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山的表情跟哭似的,但是这家照他爹的意思分肯定不成,想到这里,他狠狠咬了下后槽牙。
就算没读过书,他也知道为人子要孝顺。
孝顺,孝顺,孝就是顺。
照现在的情况,就是老两口要把他们撵出去,他们一家也得笑着离开。林青山想过老两口偏心二房,分家他们可能要吃亏些,但这是他亲爹亲娘,咋也不会让他们一家活不下去。
现在他没法这么想了,看看分到手的地,他爹这明显是把他们一家往绝路上逼。
林青山设想的最坏结果,那也能拿到三亩旱地两亩水田,凑够七郎的分例。
万万没想到实际情况远比他想象让人心寒,他爹连一个人头的地都不舍得拿出来。在族长的提醒下才东拼西凑,把不连边、不好伺候的地加在一起全都甩给了他。
这些自然是林仲田说了就算,尽管当初分地是按人头分的,但除了林地,林家现在所有田产都在户主、也就是林仲田名下。现分家是林仲田想咋分就咋分,说不给地林青山真就一分都得不到,但做事得讲良心。
他爹口口声声分家是为他好,话里话外怨他腿伤的不是时候,恐怕今后他不良于行连累一家人。族长和他爹口径统一,好像分家于他有天大的好处,刚还说他爹全是在为他考虑。
林青山是半点没看出来他爹哪里在为他着想。
如果只有他自己,他可以啥都不争,父母生他养他是天大的恩情,他这辈子都报答不了。再有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从来也没和谁攀扯过什么,平常受再大委屈也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分家不公算什么,他能忍。
但是,他怎么忍心仨孩子再过回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只有挨过饿、吃过苦的人才知道那滋味有多不好受。那会没吃的,文娃三岁才及他膝头高,孩子捡到一颗花生,两粒花生米都要分成四瓣,先让爹娘再让兄姐。
他到现在都记得自己佯装从文娃手里接过那半粒花生的时候,小人儿闭眼装着啥也没看见的肉疼小表情。
他们拼了命想尽快在榆阳村安定下来,就是不想再经历一次“移民”,那些日子实在太苦了。林青山敢说,这也就是他们出发当时不能预见以后,要不然一准撑不下来,就像现在再让他们赶路,多数人大抵都没有勇气踏出第一步。
所以,当爹的咋忍心孩子再经历一次。
再说七郎,他是文娃的救命恩人。当初文娃赖着人不松手,他不得不把人领回家,但既然成了一家人,他就有责任把人顾好。
三年前上户口,林青山坚持不让他改姓,除了留念想之外,还有让他到年纪就出去自立门户的心思。
七郎家里只剩他一个人,身为男嗣,他有责任有义务把家族传承下去。
一定程度上,那几亩地就是七郎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
打一开始,这就是暂放在林家的东西。七郎吃住在林家,这可以当做他交到公中的口粮。现在他要被分出去了,地随人走,天经地义。
林青山是粗人,这辈子没机会进学堂,活到现在唯一听夫子讲学还是几天前在梅庄。梅家少爷体察民情,农忙时直接把学堂设在了地头,干活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凑到边上,跟着听了几句。
前天,他和林振兴说话讲的那些道理都是那时候听来的。
知识贫瘠浅薄如他,也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碰。现在他爹竟然要把七郎的田地昧下,族长竟然也同意。
这一刻,林青山心里充满了失望。
他抿抿嘴唇,张嘴想说话,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
“爹,族长,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林青山脸色惨白,受伤被抬回家当时,他都没虚弱成这样。
“那就这么定了?”林仲田想赶紧完事,在他看来今天他是大出血,需要缓缓才能镇定下来。
“爹,这地当初是咋分的您清楚我也知道,属于我的那份……”
林青山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林仲田打断了,他“砰”地起身:“咋,你这是埋怨我分家不公!还属于你的那份,没分家,家里所有田产都是我的。”
声音刺破耳膜,心惶惶乱跳。
后窗户下面的林振文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挪开了几步。
折慈伸手护住,确定他站稳才收回手。
堂厅里,林青山看着他爹,一时没说话。
林仲田被刺激得不行,抄起烟杆子朝着林青山的脑袋砸去,半截被林伯材拦住了,“住手!青山现在啥情况你不知道,真砸出个好歹你叫别人怎么说。”说罢,转头看向林青山,他先叹一口气,“青山,我和你爹刚才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心里去,你现……”
“族长,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林青山垂头,比起刚才他的语气更加冷硬,“三年前分地按人头分,父母生我,分在我身上的那份可以当成孝敬,给你们养老用,我没本事让爹娘过上好生活,以后可能也照顾不到你们,这地我一分都不要。”
“至于文娃,他是我儿子,也是你们的孙子,孝敬爷奶也是应当的,这地您但凡折半给,儿子都感激不尽。”
林振文是长房长孙,按继承身份,他其实比林青河林青园还要名正言顺。只他上头有堂哥林振兴,为了他,老两口连长子都能分出去,这家里谁还会提大房长孙。现在分家,林青山让步,他儿子自是也不例外。
闻言,林仲田脸上闪过喜色,觉得长子这话还算中听。亲孙子折半给,养孙子起码要再折半,细算下来,他还给多了。
林伯材却皱起眉头,果不其然,下一刻林青山就来了个“但是”。
“但是,爹,七郎那份你得全数给他。他的户籍虽挂在咱们家,以后却是要出去自立门户的,这几亩地是他的依仗。他救过文娃的性命,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立誓要好好照顾他,却因为手中窘迫没法实现,现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眛下他的资产。”
林仲田脸上的笑意直接僵在当场。
林伯材的脸也像是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说什么眛下资产,这是指着鼻子骂他们德行有亏呢。
“青山,你咋说话呢,”许久没说话的吕氏听不下去,质问道:“难道我们养了七郎三年还养出错来了?不分家没私产,你口口声声属于我的、会是他的,我和你爹还没死呢,你就开始算计家产,你这是不孝啊!”
