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军部基地大楼最底层。
某个秘密房间内。
霍承渊坐在一张简易的长木桌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那个人肤色古铜,鬓角微白,下巴有一圈青胡茬,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他身穿的军装肩章上,佩戴着象征军部最高级别的五颗星。
格林帝国近十年内共出过三位元帅,其中之一正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丘程元帅。
至于另外两位元帅,一个是战斗狂人,只对行军打仗感兴趣,对方常年镇守在边境星系,除了每年一次的军部述职,几乎从不返回皇都,也完全不参与军部的行政管理;而另一位,则是霍承渊的父亲霍严,他几年前在战场上牺牲后,军部一直没有任命新的元帅,这个位置就此空缺了下来,一直有传言说,这个空缺的位置是特意留给霍承渊的,只是他目前还较为年轻,资历不够,难以服众,等再历练几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被授予元帅的头衔。
当然,这个传言是在莫斯顿城惨案出现之前流传的,自惨案发生后,已经没人再认为霍承渊有继承他父亲职位的可能了。
“这里环境简陋了些,希望承渊你别介意。”丘程笑了笑,“虽然这次会面有点仓促,但请相信我是充满诚意的。”
霍承渊和丘程所属派系不同,说是敌对也不为过,对方突然这样和颜悦色,甚至主动示好,这让霍承渊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对方的真实用意。
“丘程元帅,您找我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不耐烦与对方打哑谜,霍承渊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丘程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了几下,语速不疾不徐,“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到,最近军部里有点不干净,外面有些人一朝得势,就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想染指我们的地盘了,弄得军部里乌烟瘴气,很多人都非常不满,不知承渊你是什么看法?”
霍承渊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冷笑:他目前是停职状态,一周才回军部一次,怎么可能“察觉到”军部内的情况。不过他听得出,丘程是在暗指皇室插手军部的事——
奥古陛下登基以后,似乎在军部内安插了不少人,还流露出重组和改革军部的意向,原本军部内以丘程元帅的势力一家独大,好不容易经营出的大好局面却被皇室横插了一脚,甚至和自己见个面都得偷偷摸摸,丘程当然会大为恼火。
“我没什么看法。”霍承渊轻飘飘地把话题踢了回去,“毕竟我现在的情况,丘程元帅您也很清楚,有些事情是势均力敌的人才有资格上场,但我已经出局了,一位局外人的看法,对您,包括对军部来说,都并不重要。”
“谁说不重要?”丘程立刻接话道,身体也微微前倾,显出几分迫切,“你是帝国公爵,皇室推行争议过大的政策法令时,需要由大贵族组成的决议团行使最终投票权,只要投票不予通过,不管什么政策法令,呵,最终也就是张废纸。”
霍承渊挑了挑眉,他盯着丘程看了一会儿,半晌才缓缓开口。
“丘程元帅,您应该知道的,我已经被决议团除名了。”
决议团的成员都是侯爵以上的大贵族,霍承渊以前的确是决议团的一员,不过莫斯顿城惨案发生后,皇室就以此为借口,顺势把他从决议团除名了。
决议团的人数是固定的,霍承渊被除名后,立刻有别的大贵族顶上。决议团的成员是终身制,除非犯下特别重大的过错,皇室是不能随意将成员除名的,现在空缺已经被填补,就算霍承渊洗刷了冤屈,他也没可能再重返满员的决议团。
“皇室当初将你从决议团除名,理由是你触犯了众怒,民众不能接受一位充满争议的大贵族行使宝贵的投票权。”丘程颇有深意地一笑,“既然国王陛下能用这个理由将你踢出去,那同样的,其他大贵族可以被同样的理由踢出来。”
霍承渊蹙了一下眉,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德尔公爵?”
丘程满意地笑了:“聪明。”
蔷薇庄园赏花宴闹出的风波,现在还没平息下去,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在这场舆论风波中,夏海娅是首当其中被炮轰的对象,德尔公爵也受到了不少谴责,不过对于经历过全网黑的霍承渊来说,德尔公爵受到的这点声讨,还不及他当时的千分之一,这样的声势和阵仗,顶多维持几天,远远达不到被除名决议团的程度。
霍承渊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丘程却全然不在意,反而流露出一股尽在掌握的悠然和自信。
“民众对德尔公爵的声讨欠了些烈度和火候,一方面是他没像夏海娅那样,被卡帝斯亲王当场重现了参与陷害的场景,带给民众的震撼和冲击力不够强;另一方面,是他们对你的陷害没有造成实质上的伤害,而且你也不是完美受害者,民众对你的同情有限,自然对德尔公爵的憎恶也有限。”
霍承渊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
“这股舆论风潮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必须趁民众还未忘却这件事时,再狠狠添一把火,让德尔公爵引发众怒,等火烧到足够旺,很多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丘程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显然是有了成熟的方案和计划,霍承渊听完后不置可否,淡淡道:“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他知道丘程的行事风格,是躲在暗处放冷箭的那种,赏花宴没能及时掐掉直播,相关事件还迅速引爆了舆论,多半就是对方的手笔。不过这件事的舆论效果似乎没达到丘程的预期,他才找到了自己,毕竟正面对抗德尔公爵的事,喜欢躲在幕后的丘程是肯定不会去做的。
“承渊你要做的事很简单。”丘程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牺牲一下你家的那只小花仙就可以了。”
霍承渊一怔:“什么?”
