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珠听完这位夫人的话,已经不是简单地呆愣在原地。
难怪,难怪她敢如此自信地说出要帮她解决掉人,这样显赫的家世,这样高贵的身份,莫说是周家,便是黎容锦出身的黎阳侯府,恐怕在她的眼中,也不过尔尔。
沈何云撩开帘子,任严酷的寒风吹进来,指着外头严阵以待的黑铁骑军,继续道:“我在西北待了五年,如今外头你看到的这些,便是随我同我夫君在西北征战多年的亲军,如今我们正奉陛下之命回京,你要是随我回上京,荣华富贵,声名地位,我都断不会少你。”
若是常人,这怎么说也该能打动了,可是瑜珠还是默默摇了摇头,道:“夫人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还是不想去上京。”
“为何?”
瑜珠垂眸,柔弱的眼神中写满了故事与沧桑,不必再多说,也能叫沈夫人看出,她还有别的难言之隐。
她静等了会儿,便听瑜珠似终于肯敞开心扉一般道:“既然夫人与我这般坦诚相待,那我也没什么好瞒夫人的,我其实并非是扬州人,也并非是做适才说的那种活计,我是从上京逃出来的,我夫家……待我不大好,我不想再继续过下去,便私自带了丫鬟逃到扬州,我本以为在扬州能重新开始自己的日子,可是我丈夫却趁着年节休沐的空当追了过来,我没办法,只得趁他如今又不得不回京的功夫,再次出逃。”
沈夫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如此说来,你丈夫是个京官?可是既然过不下去,为何不和离?”
“他不同意。”
短短四个字,便足够说尽女人的心酸。
男人不满意自己的妻子,可以写休书,可以提和离,女人不满意自己的丈夫,除却和离,却再没有别的办法。
沈何云道:“那你便更应该要同我回上京才是,不拿到和离书,你永远都是无法以真面目示人的阴沟蝼蚁,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叫人知道,你是个私自从夫家出逃的奔妇,你的名声在当地,便算是彻底毁了。你如今虽然侥幸能从扬州出逃,但将来你丈夫若继续找到你,你还要继续从下一个地方出逃吗?”
瑜珠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沈夫人开口,说自己在上京早就名声俱毁这件事。
那个地方在她心里便同噩梦一般,即便有五公主,即便有黎容锦,也实在激不起她任何回去的欲望。
见她仍旧迟疑与沉默,沈夫人大抵也知道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告诉我?”
瑜珠点点头。
“那你再好好想想,我给你一日的功夫,只要你愿意回上京,和离的事,我会帮你,你其他的难言之隐其他的委屈,我也都会帮你。我们沈家从来不喜欢拖欠人情,有恩当即报,有仇果断杀,你想好了再回复我,一日之后,我等你的答案。”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尚未知晓眼前这位恩人的姓名,问她们道:“我该如何称呼你们?”
“我叫瑜珠,这是我的丫鬟,云袅。”
听她巧妙地省去了自己的姓,沈夫人又笑了:“是怕我知道你是谁,从而查出你夫家究竟是哪一家?”
“你当真是太小看我了,我若想查你,直接冲进扬州城找来当地太守问一问便知晓了。我猜测,你丈夫在京中官衔应该不低,或许你整个夫家,在京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以你在扬州坠了河,才会有如此多的官兵搜寻你。”
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当真每一句都会被她解析的透彻又到位。
瑜珠心下捏了一把汗,听这位沈夫人又道:“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那么多事的人,只有你真正想叫我帮忙之后,我才会去调查你同你的夫家,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是不是?”