林青山的心颤了颤,“不孝”这是个多大的罪名,岂能随便说出口,他娘这是想要他命啊。他咬咬牙,梗着脖子,“当年分地,里正特意上门来过问七郎的情况,我就是按此与他说的。”
林仲田想起确实有过这么回事,主要里正就来过他们家一趟,记忆尤其深刻。时间是在他当选里正之后,那时候确实才分了地。
林伯材看他弟的表情,就知道此事不虚,只这样一来刚才说的就不能作数了。人活一张脸,他现在是里甲,有生之年最大的理想就是当里正,要是因此被现在的里正抓住把柄,说他纵容兄弟侵占别人资产,那就不妙了。
“哥?”林仲田转头问他哥的意思。
“……就按青山说的办吧。”林伯材沉吟片刻后,低声说道。
“那怎么行!”吕氏跳脚。
林伯材一个眼神丢过去,吕氏只能按捺住怒气坐下。
“哥,这咋能行?”林仲田是听他哥的,但一想到又要分地出去,他这心里就不得劲儿。
林伯材摆摆手,直接决定:“西河沿划一亩水田,林地脚下那一亩半旱地,也都给青山。别管怎么样,不能让人看咱们家的笑话。”
林仲田只能答应:“我知道了。”
林伯材看他弟松口,这才看向林青山,“这样你该满意了?要是没有异议,我这就写分家文书,你觉得什么时候去县衙过户合适?”
林青山知道这是族长和他爹能给出的极限,虽然他心里明白还是没给够头,却也不愿意再争了,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他还是晚辈。
“爹,这家分了,我还是你儿子。您放心,以后我的孝敬就比照三弟,七郎和文娃就比照振起,其他的就要全靠二弟了。”
林仲田没应声。
“我知道您觉得我要得多,觉得我不孝敬,但爹你看看我现在腿不能动,活不能干,何氏你也知道是个靠不住的,七郎身体又不好,荷花是女娃,文娃年纪又小,这一家子要是没几亩地傍身,恐怕分家就散。我,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您千万别怪我。”林青山说着说着,嗓子都哑了。
晚宴,林伯材叹了一口气,青山这些年确实不容易。
林仲田也有些意动,僵着脸说:“什么孝敬不孝敬,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强。”
林青山点点头,这才回答:“我现在不方便,三两个月内都进不了县城,就让青园有空领着七郎和文娃走一趟吧,到时候直接把地落在他俩名下。至于宅基地、自留地就等我康复之后再去。”
林仲田皱眉,想说这些田产地资怎能直接过户给俩小子,手里不留点东西,年老后儿孙都不靠近,俗话说得好“老居不脱手,脱手不老居”。但一想到要是阻止,这家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分好,夜长梦多,在长孙回家前,一切都得处理好,就没说话。
林伯材则是直接写了分家文书,让在场所有人按了手印。
田地是分家大头,后面林青山没再强求什么,难道还真能撕破脸不成?
后墙根,听了全程的林振文轻叹,要说他爹今天表现挺好的,先前说的那些话是句句插族长和他爷的肺管子,只可惜没保持到最后。
这是唯一的机会,没有把握住,回头再想和他爷奶谈条件,基本不太可能。不过,凡事不能太贪心,他爹今天能硬气一回,已经出乎他的预料了。
屋里林仲田要留林伯材午饭,被婉拒后,亲自送他哥出门去了。
林振文趁机拉着折慈从屋后头走了出来,刚踏进院子,就听他爹喊人。
在林青园的帮助下,兄弟俩把林青山扶到炕上躺着。
下午,林仲田拿着分家文书让里长过目,签署名字。
第二天,吕氏就使林青园就领着折慈和林振文去县衙更名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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