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明,星月黯淡。
比起长公主府里的热闹喧嚣,同在燕都一隅的行馆却是静悄悄的。
赵连璧已经早早安歇——今日虽然是长公主的婚礼,驸马爷还是他的表兄,可是作为身份微贱的赵国质子,他并没有列席婚礼的资格。
当然,如果卫遐给他发一张请柬,他是一定会去的。可惜卫遐并没有这么做,自从他进入公主府之后,他就似乎将自己这个表弟忘了。不过赵连璧并没有抱怨什么,想必卫遐现在的日子也并不会好过。
在他心中,长公主本质上与姬云秋并没有区别。卫遐一样是寄人篱下,“驸马”和“面首”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忽然,他从睡梦中陡然惊醒。他发现自己的床头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那人的脸全部被黑布所蒙住,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声线又极低。
“现在,穿好衣服。和我一起离开——”
赵连壁这一惊非同小可:“你是谁?”他陡然想起早前收到过的线报,说是隐盟已经派出死士,要救他离开,要他随时做好准备,他压低了声音:“你是隐盟的人?”
对方没有否认。
赵连壁飞快地穿好衣服,从床上跳了下来。那黑衣人的轻功显然不错,带着他很快便越过了行馆的围墙,在夜色的掩护之下飞快向城墙靠近。
忽然赵连壁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不行,我的表哥还在公主府,我们得去救他出来——”
他旁边的黑衣人终于忍不住咒骂了一声:“蠢货,我就是你的表哥——”
黑衣人将脸上的黑布扯下一角,露出赵连壁最熟悉的面容。
赵连壁张大了嘴巴,吃惊地望着他:“表哥,今日你不是结婚吗……你怎么……”
会出现在这里?
卫遐道:“不错,今日长公主大婚,我在宴席的酒水中加了入梦散。现在燕都城的文武官员一大半都在呼呼大睡,眼下正是燕都城防卫最稀松的时候,也是我们逃走的最好时机……”
当然,燕都城防卫稀松并不仅是因为如此。还有一个原因是,孙祯被撤职之后,换上了新任国丈项敏才。可是项敏才想要彻底接手燕都城防军并不会那么容易,这中间的真空期便是燕都城防最空虚的时候。当然这些是不用向赵连壁这个蠢货解释的。
赵连壁的嘴巴大得几乎可以放一个鸡蛋:“表哥,你和长公主结婚就是为了逃跑吗?这长公主才刚新婚就被驸马抛弃,似乎有点可怜呢……对了,还有,表哥,你今天洞房了吗……”
如果洞房了,你这种行为不是始乱终弃吗?
如果没洞房,你结婚是结了个寂寞吗?
卫遐终于忍不了他的喋喋不休,顺手点了他的哑穴:“闭嘴——”
赵连壁顿时安静了,只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卫遐忍不住道:“我是为了自己逃跑吗?我想走早就走了,还不是为了你这蠢货……”
“我就知道,带赢朱那个心机狗比带你容易得多——”
“上次给你那么好的机会你不走,留在这里坑我——”
他虽是气愤不已,可还是解开了赵连壁被封住的穴道:“不要说话,其他的出城了我再和你解释。”
赵连壁连连点头。他心里当然有无尽的疑惑,譬如他那弱不禁风的表哥怎么会有这么高明的武功,比如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不走是什么意思,还有为什么赢朱会回国,秦国会背叛三国联盟等等。可是眼下他只好将这些疑问一一收回肚内。
很快两人就到了城墙门口。燕都城墙高达三丈,虽然卫遐可以轻松翻过,但是带着赵连壁就不太容易了。
不过这对卫遐而言,并不算太大的问题。他随意找了一处城门,轻松解决了城门守卫,在援军姗姗来迟之前,堂而皇之地出了城。
第二天,燕都护城军新任都尉项敏才终于从宿醉中清醒时,得到的消息便是:隐盟的死士昨夜潜入燕都,侵入行馆,并救走了赵国公子赵连璧。
乐璎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中午,她清醒之时便闻到了房间还残有着安神香的余烬,她掀开薄被,意外地发现卫遐已然不在房中,只是她的脖子上多了一个莹润的玉坠子。她唤了两声,不见丝毫应答,心中顿时感觉有些不妙。
她来到卧室的隔间,那是两名侍女南栀和青霜居住的房间,不出意料,两名侍女被点中睡穴,仍然呼呼大睡——
“来人——”她大喝了一声。
很快,王府暗卫的首领盛铜走了进来,下拜道:“长公主——”
乐璎沉声道:“驸马呢?”
盛铜大吃一惊:“驸……驸马,驸马不应该是和长公主您一起吗……”谁家的新婚夫妻第二天早上不都是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吗?更何况如今的公主府谁都知道驸马一向对公主体贴温存,形影不离。
乐璎的心直沉了下去:“你们从昨晚到今早可见到驸马出门?”
盛铜摇摇头:“没有。”
“快速去找,驸马府,行馆,还有他平时去过的地方都找一遍。还有,此事须得秘密进行,不得声张——”新婚之夜,驸马竟然跑了,若是传扬出去定然大大有损长公主的面子,眼下还是能瞒则瞒的好。
“是——”盛铜应声去了。
与此同时,一名王府的侍卫走了进来:“禀报长公主,就在昨夜,隐盟的死士潜入行馆,救走了赵国公子赵连壁。那名死士杀了南城门的守卫,开了城门,两人一起逃走了……”
乐璎怒眉一沉:“什么,城门守卫十几人栏不住两个人,而且据我所知,那位赵国公子可不会丝毫武功!”
