我听闻扬州的鸿园出名,就在护城河边上,风光绝佳。”
“你倒不怕我走到护城河边,直接就当着你的面跳下去。”瑜珠冷漠到没有一丝弧度的嘴角冰凉地嘲讽着他,“周渡,我说过,你再逼我,我就跳江给你看,从不是玩笑。”
“我不会再逼你,我说过是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周渡心痛地上前了两步,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落寞,“瑜珠,我当真不会再逼你,就今日,这一日,好不好?”
“明日我就收拾东西回上京,你要在扬州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再阻拦,也不会再干涉,你好好的,过你想要的生活。”
“不会再阻拦,不会再干涉,当真?”瑜珠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晰,凝视着他的眼珠子也一动不动。
而周渡也比寻常还要认真地噙着眸光,道:“当真。”
瑜珠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向外去。
周渡今日没叫人安排马车,扬州城比起上京来不算大,他前几日坐着马车绕了一圈,觉得步行才能更好地赏到这座江南城镇的美。
他跟在瑜珠身边,一路沿着护城河畔走,甚至还小心翼翼地自己站在靠近河岸的外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幸而没有万一。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鸿园,这是前朝一位扬州太守命人修建的花园,专种他喜爱的各种各样的梅花,绿梅,红梅,白梅……同冬日尚未消融的冰雪在一处,别有一番滋味。
而今日在园中并不只他们二人,瑜珠走到亭子前,便见有人折了一枝梅花,正与自己心仪的姑娘示好。
“梅花性高洁,世人大多喜爱,姑娘便有如此花,凛冬盛放,不畏严寒……”
“凛冬盛放,不畏严寒,却也免不了被人的手一把摘下,玷污清白。”瑜珠泠泠的声色响在这不大不小的园中,清晰地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折花的公子登时变了脸色,冲瑜珠喊:“你骂谁呢?”
瑜珠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再多说,春白和彰平便已经主动上前,示威般的拦在他们身前,不叫他们打扰到自己的主子。
瑜珠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周渡的脸色却显而易见地不是很好,陪她逛了大半的园子,才道:“你不喜欢梅花?”
“我不喜欢被人看管的梅花。”
被禁锢住的自由,被监视的人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喜欢。
周渡默默攥紧大氅底下的拳头:“我说过不会再打扰你……”
“我知道,我也不曾说是你。”
就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周渡瞧着她在冰天雪地里越来越清澈无瑕的眼神,无端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一阵彻骨严寒。
这样的瑜珠叫他记起当初他要出发去往燕地前,送他到城门口的瑜珠。
也是这样冰冷,也是这样了无生趣,叫他看得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与从前还能在他面前面红耳赤、据理力争的瑜珠相比,截然不同,无比苍白。
他好像终于也开始慢慢意识到,或许他当真是错了,瑜珠不想见到的是他这个人,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高兴的,他对她最好的方式,该是放手。
可他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瑜珠,怎么舍得就这么轻易放手呢?
瑜珠已经不会再主动走向他了,他若再不能主动向瑜珠多走几步,他们就当真,没有任何可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的,还是继续走在瑜珠身边。
午饭是在鸿园边上的酒楼里用的。瑜珠没什么胃口,只随便夹了几筷子自己眼前的青菜叶子,周渡看不下去,给她舀了一碗山参鸽子汤,可她一口没喝。
周渡道:“你不想我再束缚你,可你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我说过,这都是周家欠你的,那些衣裳、首饰、补品、菜肴,没有一样不是你该得的……”
“我是拿什么得的?我的名声,我的清白,还是我的身体?”
