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的成长只在一瞬间,年仅十七岁的喻宵,眼中突然没有光了。
“师尊”喻青崖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
喻宵顿时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隔着老远老远的距离,警惕地看着他。
喻青崖:……
至于吓成这样吗……
喻宵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整个人都快炸了。
他从小代替公子离质陶,回国后也生活在王宫,见得最多的,就是权贵之间荒淫无度的腌臜事。
那时的世卿公侯,无拘无束,多喜欢玩弄脔宠美婢,在陶国时,他就认识过一个陶国国君的嬖侍,伊鸾。
喻宵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叫伊鸾,但他知道的名字,只有这个。
伊鸾天生丽质,生了一双妖娆多情的凤眼,被人戏称为“媚公子”。
陶国国君对他异常宠爱,每日赏赐不绝,金银玉石若泥土,出行时前呼后拥,车马辚辚,宛若真的公子。
喻宵作为公子离质陶时,陶国上下都不太待见他,但为了不失国体,大人们肯定不会对一个孩子做什么。
那些权贵家的孩子,就不会管这些了,他们想找他的茬就找,尤其是那什么什么大将军之子。
他们不客气,喻宵也不是好惹的,那时的他,正是刚从乡村大野地里挖掘出来的野人,完全不听驯。
不管是谁,谁惹他,他就揍谁,一群天潢贵胄,王子王孙,被他追着揍得嗷嗷叫,满王城乱跑。
喻国的使节,把他和赵珪丢下后,就麻溜地找借口回国了,根本没人管他。
被一个小破孩,还是喻人,一个人殴了一群的纨绔子弟们,也没脸回家告家长。
于是两方人,就这么杠上了。
那些纨绔子弟,前赴后继地被小喻宵捶了无数次后,终于意识到,可能真打不过。
正面打不过后,就开始琢磨阴招整他。
伊鸾作为国君最宠爱的“小公子”,经常和那些权贵子们一起混,听他们议论这件事。
见那些人每每灰头土脸的铩羽而归,就笑嘻嘻的自告奋勇,要亲自会会这个喻国小公子。
那些权贵子们听说他要出马,顿时乐得前仰后合,轰轰烈烈地簇拥着他去找那个小蛮子,看一出好戏。
喻宵那时正在和赵珪一起打水,准备生火造饭,脑门上突然挨了一石子。
捂住青了一块的额头,看着“啪嗒”掉进井里的小石头,缓缓抬头。
那些不知死的,肯定又来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趴在墙头上笑嘻嘻看着他的,居然是一个陌生少年。
那少年和他以前见过的纨绔子弟们都不一样,穿得花红柳绿,迎风招展,恨不能把所有金银玉饰都穿戴在身上。
肌肤赛雪,唇若涂朱,一笑就像只得意炫耀华丽尾羽的骄傲小孔雀。
他轻启花瓣一样的唇,娇娇软软道:“离公子,离公子,你是公子,我也是公子,我们有什么不同呀”
簇拥在他周身的人顿时哈哈大笑,一起“离公子”、“媚公子”的起哄。
喻宵听不明白他们什么意思,赵珪是明白了。
这样的羞辱,连怂包成他那样的,也气得不行,拾起扁担就敲打他们:“这就是你们陶国的待客之道吗!我要上禀你们国君!上禀你们国君!”
那些人明显是不怕的,甚至因为赵珪的愤怒,更兴奋起来,哄笑着起哄架秧子,非要要看喻宵难堪。
喻宵捂着脑袋又看了那只“小孔雀”一眼,撇撇嘴,扭头不去看他,继续打水。
他当然不怕那个人,但是那人长得真好看啊。
那么雪白娇柔的皮肤,就
算磕破一块,也很可惜。
所以喻宵本质上,非常“好色”,哪怕他很小的时候,被长得好看的人打了,就知道不生气。
起哄的人群顿时像被嘎了脖子,为什么这么区别对待!
在场的人谁没有因为手欠被打过,这不公平!