鬼使神差的,瑜珠又点了点头。
她觉得这位沈夫人身上有一股魔力,不断吸引着她,叫她心下里,对她既是敬畏,又是钦佩。她当真向往这样活的洒脱自由之人,而她自己,其实连上一回究竟是何时轻轻松松、彻底地放开过心情,都忘记了。
“瑜珠。”沈夫人在走之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这世道于女人本就是不公,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你在忙于出逃的时候碰到我,还能想着先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来救我,我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心地纯善之人。我希望你往后都能活在光明灿烂的金轮之下,而不是整日东躲西藏,只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有什么事,去直面它,去解决它,才是我们待自己,最好的方式。”
去直面它,去解决它。
直至沈夫人走后许久,马车开始缓缓地转动车轱辘,她们随着军队,过了许久许久,瑜珠的思绪,也还是被这句话所牵引。
从前的她永远只知道逃,在周家过不下去了便逃,在扬州受够监视了也逃,她想的永远都是怎么脱离周渡的掌控,脱离周家那个不是人待的虎狼窝,却从不曾,想过自己也能站起来与周家对峙,与他们对簿公堂。
她总想着,周家于自己还算是有一丝恩情,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便是全了双方最后的脸面。
可是,最先不是他们说的,是她的祖父母救的他们家吗?凭什么还债的,却一直是她呢?凭什么在疲于奔命的,一直都是她呢?
她想起自己的爹娘,全家上下包括丫鬟仆妇几十口的人命,全都无辜惨死在禇家的手底下,周渡当初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便叫她的恨意再无处发泄,好像姓褚的全家被贬为庶民,她便已经该感恩戴德了一般。
她渐渐揪紧了身上粗糙的衣裳料子,同云袅道:“你说,我若是想要姓褚的人头落地,她会帮我吗?”
云袅惊骇。
她以为,自家小姐想的会是请沈夫人帮自己洗刷污名,与周家和离的事,不想她是想到了老爷和夫人。
反应过来之后,她不住地点着脑袋:“沈夫人是皇后娘娘的亲妹,禇家再厉害不过一个贵妃,说不定当真可以!”
瑜珠双眼通红,攥紧粗布衣袖的手背露着根根分明的青筋,只要一想起当年那场无妄的火灾,她浑身便禁不住在颤抖。
“云袅。”过了良久,她终于道,“我们回上京吧。”
不要再做阴沟里的蝼蚁,不要再做任人欺凌的可怜虫,她想叫杀她全家的人偿命,亦想重新做回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江瑜珠。
—
瑜珠投江失踪的消息传到上京,已经是正月中旬。
临离开扬州的前一晚,周渡在她屋外想了很久,终于做下了放过她的这一决定,是以带去扬州的人手,也全都自己原封不动带回了上京。
而他打过招呼的扬州太守在得知瑜珠跳江的消息后,可谓是惊慌不已,连夜便派了不少的人手出去搜寻。
人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他不敢轻易就给周渡递消息,还指望能赶紧找到人,将人救回来再说。
结果便是扬州的官兵冒着大冷的天沿着城里城外的河道仔仔细细搜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半点瑜珠同云袅的踪迹。
太守这才彻底慌了,忙不迭喊人飞鸽传书至上京,到周家人手里。
彼时周渡不过刚回到上京一日,刚从刑部办完事回来,一身傍晚的霞光披肩。
他知道,自己忘不了瑜珠,唯有叫自己不断投入到公务中,才能有片刻不再想起她,不再折磨自己。
可他还尚未有还瑜珠清白,他不能歇下来,他回到家中不过是想要换一身官服,马上再去一趟黎阳侯府与五公主府。
那是在上京唯一还会与瑜珠交好的两户人家,又双双有头有脸,德高望重,他想将真相告知她们,请她们二位在日后的宴上为瑜珠正名,彻底还她的清白名声。
而自扬州回来后,他待家里人也越发冷淡,虽然从前便已经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如今这副宛如浑身都渡了一层霜、眼里没有半分情绪的行尸走肉模样,显然更加叫人心寒。
温氏见到他,几乎是一句话都再说不出。
可是傍晚,他自厅前过的时候,温氏却叫住了他。
“扬州太守今日往家里送了一封信,也不曾说是谁启,我便做主拆了……”她说话的声音有点惴惴,似乎很是不安心。
而周渡在听到“扬州太守”四个字的时候,便已经凛起了神色。
“他说什么了?”
