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壹肆壹

    福临僵着身子, 背手立着,嘴上应一句:“孩儿不送。”

    等太后的仪仗逶迤出了院子,他身子一歪, 打个趔趄。金花忙双手抱着他,肩扶着他的背, 说:“累了?”

    他阖着眼睛不说话,等吴良辅进来, 仍闭着眼睛, 沉沉的声音说:“把刚太后用过的砸了烧了毁了!这殿里重新打扫,重新布置。”

    吴良辅应着,心里打鼓,何时见过主子爷这样, 听着他隐忍的深藏不露的声音的余韵, 禁不住打个寒战。

    皇后心疼坏了, 捧着他的手, 细瞧:“刚刚何苦,有几个泡还没‘熟’,这么生生捏破,多疼。恐怕留疤。”他掌心里脓混着血,刚攥过白绵纸,丝丝缕缕,瞧不真, “走吧,咱们回去躺着。站了这会儿,我也累了。”

    福临歪头乜斜一眼, 说:“可惜朕抱不了你。”说得金花心里一暖, 他自己都这样了, 仍惦着她,她也更心疼起来。

    两人互相搀着往回走,吴禄要来扶,被宝音瞪了一眼拦回去。这该是他俩一块儿走的一段。皇后伸手进袍子,摸了摸他的额,小声说:“不烧,想着就是请安说话费精神,以后每天见客议事不能超过一刻钟,来人我就掐表。”

    他苦笑:“别人哪要费这么多精神?朱由榔也不需这些力气,剿了便是。”太后能直接剿了嚒?那是他额娘,亲生的,不能动不能伤。而且太后,他了解,也是因为太了解,互相都往更深的套里做,无穷无尽的智谋。

    突然想到他刚醒时候,几个太监捂着拉着皇后,他转脸细瞧,脸上的手指印隐隐约约,去了青气,现在是微微的黄,仿佛气色不佳;太后知道她不姓博尔济吉特,想对她下手……被他搅了。太后不会轻易放过她,若太后是肯轻易罢手的人,那这皇位,就不是他的了。

    只能他护着她,可他现在这身子……正伤春悲秋,听见她哂笑一声:“说得好像朱由榔随随便便给你灭了似的……”再看她一张粉脸,笑得无忧无虑,他也不由自主宽下心。

    几步回到正殿,金花扶他在床上躺下,忙着给他蘸手巾擦手,唤宝音预备药,又嘱咐吴禄侧殿动作小心些,别搅了万岁休养……

    他躺着看她在旁边忙,微微蹙着尖尖的眉,绷着小圆脸,认真地指挥自如,把一院子奴才安排地妥妥贴贴。

    忍不住打断她:“金花。”

    “嗯。”她本来正趴在他掌心擦拭,听到他唤她,抬起脸来,眼睛望着他,问:“疼吗?”

    他笑笑,有气无力地说:“没瞧出来,你还是个将才,三下五除二把这一院子人指挥得团团转。”又要故作轻松,结果一句话还没说完,自己就闭着眼睛气喘。

    她?她垂下头仍旧给他擦手:“这有何难。”上辈子打工,还不是指挥别人和被别人指挥,客观点儿想,这辈子照顾皇帝不就是她打的一份新工?只是这份工倾注太多的感情,怕是不易打。从来太在乎就失了平常心,而失了平常心便患得患失。

    “福临。”她娇娇唤他的名字,拧着眉等他应,像是他应了便确认了什么。

    “嗯。”他学着她刚刚那一声应一句,也抬着眼睛看她。

    她才继续说:“你睡会儿。一会儿饭得了起来用膳吃药。”看了眼外头的日头,近正午,地上投的影儿也变短了,“或者你等着午膳,吃了膳再睡。”

    “朕等着吧,正好跟你说说话。”他阖着眼睛说,手上一阵一阵的麻痒,是她正给他擦,已经擦到第三遍,后来终于变成一阵酥,直戳心底,他算着她的手指到自己手心儿了,一把握住,拉一拉,“你也别忙了,来躺着,反正都破了,由着它。”夺了她手里的手巾扔在地上,她见了,微微一笑。

    两人和衣躲在一张被窝儿里,暖烘烘的,外头是冬日的大太阳,光亮,不暖和。被窝里却幽幽暗暗地暖融融,只有她的眼睛,星星那么亮,可星星是冷的,她的笑是暖的。

    “你笑什么?”

    “我笑你总夺我手里的手巾,大婚那夜也是,丝帕里包着个夹生的饺子,也叫你夺过去掷在地上。”自从他病了,他和她的点点滴滴行止便在她心里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又一遍,遥远又熟悉,“我当时还可惜那帕子,上头绣着朵花儿,还没来得及瞧仔细,就给你扔了……”

    他伸伸胳膊,她慢慢挪着身子,窝去他怀里。又听她说:“这几天吓坏了,反复想那些以前的事儿。我有没有让你难过的时候?我以后再也不想你难过。”

    他听着她要哭,想着她接连的惊吓,从圈禁那时候起,一直到苏墨尔,她吓坏了,他紧紧搂着她的背,长手拍两下:“朕不难过,就算有,自从你跟了朕,也都勾了。比起你,那些都不算什么。”他本就是有她万事足,甚至有了她,子嗣都可以不要。

    可他现在丑,他又怕委屈她:“朕当真那么丑?吓得皇额娘手颤。”他问,“想照照镜子,竟然四下没有,是不是你命人收起来啦?”

    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腰,她偎着他,说:”你还在乎相貌?男的不在乎相貌,有才就成;没有才,有财也成;或者像你这样,天下都是你的,天子,什么也不必在乎。”

    “你呢?朕丑了,你怕嚒?”再细品她刚刚说的,“为了朕是天子?”他以前总觉得后宫所有的女人都为着他是皇帝才拼命博他的爱,她呢?

    她把着他的手,轻柔地覆在小腹上,怪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比刚刚大了一点儿?我怎么觉得胀得慌。”

    他听她这么说,一边觉得她有意支开话头,一边又担心溢于言表,忧虑地说:“叫宝音来?”

    “呆子。”头上挨了她一记,她又把他的手托在胸上,“这儿也难受。疼。”

    他一愣,抽了手,仍伸到她背上抱着她,问:“这是什么症候?”

    “生理症候,有了小宝宝是该这样……”她侧耳听着他的心跳,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丈夫,是小宝宝的爹爹,我对你,无论疾病、相貌、财富,都是一样……跟你是不是天子没关系。”

    “你也别抛下我们,别去当和尚。”她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把他说懵了。

    他迎着她的脸,忍不住亲过去,唇风里说:“有你在,朕舍不下。”

    *

    下午天将黑了,福临睡了一觉,才醒。上午亏的精神补回来些,睁开眼,没见金花的白色身影。殿里阴冷飕飕,他看看炭盆,火星一明一灭,仍烧得烈,是天冷了。他缩了缩脖子,叫:“吴禄?”

    “万岁爷。”吴禄迈着碎步殷勤地小跑着进来。

    “皇后呢?”皇帝问。

    “万岁爷,下雪了!皇后娘娘领着小宫女在外头玩雪呢。”

    皇帝一听急了,雪天湿滑,她现在那样,怎么能出去玩雪。一掀被窝,脚踩在地上,吴禄忙来给他穿鞋,又给他找斗篷,一边穿一边说:“万岁爷,娘娘不让您出去,您不能见风。”

    皇帝不理他,披着斗篷往外走,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皇后正站在廊下看一院子小宫女小太监打雪仗。怕扰了皇帝的下午觉,一院子人都只笑不出声,只闹不出声,衬着一院子厚厚的积雪,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跟梦一样。

    眼尖的呼和看到站在门口的皇帝,小声呼了句:“万岁爷!”金花笑着转过脸来,看到他,小心迈着步往回头,一边走,一边说:“万岁醒啦?有风,快进去。”

    廊下的雪是随风卷进来的,没扫,斜铺着,最厚处约有一寸。靠殿前处已经将化了,深深的水印子。她抓着宝音的手,一步一探往回走,每踩个脚印便得意得回头看,说:“万岁听,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看得他心惊胆战,生怕她滑一跤。她刚迈了两步,他心急地摆着长腿出去,一蹲身把她囫囵着抱起来,三两步迈回殿里。

    她脚着地,先伸手摸肚子,又去拉他的手,兴奋地说:“你好些了?都能抱我了。我重了嚒?”

    他对着院子,对那一地蓝衣的奴才梗着头说:“把雪都扫了。”

    她盯着门,宝音正从外头关门,琉璃世界一寸一寸从眼帘里消失,喃喃说:“初雪。”又对福临说,“万岁没看见,下午下好大的雪,鹅毛大雪,又急又密,一会儿就积下好厚。可惜,不能去堆雪人儿打雪仗。”

    他拉着她的手,往梢间儿走,说:“喜欢雪?等以后朕带你去草原,那雪,比这大多了。”

    见她愣着不说话,他扶她在床上坐下,摸摸她的头发,说:“明年,明年带着我们的小娃娃一块儿堆雪人打雪仗……”越说声音越小,脸也越来越红。想到给她和他的小娃娃,他忍不住脸红,如何就当阿玛了,以后会有个长得像他又像她的小娃娃叫他阿玛,他光想想都不好意思。明明他已经有好几个公主阿哥,目下这个片刻,还有个女人正给他生娃娃。

    一只细白的手,抓着他的衣角,摇一摇:“福临,你坐这儿。”

    他挨着她坐下,盘着一条腿,脸对着她:“嗯?”

    “你亲亲我。”他听她说这句,探究地看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又闪又亮,神情混着落寞和期待,天真里藏着成熟的底色。他没见过这样的她,像是洞悉了真相仍愿意相信神话。

    他试探着贴上她的唇,红艳艳的唇,像湃了井水的樱桃,嘟嘟的,透心凉,咬一口,甜蜜的气息噙了满身满心,他歪着头,鼻尖戳到她脸上,也是冷的。他掀开斗篷把她包进怀里,用一身的热乎气儿暖她。

    咸味在唇边滚,他疑惑着睁开眼,看她滚了满脸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眼泪仍沿着泪痕涌出来。

    他轻轻亲她的泪,一边温声问:“难过了?嫌朕不让你玩雪?朕不是怕你的孕有事,朕怕你有事,这小东西伤身子。你难受比朕难受还难受,你疼比朕疼更疼。”

    她从斗篷里伸出两条胳膊,环着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头:“不是为这个。是为了初雪,为了你。我爱的人在初雪这天亲我……”她一直想要初雪这天热烈的吻,就像圣诞节时在槲寄生下跟爱人亲吻一样,人为的神迹,有个人心甘情愿为你做,就会被祝福被庇佑,天地灵气所钟。

    “朕,不,我,以后每个初雪,我都亲你。”他用那把好听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说。初雪这天,亲她的人,不是天子,是他,一个人,爱她的人。收了她的胳膊,他把她囫囵着搂在怀里,两个人就默坐着,天色一丝一丝暗下去,落了雪,没有傍晚的那抹昏黄,就是一片黑白,由白至黑,窗外攘攘的人,奉了圣旨扫着雪,扑簌簌一片热闹。

    坐了一会儿,金花说:“杨庶妃生产不知道怎样,若是小宝宝今日出生,岂不是生在今年初雪?真是个好日子。难为杨庶妃,从昨天到今天,也没个人来报个信儿。”她抠着手指头,“皇额娘照看着,应该顺利的。”

    “万岁给想个名儿,叫什么。”她用肩头碰碰他的肩,在他怀里摇摇摆摆,“可惜我不能去,要不可真想看看小娃娃,那么大一点儿,鼻子眼睛都有,小小的,软软的。不敢抱,那我摸摸他也好,还香香的。”

    他由着她手舞足蹈,宽身板把她稳稳护在怀里,她脸上还挂着泪,说到小娃娃眉飞色舞,不知想到什么,扁着嘴要哭:“长得还特别像你,就像福全似的,一看就是你的小娃娃,遗传可真神奇。我以前看见福全就想亲他。”

    他想起她刚大婚那会儿,见到福全就忍不住伸手,接在怀里先兜着唇亲他的额,像亲娘爱护自己的小娃娃一样。难道不光是为着福全?也是为着他?概因福全是他的儿子,长得同他有几分相似。

    那她那时就钟意自己嚒?他一直以为她不钟意自己,至少刚大婚那个夏天,她对自己毫不在意,所以才求他当假夫妻,所以才那么宽宏大量,不争不抢,推推搡搡。她见着福全就想亲他,就算喜欢谈不上,对自己至少有好感?

