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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寿州之行

    罗月止离开汴京河港的时候,站在船头眺望京城,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阿虎当时还敬佩他,觉得头回坐船远行的人能有这风度,实在是当世难得。

    结果他夸早了。

    待到船行三五日,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东家便成了晕船最厉害的一个,好些天连主舱都出不得。阿虎进屋给他送水,只看到这可怜人脸色苍白到发绿了,靠在墙边,就像颗萎靡不振的菌子。

    “东家不是贴了姜片含了姜丸,怎么还这么难受?”

    罗月止喉咙动了动,嗓子是哑的:“姜丸就顶两个时辰的用处,过了时候就……”话音未落,抱着木桶又开始干呕。

    阿虎:“再走两三天,眼看着就到寿州了,您要是身子受不住,就别往西去黄州了,绕那么远路做什么呢?”

    罗月止抬起头,眼神空空的:“不打紧,习惯几日就好了。我听人说过,晕船晕得厉害,是内耳前庭缺乏锻炼,躲是躲不掉的,就得叫它锻炼……”

    什么耳什么庭,阿虎听不懂,也劝不住,无奈地挠挠头,只能任他折腾。

    罗月止轴劲儿上来了也是能扛,待船停靠在淮河南岸,这晕船之症还真让他扛过去了。

    他被阿虎和阿厚一人一边搀扶着上岸,脸白得跟小鬼似的,还有心思逞强呢:“在船上晃悠惯了,站在地面上反倒不适应。”

    阿厚随口奉承他:“之前听闻世上好些人有晕动之症,便全然坐不得船舶,罗官人连这晕动之症都能克服,当真是豪杰。”

    阿虎心道你可别说了,他这少东家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身子骨的好坏没个数。你再多夸他几句豪杰,给他夸高兴了,他怕是恨不得把船都给你举起来看看。

    一行人住进官驿。罗月止如今脑袋上顶着个官职,初来乍到,未见地方官员,不好独自饮酒设宴,他见几人旅途劳顿,便请大家去浴堂好好洗了个大澡。

    北宋时期已经有了公共澡堂,汴京城里小甜水巷中便有家鼎鼎有名的澡堂子,名叫洁净浴堂,最多可容纳百余人共浴,泡浴、按摩、休息、饮茶无一不包,早些时候还叫罗月止帮忙做了广告呢。

    结果进了寿州浴堂才发现,这边人洗澡惯用冷水,虽也有温水供应,可温度比汴京那蒸汽迷蒙的景象还是差了不少。罗月止一行人当中,除了阿虎好奇心重之外,谁都没去挑战冷水。

    除水温不适宜,其余体验都是很好的,尤其是提供的茶水比汴京更好。

    连澡堂子里都有专门点茶的茶博士,这是京城都不曾见过的场面。看来南方饮茶之风更甚于东京。

    沐浴之后,罗月止的脸色终于透出些红润来,换了身新衣裳更显得精神好,他坐在与浴堂同处经营的茶舍之中,招呼仆从与船夫都坐下。

    今日是出来享受的,暂且不必讲究什么尊卑,便同坐饮茶。

    他是领了皇命出巡的有官人,比寻常商贾更要尊贵,阿厚与船夫都不大敢坐,面面相觑,唯独阿虎习惯了罗月止平日的做派,一屁股坐在茶椅上,其余三人这才犹犹豫豫地坐下,慢吞吞喝着百文钱一小盏的昂贵茶水。

    阿厚只喝出茶贵,咂摸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走神去盯着人家师傅的小火炉,小声自言自语:“有热腾腾的水却光顾着煮茶,拿来洗浴不好么……非得涮那冰汤子。”

    罗月止心里直笑,面上权当没听到。他开始也喝不出茶的优劣来,但这一年多时间耳濡目染,也逐渐能品出舌尖上是苦是甘。今日这茶他曾经在开封府喝过几回,一回是在柳井巷茶坊,一回是在状元楼茶坊,卖价皆比寿州还要贵。

    寿州乃是淮南有名的产茶地,有茶产自山岭,名曰黄芽,是当地鼎鼎有名的农产品。此茶自汉时起便有栽种,《史记》所云,煮而饮之,久服得仙,说的就是产自寿州寿春县的黄芽。

    罗月止尝过之后觉得喜欢,回到馆驿后,便给了阿虎一沓钱钞,叫他出门去采买一些茶片回来,当作特产带回京城。

    结果阿虎还没回来,寿州主簿便先到了官驿,并带来了十余斤由漆木箱承装的黄芽茶,说要罗月止带回去尝尝。

    罗月止出了京城,身边没了那延国公爷的庇佑,便自动长出了十分的心眼,当着寿州主簿的面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笑眯眯留下他说话。

    但凡他愿意用心,便很有些让人一见如故的本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寿州主簿未曾问出什么话,罗月止便先将他底细与来意套了个清楚。

    主簿姓孙,今年三十出头,年纪不大,是三年前那一榜的进士,最初授官时去的是庐州,呆了近两年时间。直到京城中有位周娘子登闻鼓前告御状,使得天颜震怒,寿州官吏大换血,这位小主簿才转任来到此地。

    罗月止心里有了计较。

    如今孙主簿任职马上就要满三年,即将参加户部铨试,这段时日最是关键,正是要好好表现的时候。

    怪不得这给“朝廷钦差”送礼探路的差事会落到他头上。

    他看过罗月止的官牒文书,知道罗月止是个“纳捐出身”,但他能短时间内连升两级,听说这个南下巡游的实差还是官家亲口给的,这就不得了了。面前这人便绝不是个寻常的捐官人,其背景定然不容小觑。

    若现在能搭上这个京官,对明年上京铨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罗月止将他的心思猜得通透:“多谢孙官人美意……阿厚。”

    阿厚称是。

    “来之前公爷特地嘱咐说了,叫我得了什么好东西可不能自己藏着,京城路远,怕他瞧不到。”罗月止腮边笑出一只酒窝,年纪又轻,便显得颇为天真和善。

    “寻几根麻绳子来,将这茶叶挂在厅前吧。兴许挂得远些,想必就能叫京中的贵人看得清楚。”

    阿厚没听懂,心想罗官人难不成是吃茶吃醉了,隔着数百余里,挂再高也看不见啊?

    谁知孙主簿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就变了,连忙去阻拦:“罗官人使不得……”

    罗月止这举动是有典故的。

    《后汉书》曾记载南阳太守拒绝贿赂,又不愿明言,便将所送的鲜鱼悬于庭下,表达婉拒之意。西晋山涛身为吏部尚书,受到丝绸贿赂,同样“悬之梁上而不用也”,到朝廷清查贪官污吏的时候,唯独他清白如旧。

    孙主簿是个读书人,自然懂得他的意思,羞愧不已,这才连忙阻拦。

    罗月止也没有为难他,温声将他劝退了,临走还送了他几本薄薄的册子:“与主簿一见如故,这几本文字虽不值个几钱,却好歹是份心意,请主簿与官长莫要嫌弃。”

    孙主簿脸色变换多时,将书本接过,拜谢而退。

    阿厚看得迷糊,又隐隐觉得方才好像目睹了顶顶厉害的一幕,待主簿走远,赶紧问求罗月止解惑。

    “这礼不是他要送的,是寿州官员借他之手来试探与我,看看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南巡官究竟是什么来头。”罗月止靠在椅子里,语气平淡。

    “你莫看这黄芽乃是几片树叶子,浴堂子里品质一般的黄芽茶还要卖到百文钱一盏,更何况这满箱的黄芽茶片?一两黄芽一两金,十斤重的黄芽,你算算得多少钱,岂是一个小小主簿随手便能送出来的。”

    阿厚闷头算了算,瞪大眼睛“嚯”了一声。

    “他们看我是个进纳出身,便轻视于我,我若就这么随便收了,要么当真是个贪财好物的俗贾子,要么是个不通世故的缺心眼儿。”

    罗月止叹了口气,笑道:“被人当个小玩意儿糊弄了呀。”

    还没怎么着,阿厚却听得紧张起来:“那官人该如何是好?”

    罗月止眨眨眼:“我不是回敬过了?”

    阿厚怀疑:“就那几张纸?能好使么?”

    罗月止笑而不答。

    这“几张纸”好不好使,结果很快就显而易见了。几个时辰后,罗月止一行人落脚的馆驿又有官员登门,这次来的并非主簿,而是寿州二把手,身着青袍的正六品通判。

    从来都是京官大三级,通判对着罗月止拜下:“有幸得见天子字帖,实乃荣幸,提举校勘一路舟车劳顿,照顾不周,还请过府入宴。”

    罗月止口中说着“不敢”,起身去扶人,偷偷给了阿厚一个眼神。轻飘飘的纸张自然无用,可若是国子监审核授权,罗氏书坊负责出版的天子飞白字帖,却是管用得很。

    罗月止在寿州休整了三日。

    在此期间,他终于体会到了当世官场中的应酬究竟是何种模样。

    京中的官员在天子脚下谨小慎微,地方上却是天高皇帝远。金樽玉酿,官妓满席,醉生梦死,脸色酡红的官员扯散了衣襟,喝得畅快,倒在席间犹如斜瓠烂瓜,七扭八歪,皆做昏昏醉语。

    和地方上的奢靡欢宴相比,那日他于欧阳永叔十余人,在富彦国府上饮酒数百杯而醉,醉而赋诗的场景,简直称得上是简陋——简陋中的简陋。

    这还是一年前官家已经下令将寿州的贪官污吏肃清之后的结果。

    罗月止闻着满殿中的酒气与脂粉味儿沉默不语,酒案上的陈酿喝过两盏,便再也喝不下去了。

    逗留寿州的最后一日,罗月止参照着周鸳鸳给的地址,偷偷去到了寿春县,霍山脚下的周家村。

    早年间有四百余户茶农的周家村,如今已然凋敝了,所剩门户十余其一。

    那片周鸳鸳口中的乱葬岗,如今已然覆盖一层新绿,村民们的尸身化进泥土,被山草无忧无虑地遮蔽了个完全。

    岗前土地之上有一碟新鲜的炊饼,瓷香炉中点着一支瘦长线香。

    想来是放眼望去,已然分不出谁是谁的坟茔,便由遗民一同祭拜了。

    村长听说罗月止是周鸳鸳的朋友,睁大了浑浊的眼睛,忙将他接到家中款待,村中剩下的邻居闻信而来,围近他身边,都在问周家小娘子如今过得好是不好。

    “她是很好的,只是记挂乡亲邻里,这次特意托我探望。”罗月止坐在竹编的矮凳上,喝着山间溪涧打上来的清水,嗅到一股泥土和柴火粗劣却新鲜的味道。

    他问道:“土地茶田可曾归还?今年收成可还好?”