那侍卫吞吞吐吐道:“昨日长公主大婚,是陛下给城门守卒赐下美酒,以示普天同庆之意。士兵们贪杯,一时喝醉了,所以……”
乐璎道:“那燕都护城军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燕都护城军没有拦截,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侍卫回答道:“原来护城军是孙将军掌管,如今换上了项将军。昨夜项将军知道消息,原本想要立刻出门追袭,可是下面的偏将们当时都在公主府喝喜酒,一个个都喝得人事不省了,拖拖拉拉了好一番,等整好队伍之时,已经……追之不及了……”
乐璎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并不能怪项敏才,说起来应该怪她。就算孙祯一时失去护城军都尉一职,他下辖的那些人仍然忠于长公主,想在短短数日之内改弦易辙又怎么可能。甚至她还曾暗中吩咐,这些偏将裨将们对于项敏才的吩咐,若非紧要之事,能拖就拖,不必认真执行他的命令。
现在她搬起来的石头砸中了自己的脚。
但是此事显然不能声张,不然她乐璎也难逃与外敌勾结的嫌疑。好在可以甩锅给项敏才,她只需装作毫不知情便是。
她镇定地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此事不用再管,让项敏才自行追查,侍卫行了一礼之后退了出去。
侍卫离开之后,乐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卫遐失踪,赵连壁被那不知名的隐盟死士救走,这所有的事情发生在同一晚。就算她再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她去行馆拜访公子赢朱和公子连璧的那一个晚上,出现在行馆外的那个黑衣人应该就是他。
他的武功根本不逊于她,想离开燕都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根本不必受辱于姬云秋,根本不需要在她面前演这么一出自杀的戏码,进入公主府。
唯一的原因是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自己离开,而是要救公子赢朱和公子连璧离开。
他就是那个隐盟的死士。
她当时就是听了他的暗示,认为要破解三国同盟,可以先选择放三人之中其中一人回国。她最后选择先释放公子赢朱,秦国果然退兵。可如今看来,只是因为公子遐认为救同时救两人,没有把握而已,所以鼓动唇舌让她先放了赢朱,然后他选择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救走公子连璧。
她精心策划的一场婚礼,不过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而已。
精美的铜镜之中,长公主的面容冰冷得几乎狰狞。
很好,敢在新婚之夜,抛下她乐璎独自逃走,卫遐你真的够胆——
可以,这果然是一场豪赌。她早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绝不可能轻易被她驯服。
当他跪在她脚边的时候,当他温柔地替她梳发理妆的时候,当他们欢爱的时候,当他们拜堂成亲的时候,他所想的从来都是一步一步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在她面前扮演着最温柔乖巧,最完美的情人,她享受着将一头猛虎、一匹饿狼、一只兀鹰驯化成绵羊的快感,可是这个男人,他是一条毒蛇。
他根本不可能被驯化,也永远不会屈服,他只会想着在冷不丁的时候咬她一口。她下意识摸了摸肩头,那里还有他昨晚留下的牙印。
可她乐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任何敢于打她主意的人,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青霜和南栀这时候已然清醒了,两人本是长公主的心腹,这时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双双跪在她的身后:“长公主,奴婢们昨晚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以至于贪睡误事,请公主责罚——”
乐璎摇头:“他那样的人行事,连我都无法测度,你们又怎么可能有所防备——”
青霜道:“可是他带着赵连壁逃走,此事必然牵连到长公主,现在该怎么办?”
乐璎淡声道:“现在除了你我三人,又有谁知道他是隐盟的那个死士。毕竟姬丞相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试过,公子遐根本不会丝毫武功——”当日,就连她也被他瞒了过去。
青霜也很快反应了过来,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卫遐与赵连壁的失踪有关。此事唯有长公主知情。可是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公主府也只能暗中追查,在明面上甚至还需替他隐瞒。
这人的心机真是可怕——
南栀道:“可是公主新婚,燕都勋贵这几天必会有很多应酬上门,驸马不在,又该如何应付?”
乐璎秀眉微微拧起,片刻后道:“自今日起公主府闭门谢客,就说驸马身染重疾,不见外客……”
南栀道:“可是这不过一时权宜,时间长了必然惹人疑窦……”
铜镜中,长公主唇角溢出一丝极为冰冷极为凉薄的微笑:“不用担心,他自己会回来的……”
“什么?”
“我那日放在他身体中的那只蛊虫,并不是生死蛊,也无法要他的命。那是……情人蛊,那蛊虫的另外一只在我体内。所以,就算他算尽一切,应该也算不到他最终会爱上我……”长公主握着卫遐留下的那枚玉坠,声音幽冷:“这种情蛊,离另一半越远,就越是挣扎嗜血。他离我越远,就会越痛苦,他会再回来的……”
长公主抚上自己的手臂,那里有一颗小小的凸起。那只蛊虫似乎感受到另外一半的远去,有些躁动不安。长公主轻轻抚摸,安抚着它。
这一对情人蛊是燕国的商人从苗疆带回来的,当作一个稀奇玩意进献给她,长公主只是觉得好玩收藏,从来没想过要用。可是,当那天卫遐跪在她面前之时,请求让她掌控他,她忽然想要一试。
有哪一种操纵比让他爱上她更加可靠稳固呢?
之后,情人蛊果然生效了。他放下卫国公子的矜傲,主动撩拨她,服侍她,予她温柔,共她欢爱沉沦。他看向她的眼中全是掩盖不住的爱意,她在这样的温柔之下也慢慢地放下对她的防备。可是这个人明明已经在情人蛊的影响之下爱上了她,却还能背叛她。
还真是,好得很——
可是当一个人的心与行动背离,又能走多远?
他迟早还是得乖乖回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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