瑜珠放下筷子,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却是深深的后悔与无尽的自嘲。
“周渡,我这辈子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自己的事,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留在山上的寺庙里,而是跟着你爹上了京城。”
“京城当真是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样子,就连家族里的腌臜事,也是我闻所未闻的稀奇。”
“我初进你们家时,你们就曾同我说,你们对我的好都是我该得的,因为我祖父祖母曾于你们家有恩,没有他们,就没有你们周家的今日。而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败坏一地的名声,被人指点的羞辱,你如今居然还同我说这是我该得的,那往后,你还要如何报答我?叫我在扬州城也继续待不下去,迫不得已只能跟你回京城,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周渡不曾想,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引起她这样大的反应。
而更可悲的是,瑜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没有反驳的权力。
因为皆是事实。
望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瑜珠摇了摇头,抹了把眼角的泪水,道:“我累了,想回去了,你别再跟着我,从今往后,也不必再来见我。”
说罢,她好似终于得到解脱一般,闭眼忍不住落了一滴泪,转身决绝离去。
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她与周渡都是十分相像的人,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东西,都可以表现的冷漠到极致。
明明先前她骨子里带着的清冷,并非是这种意味。
望着她一下也不曾停顿的身影,周渡心下抽痛了一瞬,却还是跟了上去。
他心底里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不知是什么。他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瑜珠。或许是他已经在脑海中不断告诉自己,该放过她,又或许是他隐隐已经察觉到,瑜珠可能会因为他的不断出现而选择再次离开扬州城,去到另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而不论是哪个,都无法叫他的思绪冷静下来,不再去看这可能的最后几眼。
虽然瑜珠从始至终都未曾回头看过他一眼,在他面前紧紧关上的院门,仿佛隔绝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渡终于停下来,狼狈地垂眸,望着面前这扇轻易便能推开的院门,却是连敲门的勇气都再没有。
是夜的扬州城又下了一场雪,仿佛是在为他送行,他在巷子里等到天黑,眼睫上堆了厚厚的一层冰晶,也不曾见那扇小门,再被人从里头推开过一瞬。
他终于走了,带着茫然和醒悟,带着心痛与彷徨。
扬州城外的马蹄印很快便被崭新的积雪覆盖,成了一片又一片纯净的白。
—
瑜珠在家中一连准备了好几日的功课,在正月初四这日,一路问人,摸索着到了传闻中孙员外的府上。
孙员外的宅邸富丽堂皇,比之她从前在上京见过的那些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同样是商贾,她觉得自家与孙家比起来,也着实是称不上富商的。
她同一堆同样来应聘女夫子的姑娘们一道坐在孙家姑娘家读书专用的小厅中,等着孙员外同夫人来相看,并且考问。
邻座的姑娘见她生的清丽脱俗,忍不住问:“你是扬州本地的姑娘?怎么不曾见过你?”
瑜珠道:“我是钱塘的,前几日刚来扬州。”
“钱塘来的?难怪。”姑娘又打量了她几眼,道,“不过待会儿你见孙员外同他夫人的时候,可得悠着点,听闻这孙夫人最忌家中出现比她还美的姑娘,生怕夺了孙员外的喜爱去,故而孙家虽惜才,却不惜美人,你可得小心。”
瑜珠稍蹙起眉头,不曾说话。
那姑娘无奈又道:“孙夫人从前是扬州城中出了名的瘦马,后来嫁给孙员外,才得以解脱,故而……”
瑜珠终于出声,不满地看着她:“我们在人家府上,不好这样背后说人闲话。”
那姑娘噎了一噎:“我是为了你好,你不肯听便罢,稍后你便知道这孙夫人的厉害了。”
瑜珠不再理她。
没过多久,这位传闻中美貌惊人的孙夫人便先到了,她环顾一圈在座众人,道:“辛苦各位姑娘今日跑一趟,老爷稍后就到,我先来替老爷瞧瞧诸位。”
精明的目光没有丝毫意外地率先落到瑜珠头上,孙夫人笑着道:“这位姑娘不曾见过,不知是师从哪位先生,家在何处?”
瑜珠只管规规矩矩答:“我是钱塘人,师从钱塘杏林书院的黄夫子,如今家住护城河边的桂花巷。”
“钱塘人?”孙夫人惊讶了下,“难怪生的这般花容月貌,却不曾听过名讳,姑娘姓名为何?”
“姓江,名瑜珠。”
“江瑜珠……”
孙夫人若有所思,恰此时,孙员外步履匆忙从外进来了。
他与孙夫人如出一辙,初进厅中坐下,便先环顾了一圈屋中各人,探过身子问自己夫人:“夫人可都有先问过话了?”
“只问了一位江姑娘,其余倒尚不曾。”
“江姑娘?”孙员外同样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便从这位江姑娘起,考校一番学问,后续再挨个来吧?”
孙夫人怔了一怔,面色不是很好看,却还仍旧只能笑道:“行。”
瑜珠便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被盘问学问的。
因着她这几日在家中一有空便闷头做功课,所以孙员外同孙夫人的问题,她大多都能答上,且堪称一句对答如流,但是末了看孙夫人的神情,她却觉得自己多半是要被舍弃了。
因为孙夫人道:“江姑娘学问当真是不错,只是瞧着年纪太轻,恐怕是不曾生育过,也不曾婚嫁过吧?我们家上一位女夫子便是如此,后来一声不吭便要回家成亲,相夫教子,弄得我们是颇为头疼,连找个能替她的都来不及呢。”
“而且,江姑娘是钱塘人。钱塘人士,说实在的,若是万一有一日,家中有事要你回去,那离开扬州,岂不是片刻之间的事?我觉得还是不大妥当,员外,您觉得呢?”
