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初春,草都还没长齐,瑜珠便被蔡褚之带到了马球场,美其名曰打马球。
她穿着利落的马球服,不是很有骑马的心情,绕着草场走了两圈,便见蔡褚之已经骑上高头大马,扬着鞭子在同她招手了。
她便也向他投去注视的目光。
不愧是鲁国公同鲁国公夫人的儿子,将门出身,沾上马匹便是一身气势,即便周围都还只是一片光秃秃的泥地,他骑着马转悠了两圈,夹紧马肚一认真起来,便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澎湃与张扬。
瑜珠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欣赏,定定地追随着他的马匹瞧,而不过片刻,身边便响起一道琅琅之音。
“我当褚之今日只请了我一个,原来还有位姑娘。”
沈淮安踏着半干的泥地,迎风而来,头上戴的玉冠与通体修长的月白长袍,都将他的飘逸与俊朗刻画地再深入几分。
他嘴角噙着随意的笑,又与瑜珠道:“早听闻四姑母在回京途中屡次遇险,在扬州时最为凶险,差点便被河水淹没了性命,是位姓江的姑娘救了她,想必这位便是江姑娘吧?”
瑜珠点点头,虽不知道他是谁,但听他喊沈夫人姑母,多半便也能猜到他的身份,屈膝行礼道:“沈公子。”
沈淮安同样回礼:“江姑娘有礼了,在下沈淮安,出身北威侯府,是比褚之大了两个月的表兄,江姑娘随褚之,唤我表兄即可。”
虽然沈夫人常对外说,要认她做女儿,与他人提及,也常自称是她母亲,但瑜珠知道,自己此番回京,一是为了周家的事,二是为了禇家的事。
周家的事,她可以依靠沈夫人,禇家的事,她却不可以拖累沈夫人,她连称蔡家三个儿子都非兄长,这北威侯府的少爷,她自是不可能唤表哥。
于是她还是坚持道:“沈公子。”
沈淮安觉得有趣地笑了笑,也没再管她,与她并排而立,肩膀几乎与她的脑袋齐平,望着马场上狂奔的蔡褚之,道:“江姑娘可会骑马?”
瑜珠不知他的目的,道:“略微会一点。”
“是周明觉教的吧?”
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叫瑜珠怔住了神色,而不过须臾,她便反应过来,淡淡道:“是。”
“江姑娘倒是不掩饰。”沈淮安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江姑娘大可放心,我提他,也不是让你添堵的。周明觉近来往扬州跑的勤,家中又一堆的烂摊子,本来他就升的快,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御史台上有不少人等着参他,待到江姑娘与他和离之事捅开,再往他身上泼点脏水,圣上再喜爱他,恐怕也护不住他多久,再没多久,他恐怕便是要被下放,去旁的地方了。”
京中官员下放,是常有之事,多半是为了历练,将来回京,好做更高的官职,而周渡这种三四年升到侍郎,马上又要被下放的,却只可能是降职与贬谪了。
瑜珠目光不曾动摇,安静地瞧着蔡褚之的身影:“多谢沈公子告知我此等消息。”
见她再没了后话,沈淮安莫名又哼笑了声,朗声喊人牵来自己的马,问:“江姑娘要试试与我一较高下吗?你若赢了,我还有更多的消息能告诉你,不仅仅是周家,还有禇家。”
瑜珠岿然不动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抬头深深地望着他。
而沈淮安只是挑衅似的冲她扬了扬眉峰,勾着唇角,先行跑开了。
瑜珠静看着他和蔡褚之在马场上争锋,站在原地,默默掐紧了掌心的肉。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蔡褚之与他已经从开始的并驾齐驱到渐渐落了下风,她喊人牵来马匹,自己也跨了上去。
她骑马的本事的确是周渡教的,当时她还说想去黎家的草场请黎容锦教自己,结果他却直接带着她在周家附近的草场,安静地教了几个下午,将她给教会了。
她双腿夹紧了马肚,策马在尚还泥泞的操场上狂奔。
待她追上沈淮安,不必多说,两人便又一齐加快了速度,绕着草场跑开了。
蔡褚之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不明所以。
瑜珠对禇家的恨是永久且绵长的,滔滔不绝的恨意便如同那日无论如何也浇不灭的大火,无论如何也唤不回的亲人,在她心底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她永远不能理解周渡当初说的足够尽力,她只想着,杀人就该偿命,血债就该血偿,皇亲贵胄,也不能例外。
她越跑越拼命,明明已经是当下马匹能承受的最快速度,她却还是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在沈淮安之前抵达终点,要他告诉自己能告诉的一切。
沈淮安从未见过这般拼命的姑娘,本只是想逗逗她,靠她来挫挫周渡的锐气,不想她这跑马的方式,却是在跟他玩命。
也罢,输给她就输给她,若是真玩出性命,恐怕姑母不会放过他。
他正想着勒马认输,不想瑜珠和马匹却都已经到了极限,眼看着终点就在眼前,马前腿弯折下去的速度措不及防。
蔡褚之远远瞧着,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正要赶过去阻止她,却瞧见沈淮安已经先自己一步,跳到瑜珠的马上将她从侧面拎着一起摔下了马。
两人在泥泞光秃的草地上滚了两遭,浑身都摔痛了,也脏透了。
蔡褚之愣了不知道多少下,才渐渐地瞪大了眼睛,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救人。
瑜珠是姑娘家,自然是要先扶她的。
他将瑜珠扶起,问她浑身上下如何,瑜珠却已然痛到说不出话,面容扭曲,清秀的五官全都凑到了一块儿。
他着了急,赶紧喊人过来帮忙。
而沈淮安到底是男子,身体比瑜珠硬朗,即便摔得再痛也能自己爬起来,咳嗽且喑哑着与瑜珠道:“你还真是不要命。”
“我马上要赢了的!”瑜珠被迫张口说了句话,满嘴的血腥味犹为难受。
沈淮安好似受不了一般咧着嘴笑开了:“行行行,告诉你,你回去,好好养好身子,别同我姑母说是我逼你跟我比赛的,我便告诉你!”
