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三月初一还有十日不到,这期间,瑜珠又喊了两次蔡储之帮自己去找沈淮安。
蔡储之虽然总是用一种颇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她,但也还是每次都帮她去做了。
这日,瑜珠正想悄没声请他帮自己去喊第三次,不想先被沈夫人喊了过去。
原来再过两日便是皇后的生辰,凤仪殿要摆筵席,她想带她过去。
瑜珠还从未进过皇宫。
之前在周家,赵嬷嬷教她的规矩中虽然也有进宫见到各类王公贵族的礼仪同规矩,但也与她说了,进宫面圣那是朝廷命妇才有的资格,周家既非勋爵人家,周渡又年纪尚轻,非功绩滔天的武官,她想得诰命能进宫,多半是要再等上几十年的。
但也说不准,宫中的贵人们喜怒无常,若是得了机缘攀上哪一个,便有机会进去转转也是可能的。
而当时的她只以为,周家向来是只效忠皇帝从不站队的读书人家,这条路于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会离了周家,又有朝一日,会救了皇后的亲妹,进了国公府的门。
她略有些踌躇地看着沈夫人,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好,亦是在为自己的将来铺路。
离了周家,哪怕她的名声恢复的再好,再可怜,也是个与人和离过的妇人,将来在京中若是想要再嫁,进过宫,又得见过皇后娘娘,那说出去便能为自己增色不少,再议亲,能走的路也就更多。
但,且不说瑜珠如今并没有那等再嫁的心思,即便是有,她也不想再依靠蔡家与沈家。
她麻烦沈夫人的事已经够多,如今周渡既还了她清白,又干脆地与她和了离,按理说,她已经没有理由再继续留在鲁国公府,亦没有脸面挟恩要求沈夫人帮助自己更多。
这几日,她本来便已经在想,在她同沈淮安一道去埋伏杀了褚长势之前,一定得与沈夫人辞行,搬离国公府,这样万一将来事情败露,她才不至于连累到国公府,不至于会害了蔡家一家。
见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沈何云便知她是心有顾虑,拍着她的手与她道:“我早与长姐提起过你,长姐也早就对你起了兴趣,想要见见你。进趟宫而已,不必想的那么多,像褚之他们,都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你有何不懂的,多问问他们便是了。姑娘家,别整日将自己闷在屋里,和离了便更该有自己的日子,多出去见识见识风光,总没错的。”
瑜珠听着便笑了:“倒不是害怕进宫,只是想着近几日已经劳烦夫人许多,如今既然我与周家之事已经尘埃落定,也该同夫人辞行了……”
“辞行?你要去哪里?”
瑜珠摇了摇头:“尚未明确地方,但周渡与我和离时,曾给了我京中的一间铺面,一座宅子,还有京郊的几亩田地同庄子,我想,我可以先搬去那些地方,至少不用再麻烦夫人您。”
“哪里是麻烦。”沈何云蹙眉道,“你留在这里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与你说过,我不曾有女儿缘,生了三胎皆是儿子,我同外人说,你是来报我没有女儿的恩的,可不是假话,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想要你留下。”
“可是我当真不能再麻烦夫人了。”
沈何云有沈何云的想法,瑜珠却也有瑜珠自己的坚持,长久的寄人篱下带来的是什么,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即便是蔡家如今待她再好,她也不敢再轻易尝试。
见她态度坚持,沈何云也不好再强行挽留什么,总归她离了国公府,仍旧是住在京中,她也仍旧能护住她。
“那过两日皇后的宴,还是得陪我一道参加的。”她劝说道,“我带你进宫看看,也叫那些拜高踩低的人知道,你是能跟着我,面见皇后娘娘的,那样即便日后你离了我,他们也不敢在背后再议论你什么。”
“好。”瑜珠终于欣然应下,要走的时候,又被沈夫人拉住,问:“淮安那孩子,你敢兴趣么?”
