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苦的艾香气从宫门外传来,沈浮有一刹那走神。
想起昨夜姜知意隔着薄薄的被子贴着他,软沉的嗓,快端午了。
端午是她的生辰,他其实,是记得的。
“浮光。”皇帝谢洹合上最后一本奏折,含笑叫他。
沈浮收敛心神,起身答应:“臣在。”
长身玉立,如芝兰生于玉阶,果然是名动京师的谪仙沈郎。谢洹眼中浮起一点笑意,点手命他坐下:“后日宫里有龙舟赛,带上夫人一道来吧。”
端午日赛龙舟,宫中历年不变的旧例,沈浮低头垂目,没什么起伏的声调:“内子身体不适。”
“又来!”谢洹笑起来,“怎么每到这时候都身体不适?怕不是你拦着不让来吧?浮光啊,我知道你不喜欢张扬,可云沧临走时再三央求朕帮他照看妹妹,你这般欺负人家,朕可没法跟云沧交代啊。”
姜云沧,姜知意的兄长,谢洹的伴读,两年前远赴西州戍边,至今未归。沈浮神色平静:“臣不敢欺瞒陛下,实是身体不适,已请了朱太医今日去诊脉。”
“真的?”谢洹半信半疑,“怎么这般巧?是什么病症,要紧吗?”
是什么病症?眼前闪过姜知意不安的睡颜,眉头蹙着,红唇抿着,梦中也似要哭。又闪过昨夜她滑落腿边的浅豆沙色寝衣,白如霜雪的肌肤蓦地露出一痕,那时他转过了脸,余光瞥见她掩在薄被下的手,紧紧攥着被角,攥得红绫的被面都起了褶皱。
她在紧张,紧张什么?她突然提起孩子,她夜里,做了噩梦。沈浮沉吟着:“不是什么大病,不要紧。”
昨夜的她,太可疑,唯有让医者确认一番,他才能放心。
算算时间,这会子朱太医该当到了吧。
沈相府中。
赵氏一边吃茶,一边向身边服侍的人发牢骚:“别人家的儿媳妇天不亮就起来伺候婆婆,我家的倒好,太阳都三竿子高了还在睡大觉,这是谁家的规矩!”
门外人影一晃,轻罗探头向里望了望,赵氏向来不喜欢姜知意,连带着看她身边的人也不顺眼,当下眉头一皱:“鬼鬼祟祟做什么?”
“回老太太的话,”轻罗连忙进门,躬身行礼,“朱太医来了,夫人身子有些不自在,就请他先过去那边诊脉。”
太医朱正,沈浮的亲信,时常来相府请平安脉,不过以往都是先看赵氏,再看姜知意,此时赵氏一听要先去姜知意那里,顿时立了眉:“放屁!她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越过我先去她那里?王六家的,立刻把朱太医叫到这边来!”
王六家的是她的心腹陪房,应声答道:“是!”
她一道烟地奔了出去,轻罗连忙跟上,身后传来赵氏的骂声:“做媳妇的还想越到婆婆前头,反了她了!”
偏院门前,朱正回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医女:“待会儿我给沈相夫人诊脉时,你在后边打下手就行,别往跟前凑。”
医女低着头,猫儿般圆而媚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是。”
朱正迈步跨过门槛,踩着石板路一路来到阶下,身后突然有人叫:“朱太医等等!”
王六家的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老太太请你先去正院诊脉。”
朱正犹豫了一下,今日来其实并不是请平安脉,早晨沈浮交代过,要他以请脉为名确认一下姜知意是否有孕,还要他不管有没有都不要声张,只将结果告诉他一个人,可如今赵氏却要他先去正院……
“快走吧,”王六家的催促着,“老太太等着呢!”
朱正很快做出了决定,虽然他此来是为了姜知意,但赵氏一向不好应付,况且有孕也不是什么急症,倒是不怕耽误这一会儿。朱正转身:“你在前头带路。”
半个时辰后。
朱正给赵氏诊完脉,又细细说了几个药膳保养的方子,这才反身往偏院走,还没到近前,早看见轻罗一脸惶急地迎出来:“不好了,夫人起了好多疹子!”
朱正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早起就不舒服,刚刚突然起了,脸上身上都有,”轻罗急急向里走,“快过去看看吧!
朱正忙忙跟上,见她将紧闭的房门推开一条小缝,解释道:“以前也起过一次,见风就长,所以不敢开门窗。”
朱正也只得从门缝里挤进去,又见里面几扇窗都关着,又垂着帘子,屋里又闷又热,光线昏暗,再往里走时,卧房的拔步床放着帐子,姜知意低低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朱太医来了。”
朱正连忙上前,伸手正要揭帐子时,轻罗立刻挡住:“不能!”
她牢牢将帐子掖在被褥底下:“不能开,开了帐子就有风,夫人一受风又要长疹子!”