    他的一颗心被她牵着走,揉皱了摊平了,刚心里就涌起浓浓的爱意,如今这感情汹涌起来,他止不住地抖:“所以那会儿,不是我孤独地心仪你?”

    作者有话说:

    啊,我真是个腻咕土狗。

    第142章 壹肆贰

    “嗯……”金花沉吟一声, 她没深想过,她不敢想。每回一想到福临,她止不住心里微微地颤, 忆起那些躲躲闪闪,她怕承认自己对他多此一举, 他对她的情意,她起初没想到, 后来不敢信, 一直到后来,她自己陷进去,已然顾不得其他;又怕想起他原本选的乌云珠。若是有一日,他转回他该当的老路……

    她只能恋着他, 又避着探究他, 一呼一吸间, 他跟她是好的, 便足够了。把脸藏在他胸上,他追到她耳边,微微的喘息蹭着脸颊,极小声的一句问,在她耳里都变成隆隆的一阵。她躲不过,柔柔点头,脑门磕在他胸上, 挠得他心上一阵躁。他紧紧箍着她的腰,凑到她耳边说:“朕,我, 好像乍见你就倾心于你……”

    他还记得头回见, 她吃了口生的子孙饽饽, 画得粉红的脸颊鼓着,黑眼珠转一转,要吐出来又含着,全不在意他正盯着她看。不像静妃那么泼辣,头婚那夜,孟古青咬过生饽饽直接啐在地上;也不像别的嫔妃那么有心计,一言一行都觑着眼睛瞧他,生怕被他看出破绽。独这金花,又娇又憨。

    说了这句,又怕她提他弃了她去景仁宫的事,他收了话,低头看她扬起来脸,仍是不妆而黛的眉,粉粉嫩嫩的脸,尖尖的眼角,忽闪着眼睛,问:“因为我美?”

    “嗯……”这会儿轮到他沉吟,他没想过。第一眼肯定是因为她漂亮,比孟古青俊,比他记忆里的母亲也美,轻取两个“草原第一美人”,而且没有博尔济吉特家的高颧骨,饱满的鹅蛋脸儿,有更流畅的线条;后来,她满蒙汉语换着说,炫耀似的告诉他,她是个才女;再往后,他怎么就对她离不开,他自己也不敢想,忆不起来是一下情根深种还是慢慢陷进去的,他不敢想,他每想一回便多斟一回情。

    等得了这劳什子病,他听她难过、受苦,心里鼓着劲儿,就算是再厉害的症,他也得痊愈,只有他才能护着她。没有他,她先被静妃欺负,穿一身宫女的棉袍子,冻得浑身冷冰冰,连个炭都没得用,要抱着高热的他取暖。阴差阳错的,他高热间抱着她的凉身子,说不出来的受用,症也似乎轻了;等苏墨尔来“殉”她,他再被天花缚着也要醒过来救她,她才是他最管用的药引子,没有他那些药相当于零。

    只是因为她美,倒也不见得。只是他历来染指过的都是美人儿,满脸痘泡遮不住的脸上一红,他竟然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对。只能被她这句问噎住了,喃喃说:“谁叫你这么俏。”

    她的眼里一闪,失落只顿了顿,垂下头。金花穿越前没这么好看,原来的她只能算清秀。穿来后照镜子,鼻子眼睛嘴巴,都只变了一点儿,便无限娇俏柔媚起来。若她还是金花的脸,他仍爱她吗?他会为着她改了历史,对乌云珠看都不看?

    两人各怀着心思默坐,听着外头院子里“唰啦啦”的扫雪声,睿亲王府又跟坤宁宫一样,人人肃静,因为主子好静,只要主子醒着,奴才们轻易都不言声。院子外头的一声喊便特别响亮。

    金花抻着头听听,说:“怎么听着是杨庶妃的声音……”她双标,自己是个“颜狗”,可是他为着她的颜爱她,她又些微刺心。现在急着从眼下的尴尬里脱身,“我出去瞧瞧。”一边提鞋,一边扭着头跟福临说,“不该啊,就算生完了,还要坐月子。”

    福临突然回过神儿来,伸手扶她说:“你慢着,当心腰。”她站起来捋捋衣裳,笑着说:“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刚要走,被他一把拽住,说:“叫宝音扶着你……”

    “你放心。”她手在腹上摸了摸,站着比坐着歪着都更显些,本只想随手一摸,可是那个突突的腹,想到她的小娃娃就在里头,她忍不住低头多多摸两下,日子浅,她终究不想在人前张扬,深吸口气,绷了绷腰板儿。

    福临见她立着,玉白的手在腹上一摸,衣裳被她摁下去,现出浅浅的小腹的形状,手像被吸住了一样,小心来回摩挲,脸上露出爱惜的笑,一笑,鹅蛋小脸儿像是会发光。这笑……她从来没这么对他笑过,傍晚天暗,她像灯一样把他照亮了,看得一呆。等她板板腰,他又紧张起来:“等会儿,你当点心。叫吴不服他们都跟着。赶明儿,朕得派几个侍卫护卫你。”

    “我省得。”她嫣然一笑,轻步往外走,等到正殿宝音帮她穿大毛儿衣裳,他的声音仍跟着她:“多穿点儿,这会儿风大。”

    皇后对着宝音一笑:“我现在不怕冷,这斗篷披着又热了。”宝音帮她扶正了领子,说:“叫吴不服回去拿领棉的来,这件儿太重。先凑活穿着吧。”比起没得穿只穿个宫女的蓝袍子,这简直就是天上。又指了指梢间儿,说,“万岁爷现在管头管脚,这么紧张。”

    皇后趴在奶娘耳上说:“多亏病着,要不他得当跟脚虫,走哪儿跟哪儿。”又撇嘴,“不为别的,都为了这个小的。颜狗。”

    宝音听不懂什么是“颜狗”,但约略懂皇后的意思,嫌皇帝关心她是为了胎儿,忙说:“老奴看着倒不是,为了娘娘着想的多。万岁爷还病着。”宝音觉得奶姑娘对姑爷大约有些吹毛求疵,忙替他说话,她不知道皇后还有更深的心思,顾虑皇帝为着她的美貌才对她这么一往情深。两人咕哝着,开门出去。

    吴不服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主子,万岁爷大喜,杨庶妃诞下一位小公主。太医来报喜,现在杨庶妃也在外头跪着。”

    皇后听了,点点头:“是喜事。”想了想朝梢间儿点点下巴,“正经去给万岁爷报一声,太医不便进来,你去。”说着,扶着宝音的手急忙往外走,真是杨庶妃的声音,不知她带小公主来嚒?

    几位公主都在宫外养着,金花还没见过福临的女儿,她真想看看他的小女儿,都说女儿像父亲的多,不知他的女儿们是不是都有浓睫毛,“睫毛精”小公主。而且听这意思,杨庶妃生产完就来睿亲王府,寒冬腊月的,不好好坐月子,伺候的人都是吃干饭的。这时候感冒也能要人命。胡闹。

    转身向宝音:“姑姑干净帕子掸掸身上,别带了病气出去。”掏出条干净丝帕覆在脸上,“咱们种过痘,杨庶妃和小公主可没有,还是加点儿小心,出院子都戴口罩。”

    正预备着,正殿门“吱呀”一声,吴不服闪身出来。皇后问:“报过万岁爷了?万岁爷怎么说?”吴不服规矩垂头立着回话:“万岁爷让奴才跟着娘娘。”

    皇后听了一愣:“还有呢?万岁爷还说什么?”

    “万岁爷就吩咐这一句,怕奴才耽搁,把奴才赶出来了。”吴不服老老实实回话。

    皇帝倒是一心只挂着自己,对后宫的美人儿们一以贯之的冷淡。可是女儿总是他的骨血,这个爹当得……皇后转头,步步留意地往门口走。砖面黑,砖缝白,积雪没扫尽。皇后看了眼彤云密布阴沉沉的天,这雪还有得下。

    院子外是另一片天。一片白茫茫,雪厚,睿亲王府鲜有人来,偶然几串脚印,不过把雪踩实了,脚印下照旧白,天色暗,不留意看看不见,越发天地苍茫,白的地、灰的天,驳了皮的红墙……地上伏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着桃红色衣裳的美人,在天地间显得纤细弱小,看得皇后心里一紧。

    

    桃红衣的正是杨庶妃。她听见脚步声,揣度帝后来了,更伏下去,脸触在雪地上,中气不足地弱声:“求主子做主。”

    皇后走到院子门口,还没往外迈,吴不服抢到门槛拦着:“娘娘,外头雪地……”万岁爷生怕娘娘摔着,刚从廊下走到殿里都不让她自己走,病着也冲出来把她捧进去,奴才们早都瞧见了。

    皇后的孕事虽不是秘密,可也没昭告天下;但是这些人精,有的在主子奴才们说话时听了只言片语,有的从蛛丝马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吴不服憨直,只知万岁爷不让皇后踩雪地,只管直不楞登拦着。

    皇后看看外头的一片白,垂眼瞄了一眼脚尖,收住步子,对院外的人叫了起,又对宝音说:“快去搀起来。到跟前来说话。”

    宝音把人扶到跟前,皇后看清了,杨庶妃身后跟着奶娘,似是抱着婴儿的襁褓,远处还有尚乘轿的小太监。皇后心里才稍稍好过些,眼睛看着杨庶妃苍白的脸,说:“本宫侍疾,万岁爷的症过人,所以你生产就没去守着,还顺利吧?”