瑜珠不曾想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神色不解地望着沈夫人。
沈何云道:“我不把你当外人,才多嘴问你一句。淮安那孩子,家中正在为他择新妇,他自小便是个主意大的,家中安排的几个姑娘,他一个也瞧不上,上回家宴,我瞧他对你倒是上心,后来褚之又说,他单独请过你去曲工部家的宴,想来也是……”
“不是,没有的事!”瑜珠被她的话吓到,匆忙地阻止了她接下来还要说的。
“沈小侯爷之所以邀我去曲大人家的宴,是因为,是因为,他……”
她看着沈夫人,既不忍心骗她,又实在怕她知道实情,只能急中生智,道:“是因为第一回蔡三兄带我去马场的时候,他故意诱我们同他比赛,我在比赛途中,不小心摔了腿,那次夫人也是知道的。他后来便是因为愧疚,又担心我会将实情告诉夫人,夫人会责骂他,所以才百般对我好,百般想要讨好我,我与他之间,从无私情可言。”
“马场那回,是他叫你受的伤?”沈夫人果然相当会抓重点。
瑜珠一边轻呼了一口气,一边又拦着沈夫人道:“夫人千万别动怒,那日他也不是有意的,是我技不如人,又太心急,所以才自己摔下了马……”
“那你们也不该替他瞒着。”沈夫人虽是没有真的动怒,但脸色瞧起来,也还是有轻微些许的变化。
“淮安真是越大越不像话了,这么多年不在京中,以为他会学好,哪想回来瞧瞧,也还是个混不吝,成日混迹在东宫,真怕太子都要被他给带偏了。”她似生气,又似无可奈何。
毕竟人已经长这么大了,想要教,也早就来不及了。
她只能拍拍瑜珠的手,道:“适才我问你的那番话,你只当没听过,淮安你还是别要的好,待我空下来,再好好为你看看旁的人家,那臭小子,就让他爹娘自己头疼去吧。”
瑜珠讷讷:“我倒也不急着再嫁……”
“是不急,但看看总没事,万一便有中意的?”
瑜珠笑了笑,一切也便随她去了。
—
因着要忙活皇后寿宴的衣裳与贺礼之事,瑜珠这几日也便没空再嘱托蔡储之帮她去找沈淮安。
她同蔡储之一道去外头的成衣铺子中挑选衣裳。
因为知晓是国公府的人,店家二话不说便将他们带到了二楼,自觉将最珍贵的成衣样式都摆了出来。
瑜珠本只想挑几件简单素雅的,但蔡储之说什么也不让,与她道:“你如今代表的可是我们国公府的脸面,穿这几身,只叫人觉得我们国公府寒酸,边上那几件渌波的、青楸的,还有十样锦、檀唇的,颜色多明艳,定是极衬你,你多试试,到时进宫多带几身,还能换着穿。”
她是进宫去给皇后祝寿的,又不是去选妃的,哪里需要这么多身换着穿。
瑜珠听着蔡储之的话,默默摇了摇头,只告诉自己千万不要信。
二人便开始了究竟是穿素色的还是艳色的冗长争执,争到一半,尚未分出个胜负来,楼下的掌柜便端着笑脸上来打断道:“二位少爷,小姐,楼下正来了两位岐山伯府的夫人,说是也想上楼来瞧瞧,不知可否挤一挤,行个方便?”
瑜珠自然没什么问题,蔡储之耸耸肩,也没有定要占走人整层楼的癖好。
遂不过多时,他们便能听见不远处的楼梯上传来几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嫂嫂这回刚进京,衣裳也来不及赶,这家铺子是我在上京知道的最为稳妥又可靠的,手艺有苏绣蜀绣等不提,料子也是蜀锦宋锦都有,二楼是极少有客人能来的,咱们今日可以多逛逛……”
瑜珠正想再同蔡储之再争论争论自己究竟要哪几件,但听着身后姑娘家的声音,总觉得耳熟,手臂上各抱着几件衣裳回头,恰撞见上到二楼的武湘君与另一位妇人。
难怪觉得耳熟,一瞬之间,她想。
这位武湘君,可不就是当年最会嘲讽她是狐狸精的人了么?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突然有些后悔放她上来的这种决定,想要装作不认识她,却知道,已经是来不及了,武湘君必定也是见到了她。
“江瑜珠?”
果然,她不必回头,便已经听见武湘君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喊:“你如何会在此处?”