“你先冷静,明觉,你先冷静……”
温氏知道,瑜珠在扬州,周渡先前不顾年节将至,追去扬州,便是为了找她。
她不知道两人在扬州发生了什么,亦不知道,周渡在扬州究竟有没有找到瑜珠,她只知道,她这个儿子,当真是爱上了那个女人,当真是为了她,可以连家族声誉都全然不顾。
她其实不想那个女人再回来,但她也不愿看着自己儿子日复一日变成没有半分活人情绪的样子,这比从前只是刻板严厉的他还要可怕,还要瘆人。
她甚至抱有一丝犹豫,他若是再这般下去,大不了,她便亲自去扬州,将人请回来。
周渡是整个周家最有出息的长子,将来周家的指望,全在他身上,她对瑜珠再不满意,为了儿子和周家的将来,也可以忍着。
只是拆开信的一刹那,她才知道,她这一丝犹豫,其实早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瑜珠跳江了。
在正月初七的凌晨夜里。
“母亲说什么?”周渡的情绪一瞬变得比当初得知她离开上京时还要激烈,瞪着一双怒张的瞳孔,血丝渐渐从眼角弥漫来开。
温氏终于也有一刻真正知道恐惧和害怕,不知是被瑜珠跳江的事吓怕,还是被周渡的反应吓怕,眼泪惶惶滚了下来。
“明觉,她,她跳江了,尸骨,尚未找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番话的,只是看着周渡的样子,她知道,她再不阻拦,就该彻底失去这个儿子了。
“你去哪里!”
看着他转身大步向外的背影,她赶紧追上去拦住。
“明觉,你不能去扬州,你不能再去扬州!你去了万一也不回来了,你要母亲怎么办?你要周家怎么办?明觉,扬州太守说,他命人沿着河道找了三天三夜都不曾捞到一个人影,你去了也是无用的,我们在家中再等等消息,好不好?母亲陪你在家中再等等消息,好不好?万一还有好消息……”
“三天了还没找到人,母亲当真觉得,还会有好消息吗?”
周渡满是猩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温氏。
温氏边哭边找着说辞:“太守说了,那扬州的太守说了,兴许是冬日河水湍急,护城河匣门开的又早,她们姑娘家没几斤几两,顺着水流,便被冲到了下游,他们已经往下游继续去寻了,他们……”
她不敢再往下说,这样冷的日子,两个姑娘家,在河水里泡了这么多日,还能指望有什么好消息呢?即便找到了,又能有什么好消息呢?
周渡一寸一寸地扒开自己母亲的手指,摇着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去亲自找到她。”
温氏被他用力的动作掰疼了十指,站在原地绝望地喊:“明觉!”
而她的儿子,却是大步流星,再也没有回过头。
—
周渡的动作很快,上了马直接就往城门外赶,如今天色已经擦黑,正是快要巡防交班关城门的时候,他一步不敢停留,策马狂奔。
却在出城的时候,遇到了刚从西北班师回朝的鲁国公夫妇。
“明觉?”
鲁国公已经五年不曾回京,京中风华正好的儿郎,也大多只见过他们少年时的模样,只是周渡是叫他印象最为深刻的那个,从小到大,他眉骨上的那抹气势也不曾变过,是以,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来。
可他喊了周渡,周渡的眼里却是一点也没有他。
只见他恍若未闻,一路将马骑的飞快,与一排排的黑铁骑军擦肩而过,与被骑军包裹在中间的几辆马车,也同样擦肩而过。
沈夫人与瑜珠正坐在一辆马车中说笑,见军队停了步伐,身旁又有人疾驰的动静,便撩了帘子冲在前头开路的鲁国公喊道:“适才过去的人是谁?”
鲁国公用同样的声量回她:“似是周开呈家的长子,周明觉!”
沈夫人眉眼一跳,回头望向瑜珠。
“这么晚急着出城,不是公差,便是往扬州去了吧?”
瑜珠同样眉眼动了动,抿唇掀起窗边的帘子,向后张望了一眼。
只是漆黑的夜幕与漆黑的骑军挡住了层层视线,叫她什么也看不见。
“随他去吧。”沈夫人道,“叫他吃吃苦头,扑个一场空也好。待他回来,我便帮你和离,往后,你再也不用受这腌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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