    这句亲切的话一出口,杨庶妃楚楚可怜,眼中垂下两点泪,扑通跪倒在地,膝行到皇后跟前,拽着皇后的斗篷说:“娘娘,谢娘娘关怀,求娘娘给奴才做主。”

    宝音忙又来扶杨庶妃,听皇后说:“快起来。天这么冷,刚一天一夜挣出命来,该好好养着。什么紧要话,等出了月子再说不迟。”

    天冷,泪出了眼眶就有些白,更显得杨庶妃细腻的白皮透着黄,灵活的一双眼睛,细挺的鼻子,可惜收的急,鼻尖儿潦草些,樱桃唇冻得发白,念叨:“三天后,太后要把奴才的孩子领到慈宁宫教养。”

    皇后却在走神,把他孩儿的娘的脸在心里过了过,他喜欢的人都有白白的面孔,细巧的鼻梁……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也是。

    作者有话说:

    这一笔直接伏到番外了。

    不知啥时候能写到番外啊……努力努力。

    第143章 壹肆叁

    皇后按下疑惑, 看了眼奶妈怀中的襁褓,问:“小公主也来了?”做人,不要过于自寻烦恼的好。

    杨庶妃转身从奶妈怀中接了婴儿, 手忙脚乱抱在怀里,递到皇后面前。皇后出了名地爱惜皇帝的孩子, 福全自从入了皇后的眼,虽然养在慈宁宫, 但是吃穿用度皆不凡, 因皇后愿意时时用银子贴补他,逢节还帮他做衣裳置项圈金锁。更紧要的是,皇帝本来瞧也不瞧孩子们,自从有了皇后, 听说还曾亲手抱着福全在怀中玩逗。

    想到万岁爷的那双手, 修长、白皙, 在床笫间最旖旎, 杨庶妃一阵心热,脸颊飞上两片红云。

    龙嗣都该给太后养,争无可争。儿子事关大统,养在宫中,女儿金贵不足,都送出宫外。杨庶妃生养的女儿能养在慈宁宫已是极大的恩典,但凡不送出宫, 她请安时或可见见。这么急齁齁来求皇后,只因攀比佟妃。

    佟妃生产时皇后太后都去坐镇,后来又得了阿哥养在膝下的恩典, 到自己这儿, 不光皇后不到跟前, 连为她预备的产婆都给要走一个。

    偏皇后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少了皇后的恩遇,皇帝的青眼怕也难。一个小小的庶妃,能给孩子什么,若是拼着产后这一趟,博了皇后的喜欢,哪怕只是让皇帝多抱娃娃两回,以后多念着小公主几次,也就足够了。万岁爷在睿亲王府养病,起初阖宫等着驾崩,后来隐约听说皇帝见好,人人想去瞧瞧,可又没胆量。只有她,给皇帝生了女儿,多么得天独厚的优势,她得抓着机会,无论是向皇帝示好还是博皇后的同情,有一样都不亏。更何况这小婴孩儿这么可人疼。

    皇后见杨庶妃把襁褓的包儿送到眼下,无助地朝着宝音看一眼。她想看,从来没见过福临的女儿,她不光想看,还想抱,若是能亲亲更好。

    可她刚从福临身边来,他还生着痘儿。她只能得了宝音的颔首,伸着两指轻轻夹开襁褓的布包。

    先瞧见一只肉胖的小手,圆圆的奶拳头,胖到极致,怪异的是仍布满密密的纹儿,大约再胖出一圈儿才能把柔嫩白皙的手撑满。白白的贝壳形状的指甲,跟福临、福全都一样。

    金花忍不住地伸出食指,轻轻碰碰婴儿的掌缘,由着白胖的手半攥住她的指,心里忍不住地自满,骤然母爱爆棚,她看了眼杨庶妃,那是生母,可她是嫡母,跟这个小人儿有宗法上名正言顺的关系。

    再掀大点儿,便看到婴儿的小脸儿,还不如一只冻梨大,吹弹可破的皮儿,小巧的鼻子,细长的丹凤眼……刚洗干净,仿佛还带着清新的红臊,淡淡的奶香。

    福全长父亲的容貌只长了个影影绰绰,非硬辨才辨得清。小姑娘不一样,细眼睛细嘴唇像是从父亲脸上拓印下来的一般,薄薄的唇皱在一块儿,粉嫩嘟嘟,像透明的粉水晶。可巧她也醒着,眼前骤然一亮,冷风凉嗖嗖扑到脸上,小姑娘愣了,圆睁着眼睛,吧嗒抿两下唇。

    金花心里一凛,小婴儿这个动作莫名跟福临相似,她眼中止不住地蓄上泪,女儿更像父亲,小公主还没跟福临相处过,刚出生,便神似形似,说不上来地肖爹。

    福临的娃娃,无限的好感涌上来,皇后不动声色轻轻阖了被角,神色温柔地帮小婴儿遮严了,说:“养在太后膝下,是莫大的恩典。多亏没指给宫外的宗室,若是送出宫,想见就难了。”说完,忍不住地叹,在婴儿的襁褓上轻拍两下,跟这婴儿能听懂似的,问,“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皇额娘以后也常常见你,好不好?”

    伸手拢了拢杨庶妃的袍子,说:“你要爱惜自己,不为自己,也得为她。有妈在,才有人对她全心全意。刚生完就跑来,衣裳再厚也挡不住这刀子似的风;又下了雪,尤其冷。快回去,好生养着,月子病不是闹着玩儿的。要什么只管来回本宫,有什么不舒服,打发人来叫宝音。万岁爷病着,不能见人。等她满月了,更白胖舒展些,再见爹爹不迟。”

    皇后顺着杨庶妃的肩看着跪在地上的奶娘问:“奶水好吗?小公主出生吃过奶吗?”

    奶娘不慌不忙回道:“吃过了,奶阵大,小公主还有些不习惯。”

    这稳当劲儿倒是不错,约略能稳稳当当地伺候孩子,只是“奶阵”什么意思?皇后看了眼宝音。宝音凑到她耳边耳语几句。皇后听了一笑,说,“奶水好是好事,本宫瞧娃娃儿手上还有褶儿,还有得长分量,满月时仍这么瘦,本宫唯你是问。”

    敲打过奶娘,皇后转回来对着杨庶妃,“回去吧。你爱护娃娃的心思,本宫一字不落转到万岁爷处。无论如何,万岁都不会亏待你们。至于太后,皇额娘在龙嗣处的用心,更是全心全意,养在慈宁宫是好事。”

    安抚一通,送走杨庶妃,金花扶着宝音的手一步一顿往回走。宝音说:“是足月的娃儿,那一头浓黑的头发,养得着实好。”

    皇后得意地一笑:“可不是,坤宁宫的吃食不少都送到这些有孕的嫔妃处,养得好,也有我的功劳,下一个就看端贵人的……”

    回到正殿。门开个缝儿,金花刚埋进去,就被福临拉进怀里,两人勾着肩搭住背往梢间儿走,一边走,他一边说:“怎么去了这么大一会儿。”深有寸步不想离的意思。

    走了两步,金花用肩头顶顶福临,闲游的那只手就去摸腰:“万岁别压我,你这块儿,给我压坏了。”

    一句说得他猛弹开。两人一块儿顿顿,他一弓身胳膊伸到她腿下,另一手在她背上一扶,打横把她抱起来。她眼前一晃,这原是惯常的,她在他跟前常不带脚,只是他这病……可见大好了。

    她双臂一弯环上他的脖颈,他迈着大步往梢间儿走。

    到了床边,他轻轻弯腰把她放在床上,臂撑着床,脸贴到她鼻尖儿,长喘一口气儿,说:“这么着就压不坏了。”

    她仍搂着他的脖子,半吊着上半身,晃着脸说:“万岁,不问问杨庶妃所出的小公主长得可像你?杨庶妃可是站在门口脸上就一阵一阵飞红。”

    他眼神一晃,像是刚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下意识说:“总之不像你……”

    “是不像我,可是像极了你,白白胖胖,不知万岁出生时候是不是也这般模样。有好多小婴儿长得同父母小时候一模一样,特别好玩儿。可惜……”可惜现在没有照相机,人人不知道自己小时候什么模样。金花知道,她小时候憨胖,圆头圆脸,钝钝的。

    “杨庶妃刚产育就来,为着什么?”他问。他想起上午太后去守着杨庶妃生产,怕这会儿杨庶妃来是太后指使,没安好心。

    “说太后要把小公主抱去慈宁宫养。”她说着,脑袋朝后一松,露出一片白腻的下巴。福临突然动起心,他想起她在船上,也是搂着他,上下摇着头,说你来呀……

    “这也值得跑一趟?”他赶忙翻身躺在床上,袍子搭着腿,手支着头侧身卧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嗅一嗅再亲一亲。

    顺着他的耳朵划到眉上,她拇指的指肚从眉头到眉尾捋了两把,说:“父母之爱子,我倒是能理解。”

    他逼着自己专心,想了想,哼一声:“她不是爱子,是来攀扯佟妃和三阿哥,大约觉得佟妃生产时身边人齐,又能自己养阿哥,她这阵仗太小了……想着你出手阔绰,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万一你看那孩子投缘,又能像福全一样,做衣裳做项圈……”

    金花只顾着爱娃娃,娇娇弱弱的小人儿,激起人无限的保护欲,倒没想这么多。母亲能有什么坏心思,杨庶妃又是个温厚人,初来的时候苏墨尔便说她和善,从此中下第一印象,金花总觉得杨庶妃和蔼好性儿。

    摸眉毛的手被他握住,又送到唇边,他喃喃说:“你看谁都是好的。朕只翻了她一次,就看她心机重。你不记得她以前定省,勿要手摸着肚子鼓出形状来才罢。每次立在人堆里都扎眼。不知在皇额娘面前怎么做小伏低,皇额娘总说她好性儿,她那些花花儿……”说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不便说下去。

    再说算什么,金花是不在意以前的事儿,可他也不能口没遮拦。倒是他,更在意他以前的事儿,那几个有孕的嫔妃都犯他的忌讳,可惜孩子终究是他的……偏杨庶妃爱摸肚子,每次他见着便烦躁。

    金花早瞥见他袍子下头怎么回事儿,听他这么说,故意逗他说:“什么花花?”

    他阖上眼睛,用气声儿说:“你还不知道什么花花?数你会闹人。”他被她媚了眼,一颦一笑,都是最入魂的药。睁眼看着她,他咕哝一声,“说公主便说公主,这么撩人。”斜了她一眼,转过身背对着她。

    不料耳上想起一阵轻笑,甜香气从背后笼过来,她手搭住他的肩,趴在他耳上轻轻吹气:“我给你个法子祛魅!”

    他转回身,胳膊肘支着上半身问:“什么法子?”

    “照镜子。”她一字一顿地说,俊俏脸上一本正经,“照过便没那么多想法,只管好生将养,盼着养回几分颜色,配我。”

    这个法子说出来便管用,他坐直了,伸手摸脸上的痘泡,一个不当心,摁破两颗,沾得满手。

    金花心里想着,他怎么……明明看人做事都靠谱,她睡一觉的功夫前朝后宫理得井井有条,看杨庶妃一针见血,这会儿对着她,一下二皮脸一会儿像小孩儿,都不是正形。入神想着,他又说:“太后向来只养儿子,这次怎么女儿也抱去养?刚还忘了说这茬儿。”

    第144章 壹肆肆

    金花听到他说“太后”忍不住一哆嗦。缩了缩脖子, 又去摸脸。摸得自己“嘶”一声,像怕忘了自己身上的疼似的。

    福临扑过去抱她:“别怕。”她把脸埋在他胸上,拼命吸他身上的气。也就是他, 她知道在别人面前怕也白搭,总是绷住了, 若无其事地提到太后,可是到了他身旁, 她绷着的弦松了, 怕便是怕,不必端皇后的架子,也不必装着胆儿肥。安然窝在他怀里,直面她的噩梦, 一面四四方方的亮窗户, 她动弹不得, 好在还拉着他的手, 两人指间是血是脓,化不开。

    他轻轻拍她的背:“别怕。丑是丑了,护着你总能办到。赶明儿派一队侍卫寸步不离守着你。”听他这么说,她轻轻推开他,说:“可别。”她最怕人跟着,住在宫里已经像个牢,再跟上一队兵。若是悄悄跟着, 她不知道也就罢了。

    他接着说:“皇额娘接了公主不怕,就怕她另有事。你前脚出门,朕就后悔, 不该让你去, 趁着朕的病, 你也避避风头才对。”上午跟太后闹了不愉快,他怕太后使手段,毕竟他这亲儿子也躲不过吃太后的药。这小媳妇儿……真中了招儿,受了伤,再躲着也晚了。低头攥着她微微糙的手,拇指揉一揉。软软的手,短短几天就长出一层粗皮儿,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干的最多的活儿大约是伺候猫主子,这么柔嫩的一个人,水做的一样,哪儿禁得起太后那些手段的磋磨。

    “你要不嫌闷,我们就静静住在这院子里,往后谁来也不见,先看看皇额娘的动作。不过就是委屈你,皇后成个虚名,跟圈禁也差不多。”他斟酌着说。

    几句话听得她眼睛都亮了,这么大的院子,只要是他们两个在一块儿,她就愿意:“你也陪着我?只要你陪着我,住到地老天荒也成。可若是单我自己,我一天也不成……”怨他似的把头顶在他肩上,顶牛一样转,“永寿宫那一天一夜,我可太难受了。”他好了,她想起来秋后算账,那一天由着太后圈禁她,算怎么回事儿?

