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月上枝头,花灯如昼。


    除去赏灯外,每年上元节亦有许多一见倾心的少年少女们月下约会,倘若互生了情愫,日后上门提亲也是常有,甚至还有大胆女郎,效仿昔日潘安掷果盈车的典故,往郎君身上掷玉珰、香囊,以求一见。


    这本是两全其美的事,若不是其中的女郎是薛明珠的话。


    薛寄云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一点,生怕是自己认错了人。


    他求证心切,却忘了自己手里的灯。


    另一头察觉到似乎有人过来,还没等薛寄云走近,拥在一起的两人竟转身往巷子里走去。


    其中那位郎君脚程很快,带着女郎越走越远,薛寄云慌忙跟上,到巷子里面时却还是没找到人影。


    这使得薛寄云颇有些丧气,他一脚踢在旁边的墙根上,结果没把握好力道,把脚尖撞得生疼。


    晦气!


    薛寄云心中忿忿,转身提着灯笼往回走,刚出了巷子口,便遭遇了巨大的人流,薛寄云瞬间被卷入其中,被后面的人不断往前推进。


    前方响起一阵热烈的交谈声。


    ***


    “快看,那是竹里馆的花船,今年的花船比之往年更为雅致,不知曼娘在里面没,若是能一睹佳人芳容,某死而无憾!”


    “人都道上京之盛,不如江南,某却觉得江南之美,不如上京竹里馆,这上元盛会,每年都以竹里馆独占鳌头,无人可与之争锋。”


    “红袖招的船也到了,有道是月下美人,红袖添香,红袖招的女郎可比竹里馆的温柔可亲得多。”


    “哟,这位怕不是连竹里馆的大门都未曾进去,便出此狂言。”


    “罢罢罢,女郎们的表演就要开始,某不欲与人争执,且等着看表演吧。”


    “……”


    一阵阵的交谈声此起彼伏,顷刻间热闹非凡。


    人群不断攒动,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接着便听到岸边响彻一连串的爆竹声,鼓声齐鸣,丝竹乐器渐次幽咽,两边的花船四周纷纷有人扬起层层叠叠的花瓣,舞姬们从船坞中出来,随着器乐婆娑起舞,袅袅婷婷,婀娜多姿,犹如仙姬下凡。


    薛寄云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连什么时候被推搡到最前面也没察觉。


    只见竹里馆那边的船上,舞姬们团在一起,聚成莲花形状,倏尔又散开,然后当空飞起一位反抱琵琶的美人儿,肌肤胜雪,姿容曼妙,伴有清丽缥缈的歌声传来。


    薛寄云认出那位美人正是曼娘,她被众多舞姬众星捧月,或莲步轻移,或足尖飞旋,飘逸曼柔,仿若是奔月的九天玄女。


    “妙极,妙极!”


    在曼娘随风起舞的时候,船只背后骤然跃起绚烂的烟火,人群刹那间迸发出剧烈的欢呼声。


    然而就在这精彩绝伦的时刻,忽而听到一声惊叫,紧接着不知哪个角落里有人大吼一声。


    “杀人啦!”


    周遭所有的百姓瞬间乱成了一片。


    “杀人了!”


    “快跑啊!”


    “杀人啦!”


    即使根本没有看到杀人的现场,但这样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喊出来后,犹如石破天惊,在人群中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了周围。


    所有人像受惊的鸟兽往四周涌散,其间夹杂着垂髫稚子的哭闹声、女郎的尖叫声和壮汉的怒吼声,仿佛方才的歌舞升平都成了一片假象。


    器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面面相觑,听到鸨母的招呼声慌忙进了船,刚进去便听到不断有人落水的声音。


    “啊啊啊——救命——”


    “都散开,都散开,不要乱跑。”


    很快,金吾卫追敌而来,却见到这样一片慌乱的场景。


    百姓抱头鼠窜,相互踩踏,发出阵阵哀鸣,只能先想办法让人群散开。


    薛寄云站在前面,被人挤到岸边一处石堆旁,差点掉下去,慌忙之间不知抓到了谁的衣袍,雪白如玉的脸上满是惊惶。


    结果还没站稳,又一个人撞上来,他脚下踩到水草,整个人往水里倒去。


    “救——”


    还未叫出声,斜伸过来一只有力的手将薛寄云的胳膊一把抓住,往前一拉,将人半抱到了岸上安全的地方。


    薛寄云心有余悸,正要道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俊秀面孔,不由得欣喜道:“长兄!你怎么在这?”