然而喻宵说不打就不打,那群纨绔子弟顿时忿忿不平起来,时常窜动伊鸾,一起围追堵截他。
伊鸾也是个喜欢恃宠生娇的,知道喻宵独对他例外后,变得更加放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偷偷拿小石子丢他一下。
他站在人群中和那些人一起笑,捏着嗓子娇声道:“小离公子,你不是看上我了吧,你过来,我给你香香一口哦”
可再一,不可再二,可再二,不可再三。
喻宵捂着再次被打的脑袋,终于有点生气了,哼了一声,扭头跑远。
以后再也不理他了,讨厌的小孔雀!
其他人见他逃走,哄笑出声,伊鸾却笑不出来了。
他有点不理解,怎么突然就不容忍他了呢?
小孔雀那么漂亮,很多人都喜欢啊,怎么能半道就不喜欢了呢?
从那天起,伊鸾终于不总在他身边烦了,直到某一天,他的脑袋又挨了熟悉的一下。
喻宵就知道那家伙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一抬头,果然看见那人趴在他墙头笑。
不过这次,他打扮得挺低调的,也没带那些狐朋狗友,只是一个人趴在那看着他。
小喻宵撇撇嘴:“你来这干什么?”
“来看看你呀”
“我不想看你,你又丢我了!”
伊鸾笑嘻嘻道:“你生什么气嘛我这次又没有用石头”
喻宵:……
低头一看,还真不是石头,而是一颗脆枣。
一抬头,伊鸾捧出一大捧新鲜的脆枣,笑嘻嘻地看着他:“要不要吃啊,王宫御园里新长出来的,只有我有哦”
喻宵:……
伊鸾从王宫里带出来的脆枣,总是比外面的甜,于是小喻宵可耻的被收买了。
啃了一口枣,好甜,怀疑地看着他:“你给我送枣干吗?”
“给你赔礼道歉不行嘛”
“哼。”
“哼什么哼,你吃都吃了。”
“那我不吃了。”
“不吃你有本事吐出来啊,哎哎哎,你别真吐啊!”
伊鸾被这个大犟种震惊了,最后还是决定顺着他,有气无力地递给他一颗新枣:“我们和好行不行?”
喻宵哼了一声,接过枣子,没吃:“我们什么时候好过?”
“怎么没好过,以前我打你的时候,你都不生气的呀”
喻宵:……
你知道我不生气,就一直打我!
伊鸾也看出了他的怨气,赶紧呼噜他的小脑袋,将一捧新的脆枣洒到他怀里:“好吧,好吧,是我错了,以后知道你不生气,我也不打你了,行不行?”
喻宵:……
哼,这还差不多。
有了枣子的贿赂,两人也算是一笑泯恩仇。
伊鸾看着他,笑嘻嘻地问:“喂,说真的,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喻宵把赵珪的枣拨出去,然后吃自己的,头也不抬道:“不讨厌。”
“怎么能只是不讨厌呢,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我,连国君也喜欢我!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呢!”
“你喜欢拿石头丢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拿石头丢你,你就不喜欢我了吗!怎么能这样!”
喻宵:……
真不讲理……
伊鸾好像比他还生气,因为
他被别人宠坏了,就要所有人都顺着他。
可是喻宵总觉得,那时的他好绝望,一双娇媚的鸾凤眼睛,全是泪水:“你是一个真正的公子,而我是假的。”
喻宵:……
其实他也是假的。
“你回国的时候带上我好吗?那样我就可以只喜欢你,不喜欢别人了,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再也不欺负你,你把我带走好吗?”
喻宵身为一个假公子,本不该做什么承诺,但他看着伊鸾泪眼蒙眬的眼睛,还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好,你等着我长大。”
等他长大了,就可以把他带走了。
不回喻国,也可以去其他地方,他不是真公子,他哪里都可以去。
谁知伊鸾眼中的泪一扫而空,迅速哈哈笑起来,周围突然冒出好多人,跟着他一起笑话他。
赵珪被那些人绑在一边,又急又气地看着一切,破口大骂一些告诉国君之类的话。
喻宵看着他的笑脸,终于感到很生气很生气。
伊鸾却很得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弯弯:“小笨蛋,上当了吧”
喻宵:……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他想不明白。
他还长得那么好看!