    他心里被情绪胀满了,说不上来的是高兴还是嫉妒。不提他也想不起来,可是一提他就想到那天,她扑到阿桂怀里那一下,从头顶到脚底板醋溜溜的。

    就算人是他的,囫囵个儿给他占了,现在又抱着搂着,肚儿里还有他的小娃娃,他还是不想让旁人沾到她的一丝好。他的,全是他的,是他以前不懂的情激出的占有欲。“朕也离不了你,离了你,朕浑身不自在。”把她的脸掰到眼前,“我的病,非得你的病好了,才能好!”

    她伸着手指头点他的额,听他这话,以为他多纯情,其实她刚送走他的小老婆。他还用贾宝玉的台词……

    *

    平安无事过了一月。

    皇帝脸上的痘泡瘪的瘪,破的破,等全身九成光滑,重宣太医进来诊症,拟了内服外敷的方子,想少落疤。可是头脸紫的紫,红的红,疤疤麻麻。金花仍收了镜子,不给他照。他偶然从水盆里看,灰蒙蒙的一个影,毕竟轮廓仍在,加上那双晶光闪耀的眼,自己瞧着仿佛还成。她也不拆穿他,经历了这些,活着就好。

    每回太医要给皇后请脉,皇帝都笑着不应。皇后的身孕,帝后不说,太后也不宣扬,暗搓搓传什么的都有。帝后在睿亲王府关起门来养病,宫中人皆见不到皇后的面,大臣到睿亲王府也只隔着插屏见皇帝,神龙见首不见尾……院子外的人越摸不着门,帝后两人越轻松,想设计他们的人都无处下手。

    转眼到年下。又落一场雪。刚开始飘雪珠儿,皇后就把奴才们都叫散了,说:“你们当着心别踩,本宫预备赏雪。”

    福临听她这么说,说:“又胡闹,现在更不便出去。”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修长的手上还沾着墨,就往她肚上摸,“我留意着,今儿早起没吐。”凑到肚上用手抚一抚,温柔地说,“你今儿倒疼你额娘。”他原来不敢摸,过了一月终于练出来胆量,成日把胎儿当个人那么聊天商量。

    她用拇指食指拈起他的手,一脸嫌弃说:“这墨,沾人家衣裳上。”捏走他的手,她自己弹着拇指在肚上顺两下,说,“才多大,你就跟它说话,肉麻。”扭着腰往床里头挪一挪,“要是就此不吐就好了了。再吐下去,不想要这劳什子了。”

    “瞎说。当心它听了去。”他又凑到她肚上,“多大?我们三个多月。”重音就在“多”上,意味深长抬脸看她一眼,这日正是腊月二十七,他俩头一回,约略算是九月二十六,可不正好三个月多一天。两人心照不宣,眼神一碰,再想起那一回,莫名地脸上发烧。

    她后来都吃药,还逼着他用这样那样的法子避孕,怎么算,肚儿里这位都是那一回的“漏网之鱼”。她伸手挡他的眼,羞赧地说:“你别看我,看得人发慌。还不是你做下的好事,吐到现在,肠子都快吐出来了,男人倒是舒坦,瞪眼儿瞅着,天上就能往下掉娃娃……”

    福临看金花脸红,忍不住猴上去跟她腻咕,伸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唇贴在她耳上,气吹得她鬓角的小碎发飘飘散散,小声说:“你不舒坦?”

    她?当然不舒坦,天天三时呕吐,吐过又饿,头三月竟然没长胖,腰还更细了,手臂也没长拜拜肉,细细的长胳膊。转脸看他,又看见他晶光闪闪的眼睛,细长眼缝儿里透着坏笑,她突然明白过来他说什么。

    脸“腾”地红了,从粉红的耳朵尖儿,一路红到脖颈根儿,身上热烘烘地不自在,心里痒呵呵,养胎这阵子的不如意在心里冒头,她别扭地用胳膊隔了他一下,哼一声:“别提这,这两个可怎么比……”

    他对她的好,那时候也一样,手摸着攥着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手心的茧儿剌着她的细皮嫩肉,大腿上种痘的疤都只是轻轻摸一下打个圈儿,要她哼又怕她哼,比他的心肝儿肉更宝贝。

    福临知道她最近身子不适,心里总别扭,气性也大,但是想着她这是生了十个月的大病,总是由着她。如今看她气鼓鼓坐着,先给她加了衣裳,又去开窗户,一边撑窗户一边说:“我陪你看雪?唷,檐下挂了那么大个冰溜子。你不来瞧瞧?”

    把她哄动了过来透口气也好,一下雪,空气就带着股清香,又凉,闻得人身心一空。他闷了一个月,终于能见着风,对清风明月都爱得什么似的。

    她仍气鼓鼓坐着,半背对着窗户不理他,他只好又换了法子。当地上摆下小火炉,置上炙子,试探着说:“烤白果?”

    头一句她就心动了,她总怕冰溜子落下来砸人,每日指挥着小太监举着竿儿敲下来,她还要拿着玩儿。听他说檐下挂了个大冰溜子,她马上想,她才歇歇,小太监们就躲懒,这群人,全不让人省心。

    等听他说烤白果,她喜欢,嘴里丝丝冒口水,早上吃的少,半晌午正该饿了。

    乌斯来了睿亲王府后仍不闲着,满宫里溜达帮格格找白果,终于在宫城边儿寻到一溜儿白果树,她把草坷拉细细耙了一遍,翻出来一布口袋的白果。

    金花吃喝都被宝音管着,后来福临也一块守着,本来背着宝音吃吃喝喝的东西,他也看着不让吃。每每金花耍赖撒娇,他抱着哄着,只是原则坚决不破,跟宝音一条战线,把她看得牢牢的。

    可她就是喜欢烤白果的味道,外头的硬壳烤成淡淡的咖啡色,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像是小时候去农村,遇到烧荒,漫天的黑烟,伴随着植物的根茎燃烧的味道,青草的香染上烟火气。

    里头金黄的胖果子,淡淡的苦。一吃就想起来那时候他病着,她以为他活不成了,她惦着给他尝尝她熟悉的味道。再一比较现在,他生龙活虎地阻着她吃这吃那,苦也是甜。只是他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不知道她在味道里还存了那么多回忆。

    她扭头看了眼窗外,屋顶上点点白了,说:“那烤吧!汤玛法送的咖啡煮一壶,赏雪的时候喝。”汤若望送来的咖啡粉她一直攒着,想等到节下,今儿既然下雪了,就喝一杯,品咖啡赏雪,算提前过节。

    第145章 壹肆伍

    看天色, 近正午,雪片鹅毛一般,下午就能铺满院满殿。金花想想改了主意, 说:“烤白果,咖啡留着下午煮罢。”

    福临正不知煮咖啡怎么下手, 立在地上扎煞手,听她这么说, 如蒙大赦, 唤人去叫乌斯拿白果。等白果皮微微泛黄,果木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她的神情终于开朗起来,卷着衣裳抱着蒲团坐在地上炉子旁, 抽着鼻子, 笑着说:“好香!”

    他踱过来, 宠溺地揉揉她的小圆脑袋顶说:“别坐在这儿, 当心烟熏着。这次的碳像是受过潮,烟大。”

    她又哼一声:“别假惺惺,是怕我这么坐,挤着你娃。我算是看出来了,什么关心我都是假的,真的是在乎它。”嘴上说着,他抱她她也不挣扎, 由着他把她团着从地上捧起来,又捧到床上。

    他放稳了,抽手时沉闷地吁了一声, 她听见, 问:“我胖了?你怎么这么吃力。”仔细看他面色发红, 她伸出柔嫩的双手,轻轻把他的脸拨到眼前,说,“是这病的后遗症?以前你抱了我多少回,何时见你这样?”

    他摇摇头,甩脱她的手,把脸拱在她肩窝上,默默嗅她身上的甜香气。半晌才声音发颤地说:“想到手上捧着最紧要的两个人,朕手抖。”

    听他这么说,她身上起了一阵栗,刚消下去的心痒又在心里冒头,伸手摸他后颈,柔荑般的指尖,被窗子里透进来的风吹得冷冰冰,一下一下点着他耳后的皮肤。这块儿倒白皙,只看这块细皮嫩肉,以为皇帝仍是个玉面郎君。

    宽肩的身子在她手下轻轻颤,呼吸也浓重起来,鼻子里的气喷得她脖子痒,温热的手心蹭到他下巴上,刚刮的胡子,胡茬还没长出来,一点细茸只有蹭得她身上心里更痒。

    他被她的小手一冷一热激着,呼吸滞了一晌,再响起来就是激烈的喘,“咻咻”的气,一直往她领儿里灌。双臂从后头把她环住了,他止不住地轻轻唤她的名字。

    “金花。”

    “嗯。”他念一声,她就柔柔应一声,气息在喉间顿一顿,再极珍重地送出来。

    反复几回,她发觉他浑身颤得更厉害,背弯成张拉圆的弓,远着她又近着她,若即若离的。她知道他又起了什么症候,她的症候也一样。快两个月,两人就没成事过。正青春年少,他异样几回,她只管不招应,可巧今儿过了三个月……

    她使劲推他的肩,把人推起来,自己却不敢看他,一头扎在他怀里说:“你别……”这么大一个人,虽然丑了些,可是拉了灯不都一样……多亏肚子适时“咕噜”一声,才破了两人的僵局,还是他先讪讪从床上蹦下来,说:“竟然中午了。”

    这句里有感慨时光飞逝的意思,本来他置炉子烤白果时还是等等就该饭点儿了,结果也不知二人怎么腻咕两下,就到大晌午。窗户一直开着,吹得屋里冷飕飕,床帐子忽悠忽悠的。火上炙的白果也焦了,多亏宝音不让多吃,每次只烤几枚,可惜了。

    等宝音领着膳进来,忍不住缩脖子,屋里跟外头一样冷,火上一股糊味。小两口倒自若,皇后坐着抿头,没有镜子,皇帝亲自给她当镜子,两人脸对脸坐着,左一下右一下,约好似的,眼睛都不往对方脸上看,只管着意在头发上。一会儿她问他:“好了嚒?”他细细瞅瞅,又用手补一下,说:“好了!”两人不约而同扭头看摆膳的一队人,又异口同声问:“今儿中午吃什么?”