    薛陵玉目沉如水,身着玄青色劲装,相较于往日广袖之飘逸,更显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他未有多言,将薛寄云放到石桥之下一处隐蔽僻静之地,只道:“确定这边无人时便速速离去。”


    说罢便闪身不见,像是从未来过。


    薛寄云扒着草丛探头望了望,已不见对方的身影,可谓是来去无踪,飘忽不定,但他更好奇得是令薛陵玉追到此处的到底是谁。


    ***


    人群已被疏散了大半,眼看夜已深沉,生怕还没等他回去府中便落了闩,薛寄云看了眼周遭没人,便从桥下走了出来。


    小兔子灯不知被挤掉到哪里去了,薛寄云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来管这些了,整理好衣袍便准备赶紧回去。


    刚走出桥头,身后响起一声凄厉的剑吟,紧接着传来打斗的声音,短兵相接,刀光闪闪,你来我往间,战况十分激烈。


    “什么人?”


    还没等薛寄云跑出去,突然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将他往后拽去。


    晦气,真晦气!


    薛寄云肠子都悔青了,今夜为什么要听薛陵亭的话出来,不出门的话何至于走到这一步田地!


    “原来是你,方才与薛陵玉交谈过,认识?”一道阴柔妩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薛寄云惊得花容失色,心跳得无法呼吸了似的,浑身汗毛瞬间竖起,整个人被黑衣人桎梏在身前,根本无法动弹。


    “不说话,那便是认识,”蒙着面的刺客自顾自说着,周围几个卫兵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他却毫不在意,反而用手拨弄了一下薛寄云圆润软绵的耳垂,只用薛寄云一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喃道,“小美人儿,今日便借你一用。”


    说罢,这人突然变了一个声音,又粗又哑,很是刺耳,“都往后退,否则我便杀了他。”


    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立在薛寄云的脖间,只需稍微进一下,便会瞬间血流如注。


    “不、不要,好好……好汉饶命……”薛寄云声如蚊讷,磕磕巴巴地求饶着。


    “你的命我说了不算,美人,要看你那相好,看他怜不怜惜你。”


    薛寄云嗫嚅道:“我、我跟他并不相熟……”


    对方极低地笑了一下,完全不信薛寄云的鬼话。


    对面的士兵举着刀剑,试探着向前,却见那匕首往前凑了凑,只好又退回去。


    两相对峙之时,便听到一道冷冽沉稳的声音道:“放开他。”


    士兵分散到两边,空出中间的位置,薛陵玉步入桥上,长身玉立,眉如墨画,一双凤目死死地盯着被劫持的薛寄云。


    他的手中并无任何兵器,却像拥有千军万马,下一秒便要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放开他,用我换他。”薛陵玉步履未停。


    “且慢!”


    对方握紧了匕首,威胁薛陵玉不让他再上前。


    薛陵玉目光未变,脚步停顿。


    恰在此时,对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松开手,一掌将薛寄云往前狠狠送去。


    猝不及防间,薛寄云生怕摔倒,不自禁抓了一把对方,但并没有完全抓住,接着一道劲瘦的身影飞奔而起接过他。


    “小心。”


    薛陵玉短喝一声,将薛寄云拦腰抱起,顺势凌空而上,越过石桥往水面扑去。


    一道飞箭破风的呼啸声随之而来。


    “铮——”长箭与匕首相撞。


    长风而至,薛寄云以为两人都要落入水中时,薛陵玉竟打了个转,将薛寄云毫发无伤地带到了一直还未离去的花船上。


    桥上,那只破风而来的箭头断开后,还是刺伤了对方,但他一声不吭,抓紧了匕首冲向士兵,与几个士兵过招数百次,在援兵赶来之际,飞速遁走。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