孙员外“啊”一声,犹豫道:“江姑娘的名讳,其实我也曾听友人举荐过,且他说江姑娘才能出众,是个负责任的……”
孙夫人自是不满了:“员外是听哪位友人举荐的?”
孙员外一咯噔,赶紧与夫人赔着笑道:“要不还是先看看下一位吧?江姑娘且先于旁厅稍事休息,吃些茶果,待我与夫人将诸位女夫子一一问过,再来告知结果。”
原先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番的瑜珠见到两人是如此态度,只能将一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即便知道自己恐怕是没有机会了,但也还是礼貌地坐在旁厅,等待结果。
眼看着旁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原先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姑娘,到了旁厅也依旧要挤到她身边,洋洋得意道:“我就说是如此,你还不信吧?这位孙夫人,眼里是断容不下沙子的,可惜了,你的确是有些学问,往后还是找家安稳的才好。”
瑜珠垂首,又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等到今日到孙府来的所有女夫子都聚到了旁厅,孙员外才又携着他的夫人过来。
“辛苦诸位今日往我孙府跑一趟,往后我家中姑娘们的女夫子,我与夫人商议一番,已经有了结论——”
屋中众人都屏息凝神,只听那孙员外朗朗笑道:“往后便要辛苦钱塘江姑娘了,我家姑娘众多,又都顽劣,还望你多费些心思,勤加教导。”
“怎么可能!”
瑜珠听见自己身边的人发出这样一声惊叹,就连她自己脸上,也是不曾意料的喜出望外。
她后知后觉,在众人的一片艳羡中起身作揖:“多谢孙员外,我必定倾尽毕生所学,教导孙府的姑娘们。”
孙员外摆摆手,满意地点点头。
而他身边的孙夫人,即便再不想她进门,也不得不挤着笑,冲她状似和善地抿着唇。
瑜珠不明白这其中的变故,只以为是孙员外将她劝住了,以为他们是当真看中了自己的本事,是日离开孙府,禁不住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两只一半的烧鸡。
一只是给自己同云袅的,另一只却是给隔壁的张书生的。
她将烧鸡送到张书生门外,与他道谢:“多谢先生替我在孙员外面前美言,也多谢先生告知我这份消息,这只烧鸡便是我与先生的谢礼,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书生哪里会嫌弃送上门的美味,只是接过烧鸡后才道:“不过我近来并未去过孙府,孙家的儿郎们要初六才开始上学,江姑娘是否搞错了?”
“不是你?”瑜珠不知道,还有谁会替自己在孙员外面前说话。
“那恐怕是江姑娘的丈夫!”书生思来想去,一锤定音道,“那日他曾问过我江姑娘的近况,我便如实相告了,毕竟那可是周渡周明觉,定是他与这孙员外提前知会过,才叫江姑娘此行能如此顺利!”
就好似是突然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波冷水,瑜珠怔怔地站在张书生屋前,突然觉得自己今日的高兴就像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曾去找过孙员外?”她不可置信地颤抖道。
“是啊。”张书生道,“若是我去举荐江姑娘,虽可能有几分薄面,但也不至于叫江姑娘如此顺利便成了孙府的女夫子,想当初我也是经过了至少三次的筛选,才成为孙家的夫子。而江姑娘你的丈夫是周渡周明觉,那是何等人也?兵部尚书之子,圣上钦点的刑部侍郎,太守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孙员外怎可能不给面子?”
他知道?他怎么知道她的丈夫是周明觉?
瑜珠忽而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很荒唐,所以她活了这么久,她挣扎了这么久,还是根本没有逃脱他的掌控是吗?
他骗她,他说好不再干涉她的生活,说好不再干涉她的一切,却到头来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她渐渐冷了脸,丢下另一半烧鸡便往自己家回去。
只是站在桂花巷里,她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望着远方的巷子口。
那里有个人影,在见她回头的一刹那,不见了踪影。
所以根本是还在监视她,是吗?
所以根本是还不肯放过她,是吗?
她自以为是的新生活,根本还是出自他的手笔。
瑜珠只觉自己浑身都禁不住在颤抖,抓紧脚步回到自己的院子,在关上院门的一刹那,忍不住身子贴着院门,慢慢滑落。
云袅发现了她,赶紧上来扶起她:“小姐怎么了?是孙府的差事没中么?没中便没中,我与小姐开茶坊,也是一样挣钱的。”
“不,不开茶坊了,不开茶坊了……”瑜珠喃喃,抬起崩溃的脸庞,泪流满面。
“云袅,我们逃吧,我们走吧,我不要再待在扬州了,我不想再待在扬州了……”
神情同语气,都与当初想要离开上京时的绝望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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