    本来宫中一天只有两顿膳,皇后为了皇帝的身子着想,改成三顿,夜里饿了再另吃一顿点心,饮食跟现代人无异。吃了午膳还有午觉,皇后要睡,便拉着皇帝一起,两人先对着脸儿各看各的书,再背着睡一觉。这天下雪,天阴沉沉的,院子里的奴才也被叫散了,一座大院子静悄悄,又暗又静,等她醒的时候已经后半晌。

    两人磨磨蹭蹭起来,金花指挥福临煮咖啡,什么用具都缺,两人就用煮奶茶的壶滚一道,再用十二层纱布滤一遍,得了两盏暗棕色的汤。盛在白瓷盏里,怎么瞧怎么像刚熬好的中药。他果真不肯喝,任由她劝,只浅浅抿了一口。结果她乐呵呵就着窗外的雪景霸占两大碗咖啡。煮得过了火候,味道涩,饮进嘴里各种复杂的味道,仿佛豆儿磨太久了,还有股子“哈喇”味儿。可她太久没喝到,一口入魂,浑身说不出的舒泰,人也精神。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她喝到咖啡总爱说这一句,两辈子都是。本来浑浑噩噩,脑筋打结,打不起精神,一杯咖啡下肚,甚至不必咖啡下肚,只要对着储豆的罐子深吸一口,焦苦味道冲进鼻腔,她就有种重生的感觉,精神焕发。

    “瞎说,之前难道不是活着的?”他听她这么说一愣。小圆脸上浮出真心真意的笑,鼻子皱着,眼角弯弯戳到颊上,每回她开心便这副模样。更兼睡饱了,面孔粉白红润,水嫩嫩胖乎乎的,饱满的一颗果儿似的。他忍不住伸手在她颊上刮一下,缩手时敲了敲窗棂子上的木头,三声“当当当”响。

    “此活非彼活。”她呷一口,在嘴里圆润地一吞,“你不懂,早C晚A,现在不能晚A,要是能日日早C就好了。”

    她说什么他没听懂。她会说的话他都懂,但她说什么他免不了常常听不懂,几次他追着她问,她都说一堆歪理,天长日久,他也不问了,由着她。这次他说的这句,他能听懂个“日日。”“你想日日如何?有多难,朕颁个旨意。”他问。

    大约难的。单说咖啡就来之不易,是稀罕物;还有手冲壶、滤纸。罢了罢了。放过他,放过自己,汤玛法也已然是位白胡子老人。拿过装咖啡粉的罐子细瞧,大约还能喝一回。她爱惜地阖上盖儿,说:“没什么,就这样吧。”对他招招手嫣然一笑,“万岁,自己坐着冷,你过来跟我一处坐,暖和。”

    两人披着一张斗篷窝在窗下。雪已经停了,四方的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红的墙,绿的黄的琉璃瓦,都被雪盖住了,只露着个颜色鲜亮的边儿,尤其亮眼。灰色的厚云朵被风扯开个角,镶着一片亮银色的边,露出一小块淡蓝色的天。

    “万岁,瞧,太阳正在那云彩后头藏着,风再把云吹开点儿,指不定能有晚霞。”她伸手指着天上淡淡蓝色的那一片。

    “嗯。”他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问:“你唤我什么?”

    她扭头伸手在他脑门上轻拍一下,嗔怪:“一天天的,净想什么,赶紧看云彩,一会儿太阳行过去,那块儿银边儿就没了。良辰美景当前,你只管走神儿……”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藏在斗篷里焐着,把头搁在她肩上,皱着额头盯着外头的天、地、云,说:“朕早瞧见了。”听她说风把云吹开,他生出淡淡的无力感,就算是天子,万乘之君,天下是他的,可他也没本事喝一声,如她所愿变幻出山间明月和出岫之云。看着自己手上的痘疤,他不过是个肉身,凡胎,会得这么厉害的症,落这么丑怪的疤。忍不住地叹气。

    她竖着耳朵听他长吸一口,再长叹一声,问:“美景当前,福临,你怎么了?”肩膀扭一扭,晃晃他搭在她肩上的脑袋。

    “经过这一病,朕突然明白,‘天子’是个虚名,我不过是个凡人,恰好投生在爱新觉罗家,又阴差阳错接了皇位……”

    还没说完,被她打断了:“先说好,想想人的来处和归处可以,但是要参禅出家我可不依,不说‘大家’,地球和大清离了谁都照转;只说咱们小家,离了你可就转不动了。我是野孩子,没有父母,婆婆又不给力,咱俩只能自己带娃。到时候你甩手掌柜,我自己可带不了孩子,非要你跟我一块儿才行。”他刚要开口反驳,她张着一根指轻轻摸着他的唇,继续说,“你是有佛缘,可是既然选了我,又有了它,除非我们死了,你休想‘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回轮到他来捂她的嘴,大病初愈,死里逃生的他,最听不得“生”啊“死”的,听到就心里疼,呼吸紧着,再是应在他在乎的人身上,他更想都不敢想。敲敲木头窗户,凑到她耳边,他好听的声音说:“听不得这个,咱们一家得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作者有话说:

    今儿还有。

    第146章 壹肆陆

    金花算是知道, 阿拉坦琪琪格这副身子,跟她一点儿不像。饮一口洋酒就醉倒在福临怀里,大着胆子摸他身上的腱子肉;喝一盏咖啡夜里就睡不着。

    而且她只喝尽一杯, 福临那盏她冰在院子里预备早起当冰咖啡。也是为肚儿里的孩儿筹算,摄入过量□□怕有碍, 偶然喝一杯大约行。想当年,她大半夜还要喝双份意式浓缩醒醒酒, 然后再蒙头大睡, 谁想她现在睡不着。

    半晚上时,就有些失眠的迹象,她圆睁着桃花眼,炯炯有神, 吩咐宝音:“姑姑热个牛乳, 喝了好睡。”

    结果郑重躺在床上仍旧毫无睡意, 福临临上床要夹灯, 她在帐子里娇声唤:“万岁,留着灯,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儿。”

    他滚进被窝里抱着她,说:“反常,你不是一向觉多,今儿怎么还睡不着了。”想了想又说, “是下午动心了?你放心,不说我不参禅,只要你唤一声我的名字, 就算参禅入定、烧了戒疤的, 也要还俗。”

    “倒是下午的事儿, 可是不是这样事儿。”她撅着嘴,小声咕哝,调皮地笑:“福临,福临。我提前唤了,你记着点儿。”像只小鸟一样窝在他宽阔的肩膀里,她伸手从他咯吱窝下穿过去,两手在背后交缠着握紧,“抱住了,我的。”

    “不用抱住,就是你的。”他亲亲她的头发顶儿,她刚洗了头,淡淡的熟悉的花香。可她就是不同寻常,比如往常她倒头就睡,或者他向她表情,刚说了两句,还没说到紧要处,她已经窝在他怀里齁齁睡过去。可现在她仍醒着,主动抱他,毫无倦意。还跟他顶嘴:“不单单是我的,还是皇额娘的,还有福全的……”专捡生他的和他生的论,噎得他哑口无言。

    “这不是抬杠?你快些睡,朕拍拍你。”他也觉得她最近性子飘忽,说两句许就生气,还难哄,可是为了她的身子,他顾不上自己也正害着极险的病症,只管让着哄着。他生怕她又莫名心里别扭,只想叫她早睡,手在她额上揉一揉,另一手在背后轻轻拍她。

    “别拍,直犯恶心。”她往他怀里拱着躲他摸在背上的手,脸埋在他胸上,一动不动。过了片刻,他以为她睡着了,低头看她,结果遇上一对宝光灿烂的眼睛,定定仰着脸,欢天喜地地笑,“正想你什么时候看我,就看我了。”

    “怎么还不睡?”他把她像猫儿一样从怀里捞到眼前,原本藏在怀里的人,现在懒懒靠在枕上,面对面。

    “睡不着。下午喝了杯咖啡,提神,现在胸里‘扑通扑通’,耳朵里也‘扑通扑通’。”她摸到他的手拉到胸上,“你摸摸,跳得快。阿拉坦琪琪格真是的,什么都不能喝。”

    他贴在她胸上的手,虚虚握成个拳,指背贴着她的衣裳,像叩她的心门似的。果真,滑腻的厚缎子下裹着一颗狂跳的心。他身上也狂跳一下,眼皮剧烈地颤。

    ……

    ……

    他松开她,默默翻个身,把扇面儿一样的后背对着她,咕哝:“我睏了,我先睡。”

    她手脚仍不放,像藤一样缠上来,声音追着他:“福临,别呀,我们说说话儿,你别装睡,今儿午觉长,你肯定也不睏。”像柔软的兔儿紧紧趴在他背上,温软的,混着她的和他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勾着他。他是不睏,他仅有的那一点儿睡头刚跳了一下都跳醒了,可他不敢转回去。

    她的气息也迫上来,娇声对着他耳朵吹气儿:“你别装睡,眼睛在眼皮儿下一个劲儿转。别以为我没见过你睡着了什么样儿,眼珠儿也不动的。”见他仍不动,“你别逼我。”话音未落,他听见一阵风响,耳朵里的异响撩得他全身软,身上的跳能拨得动轮,他忍不住低声“唔”了一声,她轻轻:“呵。”一声,松了手脚。她的甜香如风一样从他身边散了,他心里一空,慌转身回去找她。

    猝不及防接到一副唇,淡淡的甜,胸上接到一只柔软的手,掌心烫的,熨得他身上跳得更猛。他细细啜两口,抢一口气,喃喃说:“能吗?”

    她像之前吃他嘴里的山楂汤似的,细细吸尽他嘴里的气,轻叹一样,说:“我睡不着。”

    他也想她。可他不敢。几次箭在弦上又撤了弓。也忧心丑了吓怀她,可是比着她这副弱身子,丑了这茬儿都不足道。

    她又像张网似的把他包在怀里,手脚攀着他,弱弱地说:“我睡不着……”

    两人都停住手,睁开眼睛对着眼前人。屋里只有盏昏灯,淡淡的一线光,一有风吹草动就呼啦啦跳,落在人脸上,是忽明忽暗的影,照在眼睛里,闪烁像星星一样。

    他好久没这么直视她,最近的视线都躲着她的眼睛,大略瞥一眼,或是视线擦着她的笑意漫漫的卧蚕滑过去,他不敢看她,每一回看都透露出无限的情,是他对她的钟意。可惜他的情意她不能接。所以她也不看他,每次都盯着他小扇子一样的长睫,忽略他细长眼睛里的光,“睫毛精”。

    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他们情淡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缘故,心照不宣,有意无意互相躲着。可人到了晚上意志薄弱,白天藏得好好的心事,晚上就容易露馅儿。

    他两手去捧她微微隆的肚腹,三个月,比两个月时更显,自从拍过一把被她教训了,他好长时间不敢摸。现在摸得熟极而流,是多么强健的小家伙儿,日日见长。细细的一把腰,因为饮食不调,比以前更细了,他伸着手环个周,一寸一寸摸遍如玉如脂的白馥馥。

    该细处细,该膨处膨,她这身子,出落得越发好。伸到她背上,摸到一片细密的汗珠儿,湿漉漉的。她柔柔唤他,一声一声都逼得他更六神无主,他展着臂一使劲,把她端到身上。

    ……

    ……

    第二天宝音来送膳,就见帝后又梳头。皇帝帮皇后鬓边簪朵花,她伸手摸一摸,眼睛却对着他,两人的眼睛互相望着,视线缠缠绕绕的乱麻一样,勾勾扯扯,丝丝连连。宝音心里纳罕,昨天也是梳头,互相都躲着不看,有人来就一块儿扭头看人,今儿怎么变了。如今他俩没空瞧别人。

    宝音禀了两声都没人应,等皇帝大梦初醒一般偶然听见了,说:“搁着,出去。”宝音领着一队人出来,在门口轻轻关上门,伸着手指头算一算,摇摇头。宝音什么没见过,他俩,一个十八九,另一个十六七,三月余的身孕,随他们去罢。

    奴才退下去,福临一眼看到昨儿那盏咖啡,挪到自己手边,说:“可不能再喝了,当心晚上睡不着。”

    金花探着腰去够,说:“喝不喝的,给我闻闻。”眼风捎一捎他,“睡不着不好嚒?”