“说什么呢?”蔡褚之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迷,只瞧着两人满脸的污泥与淤青,道,“这样子回去,叫母亲瞧见,想不知道都难!”
瑜珠赶忙道:“我是自己骑马不当摔的,沈公子是为了救我。”
瞧她当真是识趣,沈淮安满意地点了点头,拍着蔡褚之肩膀道:“知道该怎么说了吧?若是叫姑母知道一个字,我便把你课上偷跑着去逛花楼的事也告诉她。”
“那不是你诱我去的吗!何况我们只是去吃酒的!”
蔡褚之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却只见他潇洒地挥了挥手,并不理会他的辩驳。
瑜珠默默地瞥了蔡褚之一眼,蔡褚之正懊恼地低下头,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欲言又止。
他如临大敌。
“我不说,你也不说,咱们互不揭老底,好生度日!”蔡褚之道。
瑜珠乖巧地点点头,见他顶着百般无奈的目光,叫刚过来的几个丫鬟将她慢慢地,慢慢地,搀扶着先去擦了脸换了衣裳,再带着一身伤,坐上了回鲁国公府的马车。
而鲁国公府邸,周开呈同温氏前脚刚走。
大抵两人是此生无论如何,也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坐在马车上,双双都在发着抖。
那瞧来精明气度的鲁国公夫人,倒真是与传闻中一模一样,刚开始扔了一张和离书给他们,没得到他们的同意之后,竟又叫人搬出了一张休夫书,说不同意和离,便只能去圣上和皇后娘娘面前告御状,奉旨休夫了。
本来他们家近来就因为瑜珠出逃之事被人盯得紧,若是又因为这种事被告了御状,那真是这么多年的累积,都要前功尽弃了,周开呈和周渡这父子俩的官途,也不可避免要受到影响。
何况,周渡这么多日还在扬州,不曾上过一日早朝,不知圣上那边,到底是如何看他的。
温氏急到脸上生了不知几颗逗,在家与周开呈跺脚道:“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好她,怎么就叫她做出逃出家门这种事!如今倒好,我们全家究竟要怎么办!”
周开呈也是一个脑袋不知几个大,他其实这么多年,官途虽然不差,但本事一直是不怎么厉害的。这个兵部尚书,也是当年先帝看在他功绩甚伟的父亲、又念他做了几十年官,勤勤恳恳,安守本分的份上,才正巧得了空给他的。
兵部尚书,听上去好听,却其实是只司粮草与马匹,并无权插手行军打仗之事。
而周渡却不同,他因着当年祖父曾是太师,被选为过十七皇子伴读,虽只进宫呆了一年,但却不知为何,与当今陛下情分极深,殿试之时,虽只为探花,但官途却是所有人中最好的,升迁也是最快的。
几乎没有人不认为,他前途无量。
如今这份前途,却生生要折在自家手上了。
周开呈自己也是文官,知道如今御史台那群老东西们弹劾起人有多厉害,阴阳怪气起人又有多厉害,若家里的这些腌臜事当真捅开,不被贬谪,也必定会外放了。
他思虑再三,叹着气道:“赶紧再写几封信,喊明觉回来,鲁国公夫人不是道,唯有明觉回来,事情才能解决吗?赶紧!”
而等到周渡从扬州回来,距离这日又已经过去五六日了。
周开呈同温氏每日都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甚至慈安堂老夫人又传出了病危的消息,温氏虽然不再关心,但周开呈可谓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不为过。
好容易等到儿子回来,温氏急急忙忙拉着他道:“我们给你写了这么多封信,你怎么至今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们等的有多急啊!”
周渡不想知道他们等的有多急,甚至这些日子,家里寄给他的信,他一封都没看。
他一直在查瑜珠的踪迹,在得知她大抵真的没有死之后,才下定决心回上京。
“我此番回来,是有事要与父亲母亲说。”他在厅中直直地跪下,道,“瑜珠的事,我早在当初出发去燕地前就已做下决定,要还她清白,只是后来我回来,她却已经不见了,我忙着找她,便也一直没有处理此事。”
温氏弓着身:“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听母亲说,瑜珠她……”
“如今不是,还有什么时候是?”
周渡满目失望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自小到大,她在面对着他们这群孩子的时候,总是慈祥又和善的,就算在某些时候,偶有小性子,他也从没有怀疑过,她是否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可是直到这几个月,事情的彻底爆发,叫他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或许,还要加上他的父亲。
他道:“瑜珠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给母亲机会,您当初对瑜珠如何,您自己知道,您纵容着韶珠对瑜珠如何,您自己也知道,我盼着,母亲能想明白,能有一次,自己主动提出,要接回瑜珠,日后好好善待她,可母亲也从不曾说过,甚至,还起了往我房里塞别人的心思。”
他睁着猩红的眼睛,这一个多月来瘦了一圈的脸颊麻木到已经没有任何的情绪:“可我不需要别人,瑜珠没了,我便做个鳏夫就好。她被我们家逼到这一步,我们所有人都有错,而我是最大的祸首,我没有资格再娶妻纳妾,也没有资格再堂而皇之地享受着践踏在她骨血上的面子。
所以我今日回来,只是想同父亲母亲告知一声,明日我便会将此事所有的真相都告诉黎阳侯夫人和五公主,她们是京中少有还愿意善待瑜珠之人,我会请她们与我一道,还瑜珠清白。这是周家早该承受的,只不过,是迟来了而已。”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