    村民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村长才笑着回答:“都好、都好……不必她惦记,她拼着性命去告了御状,这份情谊都不知道怎么去还……”

    任谁也能看出其难色。罗月止细细问了许久,村人方才说了实话。

    朝廷下了好几位钦差来寿州,杀了领头的匪子,斩了贪官污吏,换了一批新的官老爷过来,土地与茶田归还了,寿春县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能继续耕种。

    但算在寿春各村的税头,却仍旧是那么多。

    当朝税有定法,为防止地方贪墨,各州各县的税收都是交到京城登记在册,牢牢固定下的,轻易变动不得,交上去的税分文不得少。

    早些年各项税头虽苛刻,村民们攒一攒也能填补得上。

    可匪人在霍山欺男霸女这几年时间,活下来的村民十中余一,茶田照顾不来,税头是怎么也填补不上的,到头来没办法,又将田卖给了官府与乡绅,换了钱抵税出去……

    罗月止愕然,愣愣看着面前一脸风霜的村长,半晌说不出话来。

    “多少钱卖的,有多少亩,都卖给了谁,可能赎回来?我这次南下带的钱帛不少,鸳鸳也托我转带了些银钞,大家分一分,将田地……”

    人群中并没有人出声,亦无人感到惊喜。

    村长平静而温和地看着他:“多谢官人菩萨心肠。可是这茶田,不正是我们主动发卖出去的么……田地买回来,税头照样是交不起的,日子只会更难熬。如今做着佃户,至少可免去一部分田税,有朝廷之前清洗过一次,官府与乡绅不敢轻易鞭笞虐待,跟从前相比,当真已经很不错了。”

    罗月止喃喃:“不受鞭笞虐待,便是不错了?”

    村长便不再答话了,只叫身边的年轻人去抓只山鸡,宰来招待贵客。

    罗月止这顿饭比起在寿州官宴上,更是食不知味。临走前,他拿出周鸳鸳攒的钱帛,自己填了份进去,不顾村长的抗拒,一股脑塞给了他。

    “村里还有几个孩子呢。难得剩下的几个年轻人,未来都是顶梁柱,就算是为了他们也得收下。”

    罗月止留下这句话,叫阿虎拦着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村,叫他们没有归还的机会。阿厚往回看了一眼,怔住了,小声对罗月止说:“官人,他们在跪你呢……”

    罗月止没有回应,只是扯着他胳膊,叫他别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误判了剧情长度!是下一章才能到黄州见小王!

    顺便一提,阿止此行会对他后面的抉择产生很大影响。

    第162章 生民之论

    罗月止的行程不好耽误,很快就离开了寿州。他的晕船症状好了不少,但看起来仍旧不大精神,望向江面的视线,连阿虎这样性情粗放的人都觉得颇为凝重。

    京城之中不是没有穷苦人家。

    罗月止站在木制的舱门边独自想着。

    卢定风来广告坊做事之前,家里亦是快揭不开锅,广告坊面试的当日他便注意到,这秀才的衣袖上还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呢。

    可京中百姓的穷苦并非常态。

    在汴京城中,人只要腿脚能动就能混口饭吃、住上朝廷店宅务便宜租赁的“廉租房”,赵宗楠这样的贵胄人家经常施粮施粥,大相国寺如今也开始办起安养院……

    莫说进了京城,只要是靠近京城,就几乎没有人饥冻而死的说法。

    可地方上却全然不同。

    罗月止静静望着窗外面前辽阔无际的江水。

    这并不是个仅靠自己“努力”便能过上好日子的时代。

    京城之外,走出了天子荫蔽,那难以言喻的枷锁便终于现出了本相,宛如万钧高山压在人胸口。

    身处其中的人从来这样长大,故而熟视无睹,唯独外人仓促之间瞟过一眼,反倒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

    山顶的人醉时欢歌纵酒,醒时为自己的仕途筹谋算计,提心吊胆;山下的人佝偻着身子自顾自地活,反倒从满目荒芜中半梦半醒,体味出怡然自乐的安详来。

    问不得,救不得,似乎只有维持现状才是好的。

    摧折人性命的歹徒已然不在了,即便是赤贫亦值得庆祝。

    这样的生民。

    阿虎主动问他:“少东家可是又晕船了,要含姜丸不要?”

    “不是晕船。”罗月止注视着窗外隐隐而现的高山,“只是觉得大梦一场,如今终于醒了。”

    阿虎难得看懂了他的心思,靠在门柱旁问道:“少东家,你可知我和书坊里其他几位老伙计,都是逃难来到京城的?”

    罗月止收回视线:“听父亲提起过。”

    阿虎嘿嘿一笑,好似是想让他转移转移注意,便将从前的事当成个故事说给他听:“那几年乡里闹蝗灾,人手掌大的蟊贼,不仅吃庄稼,恨不得连人的头发都嚼进肚子里。县里的田地半分收成也没剩下。

    官府只是叫乡里人杀虫,却又不给粮食,乡亲们饿极了便吃蝗虫,可蝗虫吃不得,吃多了要中毒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当真是活不下去了。

    听说那时候,也是官家发了怒,才将十里八乡的官人都换了个遍。新换来的县官挺好,叫百姓可以挖蝗卵换粮食,一升蝗子换五斗菽。蝗子比蝗虫好抓,掘一捧蝗子,日后便少了千只虫。

    可就在大家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的时候,又坏事了。”

    阿虎一摊双手。

    “听说官老爷们争功,眼见我们这儿蝗灾治得好,便说县令是‘以邻为壑’,将咱这儿的蝗虫都赶去别人地界,虚报政绩,这才叫县里蝗灾消停的。

    挺好的个官,没出几个月便又调走了。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村里人死的死走的走,我也是这时候才逃难到了东京。”

    罗月止听得浑身都在疼,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东家积德,不嫌弃我们粗笨,让我们都留在书坊里头干力气活,还教我们识几个字,这是菩萨举止,我阿虎这辈子都要报答的。”阿虎呲着牙笑,看着傻了吧唧的。

    他往常都是心智最简单,举止最憨厚的一个,可此时看着身边的少东家,表情很好笑,眼神却很宁静,就如同看着自家年纪尚少、懵懵懂懂的兄弟。

    “东家好人有好报,少东家多喜多福,生下来就是个尊贵的人儿,没受过这些苦,心又善,见了穷命的人觉得难过,帮又帮不上,就更难过,阿虎我能看的明白。”

    “可天灾也好,人祸也罢,说白了都是命里的劫。”

    阿虎说着在罗月止听来极丧气的话,语气却像是理所应当,坦然过头了,几乎显现出一种罗月止暂且无法理解的智慧来。

    “有些人能逃得开,有些人逃不开,这是老天爷给定下的命数,怕是官家都改不动。”

    “与其犯愁,不如想想明天该吃点啥,数数缸里还有几颗米,数着数着,就觉得日子还能往下过。扛得住就抗,扛不住就算了,黄土一埋,盼着下辈子投个好胎。从来都是这样的。”

    才不该是这样的。

    罗月止被他说破防了,又想起周家村那一张张蜡黄的脸,瘦到脱形的手臂,眼眶都开始泛红,绷着劲儿佯装无事发生。

    阿虎从没见过罗月止这么狼狈,忒不是仗义人,非凑过去看他的表情,看完了还嘎嘎傻乐,说起话来声音大得恨不得江岸边的人都能听见。

    “少东家,咱马上就到黄州了,可别掉金豆子啊!王郎君我不知道,何钉且得笑话你长了双桃子眼呢!”

    罗月止羞耻心爆棚,眼睛通红,狼狈地瞪他,勒令他不许往外说。

    谁知船舶靠了岸,当真是叫他说着了。

    王仲辅王主簿的仆使提前好几天便在港口等候,如今见到了人,直接将他们接到了官邸之中。

    王仲辅今日公事繁忙,耽搁了许久,直到日落西山才放了衙,策马飞奔回家,官帽抱在手臂中,气还没喘匀,结果看见他第一眼就愣住了,观察半晌后问道:“月止眼睛怎的肿了?”

    阿虎没忍住,笑得跟天上轰隆隆打雷了似的。

    罗月止面上无光,恨不得直接给他一脚。

    ……

    “何钉出去帮我做事了,最快明天才回来。”

    王仲辅憋着笑,接过仆使送来的冰,亲手包进布巾里递给罗月止敷眼睛,比起心疼了更像是在看笑话,嘴都快合不拢了。

    “且消消肿吧,若叫他明天见你这样,罗大官人的面子必定是保不住了。”

    罗月止接过简易冰袋:“我现在面子也没保住。”

    王仲辅又笑了一下,便不再揶揄他,多点了只油灯,放在两人身前的桌案上:“寿州的情况我略有耳闻。这些年国朝于西北边境与西夏多有战事,国税足有七成都填进了陕西路。要养一百二十多万募兵并非易事,朝廷正是缺钱的时候,地方上压力也大,寿州知州也是上过劄子请命减税的,只是尚无音信。”

    王仲辅挽袖,执起铁针挑灯芯,说话间放低了声音:“寿州望族乃是吕家,这件事月止可知晓?”

    罗月止一愣:“是那个吕?”

    “是那个吕。”王仲辅点头,“四十余年前,吕家一位官人任知惠州,多有贤政,为民所留,于是索性在寿州安了家。他为人清正不假,然而在当地开枝散叶,身后的衙内们却是……”

    之后的话保留分寸,便不多说了。

    罗月止感受着冰块的冷意:“朝堂,到最后还是朝堂。”

    “月止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给村民的钱帛,足够他们支撑两三年时间。”王仲辅道,“人非圣贤,力有不逮,救不得天下,能救眼前人亦是好事。”

    如今时辰已晚,窗外是昏昏沉沉的夜色,两个许久未见的好友凑在油灯下说话,屋里燃着气味很淡的香,是王仲辅在京中惯用的酒制柏子,罗月止之前总在他书房里闻到。

    时隔数月再嗅到这股清甜的香味,罗月止觉得很放松,卸力靠在椅子里,声音同样放得轻:“我难受的并非只有这件事。”

    王仲辅刮走铁针残留的灯油,换了个姿势正襟危坐,表示愿闻其详。

    罗月止想了想,抬起下巴示意他看面前的灯火:“生民所愿,譬如灯火。”

    “你我是从国朝最繁盛的地方出来的,见过京城的富贵繁华。每到盛秋,汴河两岸便是天下粮船汇聚,以足皇城供养,百姓们在天子脚下安居乐业,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吃住总是不愁的。”

    “灯火辉煌,照耀得目之所及皆是光明。偶尔有吏治不修的现象出现,譬如刘家那对兄弟的所作所为,可就连我一个平民商贾,也能拼上力气同他们搏一搏。于是百姓胆子也大,埋怨开封府断案太慢,嫌弃皇城司做事霸道,不乐意皇宫扩建挤压了宫墙外的小生意,这一桩桩一件件,传到禁省之中,连官家都得低头听着。”

    灯火苗映在罗月止眼中,像两颗橙红的星子。

    “但皇城外面,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未曾见过这灯火。”

    “没见过光明,走不出囹圄,五指陷在黑黢黢的深夜里,便觉得整个天下就是这般模样,日子只有这一种过法。于是多说一句话都是僭越,多有一分希望都是妄念,只想着黑也有黑的好处,起码人还能活着,起码还有口气儿能喘……”

    王仲辅担忧地看着他:“月止?”

    “怎么会‘从来都是这样的’呢?没见过,也不想见了,就这样过下去吧……这怎么能成呢?”罗月止喃喃道。

    “人得知道痛啊,得知道不甘愿啊,得对将来有个盼头啊。否则要怎么活下去呢?”

    “月止的意思是,生民不知其所苦……”王仲辅脸色看不出喜怒,反倒有些严肃的意思,“我理解你的难过,可这话说出口,是不是自视过高了。”

    第163章 多留几天

    王仲辅道:“底层百姓痛苦,暂且无力改变,苦中作乐不是错。如若不然还要怎样呢?照月止的意思,他们觉得不公、觉得愤慨,难道都落草为寇去吗?”