    他抻抻胳膊,又去摸腰,扭一扭说:“这不行那不行,朕累……”话没说完,见她仿佛不豫,忙闭嘴,又把咖啡献宝一样递过去,“花花。娘娘喝,晚上小的伺候。”

    稍晚撤了膳,两人坐在窗下看小太监扫雪,一边咬耳朵,他的大手在她肚上摸一摸:“你身上还好?哪儿跟往常不一样”她笑着说:“是有点儿不一样。”见他神色里掺上慌张,拍拍他的手说,“本来心上怪憋屈,现在像是好了,身子沉,气却爽快。”

    展着他的手玩儿,她全不当回事儿地说:“要不我问问姑姑。总觉得于身心有益,也不必觉得是洪水猛兽。”

    对着他打呵欠,用小巧的翘鼻尖儿去够他的下巴,碰一碰,听他说:“这也好问?怪不好意思的。闺中秘事……”

    “皇帝有什么秘事,敬事房有档,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是不是我们住这院子就不记了,要不岂不是屋外头还有人听墙角?”她举着他的手捂在脸上,从指缝里看他,“这倒是怪不好意思……”昨晚的动静,傻子也知道帐子里正翻何样的红浪。可她就是莫名地心里舒展,万岁爷不光好了,而且“还行”。小别胜新婚,她又试一回被他宠着捧着,心里的馋劲儿消下去不少。

    可惜,断不了根儿,仍是痒的。她斜瞅着他试探着把咖啡送到嘴边,问:“万岁,我喝嚒?”

    嘟嘟的一对樱桃色艳唇送到白盏上,招得他闹了个红脸……

    第147章 壹肆柒

    这日腊月二十八。

    眼看着要过年, 金花的心事越发重。

    太后一个月没照面,金花很松一口气,没有长辈管着, 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缺银钱, 有人伺候,虽然两人都病歪歪的, 终究心里松快, 况且这病,一个一日强于一日,一个孕肚日日见长。

    可又悬着一颗心,过年总要拜婆婆, 福临也不能一辈子不见人……更何况, 他是一国之君, 称病不出, 于国祚社稷有碍。这症毕竟已经好了七八分,丑是丑,可是她看习惯了,觉得他这样仿佛更好。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看他比往常愈发威严稳重——也有可能是他经过这一病,生死里趟一趟,历练波折, 风度气质磨砺加成,与如今的厚重扎实比,以前的帝王气就有些单薄。

    这么一算, 阖宫团年, 有利无害, 势在必行。

    只有苦了她。想到宫里那些人……她先打哆嗦,再觉得浑身痒痒:她从宫里出来时,穿的是件宫女的旧袍子,那件衣裳磨得起球儿,剌在人身上刺挠。想起静妃抢她衣裳那一节,她浑身不自在。打了几回哆嗦,全身挠了了几次红,福临瞧见了,问她,她又嘲讽自己:“没什么,就是心病,娇气。”她总觉得心够大,这些都算不上事儿。而且上辈子打工,更憋屈窝囊的都有,这实在排不上号儿。只是大约当时心里焦急,彼时的绝望无助才最伤她。

    睡不着的时节,就忍不住想这些,白天逗着福临壮着胆子喝了咖啡,晚上就照旧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睿亲王府的屋子简陋,重修了之后还透风,雪后的夜,冷气从窗户缝儿里钻进来,刚打了个旋儿,就给炭盆化尽了;可这个旋儿的功夫,先浸得她直打寒战,再想起些不甚暖心的往事,她就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打摆子。

    福临也没睡,他想的是另一套。想她白日端着那盏深棕色的苦汤,呷一口,他先苦得心抖,前一日他曾浅抿尝了尝,那滋味,比太后的药还怪,比蛇蝎泡的酒更苦。可她竟含着舍不得咽,还对着碗吸鼻子,深嗅一口。

    什么稀罕物儿,她爱成这样。过会儿,她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昨儿睡得晚,今儿气色就不好,脸上一层薄薄的黄气,可她那得意的神色,就跟夜间轻轻巧巧取了他时一样:脸上的表情一松,懵了一样,旋即绽开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厚唇一撇,露出一线银牙,他明明刚解了痒痒,倦极了,可是看到她这张脸,痒痒又冒上来。

    昨夜时节,她马上觉着了,手脚并用从他身上挪下来,自己裹在锦被里,说:“我可不来了,哪有这样的……”

    他凑上去问:“哪样的?”隔着被子把她抱在怀里,再隔着重重叠叠的被儿啊单儿啊嗅她身上的气儿,亲她汗涔涔的脸,盯着那湿漉漉的眼睛,红扑扑的脸,是他打湿了染红的。

    她到底还是要随着他“再来”,浪裹着她,一下一下抽走脚底的砂,卷得她摇摇晃晃,随波逐流的,一下高一下低。她弯腰去咬他肩头的疤,顺着上次的牙印儿再摞一个。

    尖翘的小鼻子呼出的气儿扫过他的耳朵,“咻咻”的。起初他还能听见,后来他耳中像贴了一张纸,听不见,眼前黑星乱冒,生怕摔了她,大手紧紧环着她的腰,把她箍在怀里。

    等他重新听见炭盆里轻微“霹雳”的爆炭,灯油燃空,若有若无的一声“呼”,亮熄了,屋子里一片黑。胸上的人像个猫儿一样团着,他低头看她,她铺在他肩上的头发落在枕上,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这夜仿佛特别静。

    头发垂落的声音都这么聒噪,那刚才……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是什么样的潮声,原当是这样,回回都是这般,可这夜不知何故特别羞,他头上血气翻涌,喉头一紧,额上冒了一头汗。

    她钻上来,热乎乎的唇,轻轻点着他凉凉的鼻尖,一枚吻,把他喘进去的鼻息都捂热了。两只手顺着他的背上下滑,热乎乎的一双手,在背上逡巡,一指一指量着他扇面般的后背,宽肩细腰,脊柱一个弧,她仿佛特别喜欢这处,软软的指尖一点一点。

    肩上被她咬的伤约是被身上的汗浸了,火辣辣地疼。他哑着声儿说:“又咬我。”

    “万一失散了,要靠这个记号相认。”她的手扔在背后贴着,掌心熨得他浑身暖。这句话孩子气又玩笑。怎么会失散?往后,她跟娃娃,他长长久久伴随左右,前朝离后宫多远,他们最远就离那么远,跨过一道宫门便到。

    他笑了笑,还没说什么,又听她说:“我不想出声……”

    “嗯?”他用唇去蹭她的头发,鼻尖扫着她的发边儿,她身上的香,这会儿浑身热,更浓烈。

    “难得你这声气儿,我怕我一出声儿就听不见你的声儿了,听得少,得细细品……”她又皮,前一晌他还为了这节脸红,后一晌她就揭他的短,怕什么来什么。

    福临想到这儿,伸手摸摸肩头,昨夜咬的今夜已经结了痂,今夜,她还咬嚒?

    伸手摸她,立刻觉得她浑身抖,细细的颤。“金花?”他本来要把她捞过怀来,这一下不敢动了,腿一蹬凑上去,两条胳膊把她抱进怀里,“冷嚒?抖成这样。”

    “福临,我睡不着。”声儿打着波儿,说不利落。“我现在没出息,不光喝咖啡睡不着,喝酒一杯倒,我还怕。”

    “怕什么?”他用最和软的声音说,“有我。”他还能怎么安慰她,他只能想到这一句,有他,有他在,他帮她撑一片天,前朝对她身世的非议,后宫太后的不满,他都兜着挡着。

    “我不怕以后,我怕想起以前,静妃跟我说你‘遇喜’……一想起那几日,我就怕,若是我们没有这样的好运,你没有这样的好身子,姑姑没把我锤醒……丝丝扣扣,就没有现在的我们。再往前说,我……”若是金花没穿越来,没占阿拉坦琪琪格的身子,也没后来这些,只是这话不便说给福临听,他也听不懂。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喘一口,平了平身上的颤,爱就是奢侈品,有金钱有青春有美貌,却不一定有爱。她多么幸运,被安排了一个他,又爱上他。更幸运的是,他也爱她。就算他爱的是金花的魂儿和阿拉坦琪琪格的身子。

    忍不住地哭,眼泪刚从眼眶里沁出来,就被他衣裳吸走了,就跟他对她一样,怕她委屈、不愿意她难过,每回有这样的情绪,他变着法儿把她身上的怨和悲都化开了吸走了。

    “都过去了。”他把她再往怀里摁一摁,当他满身痘泡,一碰就又疼又痒时,他也忍不住地这么抱她,如今将好了,他怕只怕抱太紧,把她挤着了,她如今身子重,格外娇。

    “我不是好好的?我不光好好的,我成了我。”这句他俩才懂。他终于不在她面前每句必称朕。

    朕,孤家寡人的帝王,他不是:他有爱人,她;他有家人,她和她肚里的娃娃。正是有了她,他才终于成了个人,不光是皇帝,不光惦着东南西南、蒙古漠北,也记挂着家里的小媳妇,要给她撑腰、护着她、要她的喜欢……

    “我们还有它。”手绕着她的背转个圈,又轻轻摸到鼓突的腹上,三个月的小胎儿,他想不到,能有这么明显的一个肚儿。他天天摸仍摸不够,从小到大,似是没有比它更心想事成的事儿,想要就有,平平安安度过头三个月,再过七个月,就该跟这个小娃娃见面了。

    她哭得更厉害:“想着我们是亲戚,我险些不要它……世上这么苦,何苦带伊来。可我真的喜欢它,我们的。那么凑巧,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就有了。”

    他刚要说话,她轻轻说:“你听我说完。就算我们是亲戚,我也想留着它,就自私的,哪怕只是看看长得像你又像我是什么样子,哪怕只是生一个血连着你和我的人,我们本来没有关系,有了伊,我们是伊的父母,一辈子都有关系……”

    “金花,没有它,我们也一辈子都有关系,你是我的妻。”他嘟着唇去找她的眼,唇峰抿着她眼角的泪,她的这些傻想头,揉得他心碎。

    “可你本不是我的,不归继后。”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知道太多反而羁绊了她,她知道他的情史他的归宿,她心里全是怕。

    一路走来缩手缩脚,每步都走得疼,得到时仍要预备着失去,多亏她是活在当下的人,在一处的时候真情真意好过便足够。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壹肆捌

    又一次吞吞吐吐表心迹。

    他们鲜有把话说明白的时候, 金花碍着身世,她怎么解释她来自几百年后?福临碍着身份,广有天下的人也被天下缚着, 他对她从来只限于他对她,不及于她的家人, 也不牵扯他的宗室、权柄:这也是一样“痴”,连妻都不能自己选的人, 终于认定他的妻, 定便定,夫妻便是关起门来的关系,她姓什么,爹娘是谁, 兄弟有什么功, 她嫁他前儿, 太后想这些;她嫁了他, 他便不再想这些,脱了俗世束缚,她是谁都无妨。自然他的宗室、权柄也碍不着她,太后再不满,她仍是他的妻,要他换人,再也不能够。除非他崩。

    “亲戚”, 她似乎特别在意他们俩是亲戚。头一回见他就上赶着叫表舅舅,那些不愿、无奈,曲折的心思, 多半都跟这亲戚有关。亲戚有什么不好, 亲上做亲, 他跟静妃是表兄妹,跟金花多差着一辈,可是年龄相仿。也许是为着亲戚,他对她的好感简直是天生的一般。

    低头看怀里的人,夜深了,窗户外头雪铺满屋顶,帐子里一片暗,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个影儿,刚无声无息哭了一场,委屈极了,他心疼极了,紧紧抱着她,一呼一吸地不舍她,手捋着她的背,肩就是她擦眼泪的手绢。终于他在一片漆黑里,用那把好听的声线,幽幽说:“走到如今,我归你。不归继后,归你。”

    他说出来时,忍不住心颤。让她唤他福临,是脱了帝王的缚,这一句,他把她的缚解了,又从自己身上剥了福临的壳。他不光可以不是皇帝,他还可以不叫福临,不姓爱新觉罗,他便是他,他这个人,归她。

    一样的,她叫什么、姓什么,是不是皇后,也不紧要。所以他派去科尔沁查访她身世的人,要叫回来嚒?罢,他找她的家人是为她圆梦,恍惚里听她说她想要妈妈,若是帮她寻到根找到母亲,想来她会喜欢。他愿意为她做一切,她想得到、想不到的,但凡他能想到,他都乐意替她安排。

    所以才把她养得这么“笨”,他一病,人事不省,她立马遭欺负。如何呢?他深吸一息,只能挺着腔子里这口气,一如既往护下去。他伸手拢一拢她脖颈处的锦被,把她紧紧掩住,然后一动不动搂着她,听她细细的呼吸,感受她蜷在胸上,她仿佛去了好大的心事,睡得黑甜黑甜的。

    他醒着,他理解不了她的心事,可她的心事都是为着他,他止不住地觉得心上甜,这甜像一罐子麦芽糖咕噜咕噜冒着细密的泡儿,淡淡的翻滚焦糊,齁得他舍不得睡。

    不知怎么睡着的,第二天上午被她闹醒了,凉凉的手指在他耳上轻慢地捻,耳中的动静炸雷一样,三下两下,他就醒了。闭着眼睛直接把她搂在怀里,早上还没开嗓,声音带着喑哑,吐出来的字儿就有格外的磁性:“你睡醒了就闹人。”

    她清了清嗓子,还是那把带着香气的语调:“昨儿想着过年的事儿,就没睡好。”

    一句说得他忍不住笑,一张嘴,莫名呛住,咳两声,说:“嗯,我听你睡得倒好,又香又酣。”说着,感觉捻耳朵的力加了,从耳廓滑到耳垂儿,听她轻笑:“史湘云!醉眠芍药荫。”

    他没听懂,问:“什么?”