瑜珠没有回头,亦没有理她,只是决定不再同蔡储之争论下去,自己决定要了那几件素色的,将另一边手臂上挑剩的几件华丽的还给了一旁跟着的店家姑娘。
“江瑜珠,你是在装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吗?”武湘君见她不理睬自己,直接扔了自己的嫂嫂,站到瑜珠跟前。
再看她对面坐的一副吊儿郎当贵家公子样的蔡储之,武湘君笑道:“原来外头传的是一点也不差,你把周家弄的身败名裂,自己转身投了鲁国公府做靠山,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真是活生生的扫把星转世……”
“我是扫把星转世,你还每次相见都非得凑上来,也是稀奇。”瑜珠见躲不过,便平静地笑了笑,“见过嫌自己不够富贵的,倒没见过嫌自己太富贵的,世上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你……”
时过半年,即便已经嫁了人的武湘君论嘴皮子也依旧不是瑜珠的对手,被她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怼的哑口无言,只能站在原地生闷气。
被她称作是嫂嫂的岐山伯大夫人走过来,柔声细语地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便冷笑一声,道:“嫂嫂久不在京中,有所不知,咱们眼前这位姑娘,便是这几日京中盛传的,原先兵部尚书周开呈大人家的儿媳妇,如今鲁国公府的女儿。”
岐山伯大夫人闻言,果然将惊奇的目光在瑜珠身上多逗留了会儿。
武湘君也在这空当恢复过来,对着瑜珠继续冷嘲热讽道:“你别以为有五公主帮你说话,又请了一堆的人帮你做证,就能蒙骗住世上的所有人,将自己造的跟只多无辜的可怜虫似的。我前几日正去过周家,周家两位妹妹如今因为你的事,已经怕的连门都不敢出了。你如此的自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害的周家老夫人卧病在榻不说,还害的整个周家颜面尽失,女眷不敢出门,男人即便出了门,也尽数都是笑话,弟弟妹妹们一个个议亲全成了问题,而你倒是好,攀了鲁国公府的高枝,自己在这过快活的日子……”
“我凭什么不能过快活的日子?”
瑜珠忍无可忍,扔了手上的全部东西,直面着武湘君。
“周家不仁,我难道还要对他们感激不尽不成?我难道还要事事为他们着想不成?女眷不敢出门,男人出门全成了笑话,难道不是他们咎由自取的吗?老夫人卧病在榻不能起,难道不是她做贼心虚,自己把自己气倒的吗?照武湘君所言,我是不是就该以德报怨,感激涕零地跪下来谢谢他们这么些年赠予我的一切,才是不自私,才是你口中的好女人?”
“你……”武湘君脸色煞白,再次说不出一句话来。
瑜珠却趁热打铁:“武湘君在要求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吧,遇到天生丽质比自己出身差的姑娘就刁难,遇到明艳的公主郡主却畏畏缩缩一句话都不敢说,恃强凌弱,欺软怕硬,难怪你爱去周家看那两个姑娘,原来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我下回请五公主帮我说话的时候,一定记住要她也多替武湘君美言几句,重点便讲讲你有多爱去周家,与周家那两位如今嫁不出去的姑娘,又有多相像。”
“江瑜珠!”
武湘君终于被逼到恼羞成怒,扬起手便想要照着瑜珠脸上来一巴掌。
幸好蔡褚之及时赶上来,将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翻折过去,才免了瑜珠干净到赛雪的脸颊上留下一个通红的五指印。
瑜珠没事,武湘君却是疼的嗷嗷叫。
“蔡褚之!”她怒喊道。
蔡褚之终于记得要松手,像扔什么脏东西似的扔开她的手腕,护在瑜珠身前,道:“武湘君下回不止嘴巴需要放干净点,手上动作最好也给我收敛一点,知道这是我鲁国公府的人,还这般不知礼数,是当我蔡家全家都是死的吗?”
见形势不妙,一旁的岐山伯大夫人赶紧赔着笑上来道:“这便是鲁国公府的蔡三公子吧?多年未见,竟不知这般芝兰玉树了,今日是我家弟妹的错,我替她向二位赔不是了。”
“赔不是要你赔什么?她自己是没长嘴还是没生手?”蔡褚之轻易不同人生气,生起气来,却也是轻易止不住。
只见他嫌弃地睥睨着武湘君,道:“岐山伯大夫人有这样的弟妹,可实在是要当心,我这妹妹,可是后日要进宫为皇后娘娘贺寿的,武湘君今日这一巴掌要是真落了下去,后日带进宫到皇后娘娘跟前,岐山伯府,便要小心自己的后背了。”
“是,多谢蔡三公子叮嘱。”
岐山伯大夫人闻言,赶紧低头行礼,光自己低头还不够,还要拉着武湘君一道,向瑜珠同蔡褚之行礼。
武湘君自然不愿,她的手如今都还疼着,凭何要向瑜珠行礼?