    罗月止反应过来,险些出了一身冷汗:“我并非此意。”

    “我自然知道你是一时心急。”王仲辅眼神熠熠生辉,“地方吏治良莠不齐,天灾人祸之下,生民痛苦,可我们苦读多年,离京出仕,他们的痛苦,不正是要由朝廷来消解?虽今时今日无法一举改换,但假以时日必定能变得更好。”

    罗月止见他如此反应,不由为他高兴:“……看来黄州知州官做得确实不错。”

    “高知州乃是范公门生,自然非同寻常。他还是你那《壬午进士学报》和《杂文时报》的忠实读者,听说你来,直说要见你。”

    罗月止眨眨眼,颇有些意料之外。

    何钉第二日果然回来了,神采奕奕,腰间挎着那柄眼熟的长剑,肤色晒得更黑了些,却比在汴京时看着还要精神。

    他这段日子在麻城县帮王大主簿刺探匪情,去了近十日,带了满满当当的情报回来,只等着王仲辅集结成公文上呈知州,这一伙流匪彻底清剿指日可待。

    何钉见了罗月止大喜,把其手臂,连说今日要与他痛饮……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王仲辅拦了下来,说今日下午要去拜访知州,叫他收收那满身的匪气,莫要耽误他们的正事。

    何钉嘿了一声:“差使我就算了,我好义弟远道而来,你连顿酒都不叫喝?”

    “你当月止同你似的,离了酒就活不得?”

    何钉都不避人的,当着罗月止的面就把王仲辅扯到自己身边:“几天没见,脾气见长?”

    王仲辅皱起眉头,叫他松手,还说他没规矩。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起嘴来。

    罗月止当真是好久没见这场面,高高兴兴站在一边看,觉得这是自出京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真好。

    手边若再有把盐炒瓜子就好了。

    晌午饭后,罗月止沐浴焚香,换上官袍同王仲辅一起进了知州官衙。

    他迈进官衙第一步,便觉得黄州氛围与寿州全然不同,无论是官还是吏,众人皆神色清明,或携带公文匆忙穿梭,或埋头于案牍文书。罗月止听到有人争吵,可在旁诸人皆习以为常,细听之下,他们所吵的内容尽是庶务民生。

    眼前见的是兢兢业业,鼻尖嗅的是书香墨意,这番看下来,当真让人觉得浑身都充满力气。

    王仲辅莞尔,负手看他:“心情好多了?”

    罗月止吐出一口郁结之气,只说出四个字:“云泥之别。”

    有仆使过来传话,说知州得了空闲,两位可以前去拜见。王仲辅临进门嘱咐他一句:“高知州乃是爱书成痴之人,兴许唠叨了些,还请月止多些耐心。”

    罗月止心想,能痴到什么程度?

    结果见到人才知道,王仲辅方才所言字字属实。

    黄州知州果真是罗氏书坊书刊的“忠实读者”,更是一点架子也没有,看见了人二话不说,先拽着他的袖子讨论了半天《杂文时报》当中的文章。

    罗月止既是书坊东家,对每篇文章与其背后的逸闻故事自然是了如指掌,尤其将《真假和尚》与假度牒公案讲得细致。王仲辅只听他在信中提及几句,并不得如此细致的讲述,此番便也忍不住认认真真聆听起来。

    “妙极!妙极!”高知州频频点头,满面神往,“罗提举此刊功在社稷,功在社稷啊!”

    他听还不算完,一箩筐问题更是细致,看样子恨不得请个大假,北上京城去罗家蹭住上几天。

    罗月止就这样硬生生讲了一个多时辰都未停,喉咙都快冒烟了,几乎招架不住,到最后只得以眼神向王仲辅求助。

    王仲辅抿抿嘴:我提醒过你的。

    罗月止:……

    黄州山高水远,最新的一期《杂文时报》还没能传到城中。

    但罗月止此次南下,带了多本最新印制的时刊,本是打算在杭州做参考用的,他见高知州如此兴致,便直接拿出最新的刊物赠送于他,并附有离京前十余天的《开封日报》,整整齐齐摞在他案上。

    高知州大喜,当场就翻阅起来,越看越觉得新奇,连连夸赞罗月止乃是当世奇才,如若不然,绝想不出这样巧妙的主意,做出这样神奇的刊物。

    高知州抬头看着自己的主簿:“仲辅啊……”

    王仲辅听这仨字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坦言道:“知州明鉴,《开封日报》能保证如此迅疾的刊印速度,全赖罗家活字之效,我黄州如今印刷仅用雕版,效率不足,是绝计做不成日报的。”

    高知州登时一脸遗憾,又看向罗月止:“罗提举啊……”

    罗月止睁大眼睛,嗓子还没歇过来呢,赶紧吞了两口茶水。

    高知州见他这样子,哈哈大笑:“可不敢将提举校勘吓坏了!”

    “我知道官家此次差你南巡,本是要去杭州与福州推广刻法。但托我们王主簿的福,叫你远道来了趟黄州,这我可不能叫你白来——你们好友多日不见,难道不该叙叙旧吗?且在黄州留一个月可好?我们黄州的刊印行当虽不及苏杭鼎盛,却也是淮南有名的才子之乡,读书人多得很,活字也是需要的!”

    罗月止刚从寿州那乌臜地界出来,得见如此作风的地方官长,简直像是见了神仙,自然愿意留下,只是行程设计有定数,故而道:“在国子监定了行程,不好耽误太久,一个月必定是呆不住的……那就留五日?”

    高知州讨价还价:“十五日。”

    罗月止:“十日。”

    “说定了。”高知州一拍大腿,“馆驿比不得家里舒服,仲辅啊,好生招待!”

    王仲辅笑眯眯:“遵命。”

    罗月止:……突然觉得被这上下级联起手来诱拐了,是错觉吗?

    “那高知州贼得很。”何钉往嘴里扔了颗煎豆子,嚼得嘎吱响,“忒会拐人的。你看那傲娇书生都被他哄成什么德行了,对他马首是瞻,鞠躬尽瘁,整日熬着大夜批公文,还跟得了便宜似的。”

    罗月止憋笑,只道:“哥哥近朱者赤,来了黄州之后成语量见长。”

    “埋汰到我头上了。”何钉大手一伸,粗糙的手指掐住他脸蛋子。

    “这个也近朱者赤了!松手……你手劲儿比仲辅大太多了别拧!”罗月止咕咕哝哝地控诉。

    王仲辅果真像何钉说的,熬了一整个晚上写文书,睡了一个时辰后起床走出书房,却发现罗月止竟然也醒了,笑着问他:“几月不见当刮目相看,最是贪睡的人,现在不让人叫都能起床了?”

    罗月止:“被人锻炼出来的……你每天都这么忙,身子骨能撑得住?”

    “并非常态,只是将未来几天的公事提前做好了。这不是要抽出时间来陪你玩儿。”

    罗月止心里有点感动,于是嘴贱起来:“你这日日睡在书房,怕是哥哥要怪罪我。”

    王仲辅笑眯眯地,扯下树丛中未成熟的小青橘扔他脑袋。

    王仲辅乃是黄州主簿,在黄州城中比罗月止这个京城来的提举校勘说话顶用,直接召来黄州坊刻行会的行首,让罗月止直接与他吩咐。

    涉及商行,就是罗月止擅长的范畴了,王主簿为他引荐之后便得了闲,一边饮茶一边听着罗月止“传道”。

    罗月止此次南下并不是游山玩水,早做了完善的准备,他颇有礼貌地一笑,朝身边的阿虎阿厚伸手,两人便从随身包裹中捧出好几本书册来。

    其名分别为:《毕昇活字法营造要术》、《活字应用一百问》、《期刊运营概论》、《新闻学概论》、《广告学概论》。

    五本书摞起来厚比人掌,安放在黄州坊刻行首面前。

    罗月止笑道:“幸见行首,此乃见面礼。”

    此后,罗月止捡出《毕昇活字法营造要术》与《活字应用一百问》两本书,摊开同行首讲解,花团锦簇说尽活字的好处,又搬出国子监的名头画了好大一张饼,听得黄州行首迷迷瞪瞪,心动不已。

    行首在坊刻行当里摸爬滚打三十多年,从没见过内容如此详尽的营造要术,简直是掏心掏肺、手把着手想将读书之人教会。

    他看得啧啧称奇,半晌都挪不开眼睛。有这奇书在手,就算之前从未接触过所谓“活字”的刻书工匠,也能照葫芦画瓢做得有模有样。

    只是这活字的造价实在是……

    罗月止现身说法,道自己正是因为这活字刻法与期刊,挣得家财万贯,甚至获得国子监甚至官家的青睐,不仅得了官身,更得了实差,他能坐在行首面前,正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行首又犹豫:“汴京的百姓,那自然是财力充足,教化最好,汴京能赚到钱帛,不代表黄州也……”

    王仲辅此时淡然道:“与行首交个底。在州中推广活字,乃是知州亲口授意。如今衙门里正在商量,率先打造活字的书坊,可获官府亲发的“鼓励基金”,唯独前三名可得资助,不日便会发布公文。推广活字此乃大势所趋,行首可自行掂量。”

    行首一听这个,这哪儿还坐得住,连连给面前两位官人敬茶:“这……这名额千万要留一留啊。”

    王仲辅提起茶盏:“罗提举公务在身,唯独这几日有空闲可以亲自指导。名额可以留,但行首也要抓紧时间,尽早决断。”

    行首忙不迭连连点头,直道:“主簿说得是。”

    离开茶坊,两人溜达着往城南走。

    王仲辅:“月止这法子管用得很,以限额资金相激,便叫他们不会再拖延观望。”

    罗月止哈哈一笑:“首位吃螃蟹的人最是难找,但只要开了这个头,日后便好做了。我那几本书乃是书坊中的老匠与毕家后人合力所著,极尽详细之能事,自是懂行的人来看,绝对够用的。”

    王仲辅感叹:“官家派你出来,实在英明。”

    “要是他不吓唬我,就更英明了。”罗月止小声道,“咱这是去哪儿?”

    “既然来了黄州,自然要四处逛逛。”王仲辅负手道,“我见你戴了块佛牌,可是对佛家有了些兴趣?今日公事了了,便带你去承天寺转转。”

    罗月止愣愣看着他:“承……承天寺啊?”