    她不理他这一茬,继续说:“过年怎么过?去慈宁宫团年?还是请太后来?”一边说着松了手翻身,“我一直惦记着,要是跟太后团年还得提前预备。别的倒还好,一想到太后我就有点怕,浑身不自在。”声音越说越低。太后是他母亲,人家母子,血缘连接的关系,她一个“外人”……虽然关键时只有她这个“外人”一心一意对他,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太后还是长辈,哪是她怕就能躲的。

    “我这症不是还能过人,还是别往宫里去。福全他们还在。”他说。

    “那就请太后来,我在这儿住惯了,太后来这儿,我少紧张些。”她往外挪,被他一把抱住,两条长胳膊,在她腰上打个结,一紧手,就把捞回怀里。她后背一暖,贴在他胸上,还有“噗通噗通”的心跳,拱着她。

    一把好听的声音凑到她耳上,声音撩着她的耳朵:“紧张什么?有我呢。而且以后天长日久……”

    可不是,天长日久,想到太后的长寿,她心里一沉。转念想,家里的老人长寿是好事,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只是这个老人曾谋算着要她的性命,她怕也是该当的。以后天长日久怕起来,她的日子该难过了。

    谁想他说的不是这个,只听他继续说:“天长日久地跟她们团年,今年趁着出花,就我们俩过;以后想只咱们俩过,怕也难得。”

    “可前朝,这么着隔着插屏见那几个大臣总是不好,前朝后宫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试探着再问一句,这也是她的忧虑,前朝后宫,他都要顾到。天子,多的是身不由己。任性妄为的是她,也是他护着她,她才能随心所欲。

    “不跟太后团年,大臣仍能见。这一月也没误事。”他顿一顿,“生这么大一场病,仍要视事,朕的勤政……”

    “可不是,自己家的天下,自然跟伙计不一样。”她听他都盘算过了,心里一松,又扭着身子往回转,说,“你都想好了,也不提前跟我说,非要我问,这几天心里堵着这事儿,吃不下睡不着的。”

    “吃不下没见到,你是为了这事儿睡不着?不是为了那什么‘咖啡’?”他凑到她脸旁,鼻尖戳着她,想她夜里闹他的情形,心里像炉子里的烬被鼓了一阵风,熊熊的火就重新燃起来,是谁夜里一个劲儿“我睡不着”,小手就在他身上揩油,一身腱子肉被她捋几遍。

    现在换他。手臂在她背上一捧,就把她往后撤的道儿截住了,一双灼灼的眼睛望着她。他总自嘲,只有这对招子没被天花祸害。她被他一看,就挪了眼睛,小手撑在他胸上,扭着脸躲,可是能躲到哪儿?

    第149章 壹肆玖

    宝音留神听着屋里的动静, 看呼和和乌兰提着壶捧着水走到门口,摆摆手说:“回罢,他们一时半会儿不起, 咱们先去用饭。”

    乌斯的小瘦脸从她二人身旁探出来,挤挤眼睛说:“姑姑, 昨儿格格还说要看早上的太阳照屋顶,特地给她留了冰溜子, 怎么又不起。一会儿暖了, 冰溜子该掉了。”

    乌兰和呼和听乌斯这么问,也收住脚,看热闹地盯着宝音,听她怎么答。帝后以前总有一人起得早, 皇后懒床, 万岁爷惯例天不亮就上朝。病了之后免了早朝, 可时不时早起看书写字, 所以她们早早备了水和点心。今儿这么晚还不起,再想想前儿夜里的动静……倒是要看看宝音怎么跟乌斯这个傻孩子解释。

    几个人说话间,屋里一声若有若无的动静,像是惊了鸟儿扑棱翅膀,又像是猫儿打架,间或嗷呜一声,肉团子贴身把着翻轱辘, 震得床帐子呼呼的,还有木头的“吱呀楞”,主子小声一句一句的压抑的喘……

    旁人都不吭声, 只有乌斯傻呵呵, 好奇地偏着头, 细长眼里闪着光说:“姑姑,格格屋里什么时候进猫了,闹猫?”

    乌兰拍了她一把,推着她往殿后走,说:“就你话多。”

    乌斯被推着,脚下像钉过桩似的,一动不动,耳朵竖着,说:“姑姑,不信您听,就是闹猫,猫儿还欺负格格……”话没说完,扭着身子往殿里走,细藤一样的身子,骤然泄力,反而“蹭”一下被乌兰拉走了,呼和说她:“真傻假傻。”

    宝音看着这三个十几岁的少女,高矮胖瘦有异,一样的水灵的脸,晶亮的眸子,正是最好的时候。

    乌兰和呼和伺候常了,什么没见过没听过,粗通人事 ,独独乌斯仍是个孩子。老早没了娘,可怜见的,宝音伸手搂住乌斯,说:“傻孩子,等姑姑得闲儿跟你细说……”

    乌斯没什么,乌兰和呼和在旁边听见这句反而红脸垂头,宝音察觉到异样,嗔一声:“姑姑不跟你们说,谁跟你们说,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你们也都大了。”

    一句说得乌斯更疑惑了,抱着宝音的胳膊,一壁走一壁说:“姑姑,我有耳朵眼儿……“

    *

    用过午膳,福临诏大臣在偏殿议事,金花见太阳好,命宝音搬个椅子在正殿外廊下坐着散闷,看小宫女打檐下的冰溜子。日头明晃晃的,却不热,积雪微微化一点儿,白地旁一圈深色的边儿。

    院子一片静,风贴着地卷,微微的“簌簌”,更显得寂寂。金花吃饱了,太阳一照,耳边风响,昏昏欲睡。宝音见状,给她覆了一领毯子,又在旁边放个火盆。宝音掂量掂量,虽然日头不暖,好在没风,皇后想睡就睡吧。一位万岁爷,一个宝音,两个人现在都宠着皇后,指东打东,指西打西。

    金花昏昏沉沉,从眼缝儿里看了眼院子,没人说话,几个小宫女默默在廊下举着竿儿戳冰溜子,轻手轻脚,一丝声息也无。姑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姑姑的手,一如往常,干瘦、有力,手心是暖的。她懒得抬眼皮,只心里想着该知足,比起之前,现在一切都这么好,好得不像是真的。可就是真的。

    早起福临抱着她,她一瞬清醒一瞬迷糊,身上是言不明的滋味,他护着她像护着薄胎的瓷一般,偏又有本事折腾得她满身酥,骨肉都掬不起来,浑身湿漉漉,从脑袋顶儿到脚指尖儿停不下的颤……她也弄不清她是醒着还是睡着,早上那会儿像是在梦里又演了一遍,她脚踢了一下,头一点,反而醒了。

    宝音看她一脸绯红,问:“晒着了?进屋吧。外头看着暖,越坐越冷。”干瘦的手又来扶她,她借着宝音的力站起身,毯子从身上滑下去,伸手摸了摸腰。

    这一下正被太后瞧在眼里。

    太后挣扎了好些天,终于决定来睿亲王府走一遭。她跟皇帝是母子,可绕不过的,皇权大过亲情,皇帝是她儿子,可他先是天子。这半年,儿子也一再委婉用铁腕暗示她,想用母子孝道威压他,不能够。听她的安排立另一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姑娘为后,是他最后一次妥协。从那以后他绕着圈子不理她的主张,这一月干脆直不楞登跟她对着干,连绕圈子都省了。

    儿大不由娘,这儿子又握着天下时,只有母亲迁就儿子。纵使太后有摁捺不下的老大不情愿,也只得摆着全幅仪仗前来。唯一随心所欲处,就是偏偏不提前通报,声势浩大地领着人来偷袭。她想着帝后关起门来过小日子,不在宫中,又没有管束,不知道没规没矩到什么地步。若过分逾矩,就不怨她摆长辈的谱儿,拿起架来教训一番是免不了了。

    谁想一进门,当头看见皇后在廊下起身,身世不明的皇后,穿一身老紫色的旗装,老气横秋,滚的还是灰白色绵羊皮的边儿。怨不得她以前穿衣举止,总让自己觉得哪儿别扭,原来不是他们家的人。纵然从小悉心教养,骨子里的血总不对味儿,不是他们高贵的血统,后天教也教不出来。

    只是那肚子!上次来匆匆一见,没见痕迹,今儿毯子滑落把衣裳压裹在身上,皇后又扶了下腰,正好显出身子。这是三个月的身孕?怀相也太茁壮些。以前还是自家人时,盼着她怀嫡子,偏专房宠也没喜信儿;如今揭穿不是一家人,她又怀上身孕,无论废后还是灭口都难上加难,儿子护她跟护眼珠子似的。

    太后斜了眼举着竿儿戳冰溜子的小宫女,再扫扫廊下静静立着的小太监,就这些人里,指不定混着什么侍卫高手。太后还没迈步,院子里先骚乱起来,午后昏昏欲睡的静谧气息一扫而空,太后留神看也没看清哪个小太监喊了句:“太后娘娘!”