    富丽堂皇的花船之上香风阵阵,各色美人早就上到了岸上,船上只有几个管事和薛陵玉一行带来的侍从,正站在一旁等待召唤。


    “又被他逃脱了。”坐在薛陵玉对面的人惋惜道,“可惜,那箭上并无淬毒。”


    薛寄云偷偷打量着对方,这人乃是青年将军打扮,身形挺拔,皮肤比常人略黑,想是常年行军打仗之故,长相却是英俊板正,眉如刀裁,剑眉星目,看上去有些严肃,但亦是女郎们喜爱的样貌。


    方才那势如破竹的一箭便是他射出的。


    “此人功法高强,行动多狡,那些士兵都不是他的对手。”薛陵玉斟满茶水,递与薛寄云和对面的人,并将桌上的点心推到薛寄云面前。


    “罢了,今日他来刺杀你未果,恐怕日后还来。”


    “那人是来刺杀长兄的?”薛寄云惊讶道,他左右逡巡薛陵玉身上的衣物,见衣衫整洁,并无破损,还是关切道,“长兄可有被贼人伤到?”


    “并无。”薛陵玉淡淡道。


    对面那人饮完茶水后,有些不满道:“方才您鲁莽至此,若是被那贼人伤到岂不得不偿失,只为这、这——”


    “在下薛寄云。”薛寄云连忙拱手道,“大人将我三郎便好。”


    “你便是薛家三郎?”对方觑了薛寄云一眼,冷冷问道。


    “正是。”


    “在军中时曾听二郎提起过你。”


    一听薛陵亭就没说他什么好话,薛寄云讪讪道:“我不过是个闲人,何足挂齿,敢问将军名号?”


    “沈钩鸣。”沈将军只回了三个字。


    沈家与薛家几乎同时起复,薛家以文臣当道,到了薛陵亭才算出了第一代武将,而沈家则是三代武将,一门忠烈,沈钩鸣父兄早已埋骨边疆,留下沈二支撑门楣,这次汝阳大捷,新贵里除了薛家之外,便是沈钩鸣最出风头。


    却不想这两人竟走到了一起,薛寄云很是新奇。


    “沈将军,久仰大名。”沈钩鸣前途无量,薛寄云有意攀附,不由得有些热情。


    沈钩鸣挑剔地扫了薛寄云一眼:“三郎貌若好女,却连拳脚功夫都不会,日后有了夫人,岂不是要女君保护你。”


    闻言,薛寄云有些不服气道:“我若是有了夫人,自会竭尽所能,予她一世安好,如何能让她来保护我!”


    “行了。”薛陵玉打断他们的话,对沈钩鸣道,“今日回去早些布防,恐怕对方很快卷土重来。”


    “是。”沈钩鸣顿了一下,道,“那人对京中布防很是熟悉……”


    薛陵玉伸出两指,弹开面前的茶盏,与薛寄云放在桌上的茶盏轻轻一撞,其中水渍溢出,只听见他凉凉地道:“我心中,已有怀疑的对象。”


    ***


    花船慢慢摇到岸边,窗外月如圆盘,银辉洒落,倒映在粼粼的水面上,外面早已清寂下来,唯独这繁复美丽的花船,昭示着曾经的热闹。


    沈钩鸣起身先行,剩下薛陵玉与薛寄云二人。


    薛寄云望向没吃完的糕点,有些遗憾地想自己怎么就饱了。


    方才看二人谈话间不注意,茶水灌多了,糕点也吃了不少,这会儿肚子撑得滚圆,着实一滴都吃不下了,这剩下的不知道能不能想办法带回去明天再吃,若是不带走,估计也会被丢掉,实在是可惜。


    正纠结着,便听见薛陵玉温声问道:“三郎今日一个人出来的?”


    怎么突然问他这个?


    薛寄云摇摇头:“同二郎和明珠一起出来的,但是路上跟他们走散了。”


    也不知薛陵亭和薛明珠怎么样了,今天这一出可真是曲折离奇。


    薛陵玉不置可否,又道:“方才我让三郎躲在桥下,三郎为何突然现身?”


    “我想早点回去,”薛寄云后知后觉,抬起头看向薛陵玉,但见他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来,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道,“长兄,你生气了?”


    薛陵玉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三郎总是不听话,为兄该拿你怎么办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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