    罗月止默默抬头看向未时明朗的天色。

    承天寺这玩意儿它、它不得夜游么?——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眉州,幼儿形态的苏轼:“啊、啊啾……”

    第164章 老师教我

    承天寺位处黄州城南,依水而建,目之所及即为赤壁旧景,远眺可见武昌诸山,江流奔涌,浩然如海,其景色丰神秀美,与中原全然不同。

    罗月止前世读书时囊中羞涩,没钱出门旅游,工作之后月钱挣得多了,却忙碌非常,再加上节假日只要是个景点就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便更没什么出去旅游的兴致。

    如今重活一世,交通没有那么方便了,反倒被皇帝一张圣旨催着出了门。

    此时此刻有好友相伴,坐在石桌前焚清香、煮春茶、赏江景……简直像在做梦似的。

    王仲辅属于掌管官署文书的事务官,干的就是最基础最繁杂的文书工作,自来了黄州赴任,手中的公事就没消停过,难得半日闲暇,远眺江岸神情同样舒展。

    迟到的何钉打马来到承天寺山门前,只见这俩年轻人背对着山间法寺,坐在寺前供路人歇脚的石桌旁,一人手里捧着只茶盏举目远眺,就跟入了定似的。

    何钉翻身下马,口中调侃道:“只听过兔子精拜月,还没见过书生拜江呢。”

    王家仆使叫了句“何郎君”,迎上前去牵马。如今人到齐了,饮尽残茶,三人同入寺院。

    听说主簿与南巡的提举校勘前来,承天寺便安排僧人在山门迎接。

    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僧侣,向贵客合掌拜会,唱了声佛号。

    小僧法号常修,抬头见到面前这仨人,眼光停在罗月止胸口的玛瑙佛牌上。

    常修手指间拢着佛珠:“这位就是汴京远道而来的贵客?”

    他语气温和:“官人与我佛有缘。”

    罗月止握住胸口的佛牌,笑道:“这话倒不是头一次听了。”

    罗月止见这小僧对佛牌好奇,便与他直言,说此乃灵空大师故去前的赠礼。

    一行人往寺中走,相谈之下才知道,如今黄州承天寺的住持与灵空大师乃是故交,常修儿时也有幸见过灵空一面,不过时间久远,高僧的音容笑貌已然记不分明。

    听闻灵空半个多月前圆寂,常修愣了愣,敛眉低目,念了句“阿弥陀佛”。

    “今日得见官人,又见到这只佛牌,实乃因缘际会。”

    常修恳切道。

    “如果方便,能否请罗官人在寺中多停些时辰,住持今日外出办法事,最多一个时辰后回来,他尚不知大师圆寂的消息,必定也想见一见老友旧物,山高水远,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罗月止看向王仲辅,意思是听东主的安排。

    王仲辅自然不会拒绝:“今日无事,正是想在寺中多叨扰,我们等待住持归来便是。”

    常修连连道谢。

    ……

    罗月止一行人在寺中漫游,大抵半个时辰之后,行至一僻静院子。

    常修介绍说,这里是承天寺的客舍,有许多读书人和租不起宅子的吏员会寓居于此。寺里不收房租,仅凭他们自愿缴纳一些香火钱。

    王仲辅:“进去看看吧。今日带月止来这里,一为赏景,二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客舍乃是座三进的宅子,一栋栋单独的屋子分列两旁,瞧着同客栈没什么两样,唯独中庭院子里有一株遮天蔽日的黄葛树格外惹人注意。

    百年的老根蟠露于泥土之外,蜿蜒交错,二十余米高的参天枝桠向四方伸展,坠着满枝湿漉漉的青翠欲滴的叶片,将斑驳日光漏映在青石地上。

    树下几位身着儒衫的年轻人或坐或立,远远看过去,便是一片古意盎然的风景。

    罗月止看得身心舒畅,只遗憾柯乱水没有同他一起南下,否则这山寺中的一景,怕不是能永远记录下来,供世人共赏。

    罗月止不由产生了些许好奇,靠过去听他们闲谈,谁知入耳的话却熟得不能再熟。

    “善书不择纸笔,妙在心手,不在物也,这话说得一个字都没错。”

    这不是他拿来忽悠读书人练硬笔字的话么……罗月止略感惊异,再看他们手上拿的笔,一根毛都没有,分明是他们京郊药庄子里产的铅笔!

    那书生继续道:“就凭那卖笔的人能讲出这句话,再贵我也乐意买来试试。”

    罗月止听出些不对来,转头看向王仲辅。

    王仲辅放轻声音:“铅笔乃是北下的商船带过来的。我听你在信里讲过,此笔于京城不是什么稀罕物什,最近在南边却是物以稀为贵,炒买成了高价,一支笔卖得近百文钱。”

    “百文钱?”罗月止在京城百里之内,能称得上一句耳聪目明,再往外却是鞭长莫及,对淮河以南的市场情况竟全没耳闻。

    若不是此次南下,怕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被瞒在鼓里。

    罗月止皱起眉头。

    如今做航运生意,成本高风险大,商人们在京城大量购入铅笔,运出京城经销转卖,摊些成本在卖价里,赚上几分辛苦钱,可以理解——

    但这利润是不是吃得也太多了?

    别的产品也就罢了,甚么留仙椅、猫爬架……皆不是生活必需,溢价高是常事。

    但铅笔乃是罗月止专为底层百姓们准备的,为的就是解决笔墨耗资高昂、读书写字成本太高的问题,如今本末倒置,真真是岂有此理。

    他刚想说话,便听人群中有一位秀才率先开口:“乐意买是你的事,但我说这铅笔定价有问题,亦是有我的道理。”

    “卖家说‘善书不择笔’,这话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但既然不择笔,又为何偏要选择他们家的硬笔来使?若当真不计较器具,捡支烧火棍亦能成书,岂需花费百钱?”

    “拿这话糊弄人,能挣得一时之声势,但自要官府文书仍要求墨笔书写,省试会试皆要以字观人,这硬笔便绝对成不了气候,顶多是个图新鲜的玩意儿,昙花一现罢了,待诸人兴致消退,自然再卖不出去。”

    “卖笔的人但凡有些远见,便该知道,此物若想同毫笔竞争,必定要找出差异来,重塑优势,另辟蹊径。倘若坚持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只能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若我来看,这铅笔唯独笔芯稀罕了些,外壳使用的是最寻常的松木,笔身连个清漆都未上,入手又轻得很,整体造价绝对高不到哪里去,不如摊薄利润,薄利而多销。”

    “其顾客更不该是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而是囊中钱帛不丰、供不起笔墨的贫苦秀才,更有甚者,乃是寻常百姓、贩夫走卒。”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敢问郎君姓名?”

    秀才往左一看,便见人群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生面孔。

    那说话的年轻人头戴纱帽,身着玄色圆领衫,腰系赤红鞓带,像是北方士人的打扮,皮肤却不似寻常见的旅者游商粗糙,顶着一张洁净雪白的小圆脸,斯斯文文,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秀才作揖:“在下黄州宋斛,宋时丰。”

    他认得这年轻人身边的乃是州中王主簿,心中有了猜测,便继续对罗月止道:“拜见官人。”

    不仅聪慧,还是个极有眼力的人。罗月止来了兴致:“仲辅想让我来见的,就是这位郎君?”

    王仲辅也是偶然结识这位宋时丰,聊不过几句便想到了罗月止,不仅他觉得像,连何钉都说,若是罗月止遇着了这位,必定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他二人所想果真不错。罗月止一见宋时丰便觉得合心意,两人一拍即合,就着铅笔定价与经营之事畅聊起来。

    宋时丰祖上世代务农,自祖父辈才进州城做起了小生意,在城南有个小摊位贩卖果蔬。宋时丰乃是家中幺子,虽自小读书,但比起科举入仕,反倒对做生意的兴趣更大一些。

    可家里人仍是怀揣着养出个进士的希望,便想了个辙,掏上一贯香火钱,在承天寺给他租了个小屋子来读书,干脆叫他远离家里的经营。

    “考中进士自然可以光耀门楣,但若是生意做得好,照样能叫家里过上好日子。”宋时丰与罗月止一见如故,忍不住同这位面向和善的官人诉说心意。

    “我前段时日偶然结识了王主簿,方知金榜题名之士应该是怎样的才华横溢,万中挑一。我是定然没那个天分的,思来想去,还不如经商。”

    这话罗月止听着可真是带劲,他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变戏法似的放在宋时丰面前,语气神神秘秘:“少年人,我看你根骨奇佳,是万中无一的经商之才,你可听说过一门‘广而告之’的生意……?”

    时值七月末,黄州难得的晴天。

    彼时的宋时丰并不知道,当他翻开《广告学概论》首页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即将迎来巨大的转折点。面前这位神秘兮兮的小官人,将会把他拽入一道名为“广告”的天坑里头,一去不回头。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好处。生意做得好,不仅可以光耀门楣、扶危济困,还能造福一方。”

    罗月止说这话的时候,当真是有切身的体会:“若叫我来说,甚至有许多为官者难以企及的便捷。”

    宜春竞画、茶坊推广、狸奴相亲……听罗月止将他亲手缔造的广告案例娓娓道来,宋时丰当真有豁然开朗之感。

    宋时丰:从、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懵懂的年轻人对罗月止一礼拜下:“这门生意该如何做,还请老师教我!”

    第165章 整顿物价

    古有孔夫子在杏坛中传道授业解惑,今有罗家小官人在黄葛树下开设“广告学公开课”。

    他如今手上能拿出来的案例极其丰富,道理与故事结合讲得简单易懂,以宋时丰为首的小秀才们听得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僧常修也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尤其听他讲到寺庙的“危机公关”,于京郊开设安养院,救济流民,实乃将坏事变成了积攒功德的好事,连连摇头赞叹。

    他小声问离得最近的何钉:“这位着实是个奇人……难道汴京的官人都是这般样子吗?”

    何钉哈哈一笑,回答:“哪儿能呢,从南到北偌大个天下,怕也是独一个。”

    常修合着手掌,兀自感叹今日有幸听得了奇闻。

    话题再回到铅笔上,众人方知,原来那铅笔同所谓的《开封日报》一样,本意都是为街坊百姓、清贫举子准备的。宋时丰方才所言之语,竟然八成都是切中真相。

    罗月止看着宋时丰,满脸写着欣赏:“故而我说你是经商之才,其洞见远超常人啊!”

    其余几位秀才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些变化,仿佛头一天认识他似的。

    宋时丰受宠若惊:“我……我吗?”

    他读书读得不怎么样,从来被家里人埋怨,说他“心思不端,聪明劲儿使不到正经地方”,自小到大没听过几句夸赞,今日遇到这么一位伯乐,方有扬眉吐气之感,甚至难以置信。

    “今日听君一席话受益匪浅,我愿拜官人为师,学习经商之道!”宋时丰激动不已,撩起衣袍往地上一跪,当场给罗月止敬了杯茶。

    汴京城里的卢崔杨三人乃是罗月止真金白银雇佣来的,他们跟在罗月止身边学习这么久,都未曾行过如此大礼。

    罗月止赶忙接过茶,伸手将宋时丰扶起来:“你我年纪相仿,领你一句老师已经是惭愧,跪什么,我这儿可不兴这套……”

    “铅笔本意乃是造福平民,在黄州价格却暴涨近二十倍,使百姓不得方便。这情况务必要改,应该怎么做,还请老师教我!”

    罗月止舒出口气:“我与那铅笔作坊老板相熟,就算你不说,这事儿我也是会管的。”

    罗月止看向常修,斯斯文文发问:“小师父,如今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不知你家主持回来了没有?”