    一下像点了狼烟烽火,太后脚前立马黑压压跪了一地人,进院子的时候只看到稀稀拉拉的奴才,倒看不出来,瞬间涌出来这么多人,绊在脚前让人没法迈步。太后收住步子,身后的仪仗半在院里半在院外,院子口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本应落一步在身后的小宫女也挤到身边,周围的气息骤然紧张起来。

    皇后本来已经扶着宝音的手往殿里走,听小太监喊了一句,心里哆嗦,强压着害怕扭头瞧,看太后在院子门口被一地的奴才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老太太面前是皇帝的奴才们,身后是自己的下人。

    太后仍是庄重威严的美妇人,只是对着绊脚的这些人,她再喜怒不形于色,也忍不住皱眉,眉心隆起个“川”字,眉尾向下垂。衬着她的高颧骨、薄嘴唇,又美又窘。手端在胸前,架势要往院子里走,却被跪着的小太监阻住了。看样子,若是太后再迈一步,小太监就该伸手捧她的花盆底儿,务必让她寸步难行。

    太后进退维谷,皇后忍着笑,难得见太后变脸色,走个路这么小的事儿,能碍着谁,到了睿亲王府竟也不得自如。更何况她还端着手,那进院子的气势,怕是要来教训他们夫妇。倒人不倒架,迁就儿子来睿亲王府探望,可是老太太的母上范儿如故。可惜,还没见到正主先被奴才阻住了。

    皇后有些怕太后动怒。看起来是极小的一件事,可是喝凉水都塞牙时,一丝不快也能把人点得暴跳如雷,依着太后的脾气,再想想她在后宫掌家掌了十几年,如今连走个路也有人明着暗着拦,怎么能不窝火。

    太后的脸色一下阴起来,下垂的眉尾攒着劲儿要往上翘,嘴唇绷着,鼻下绷出几道褶儿。皇后不自觉抓紧了宝音的胳膊,刚小宫女戳了好半天纹丝不动的冰溜子“啪嗒”落在地上,那动静,跟甩了个耳光一样。

    皇后拧了拧眉,刚要抬手挡一挡耀眼的日头,这时另一道光从偏殿门□□过来,福临穿着一身明黄站在偏殿门口,身长八尺,膀阔三亭,不看那一脸花,长身玉立,兼有凛凛威风。

    金花对着福临耸耸颊上的肉,见着他,她抑不住地开怀,明明刚一起用过膳,可是分开这一会儿,她想他了,当着太后的面也要对着他弯眉笑,眉目传情。他也微微紧紧唇,脸上要笑却屏着。他俩不约而同在太后跟前收着敛着,好在彼此的意思心知肚明,脸上的一丝喜气彼此都收着,没笑出来比笑出来更沁人心脾。

    她放下心,松了攥着宝音的手,只是轻轻扶着,斟酌着要上前迎迎太后嚒?天寒雪后,她加着小心,轻易不迈出廊下,太后身边又都是些虎狼之人,她盯着眼前的台阶犹犹豫豫。

    这时他了然她的犹豫,已经抢先迈步去迎太后,一边嘴上说着:“皇额娘,儿子给皇额娘请安。”走到跟前作势要跪。

    作者有话说:

    努力日更。

    第150章 壹伍零

    福临朝金花挑挑眉, 她马上会意,他让她站着别动罢,他去哄圆老太太。她扶着宝音的手, 安安稳稳立在廊下,神色淡然。轻轻拉拉衣襟儿, 定心想,是该儿子在媳妇和婆婆中间转圜, 只是这道理好多人不懂, 或者懂,却懒怠做。

    幸而福临虽是皇帝,先是疼媳妇的丈夫,更是个明智的儿子。大约在大事上英睿的人, 在小节上也明敏, 他应做的从不嫌麻烦或是随波逐流, 立定的宗旨总一以贯之, 所以他亲政才几年,已经做下几样了不起的大事……

    一抬头,正遇上他扭过来的笑脸。接了老太太的手,他扶着太后往偏殿走,为着老人家他微微倾着上身,仍是笔直的身板,浓眉星目, 薄唇一勾,像是过分圆翘的弓。那笑里又有轻轻的活泼,他知道她的怪癖性, 居处轻易不示人, 正殿浅窄, 太后领着奴才一踏,她又要收拾半天不肯歇,所以他预先把太后往他会外臣的偏殿引。

    难为他,上次跟太后见面还为着话不投机,发狠地要把太后踩过的地掀了、坐过的垫子烧了,这会儿那声“皇额娘”喊得,像是之前的那些不快全没发生。

    就为了不让金花走到院子当间行礼,也为了把太后哄过、小两口关起门来过年,他倒是能屈能伸。只是这屈,是不是有些不值当。

    金花想到福临对太后的复杂情绪,忍不住怜惜他,何必呢?她在雪地里走两步没什么,甚至在雪地里趴倒拜一下也不算难,他这么纡尊降贵,委屈心意敷衍太后,她替他不值。

    她还愣着,他又扭头来送了送下巴,她才回过神儿,扶着宝音的手从廊下往偏殿转,偏殿这一拜终躲不了。

    人一动,风迎着拂在面上,凉飕飕的。她伸手摸摸脸,些微烫,扭头看宝音,宝音眯着眼睛端详一下,说:“娘娘不舒服?怎么脸都红了?别怕。”宝音护崽那样搂了搂她。

    “哎。”她应一声。她不是为着怕才脸红,她是太后进院儿的短短功夫,把他在心里过了个过儿。又一次倾心,钟意他。

    多大的人,曾恣意活过三十多年,而且他跟她好了多少日子了,怎么自己想着就把脸想红了。竟失态了,她清清嗓子,收了心猿意马,一步一步扎实迈步,太后是硬茬儿,还要好好应对。

    到了偏殿,福临刚扶太后坐下,听到皇后进屋的脚步声,施施然转身,笑着看她。她直面太后,虽然眼前只瞧见他的笑脸,可也只敢垂了头,心里确是笑着对他的。刚要躬身拜,他的手伸到眼前,又听他好听的声线,听不出真假的雀跃:“皇额娘,皇后的喜信儿!免了她拜罢!”

    说着把她搂进怀里,双手握着她的手肘。高大的身板儿给她倚着,低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中午睡过嚒?我……”他顿了顿,怕给太后听了去,忙改口,“朕,不想你跪。”

    两人要腻咕又犹豫,太后正端坐在旁边,可皇后不由自主双手摸在他腰上。他们午膳后刚分开,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时辰,可被婆婆偷袭一下,倒像是中间隔了好久,且小两口格外可亲。

    她犹豫着收回手,仍低着头,小声说:“我没什么。”转而对太后说,“在睿亲王府这一月不便给皇额娘请安,是该跪的。”只是手臂被他紧紧把着,靠在他身上,身子快被他端离地了。

    这时太后发话:“行,以后也免了跪。来,皇后上前来给予瞧瞧。”

    帝后两人仍一个站一个扶愣住不动,太后含着笑意催一句:“别木着啦!这一月宫里乱,皇帝病着,予没心绪,如今皇帝大好了,予也疼惜疼惜皇后。”语气威严,又不失和蔼慈祥。

    这句说得意料之外,太后的口气,皇后的身世、阿桂,都一笔勾销,废后之事像是也轻描淡写过去。太后仍把她当娘家亲戚、儿媳妇,对她如小辈儿。

    这还是太后?太后当如磐石坚韧不拔,艰难险阻难夺其志,她是在虎狼环饲的朝堂上辅佐了两位幼主的人。才过了一个月,她就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从废后甚至要她性命,到笑脸相迎?

    帝后都没回过神儿,只是福临的愣稍纵即逝。等金花反应过来,已经被皇帝扶着送到太后跟前,她分不清是怨恼还是佩服地转着眼珠瞥了眼他的脖颈,他倒圆滑,太后松口他马上拾级而下,从小当皇帝,六岁起便呼风唤雨的,什么机缘练得这样了得的眼力见儿。

    帝后二人的异样,太后肯定觉察了,太后只抽帕子拂了拂手,语气里蕴着笑意拉皇后:“来,到皇额娘跟前来。身子还好?”太后少见地主动伸手却没拉到,皇后灵巧地往皇帝身后躲了躲,这一番举动全是下意识,皇后对太后的怕已经渗进骨子里。

    太后的手僵在半空,皇帝看到,松了皇后,慌把自己的一只手送过去,带着淡淡的醋意说:“皇额娘有了孙子,就不要朕这个儿子……”一句把太后的尴尬解了,太后攥攥皇帝的手。

    皇后留神看太后收回手,才把半个身子藏在皇帝身后,站直了,甜笑着唤一声:“皇额娘。”金花心里悔恨,刚大婚时,她还曾仗着是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娘家的人,去抱太后的大腿,给福临招了好大的麻烦,好在他没追究这些,仍只是护着她,由着她在他身边又藏又躲。

    所以他丑了又如何?她摸到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张着手心把他的手包进来,由着他手上天花痘泡遗留的硬痂磨着柔嫩的掌心。另一手轻轻扶在肚腹前的衣裳上,这肚子,月份小时,就算胎儿的父亲也轻易不能摸;终于熬到三个月,除了福临和乳娘宝音,旁的人仍不能碰。

    只从福临的宽身板旁露出鹅蛋圆的小胖脸,晶晶亮的眼睛,白皙柔嫩的面皮,她把身子藏在丈夫身子的影里,看婆婆继续招手:“阿拉坦琪琪格,一月不见生分了,刚来时还趴在予膝上……。”太后收住话,总算给她留了点面子,大婚第二日,她趴在太后膝上把太后的裙子都哭湿了。“一转眼,都要当额娘了。你们小两口和睦,予就放心。”

    太后这句言在此而意在彼,是威胁?那次为了二人合帐,太后给福临吃用过邪药。虽说太后自作主张,可终究为的是皇后,细究起来,皇后也算对不起皇帝;更何况上下嘴唇一碰,一样事百样说法,人家母子关起门来说,她一个小媳妇百口莫辩。

    又去瞟福临,正迎上他如炬的眼睛,他似乎察觉到母亲话中有话,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皇额娘。”她怯怯唤一声,人仍在福临身后躲着,但是心里已经松了,若是太后硬要摸一摸……她低头看一眼,微微突的肚腹,一天比一天更鼓,胖的小肚肚不够它撑,她现在坐直弯腰都不舒服,非要把自己仰成个钝角。为了他们小夫妻的和睦,她犹豫着要不要从福临的遮蔽里闪身出来。

    “皇额娘,儿子求个恩典,让皇后先去,咱们娘俩说会儿话儿。”皇帝跟太后说完,扭头看着皇后,“她现在月份浅,轻易不出来,今儿是想着给皇额娘磕头,如今她给皇额娘请过安,皇额娘也见她好好的,她双身子……”

    脸背着太后,他就对她使眼色,她桃花眼定定看着他,顾虑着太后正盯着,她忍着不朝他笑;又犹豫就如他说的这么走了会不会触怒太后。她抓着他的手,脚下轻迈两步捧着肚子走到太后面前:“皇额娘,儿臣……”

    太后刚进院子就疑心皇后这肚子,不止三个月罢,头胎肚子还紧,如何风一吹都微微显怀了。确是想摸一摸,儿子媳妇离心,连怀孕的月份也要瞒自己?刚一伸手被皇后躲了,现在被自己的言语一番暗示,终于自己捧着肚子送到跟前。

    可是一伸手,眼看要摸到了,儿子接过太后的手隔开了。他对皇后意味深长一笑,说:“皇额娘都让你回去了,走罢。朕和皇额娘还有话说。”就势拉着太后的手在旁边坐下。

    金花懵着从偏殿出来,连宝音都意外,接了她问:“这么快?”

    皇后扶着宝音的手往回走,说:“万岁跟太后有话说,咱们先回去。”

    “娘娘这一头汗,太后她……”宝音盯着皇后的脸问。

    “咱们回去说。”皇后从偏殿出来松口气,身上才冒出一身冷汗,看了眼周围,太后一来,睿亲王府就不再是铁板一块,周围人多眼杂,说话都要当心。

    满腹心事回正殿,皇后窝在榻上不吭声,水不喝,送来的点心也不用,默默坐了一晌,看了两页书睡着了。

    睡着也不安宁,不知太后跟他说什么,那件事,太后会跟他说嘛?怎么跟他说?他知道她刚来时去抱太后的大腿,婆媳两人一同算计他,还能跟她贴心?她辗转反侧,之前走的捷径,现在成了自己埋的雷。

    一阵窸窸窣窣,屋子里灌进一阵冷气,有人一纵上了榻,手脚并用隔着锦被把她抱紧了,鼻尖若即若离碰着她的翘鼻尖儿,对着她才有的粘腻声音轻轻叫她:“金花。”一边叫着,一边喃喃贴她的唇。

    她被他缠得喘不过气。没法子,只得接了他的唇,柔柔嚼他唇里的气,听他接着说:“你醒了?外头有人正等你,不晓得你乐意见嚒?”

    作者有话说:

    整数章,求收藏乾隆那本预收,最近构思个七七八八,感觉那本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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