可一旁的是她长嫂,出身是比她还高的功臣遗孤,她没得办法,只能憋着屈辱的眼泪,向瑜珠屈下了膝盖。
瑜珠同蔡褚之相视了一眼,后者冲她挑了挑眉,也是在问她的意见。
她便道:“我衣裳挑好了,我们走吧。”
一看她便是要去拿素如月白的那几件,蔡褚之赶紧先一步弯腰,将方才她试过的所有衣裳都抱了起来,扔给掌柜:“这些全都要了,照着她的尺寸改一改,明日会有人来拿,银子照旧记在国公府的账上,月底去结。”
掌柜忙点头应下。
这一切都快到瑜珠根本来不及参与,只能蹙着黛若远山的眉毛,与蔡褚之道:“这许多都是日后根本穿不到的。”
“哪里穿不到?只要你在国公府,日日都有的是这种宴席等着你。”
蔡褚之边与她下楼,边与她说着话,说完才自己后知后觉意识到:“你要走了?”
瑜珠点点头。
“你为何这般突然就要走了?”蔡褚之跟着她钻上马车,两人打道回府。
“可别说是因为我总拦着你不让你见沈淮安?”他喋喋不休道,“可我也替你传话了啊,每次你要我传话,我都替你传了,是他每回都不答应……”
“我知道。”瑜珠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真的替我传话了,我也知道你是真的拿我当妹妹,事事都在为我着想,但是我们总归不是亲生的,是不是?”
瑜珠望着他,抿出一个好看的浅笑:“我们都要有自己的日子过,国公府虽好,但我是江瑜珠,我不属于这里。”
蔡褚之吸了下鼻子,没有说话。
—
皇后办的中规中矩,没什么还提的,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抵便是瑜珠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褚贵妃。
那当真是个极美艳的人,便说是艳冠四座也绝不夸张,满殿的命妇贵女,老的少的,年轻的雍容的,无一比的过她,无一美的过她。
眼如波,眉似黛,随随便便露出来的一点肌肤都透着莹亮的白,身材婀娜,腰身纤瘦,一举一动,是层层宫装也遮不住的风情与妩媚。
难怪,难怪可以凭一己之力兴起整个禇家,即便禇家败了,即便她无子嗣,也可以依旧稳居贵妃之位,为禇家尽最后一点力。
瑜珠望着她,既赞叹她,却也憎恨她,心下熊熊燃烧的烈火烧的旺盛,叫她更加坚定了自己一定要亲手杀了褚长势的心。
随着皇后寿宴的过去,瑜珠要离开鲁国公府的表现便渐渐越来越明显。
关于她搬离国公府的事,后来沈夫人又劝说过几次,见仍旧是没用,便也不再劝说,而是变成了帮她一道将新家打理好。
新宅子是和离时周渡给的那一所,距离国公府只有两条街之远,不论是地段还是环境都相当好,明明靠近闹市,在家却也听不到半点吵闹,颇有点闹中取静的意味。
打理新宅花了几日,直到二月二十七这日,瑜珠才彻底同云袅搬进了自己的新家。
新宅尘埃落定这日,沈淮安来看她。
“喝一口吧?”他在门口提了一壶酒,怂恿着瑜珠。
若是寻常,瑜珠定不碰酒,但今日已经是二月二十七,还有几日便是她该送褚长势人头落地的时候,她的确有点想喝一口,给自己壮壮胆,也叫自己好好放松放松。
见她还在迟疑,沈淮安道:“姑母前几日来寻我麻烦了,你个小没良心的,要我帮你办事,还要对我恩将仇报,真是害苦了我。”
瑜珠撇撇嘴:“难道不是事实吗?”
“是事实。”沈淮安靠在她家宅子外墙上,痞笑着,“那你敢不敢再将所有事实都抖给我姑母听?”
“嘘!”瑜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鲁国公夫人正在里头。
“这会儿倒是知道害怕了。”
沈淮安一手拎着酒,一手将她从宅子门口拉了出来,姿态暧昧地抵在墙上,“白日既然姑母在,我便不来了,今晚,今晚我来找你喝酒,如何?”
夜里自然是不行的。
瑜珠正要推开他,拒绝他,却察觉到巷子口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似乎正盯着自己,忍不住回头,居然见到了周渡。
许久不见的他,手中不知道拎着什么东西,背着一身光,就站在巷子宽阔的入口处,静静地看着她同沈淮安,不说话,也不靠近,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心下一冷,想要推开沈淮安的手,不知为何,突然就成了攥紧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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