    ……

    法会结束,承天寺住持归寺,听闻旧识故去的噩耗,老僧手中捏着佛珠,站在窗边沉默良久。

    半晌后才感叹一句:“了脱生死,离苦得乐,圆满功德。”

    承天寺住持:“多谢罗小官人转告消息。官人眉目清正,善根深厚,怪不得灵空生前将此宝赠送于你。”

    他曾在灵空大师手中见过罗月止胸口这只佛牌,知道此乃先皇所赠,是顶顶珍贵的佛宝,绝非寻常人可受赠,便连带着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小官人也亲近起来。

    罗月止也不客气,借着他的眼缘,提起另一桩事。

    ——他想将承天寺,作为汴京铅笔在黄州的“指定经销商”。

    他对住持说明了制造铅笔的目的与如今黄州的经营现状。

    “我明日便寄送一封书回京,叫京城管束起批购铅笔的端口。但今日之定价也该尽早更正,不能叫商人白白赚这昧良心的钱。自今日起一个月,希望承天寺能出面,让我将铅笔在寺中寄卖。”

    宋时丰一开始不解其意,闷头琢磨了半晌,方才有了些看法:

    承天寺乃是黄州第一有名的法寺,每日来往香客几千人,若从这里为起点发散消息,“广而告之”,称得上是事半功倍。

    更不用说承天寺素来有向外租赁客舍的习惯,落魄的秀才、清贫的吏员皆汇聚于此。按罗月止方才所教授的广告理论来说,这群人亦是铅笔的主要潜在客户。

    法寺游离于红尘之外,跟外头那些暴抬物价的商贾来比较,简直是清廉的代表,就算是秉持着积攒功德之心,也不会将铅笔卖得太贵。

    “铅笔在京中定价五文,若算上货运等诸多成本,在黄州价格应能控制在十文以下,待我回去后细细盘算一番,再与住持聊具体价格……当然,自然会给法寺饶出利润来,此事造福百姓,寺中应得一份香火钱。”

    此事对承天寺百利而无一害,住持慈祥地看着罗月止,念了声“阿弥陀佛”,当场便谢过,并叫常修去跟进这桩“修功德”的生意。

    常修乃是承天寺住持的亲传弟子,按照接班人培养的,但到底年纪还小了些,虽应承下来,脸色却有些犹豫。他从小到大学的是佛法,哪儿学过做生意呢,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

    罗月止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这次南下随行带的人少,却带了整整半船的货物,其中正有铅笔。反正要在黄州停留几日,便在走之前将此事操持起来,省得常修小师父初次接手,忙不过来。”

    常修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还有我这新收下的小徒弟……”罗月止笑着拍了拍宋时丰的肩膀,“正好有机会,便叫你看看广告是如何做的。”

    ……

    跑南北船货的商人最爱凑热闹、运新鲜。

    有人最先发现了商机,将汴京铅笔运往黄州,顶着“京城士人新宠”的名头,还说什么连晏相公、欧阳司谏都爱用,几文钱的硬笔摇身一变成了贵达百钱的奢侈品。

    隔着千八百里水路,一时之间也没人去“打假”,捞的正是这份信息不通的油水。

    同行见这伎俩能够一本万利,都开始计划着往黄州运铅笔,甚至不惜在京城以十几文钱的价格在百姓手中收购。

    他们网罗了满满一船的铅笔,可这几日到了港却发现,黄州现在的铅笔价格竟然直线下跌!

    不应该啊!

    按照往常炒卖新货的经验来说,高价铅笔起码得有三五个月的赚头,怎么消息突然就走漏了!

    “劝你甭打这注意了。”码头上挑货的文房店掌柜对他说道,“人家承天寺这几日已经将低价铅笔卖起来了,进寺上香的香客人手一份仿单,满满罗列着铅笔的用途。”

    寻常人家用铅笔在历书上勾画吉日、盘算节气,不用磨墨,随手就能用,方便得很。

    家中小儿用铅笔开蒙识字、玩耍涂鸦,置办起来便宜,沾染上脏污更比墨水好洗得多。

    工匠手艺人提起铅笔画线,痕迹比碳粉细,用起来更加节省,半年仅仅消耗一根铅笔。

    ……

    “这种种用途,几日之间都在州城里传遍了。”

    “还有那叫做‘连环画’的张贴告示,好大一张图贴出来,告诉人们该怎么执笔,笔头用秃了该如何削尖……上头一个字都没有,却细致地跟手把手教学一般。”

    “如今书生们也糊弄不住了,都盯着便宜的买。一支笔八文钱,你要觉得行,咱就收货,不行就换另一家。但我提醒老兄一句,如今城里都是这个价。我这还是大手笔呢,你这一船都能收下,别人家可吃不下这么多的货。”

    那货商听这消息,这哪儿能同意,硬是从大清早等到了黄昏。结果当真如那文房店掌柜所说,来收铅笔的人出价都在八文到六文钱不等。

    最离谱的竟然出了五文,跟汴京一个价!

    货商大发一笔横财的期望,在漫天晚霞中终于破灭了。可天色已晚,货不能不出,过夜租用仓库又是一笔新费用,他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拉住面前欲走的书坊掌柜:“七文……那就七文吧!”

    他黑着脸招呼伙计卸货,计算着这趟航行的亏损,心里哗啦啦流血,疼得一个劲儿吸气:“挨千刀的,到底是谁干得这好事!”

    “只要不在开封高价收二手铅笔,乱我汴京物价,以这个价格出售并不会亏损。”

    黄州港口附近的茶坊二楼閣子里,罗月止远眺浓紫晚霞倒映江面,饮下一口霍山黄芽,轻描淡写道。

    “但若是他们见钱眼开,铤而走险,以为距离虚高的价格崩盘仍有些时日,这雷不会劈到自己头上来……那就莫怪时运不济,老天爷叫他好好长个教训。”

    他身边的宋时丰头快埋到手心里,又一个劲儿点头:“老师高明!”

    罗月止:“你在做什么呢?”

    宋时丰这才抬头,眼光锃亮,语气颇有些狂热:“正在将老师的金玉之言记录下来!待老师走后,必当日日背诵!”

    真是个好徒弟,知道照顾自家生意,他此时手上拿的还是铅笔。

    只是握笔仍旧生涩,几个手指头都快缠到一起去了。

    罗月止:“……”

    罗月止:“倒也不必勉强。若实在用不惯,就以墨笔书写罢了。”

    宋时丰并不妥协:“我看过老师的铅笔字,写得是极好的,我身为弟子怎可不循师道!老师前几日说了,广告这一行贵在接受新鲜事物,时时不可懈怠,岂能因为不适应就前功尽弃!”

    罗月止:可你看起来快骨折了!努力到这种程度是不是过分了!

    这小徒弟的热忱实在不容小觑,看得人都替他痛。照王仲辅的话来说:“倘若将这份用心匀一半来准备科举,兴许再过个六七年便可榜上有名了。”

    罗月止无奈,起身坐在他身边,叫他手指放松,亲自教他怎么拿笔。

    功夫不负有心人。

    待罗月止离开黄州之日,宋时丰的铅笔字,已然写得有几分像样。

    “你说想在黄州做起广告生意,便少不得与书坊印店合作。黄州坊刻行首为人不错,又有王主簿帮你引荐,你有什么需要可直接与他商量。《广告学概论》与《新闻学概论》乃是师门经典,定要背得滚瓜烂熟才行。我同你说的门规,你也要细心记好,绝不可逾越。”

    罗月止嘱咐道。他与宋时丰相处时日很短,但十分聊得来,短短几日积攒下的师徒情分不薄,如今要离开,心里还当真有些惦记。

    “经营上若有什么问题,亦可与我书信往来。”罗月止笑了一下,“你若喜欢,便用铅笔写信。”

    宋时丰满面怅然,连连答应,眼巴巴看着他。

    王仲辅站在罗月止身边,似笑非笑,小声同他说:“好一个望眼欲穿的小徒弟,你寄给公爷的家书中可提到他?”

    罗月止愣了一下,笑得僵硬:“你猜我敢不敢提?”

    王仲辅拍拍他肩膀,朗声发笑。

    船夫看了看日头:“时辰不早了,官人上船吧。”

    “那我走了。”罗月止拍拍王仲辅手臂,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在黄州好好的。”

    王仲辅握住他手腕:“水路漫长,照顾好自己。此行没人看着你,莫要总不当回事。”

    “知道啦,也替我跟哥哥道声别。”罗月止笑着登船,“后会有期。”

    “多谢老师传道,弟子定会将此道发扬光大!”宋时丰在岸边行礼,声音很大,离港的船上都能听到。

    阿虎瞧着新鲜,一直往船门外瞅着:“真新鲜,咱少东家出趟门,还开宗立派哩!”

    罗月止哭笑不得。也望向岸边渐行渐远的人。

    他喃喃道:“开启民智,沟通消息……我原本以为,这就是句漂亮的空话,说出来好听罢了。这次出门才觉得,打开闭塞的视听,将千里之外的故事传播出去,是多么有用处的一件事。”

    他脸上带了些笑意:“既然官家给了我这份差遣,便物尽其用吧。”

    阿虎转头看着罗月止。

    船离淮南岸,他觉得少东家似乎与从前有了些不同。

    虽还是一副薄薄的身子骨,可看起来,却好像比之前更有力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时丰:老师!老师啊!老师你再多教我几天啊!老师!

    罗月止:…………吵死。

    第166章 修堤赞助

    罗月止本以为黄州官吏勤政、弭盗安民,已然将黄州治理成了地方上的富硕之州。

    可直到他顺着水路往南到了苏州,才知道什么叫做江南大郡,鱼米之乡。

    苏州西傍太湖,东邻沧海,其中遍布湖泊河汊,州城乡县之中皆有水路河道。

    罗月止一行人的交通用具乃是商客两用的大船,吨位大,吃水深,不方便入内河,便将船停泊在城外港口,留下船夫看管,而他带着阿虎与阿厚换乘轻舟前行。

    罗月止特意在寒山寺休整了一宿再入州城,路过城外村落,一路所见的乡民虽同样是粗布缝衣,草藤织履,但人人穿戴齐整,面孔洁净,言笑宴宴,眉目间全无郁结之色。

    这泽国风貌,同他在影视故事、旅游图赏中所见到的几乎别无二致,甚至更加鲜活美好。

    “罗小官人有所不知,若再往前数八年,姑苏还不是如今模样。”

    此时苏州城外下着小雨,寒山寺住持陪同罗月止坐与檐下观雨,双手合十,在茶烟雨雾中讲述道。

    “姑苏外三面地势隆起,每逢此时节便有雨水成涝,久积不退,田多水患,民不得耕。直到八年前范公出任,断断续续做了两年知州,花大价钱招募游手,将茜泾、下张、七鸦、白茆、浒浦五河疏通,引太湖水东流入海,方才解姑苏之困。”

    “这件事我听说过。”罗月止捧着茶盏,望向檐下水晶碎玉似的雨帘。

    “范公勤于治水,二十年前便曾在楚州至通州一路修筑海堤,命名‘捍海堰’,其工事长达数百里,叫沿线生民得以返乡,安居乐业,时人感念其行,又称其为‘范公堤’。他八年前又在苏州治水,易其风貌,卓有成效。”

    这都是他曾经听赵宗楠聊起的朝中旧事,如今恰逢时机,便说给了寒山寺的老和尚,权当闲聊。

    罗月止继续道:“范公祖籍就在姑苏,按照我朝铨叙制度,他本该回避本籍,不能做家乡的父母官。这知苏州的差遣,还是朝中相公破格授予他的。”

    更戏剧性的是,当年那位眼光卓著的相公,正是如今中书省中那位玩弄权术、到处给人使绊子的吕相。

    庙堂之远,寻常人自然没得听闻。住持身边的小僧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连连赞叹:“既然如此,那这位吕相公实在是个慧眼如炬的好官!”