可是不开帐子不诊脉,如何向沈浮交差?朱正皱了眉:“所谓望闻问切,不见面不诊脉,没法对症下药。”
轻罗踌躇起来:“可是……”
“无妨,”帐子揭开一点,露出姜知意小半边脸,“朱太医请看吧。”
朱正定睛看去,她脸颊上、下巴上都有几个鼓起的红包,边缘凹凸不平,又有肿胀的迹象,因为她皮肤白皙,越发显得触目惊心,红包的大小模样,与风邪侵肺造成的疹子十分相似。
朱正还想再看看舌苔,轻罗已经关上了帐子:“不敢再吹风了,上次着了风,足足养了十几天才好。”
朱正忙道:“还得诊脉。”
“隔着帐子可以吗?”帐子里传来姜知意低低的声音。
薄薄的细纱帐,便是覆在手腕上应当也不影响诊脉,朱正点头应允,见纱帐一动,姜知意把手放在了床沿上,朱正三根手指搭住她的手腕,隔着细纱,很快找到了脉搏。
边上,一直低头不语的医女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忙又低下头。
朱正垂着眼细细听着,脉搏稍有些浮,是肺气不利、突发风疹的症状,换只手又听了半晌,道:“夫人这是风疹,我先开上几剂清热祛毒的方子,有煎服的,有煮汤泡浴的,用上两天要是还没好,我再过来看看。”
收回手时心里已有了数,这脉象,绝不是有孕。
隔着帐子,模糊看见姜知意点头致意:“有劳你。”
朱正很快写好药方告辞,开门时光线骤然一亮,身后跟着的医女下意识地躲了躲,这一转侧,倒让跟来关门的轻罗瞥见她小半边脸,不由得一愣,这模样,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正在努力回想,听见屋里窸窸窣窣,姜知意下了床,轻罗再不敢耽搁,反手插了门栓,急急跑去净房:“桑叶水备好了,姑娘快洗洗吧!”
帐子一动,又钻出一个少女,脸上也有几颗刚冒头的疹子:“我帮你抬水去!”
是姜知意的另一个陪嫁丫鬟,小善。姜知意握住她的手,含泪道:“谢谢你。”
方才在帐子里,伸手让朱正诊脉的不是她,而是小善。
和她一样起了风疹却没有身孕,因此才能骗过经验老到、医术高明的朱正。
“没事,不痒的,”小善分明痒得连连吸气,却还是若无其事的笑着,“姑娘别担心。”
砰砰乱跳的心脏一点点平复,苦涩痛楚的感觉一点点漫上来,姜知意红着眼眶。
好险。
朱正突然赶来诊脉,她便知是沈浮起了疑心想要查验,躲避已然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姜知意想到一招险棋。
她的脉不能摸,朱正医术高明,一摸就知道她有身孕,但,她可以让别人替她诊脉。
轻罗、小善都能替,跟她一起躲在床里,关紧门窗放下帐子,光线昏暗的情况下,朱正未必能发现诊脉的不是她。
既要躲在床里,就得有非如此不可的借口,最好的借口便是生病,不能见光受风的病。
这种病她从前得过,风疹,是不小心碰到漆树引发的。
相府后墙根底下就有一棵漆树。
“洗澡水好了,姑娘快来泡泡。”轻罗在净房唤道。
她服侍着姜知意解衣,哽咽着嗓子:“姑娘以后千万别碰漆树了,拿胭脂粉描几个疹子就行,看不出来的。”
“不行呢,”姜知意苦笑摇头,“朱正不好对付。”
他是沈浮的亲信,医术又极高明,若是用描出来的疹子作假,只怕一眼就会被他看穿。
所以她亲手摸了漆树叶。
就连替她诊脉的小善,为了不出破绽,愣是也跟着摸了。
风疹发作还需要一段时间,她又命轻罗去禀报赵氏,只说要让朱正先给她诊脉,赵氏心胸狭窄又惯会磋磨她,果然一听就中计,抢先叫走了朱正。
她则趁机布置好房间和解漆树毒的桑叶水,等朱正返来时,她先露出长满疹子的脸让他确认,放下帐子后,躲在被子里的小善伸手,让朱正诊了脉。
终于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姜知意坐进浴桶里,温热的桑叶水浸泡着皮肤,满身的痛痒慢慢缓解,眼前闪过八年前悬崖边的少年,沈浮啊沈浮,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你会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疹子下去了好多,这方子真有效,”轻罗舀水给她淋着后背,松了口气,“多亏了小侯爷。”
桑叶清苦的气味萦绕在鼻端,姜知意眼睛酸涩着,是呀,多亏了哥哥。
那时候她起了满身的疹子,看医吃药都不见效,哥哥急坏了,满城里找大夫,又日夜查医书找偏方,什么柚子皮、韭菜汁全都试过,最后发现桑叶最有效,为了怕她复发,哥哥还在附近种了一大片桑树。
如今这片桑树林是她在照料,可是哥哥,已经两年多没回来了。
哥哥反对她嫁给沈浮,哥哥说沈浮心狠意冷,将来必定会亏负她,可她还是嫁了,许是对她太失望,哥哥连婚礼都没参加,直接去了西州。
如今她迷途知返,哥哥肯定,会支持她吧?
姜知意再也坐不住,裹着浴巾起身写信。
她得尽快找到父亲,找到哥哥,她要和离。
脱离苦海,保住孩子,她得快些,再快些!
飞快写好给父亲的信,又写了封短笺交给轻罗:“送去侍郎府给黄姐姐,你悄悄从后门出去,千万别人让发现了。”
侍郎府三奶奶黄静盈,自幼与她一起长大、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如今满京城里,也只有黄静盈可能帮她了。
内宅里消息传得快,不多时,赵氏便听说了姜知意得风疹的事,这是个传染的病症,赵氏没敢再来吵闹,倒让姜知意难得清静,索性把和离时要带走的东西粗粗理了一遍。
入夜时打开藏在衣箱最里面的檀木小匣,看见一方帕子。
石青湖丝底子,银线锁边,一尺见方的尺寸,显然是男人用的物件。
姜知意默默看着,却在这时,院外人声响动,沈浮回来了。
啪一声扣上锁,吩咐轻罗:“把厢房收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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