他长得那么好看,他长得那么好看的话……那喻宵就不生气了。
啃了一口脆枣,好甜。
他虽然骗了他,不是还给了一大捧甜枣吗。
那他就别生他的气了,讨厌的小孔雀。
赵珪在他身旁喋喋不休地骂着那个可恶的嬖侍,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冒犯喻国公子!
一转头,就见当事人若无其事的吃起了枣子。
赵珪:……
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还不分我一半!
喻宵其实没有那么生气,不过好像无论是别人,还是伊鸾本人,都不太知道这件事。
让他吃了一次瘪后,那些陶国的纨绔子弟们,终于“接纳”了他,看在他很“英勇”的份上,甚至愿意不计前嫌地和他做朋友。
喻宵怀疑他们脑子有问题,找了他那么多茬,居然还想和他做朋友?
不过很显然,这些人准备了足够的“彩头”。
那群人中的头头,什么什么大将军的儿子,神秘兮兮地将他拉到一个奇怪的地方,要给他看一出好戏。
然后喻宵就在这里,见到了不一样的伊鸾。
他从没见伊鸾哭过,因为所有人都喜欢他,没有人想看他哭。
但是那个又老又丑,和肥猪一样的老男人,就可以让他哭,哭得那么惨烈。
一群人在外面偷偷看着,小声嬉笑着品评着伊鸾的眼泪,好像全然忘了昔日和伊鸾是多好的“朋友”。
“嘿嘿,喻国的小子,你真是没见过世面,居然喜欢他,这种已经被玩坏的玩意,除了脸,有什么好的”
“连我们国君也开始嫌弃他了呢,毕竟老大不小了,还当自己青春貌美,每天这么嘚瑟,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听说他为了固宠,用了好多特别厉害的手段,也许不会那么快失宠呢?”
“哈哈哈,他可真厉害啊”
那些人笑的毫无顾忌,喻宵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这么近,难道不怕他会听见吗!
领头的陶樊,却只当他是因为喜欢了一个下贱的东西,感到懊恼,便凑到他面前邀功道:“你放心,我们还准备了一项特别的东西,给你出气!”
房内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不多时,一个浑身赤.裸的人,就被宦侍丢了出去。
伊鸾雪白的脸上、身上,出现了数不清的红疙瘩,曾经的美
丽荡然无存,现在看到,只余恶心。
其他人嘻嘻哈哈地追过去,想要招呼喻宵一起来看他狼狈的样子,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人已经没有了。
小喻宵跑得很快很快,头也不回。
不能让伊鸾发现他,不能让伊鸾知道他也在。
至少这个时候,他并不想当一个目睹一切的胜利者,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伊鸾失宠了,曾经的“媚公子”,失宠起来居然如此简单。
那些被药物引发的红疹,本来三天就能退去,然而无论他如何哭求,陶国国君也不肯见他一面。
曾经因宠爱得来的一切,都因为失宠散去,那只骄傲的小孔雀,变成了一只秃毛野鸡。
于是他跑到街上,对着王宫的方向磕头跪拜,伸出利刃,一把剜掉自己的眼睛:“大王!您喜爱我的眼睛,我不能陪着您,就让它们永远陪着您吧!”
坊市间炸了,没想到这位曾经的“媚公子”,对老陶王居然如此“深情”。
喻宵却觉得他疯了,飞快地跑去看他。
失宠的伊鸾没人要,一个人蜷缩在破庙里。
他的眼窝里渗出的血将破布打湿,嘴唇干裂,像一只脏兮兮的小孔雀。
喻宵那时还很小,不知怎么办,怕他冷,就生了一堆篝火,烧一碗热水,递到他唇边。
伊鸾却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你现在肯定不喜欢我了,你可怜我!我不要你可怜!”