    罗月止不知可否,低头喝了口热茶。

    这位权相,当真是叫人说不出究竟是忠是奸。他既可以在朝中任人唯亲,打压异己,又会在危难之时突破常俗,选贤举能,挽救一州生民。

    只能说他为官多年,侍奉两代君王,位极人臣,圣眷不息,当真是有原因的。

    可这也正是罗月止心口堵得难受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官家是极会用人的,放眼望去,本朝当真没有大奸之臣,只不过是立场不同,才导致相互攻歼,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得乌糟糟一片。

    可定睛一看,每个人身后都有赫赫政绩、累累治功,到头来茫然四顾,却不究竟该怪罪谁、打倒谁。

    罗月止叹了口气。从前话本故事看多了,免不得想法片面了些。

    现在方才想明白了。

    政治之复杂,岂是杀一杀奸臣,清一清君侧便能拨云见日的?

    “听说范公离任之后,还专门给中书上了份劄子,对吕相明说……”

    罗月止半抬着头,像在回忆。他这自小得名的蔡州才子,将过目不忘的本事用在讲故事上,也当真是好使。

    “他对吕相公明说,浙漕附近的州官与县令,皆要选择精心尽力的官吏,不能以寻常资格为标准授官,最怕他们到任之后阳奉阴违、贪图私利,不坚持治水,让水患重新成为朝廷之忧,且失东南之利。”

    寒山寺小僧正是全神贯注,代入感极强地一个劲儿点头:“这是要的!这是要的!”

    “我一路走过来,见农田碧绿如海,想必当时中书同意他的观点,派过来的官员确实继承了范公志向。”

    罗月止笑问:“我明日便要进州城了。如今的知州与通判是什么样的人,住持可能同我说说?”

    ……

    “我没工夫见什么京城来的进纳官。”

    苏州通判李禹卿皱着眉头,把文书往桌案上一摔,语气生硬极了:“什么提举校勘,这差遣之前听都没听说过。近日多县上报雨水过多,溏沟淹塞,府中的吏员一个掰成两个使,公文都批不过来,谁有闲心陪他过家家!”

    他挥手欲将主簿打发走:“你请他吃顿酒菜便得了,莫要来烦我!”

    “那毕竟是官家金口玉言派来姑苏的提举官,只要一个主簿去招待不合礼制……”苏州主簿知道他最近脾气大,说话小心翼翼的,“那位提举还说呢,说自己有法子帮通判分忧。”

    李禹卿眉毛拧成一坨:“他一个捐官人,既从未出任地方处理庶务,能有什么法子分忧?”

    “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李通判将手中的笔搁下,脸色黑黑的,“他非要见我,那便见吧。”

    罗月止在苏州赴的官宴,与寿州乃是天壤之别。

    他进到窄窄的閣子里,但见桌案上最体面的菜,便是几条小小的、热油炸过的骨酥鱼,另有两碟绿叶菜,一盅豆腐鱼汤,还有一小碗蒸米。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连酒与茶都没有。

    对了,还有桌子对面看上去不太友好的通判李禹卿。

    李禹卿瞪着双睡眠不足的眼睛,本来等着面见一个大腹便便、穿金带银的捐官人,却没想到走进来的是个衣着素净,白嫩文弱的小郎君。

    操着一口汴梁官话,清清爽爽,就跟初夏湖畔新长出的荷叶瓣儿似的。

    李禹卿愣了愣,把满身怨气往回收了收。

    这捐官人竟然也不嫌弃席面简陋,提起衣袍坐在他对面,一口鱼汤一口饭,吃得斯斯文文高高兴兴,饭罢还称赞骨酥鱼脆软香甜,一副脾气顶好的模样。

    ……李禹卿心里反倒生出点别扭来。

    李禹卿稍作解释:“如今忙着清淤修堤,税籴皆用在河道里,宴请的钱帛自然不例外,特殊时期,招待不周,还请提举体恤。”

    “救济生民,自然是好事。”罗月止笑答,“等了好几日也没能见到通判,今日有幸得见,通判气色不大好,可是公事遭遇难处?通判既然这么说,难处是与钱帛有关?”

    李禹卿沉默片刻,静静打量他,半晌后开口:“听闻罗提举早在七日前便到了姑苏,入州城之前,在附近村县逗留了几日,看来今天是有备而来?”

    “提举既负皇命,是来考察我苏州的书籍刻印,为何对治水庶务如此关心?”

    “提举校勘是公事,旁观水利是兴趣。我虽不才,却敬仰范公多时,既然来了此处,自然想尽一份自己的心力。”罗月止道。

    “听闻姑苏岁纳苗米三十四万斛,而早些年范公治理五河,工期未满,几个月时间便用了粮草近二十万。”

    “我这几日等不到通判,闲来无事,便帮通判算了笔账。”罗月止温言道。

    “如今距离上次治河已过八年,各县下属的河道新淤当除,其中耗费的钱粮起码也要十五万,这还算是负担得起。”

    “但我前几日还听说,李通判想要增筑太湖长堤?”

    罗月止端坐在椅中望向李禹卿:“此举既成,可利万民,是件大好事。可一丈堤坝一两金。修堤过程中,役夫失足溺亡,民意消极反复更是在所难免,安抚救济更是笔大开销。其中压力如何,应当不必我来多嘴。若不开通财路,此举怕是难以坚持。”

    “我自是知晓。”李禹卿面色微冷,“二十年前范公于西溪修筑海坝,潮势凶猛,四万役夫溺死了几百人,朝中反对之声鼎沸,但范公扛下来了,故而能成大事。今我欲修太湖堤,其潮势比不得彼时狂风恶浪,我虽不及范公雄才,但既已立誓,就该坚持到底。”

    “事情也没有严峻到如此境地。”罗月止仍旧温和,“我有一法可开财路,还请李通判垂听。”

    按照官府的思维,开通财路无非只有一种方法,便是想方设法地加税。

    但罗月止作为商人,想法却与官府截然不同。他想的办法简单说起来就是一句话:

    商人赞助修堤坝!

    如今世道,读书人金榜题名之后衣锦还乡,修修门前的道路,供街坊邻居行走方便,已然是能记入县志的仁善之举。

    但全没有商人发家致富之后,帮助故乡改善公共设施的风俗。

    一则是商人同官府关系乃是纳税与收税两方博弈,关系颇为尴尬;二是当世商人慈善事业大都集中在赠物施药、安置病老,就像赵宗楠与大相国寺所作的那样。

    可金榜提名的读书人手里能有几个钱?就拿王仲辅举例,他还是封了实差的,一个月到手的俸禄其实也没有几两银子,能养得起家里就很不错了。

    新科进士修路,也是象征性的修一修,基本顶不上什么改换天地的大用场。

    但商人确是富得流油。

    他们囊中不缺钱,只缺社会地位与尊敬!

    苏州乃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硕之州,走南闯北、腰缠万贯的生意人遍地都是,比京城毫不逊色,倘若官府公开为堤坝招商,寻求商人赞助,只要是捐了钱的,便加以大肆公示,此事未必不能成。

    将商人赞助修堤的作为广而告之,全程报道。

    一方面可调动商人换取声名的积极性,另一方面则保证所有赞助账目透明公开,免除了官员遭遇诽谤,朝廷怀疑他们收受俸禄、贪污商钱的后顾之忧。

    若再进一步,则可将堤坝长度公开标价,根据所纳的钱帛多少,将堤坝分段其名,另刻仁商名姓义举于其上,由苏州才子作文以记之,传唱天下。

    此堤修筑得越是坚固,则其声名传唱的时日越久。

    风浪雨雪岿然不动,商人们自此青史留名也说不定。

    便叫世人都来看看,苏州仁商究竟是何等风范!

    罗月止的朗诵结束了,收回手臂,静静坐回椅子上,又是个安安静静的文弱书生。

    李大通判睁大了双眼,愣愣地看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舌头差点打结。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167章 小童记者

    罗月止温然而笑:“之前是广告商人,现在是得了官身的广告商人。”

    他方才说话说得口渴,此时话音落下,眼神逡巡着找水喝。

    可李禹卿想着要给这捐官人一个下马威,全程没给他上茶水,他低头看看,也不嫌简陋,从食案上举起半盏凉透的鱼汤来饮。

    李禹卿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亲自招呼仆使:“快去上茶,再吊一碗热腾腾的鲜鱼汤来!”

    罗月止捧着汤盏,笑眯眯地看着他:“李通判慢些走路,不着急。”

    “这残羹剩菜便不吃了,怎能让提举用这些。”李禹卿抢过他手里的汤盏,“咣”地磕回桌案上,又一把握住他手臂,“这‘招商引资’的法子,还请罗提举再同我细细说上一遍!”

    罗月止哈哈一笑:“好说好说。”

    他挣出手腕,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来:“此乃太湖堤招商引资策划书。李通判可细看。”

    李禹卿早前还说他今日是有备而来,却没想到他“备”得这么完全。

    这所谓“策划书”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李禹卿翻开这装订简易的书册,只见第一页便是“目录”,将招商引资涉及的事宜分门别类罗列清楚,极具体系。

    不仅如此,每项标题后皆数字。在罗月止的提醒下他才明白,只要比对着标题翻至相应页数,便可尽读其中内容,简直方便到难以置信。

    李禹卿心中费解。

    苏州乃是坊刻云集的文人之乡,百步一书坊绝非夸张,其印力比起京城都远胜一筹。很多朝廷修订的书籍,都是要千里迢迢运到苏州来制版印刷,而后再广发四海的。

    按理说书籍的刊印装订……也该是天下最先进的才是。

    可他却全然没读过这样的册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脑袋,才能想出这样高效的阅读方法?

    在他心下大骇的时候,坐在一边的罗月止补充道:“此书是我凭借粗浅薄见所撰。”

    “其中涉及到修筑堤坝详细资费,我实在是不甚了解,便说得含混了些,可用不可用,仍待通判自己来考量。”

    “但如何将此事广传于豪商巨贾,收取赞助后又该如何将他们的事迹广而告之,却是我最擅长的领域,应当足以派得上用处。”

    李禹卿这便不说话了,全身心投入进策划书中去。

    待到罗月止慢吞吞喝完一整碗香醇的鲜鱼汤,李通判方才抬起头来,表情恍恍惚惚的,好似是受到了莫大冲击。

    “儒商典范,子贡之才……”

    这话听得次数够多了,罗月止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谦逊地笑了笑。汴京人爱做熏鱼熝鱼,唯独很少煲汤,他太久没喝到过合心意的鲜鱼汤,舌尖上甜滋滋的,兀自在回味着,舒舒服服半靠在椅子里,很没有气势的模样。

    但就是这软绵绵的架势,在李禹卿眼里才更显得深不可测。

    “你姓罗……罗氏书坊……”李禹卿猛地抬头,“难道几个月前从汴京运来的《壬午进士学报》和《杂文时报》便是罗提举所出?”

    若叫苏州主簿听了他现在这话,估计要当场绝倒。

    这位提举校勘公事的来头,他半个月前亲口跟通判交待过的,这人光想着清淤筑堤,是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进啊!