丘程以为霍承渊是没理解自己的意思,于是详细解释道:“引发众怒的关键,就是要制造能挑动群体情绪的关键事件,而你家的那只小花仙,就是挑动民众情绪的最好工具,你也知道的,它现在很受民众欢迎,作为一只听话可爱的宠物,它非常能激起人的爱怜心和保护欲,是完美受害者的最佳人选,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设个局,让它死在德尔公爵手上,再把这件事曝光出去。呵呵,心碎的民众会想把德尔公爵撕成碎片的,你到时候也顺势演演悲情戏码,舆论对你的同情会抵消之前的恶意,然后我们就可以……”
“嘭”地一声,霍承渊一脚踹到长桌上,巨大的动静让丘程吓了一跳。他这才注意到:之前还一脸平静的男人,现在已面色铁青,对方握紧的拳头把手上的银链摩擦得咯吱作响,就像是野兽的獠牙在咬牙切齿。
霍承渊用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揍人的冲动,他看都不愿再多看丘程一眼,起身就走。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再见。”
丘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脸色也变得极差。
“霍承渊!你站住!”他猛地一拍桌子,面色阴沉,“我好言好语与你商量,你突然发什么疯?!”
丘程完全不明白霍承渊为什么翻脸,在他看来,自己的计划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霍承渊和德尔公爵旧怨颇深,自己设局帮他拉德尔公爵下马,帮他铺路重返决议团,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霍承渊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当然,丘程是有自己的算盘的:他现在手里握有霍承渊的把柄,这是他操纵和控制霍承渊的底气,推动霍承渊回到决议团,就等于是自己在贵族集团内部插了根钉子,那群趾高气昂的贵族休想再继续推动军部改革的法令!而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就必须让霍承渊按照自己说的去做,尽快踢走德尔公爵,重返决议团。
想到自己的谋划和长远打算,丘程定了定神,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
“霍承渊,我们以前是有点摩擦,但现在可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军部容不得他人祸乱,皇室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丘程语重心长道,“霍承渊,你好好想想,皇室不遗余力地打压你,甚至还给你匹配了个宠物成婚,他们给予你的耻辱,你真打算忍气吞声,就这样算了?”
快走到门口的霍承渊突然停住了脚步。
丘程以为对方是被自己说动了,连忙乘胜追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承渊,只要照我说的做,你不仅能甩掉那只碍眼的耻辱伴侣,还能给德尔公爵一击痛击,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只要德尔公爵被踢出来,我就有办法让你重回决议团,甚至奥古都不敢再对你怎么样……”
丘程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转过身的霍承渊——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眸光森冷阴鸷,只是与之对视,就会有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感。
“小叶不是耻辱伴侣。”霍承渊的语速极缓,但每个字都像是一柄冰锥,带着尖锐而不可动摇的狠绝,“我不会牺牲它,更不会将它当做争权夺利的工具,无论是谁,都休想动它一根头发——休想。”
饶是身经百战的丘程,也被霍承渊身上凌冽的气势所慑,半晌他才回过神,难以置信地叫出声。
“你舍不得那只小花仙?你不愿杀它,所以才与我翻脸?”
霍承渊没说话,但他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你是在和我说笑吧?”丘程还是不敢相信,他设想过霍承渊不愿同自己合作的所有可能,但唯独没想到这一种,“不过是只小花仙,一个花瓶宠物而已,甚至还是个野生种,更漂亮更乖巧的又不是没有,死了再养一只就是了,你在这儿钻什么牛角尖??”
“小叶它不是宠物。”霍承渊说,“它是我的伴侣。”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丘程直接大笑起来:“不是宠物而是伴侣?哈哈,哈哈哈,这真是我今年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一桩羞辱你的耻辱婚约,你竟还当真了?哈哈哈哈哈……”
丘程笑着笑着,渐渐就笑不出来了,不管他再怎么觉得荒谬和不可置信,在霍承渊冷漠地注视下,他也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件事。
“你是认真的?霍承渊,你真的不肯杀那只小花仙?”
霍承渊懒得再理会他,转身继续朝门口走去,在他即将拉开大门时,一道狂风猛地袭来,刚刚敞开了一条缝的房门又“嘭”地关上了。
“霍承渊。”丘程脸色阴沉,他已失去了全部耐心,不愿再虚与委蛇,干脆直接摊牌了,“我不管你发什么疯,又或是在演什么戏,但今天我和你说的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他突然扔过来一个东西,霍承渊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发现是一枚储存卡。
“这里面的东西和你那个案子有关,具体的内容还没提交到审查所那边,被我压下来了。”丘程冷笑道,“别说我没有诚意,我已经很为你着想了,回去好好看看那些东西,让自己清醒清醒。”
霍承渊脸色微微有了变化,因为他想到了,今天那位研究员向自己隐晦透露的事。
暗暗握紧了手里的东西,霍承渊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打开了面前的大门,在他一只脚刚迈出去时,又听到身后传来了丘程的声音。
“如果军事法庭判你有罪,你应该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处罚吧。”丘程重新坐回到桌子前,神情悠然地喝了茶杯里的一口水,仿佛只是聊天般随口一说。
“我和霍严共事多年,非常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父亲最看重的就是家族荣誉,为此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他用血换来的一切,若是葬送在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手上,你觉得他在九泉之下,能得到安息吗?”
丘程顿了顿,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呵,一个是无关紧要的花瓶宠物,一个是大公爵家族未来的前程,孰轻孰重,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霍承渊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像什么都没听到般,迈步走出这间密室。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漆黑长廊的尽头,脚步声也渐行渐远,直至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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