喻宵:……
他可没那么说。
但是伊鸾现在肯定不想见到他,于是小喻宵压低嗓子,粗声粗气道:“我不是你说的人,你认错人了。”
伊鸾:……
“你个大笨蛋!”
没有眼睛的人,怎么能哭呢,喻宵伸出手按住他的眼眶,不让他哭。
伊鸾的眼眶却依旧湿漉漉地淌着不知是泪还是血的东西。
“我将我的眼睛献给大王,他一定会想起我昔年的好,重新宠幸我!”
喻宵:……
一个连红疹都接受不了的大王,怎么可能接受失去眼睛的你呢……
“我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弟弟,我还有父亲,我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会以我为荣耀!”
可是他们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没人来看你一眼。
“不要可怜我,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可怜过,我生来就不是被人可怜的,你如果可怜我,我就会对你很坏很坏!”
喻宵:……
他不可怜他,他也对他很坏。
但是喻宵还是很想救活他,因为他很快就要长大了,到时候就可以把他带走。
那时的小孔雀就只会喜欢他一个人了,不欺负他了。
然而伊鸾终究是没活下去,挖下眼睛的当天,就高烧不退死了。
临死前他对他说:“放开吧,我不想活了,好痛,好痛,你是个真公子,回你的喻国吧,不要可怜我!”
喻宵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其实我也是假的。”
伊鸾一愣,终于前所未有的开心起来:“如果你是假的,那我们就可以做真正的朋友了!我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你放心!”
喻宵相信他,因为他要死了,肯定会永远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
看着伊鸾血淋淋的眼睛,陶王果然想起了他曾经的好,下令厚葬了他,然后召幸了他唯一的和他非常相似的弟弟。
喻宵看着他下葬,真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那些人又出现在了他的葬礼上,嬉笑着邀请他加入。
毕竟伊鸾死了,他们之间的
“仇”已经没有了。
喻宵沉默地看着他们,拾起伊鸾坟头上的石头就丢过去,他的准头和力气可比伊鸾强多了。
那群人的头头被削了一个脑袋开花,惊恐地看着他,然后脑袋开花的被送去就医。
喻宵努力平复呼吸,将那块石头捡回来,重新按在坟头上。
你可别怪我掀你坟,咱俩现在扯平了。
喻宵看着喻青崖的脸,不用抵赖,这张脸确实是他会喜欢的样子。
而且他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的心理阴影,是那么喜欢他,爱慕他。
但是他不能接受,未来的自己,会把另一个人,变成“伊鸾”。
喻青崖看着师尊被雷劈的表情,原来还在嘎嘎乐。
哼!让你忘了我!让你不好好听我说话!吓死你!
结果喻宵的表情越来越凝重,那句“去死”,竟然不像是气话,倒像是真的要分分钟钟创死自己的样子。
喻青崖顿时慌了,结结巴巴道:“师尊,你别这样,我刚刚就是跟你开个玩笑!”
喻宵:……
“玩笑?”
喻青崖顿时顾不上别的了,连忙解释:“就是玩笑,昨天什么也没发生!”
“那我们为什么会睡在一起。”
“就是那只死狐狸搞的嘛,天冷了,抱在一起很正常。”
“那你的衣服呢?”
“我比较怕热,半夜脱下来纳纳凉。”
“那以前呢?”
“我小时候怕黑,所以师尊你陪我一起睡。”
“那六七岁把你带回家呢?”
“这个是真的,师尊,我之前不是给你讲过你怎么捡的我的嘛,你没有听啊……”
喻宵:………………
“所以你为什么给我开这个玩笑。”
……
喻青崖陷入沉默。
这个该怎么解释?
喻宵的眼睛逐渐眯起来,如果没有一个正常的解释,他就——
啪嗒。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喻青崖的眼中霎时盛满泪水。
虽然还没想起该怎么狡辩,但他已经准备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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