    罗月止点点头:“正是。”

    李禹卿将信将疑:“《壬午进士学报》送来苏州之后,在这里重新缮写模勒,这件事是我来跟进的。七十九张雕版,十余个工匠连刻了半月有余。你策划中所言之‘活字印刷’,当真只花了四日时间便排版完成?怎会有如此奇效?”

    罗月止坦然应答:“若无此效率,《开封日报》又是怎么做起来的呢?”

    “怕官长不信,我此番南下带了《开封日报》百余本,三十本沿途留在了黄州,剩下八十本日报就停在城外港口,另有活字匠造的参考书籍、广告概论,皆愿送予州中,以成官家传授知识之心。”

    李禹卿听完激动难以自抑,竟站起身面向北方一礼拜下:“官家圣明!遣罗提举至此,可解我州中之困!”

    儒教有云:“忠君爱国。”忠君是排在爱国前头的。

    故而罗月止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此时的举动。

    他犹豫片刻,没有上手去搀扶,只等他自己收拾好情绪。

    ……

    罗月止在苏州多留了一段时间,亲自盯着苏州的工匠在《毕昇活字法营造要术》的指导下将泥活字一块块烧制成型。

    李通判受罗月止启发,对活字的需求非常迫切,以官府的名义振臂一呼,竟从各家书坊招揽出了三百余名雕版匠人汇聚官衙。

    这些匠人都是个中老手,灵悟力非凡,几乎是看一遍书便能弄懂其中关窍,活字的烤炉昼夜不息,匠造效率犹如旋风一般。

    工坊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直叫屋檐外头的雨水都蒸成了腾腾热气。

    罗月止瞠目结舌,这才对南方坊刻行业之发达有了直观的认识。

    在汴京城中,雕版匠人乃是各家书坊最宝贵的“资源”。就说罗家,以何人厚为首那十来个技艺精湛的雕版匠人,都是罗月止真金白银、好声好气供在书坊里的。甚至有两位师傅从前乃是雕刻玉石的碾玉匠,看罗氏书坊的月钱丰厚,心动不已,是一拍大腿当即决定转行过来……

    在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汴京书商看来,想在几天时间内召集这么多能工巧匠,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李禹卿见状颇为自豪,捻捻胡须:“按这样的速度,朝廷的第一本《苏州日报》应当就在眼前了。”

    可谁知活字印刷术做得顺风顺水,却在其他的地方来了难处。

    硬件设备都齐全了,苏州却没有足量的记者与编辑人才。

    别问,问就是那个老毛病——读书人文绉绉惯了,不让用“之乎者也”便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自恃身份,拉不下脸面来写白话新闻。

    要给他们做通思想工作,花费的时间无法估量。

    李通判那边又着急要成效……

    罗月止眨眨眼,不声不响之间想了个剑走偏锋的主意,盯上了苏州各大书院中十一二岁的“小学生”。

    在官府与书院夫子的同意下,罗小官人网罗了一大批书院放课之后无事可做的小朋友,叫他们到街坊邻居身边听新闻、听故事,听完之后每天上交一份百余字的“日记”。

    什么消息都行,越新鲜越好、越驳杂越佳。

    倘若做得好,还能得一块木制的小胸牌,上头写着“苏州记者”四个字,戴在胸口又新鲜又好看。

    这份作业比抄书要有趣多了,还能奉官府旨意,在街上成群结伴、撒欢乱跑,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情!小朋友们都乐意报名。

    但罗月止“雇佣童工”也是有门槛的,胆大心细、字迹清晰、行文简洁得体乃是硬性要求,这反倒激发了苏州童子们练字、练文章的兴致。一时之间,书院各处都可见童生在比较彼此字迹,探讨文章写法,皆以获得官府发放的记者胸针为荣。

    这场面看得,叫学院夫子们心里酸溜溜的。

    怎么他们苦口婆心讲了这么些年都没用,如今为了块不值钱的木牌子,这些兔狲反倒练字练起劲儿来了!他们酸是酸,却也没有出言阻拦。

    一方面,这乃是官府授意的活动,谁也不敢明面上数落;另一方面,不论初心是为了什么,练字总比不练要强。

    罗月止在苏州逗留这段时日,摇身一变成了个孩子王,记者小胸牌一颗一颗往外发,新闻稿件一沓一沓往回收。

    李大通判心系社稷,不顾小家,到现在都还没成亲呢,自然也没有跟孩子相处的经验。他到罗月止下榻的馆驿去找他议事,硬是被一群只到他腰高的“小记者”吵得脑瓜子嗡嗡响,不出一盏茶功夫便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看他狼狈的身影,罗月止忍不住哈哈大笑。

    张罗小童们供应白话文章,暂时解了记者与编辑不足的困境。

    但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若想持续经营,仍需培养一批专业新闻写手才行。

    此非一日之功,就算是在汴京,罗月止也是循序渐进铺垫了小半年时间,又从国子监领了一批人才,才终于可以维持住《开封日报》稿件的正常运作。

    李禹卿明白他的意思,便主动提议不要揠苗助长,为今后的长远发展留出喘息的空间来,如今的苏州报刊,三日出一刊即可。

    他将此事上报于知州,知州亦有同感,并亲自为报刊命名,运笔题下七个大字:

    《姑苏三日新闻报》。

    报刊一经问世,首先举起双手支持,竟是那批撰稿小童的父母亲族。

    那些文章虽短,放在偌大报纸上犹如豆腐块一般,但毕竟是自家孩子受到官府认可的标志,其中光耀颇为罕见,足以催使他们到处去宣扬。他们不仅自己支持自家小孩的文章,还自发推荐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来“欣赏”。

    此中情形,正中罗月止下怀。

    从广告理论的角度来看,熟人推荐的传播效果乃是上佳。

    不出三期报刊的功夫,这本州官长亲自题字、内容详实、行文浅白的《姑苏三日新闻报》,便成了整个苏州炙手可热的话题新宠,大街小巷议论不止。

    罗月止见时机已到,便亲自撰写文章,将赞助修堤之举公开登报。

    他本身就是商贾,最懂当代商人的心思,便在文章中暗戳戳夹了些私货。如今商人敬水,以水为财源,修筑堤石既可以天下扬名,亦有财源滚滚、四面通财之意,乃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彩头。

    而苏州知州与李通判更是各自运作起来。

    知州头一个得了进展,说服苏州大商族吴氏率先赞助,一出手就是五万贯巨款。

    罗月止抓住机会大肆宣扬,亲自带着几个有悟性的书生与胥吏登门拜会,给吴氏好好做了回家族专访,在报纸中以最大版面刊登。

    那段时日,莫说是吴家的郎君与娘子,就算是吴家的家仆,出门走路胸脯子都挺得高高的。

    苏州依山傍水,乃是水陆沟通的大州城,捐钱修堤的好名声传扬出去,就连州外的商贾大族都派人来问,能否加个塞,多捐些钱,将太湖长堤匀出几丈来给自己家篆刻功德。

    李禹卿感慨万分,终于明白了罗月止所言之“赞助”究竟有多么庞大的能量。如今想来赞助修堤的商人络绎不绝,反倒是官府可以挑选起来。

    既然要公开登报,树立榜样,那么商人一贯的行事作风也要考虑在内,若有为富不仁、欺压平民的名声,便一律排除在外。

    罗月止管这个叫做“风险控制”。李禹卿深有共鸣。

    如今钱财充足,李禹卿上与知州议事,下与各县县令讨论过后,决定给苏州役夫增长工钱,不论是河道清淤的,还是修筑新堤的,每人每日皆多发二十文。此事亦有登报。

    而商人纳入的赞助钱,每隔一段时间亦会登报公示,以证官府清廉。

    偌大苏州,被薄薄的新闻纸连结在一起。

    虽时值雨季,阴云密布,连月不开。

    可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欣欣向荣。

    第168章 巫与福州

    晌午过后,福宁殿中,延国公赵宗楠陪同天子对弈。

    近来天气热了,冰井务每日都会往福宁殿中送最多的冰,乳酪院也呈上了冰酪供皇帝解暑。这冰酪皇帝吃腻了,自己没动几勺,只叫坐在对面的侄儿多用些。

    皇帝执白,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口中闲聊似的:“近日看了两浙路上的劄子,苏杭两州的官长皆对我派去的那位提举校勘赞不绝口。”

    赵宗楠不置可否,放下专门吃冰的小银勺,在其后落下黑子。

    皇帝又道:“尤其是在苏州,听闻他以新闻为媒,择仁商纳籴以治水,助其扬名,这可真是个额外讨巧的主意。”

    “吕相公前几日同朕议事时说,此法贩卖声名,有损朝廷脸面,晏相公当着朕的面反驳,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如今天下税帛汇聚西北,地方上开源节流,所纳籴钱既然能用之于民,便无可厚非——”

    皇帝呵呵笑:“晏先生从来是允执其中的君子,很少同人当面争辩,这次竟然破例了。”

    赵宗楠神色仍旧平淡,垂眼看着棋盘形势,好像对皇帝方才的话并不怎么挂心:“晏先生也是为叔叔着想。”

    皇帝:“怎么说?”

    赵宗楠抬头:“倘若苏州治水无钱粮,保不齐又要上劄子来找天子哭穷。叔叔仁厚,岂不是又要自掏腰包给他们垫钱?若叫我看,这些年江南民生安稳,苏杭商贾南北沟通,借着运河挣得不少,清淤修堤与他们的生意休戚相关,就该他们多出一份心意。”

    这话其实并没有说到点子上,但天然纯善,反倒叫皇帝听了喜欢。

    皇帝哈哈大笑:“说得也有些道理。”

    “照这么说,那罗郎便是在帮我省钱了。”皇帝手肘倚靠在椅上,“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虽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但这份变通灵动,却是许多文采斐然的状元榜眼都难出其右。若他当年童子试中榜,再历练十几年,位入馆阁也说不定。”

    赵宗楠听出他话中之意,不动声色,只回应道:“人无完人,各安其命。”

    “你不是同他交好,我如今有心提拔,怎么长佑反倒不为他高兴?”

    赵宗楠道:“罗提举纳捐出身,连升两级又得了实差,已是官家额外施恩,若再要擢升,恐伤国朝吏制,更有攀附宗亲,结党媚上之嫌。”

    皇帝又是大笑:“御史台的劄子还没上呢,你便能想到此处。进退有度,懂得避嫌,很好。”

    “官升不得,赏却是要赏。”皇帝道,“你们都是年轻人,又有些交情,一会儿便给他挑几件礼物,今日便差遣内臣送下去吧。”

    说到此处,皇帝顿了顿,又想起件事来:“康儿也说想见兄长,待下完这盘棋,你也去瞧瞧他。”

    赵宗楠应下。

    皇帝膝下曾有二子,但皆已早亡,如今东宫之剩下一名皇子,其名赵曦,字宗和,乃是宫中才人所出,如今已两岁有余。

    皇后感念后宫得子不易,亲自为其取小名为康儿,宫里人便都开始这么叫他。

    皇后对皇嗣挺上心,皇帝却并没有太多重视的意思,赵宗和虽是他现下唯一的儿子,他却对其并不大关切,恩宠远不比那位宠妃所出的、早已夭亡的老二。

    赵宗楠倒是同这小皇子更亲近些。

    赵宗楠这次入宫,给赵宗和带了件好玩的物事,叫做“绘本”。薄薄一本皮纸册子,入眼全是笔法稚拙的画作,翻到封底,即可见“罗氏书坊”四个字刻印其上。

    罗家主君罗邦贤自从帮广济医馆画过宣传画之后,便兴致大起,苦练小人儿工笔画。

    罗月止看自家爹爹如此痴迷于此道,便提议将书坊中的童书升级,取名为“绘本”,专为尚未开蒙的幼儿设计。

    绘本内容选取《孟子》《列子》等经典中的寓言故事,大减文字,编连成画。印制方面,将多色套印之法运用到极致,书中每幅画竟都包含青、赤、黄、白、黑五色,色彩鲜艳,惟妙惟肖。

    就算幼童不认得上面的字,但观看画作,稍加讲解亦能大概看懂。

    此书作为孩童们的睡前读物,将圣贤道理耳濡目染,再合适不过。

    当然,绘本所用的皮质柔韧厚实,用色丰富,印制质量超群,价格也很美丽,目前主要面对中高端市场,大多在士人家庭之间流通。

    赵宗楠将这两岁大的表弟抱在腿上,为他讲了半本的《愚公移山》。

    赵宗和听得入迷,抬头问赵宗楠:“这书是谁画的,真好看。”

    赵宗楠回答他:“是宫外的罗员外画的。”

    赵宗和又问:“他画给家里娃娃看的吗?”

    “应当也有这样的意思吧。”赵宗楠嘴角翘起来,“他家娃娃就喜欢琢磨新鲜物什,可不好糊弄,旁人就得绞尽脑汁,想方法来哄。”

    赵宗和不太认同:“大娘娘说了,小孩子不能任性。”

    赵宗楠又笑了:“康儿误会了,他是个好孩子呢。罗家娃娃不仅自己读书,还想叫更多的娃娃能看到,便叫人印了许许多多本,一传十,十传百,如今方才送到了康儿的手上。”

    赵宗和这才满意了,认同那“罗家娃娃”也是个好孩子。

    赵宗和低头拉起一页纸,喃喃道:“康儿也是好孩子……爹爹也会给我画么?”

    赵宗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拍拍小孩软绵绵的后背:“你爹爹要守着全天下的人,自然没有太多时间来陪你。”

    这话赵宗和听得多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晃悠着腿:“知道爹爹忙,我已经十多天没见到他啦。”

    赵宗楠便不回答了,只问他接下来的故事还需不需要人讲。

    “康儿困了,留着下次讲。”赵宗和靠在他手臂上,“长佑哥哥下次什么时候来?”

    “十五天后来。”

    “那就十五天后讲。”赵宗和眨眨眼睛,“我把书藏起来,给哥哥留着,不听别人讲的。”

    赵宗楠今日在宫中多呆了段时间,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黑透了。

    倪四忍不住说话:“三皇子如今虽是东宫之主,但生母地位不高,亦不受恩宠,日后若再有皇子出世,他的地位怕是保不住。公爷为何……”

    “官家还年轻,现在讨论立嫡立长没有意义。”赵宗楠并不想多谈,“且再看吧。”

    ……

    罗月止辞别李通判,又在杭州逗留多日后,继续沿水路南下。

    越往南天气越热,离了苏杭轻柔的雨雾,烈日毒辣,江水蒸蒸,船舱里憋闷非常。罗月止给每人分了祛暑的丹药,这才勉强支撑下来。

    待抵达福州的时候,一行人皆是两颊发红,汗如雨下,衣裳都是湿榻榻的。

    几人实在走不动路,便先在州城外寻了个馆驿休整两日,好好洗了个澡,睡了个昏天黑地,方才有力气进城。

    谁知罗月止刚入福州官府,便正巧赶上了天子赠礼。十余位内侍比他早到了两天,如今终于等来了正主,分立两侧摆开阵势,各持宝物,诵读圣言,好大的排场。

    罗月止懵懵地受了赏,低头一看,宝物中并无珍珠玛瑙,金银翡翠,反倒都是些简约雅致的小玩意儿,笔墨纸砚、补品香药……看起来实用的很。

    尤其是一柄象牙骨绫罗面的折扇,扇上绘的是月夜松柏,素素净净,华贵内敛,罗月止看得喜欢极了。

    内侍低头轻声道:“贵人所云,福州苦热,赠卿折扇以消暑。”

    罗月止受宠若惊,深揖称谢。

    没想到北宋公务员还有这样的待遇,出差皇帝还给赠送礼物,最高领导也太贴心了些!

    他这话算是说错了。

    世上官员三万有余,岂是谁都有这样“贴心”的恩宠?

    福州通判是亲眼见着汴京来的内侍等候在官府中的,如今又亲眼见了礼物的全貌,件件别致非凡,都是根据罗月止如今的需要精挑细选过的,呵护之心简直溢于言表。

    福州位于东南沿海,地处偏远,汴京所发生的事知晓得总比其他地方慢些。

    但看这情形,是什么样的天子爱臣才会有如此待遇!可不好怠慢!

    福州通判登时态度热络起来,送走了京城来的使者,拉着罗月止便嘘寒问暖,叫他有什么事可随时分说。

    他听说罗月止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便登时起了个主意,请当地的巫师登门来看。

    罗月止:……请什么?

    罗月止看着面前身穿蓝绿衣袍、翠鸟似的巫师,半天没反应过来,一个劲儿往后缩,直到后背抵在椅子上:“暑气入体而已,瞧瞧医士便可,何苦、何苦劳烦巫觋……”

    “中原医,医不得福州病。”那巫者操着一口乡音,罗月止要费尽心思听才能听得大概,“官人身上有瘴鬼,作法方可驱净。”

    唯物主义者罗月止登时无语,连连说不用,却拗不过人家地头蛇,被按在椅子上“观赏”完了整场法术表演。

    只见那男巫点起一只火盆,围着它跳跃舞蹈,口中念念有词,如念又似唱——罗月止这次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男巫绕着火盆跳了三圈,突然冲向罗月止,一张黢黑的、涂抹着油彩的脸赫然贴在他面前,再次手舞足蹈起来。

    罗郎君吓得“赫”地吸了口气,眼睛瞪得圆圆的,恍惚间以为自己在迪士尼乐园。

    男巫又突然高喝一声:“瘴鬼纳来!”

    而后伸手从罗月止耳后虚虚抓了一把,跳回火盆边将手往火盆中一甩。

    只听“嘭”地一声,一股妖异的蓝色火焰冲天而起。

    在场的人皆被这惊天蓝焰吓得魂不附体,阿虎阿厚等从汴京来的他乡客,更是没见过这场面,咚咚咚往后退了好几步,满面惊惧。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蓝色的瘴鬼!

    浓烈而辛辣的气味猛然一散开来。男巫高叫:“瘴鬼已死!捂住口鼻!”

    如今在场的人皆视他为神巫,听话照做。

    ……不用他说,罗月止也会捂住口鼻的。

    罗小官人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蓝火消失不见,心想,做戏也不做细致一些,你手里那黄粉末都稀稀拉拉撒在我肩膀上了。

    真是服了。

    硫粉燃烧生成二氧化硫,高中物理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装神弄鬼,罚你去高考!

    第169章 硫与武士

    回到馆驿,阿虎与阿厚等人都按捺不住好奇,虽不明说,却一直偷偷摸摸观察罗月止除去“瘴鬼”之后的状态。

    罗月止失笑:“甭看了,这都是糊弄人的,祛暑解热的药仍旧得吃。”

    阿虎不解:“少东家这话说得可不实在。那巫医的本事我们亲眼所见,旁的都不提,你说天底下哪儿有蓝色的火光?”

    罗月止无语:“硫粉遇火即可转蓝,你若去烟火坊看看,兴许就能见着炸开蓝色的火光了。”

    阿虎反驳:“少东家可别糊弄咱,那地老鼠、花炮仗,都是橙红鲜黄的,岂有蓝色的!”

    罗月止:“……”

    阿厚一个劲儿点头,语气神秘,深以为然:“我听人说过,从来只有乱坟岗才有蓝色鬼火,这不正是焚烧鬼尸才有的颜色么?”

    罗月止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解释,看他们这兴奋的样子,怕是解释也是无用,便只吩咐他们一件事:要他们去医馆、烟火坊寻找一种黄绿色的粉末,叫做硫粉,或者叫做硫磺。

    科普大业前路坎坷,光靠一张嘴是没用的,便叫罗月止亲自捉回“瘴鬼”来给他们瞧瞧。

    两位仆从听令,上街寻了五六日,结果两手空空,说在福州谁都没见过这玩意儿。

    罗月止愣了愣,复而心想,也是有道理的。若此间硫粉轻易能找到,这骗局也不会如此堂而皇之在福州大行其道。

    阿虎和阿厚虽没打听到黄绿粉末,却打听来不少福州与中原大相径庭的风俗。

    这里的百姓人人都有信仰,不是信巫就是信佛,甚至还有信甚么天竺教的。

    乡音难辨,连比划带猜,阿虎阿厚只是听了个大概,也不知究竟是哪几个字。

    与汴京人“有事求菩,无事不烧香”的观念不同,这里的人信仰笃定又虔诚,一眼望过去,街边门户中家家供奉佛龛、巫神,各种祭祀活动频繁举办,甚至官府都参与其中。

    罗月止照例提交了活字与广告书籍之后,向通判问起福州巫觋之事。

    “前几日上街散心,看到诸多风貌与中原不同,巫觋住所门庭若市,零星几个医馆却都破败冷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手中摇着那柄天子所赐的象骨扇,在福州官长眼里乃是位顶顶尊贵的“皇帝宠臣”,通判自然无所不答。

    “罗提举有所不知,我还没赴任此地的时候就听过一句话,叫做‘名医不入东南’,这里的医士水平良莠不齐,学医的人更是少得可怜,久而久之,医药不济,根本治不了那么多病人,百姓有个头疼脑热,便只能找巫医来治。”

    通判继续道:“东南乃苦热之地,与北方不同,生出的病症也不一样。巫医能在此地生息繁衍数百年,昌盛至今,自有其昌盛的道理,祛病驱邪还是挺管用的,您不是亲眼见过么?”

    他有意讨好,又补充了一句:“罗提举您放心,之前为您请的,乃是此地鼎鼎有名的男巫。您身上的瘴鬼已去,不日便会痊愈了。”

    罗月止摇扇的手停下来了,似笑非笑:“多谢通判好意。”

    福州通判若当真说出几个有效用的案例来,罗月止抱着尊敬鬼神与民俗的想法,兴许不会多说什么。

    但他若把当日的事重新提出来,又说那位蹩脚的“魔术师”已经是当地男巫天花板……那就别怪罗月止不信了。

    烧一把硫粉就当作治病,“以巫代医”之举只能说是荒谬至极。

    罗月止借用了一位会说汴京官话的本地小吏,带在身边当作翻译,在监工活字匠造的空闲,便带着阿虎与阿厚继续上街去探访。

    当朝海上贸易的主要港口在明州,福州虽是沿海城市,在千年之后乃是东南大港,但如今却以偏僻苦热著称,官员皆不愿授官至此,福州百姓的生活水平自然也算不得高。

    福州坊刻发达,与苏杭的人文鼎盛不同,更因为森林繁盛,木材用之不尽,人工费用也便宜,方才成了书商聚集之所在。

    其刊印书籍甚至有一部分北运至明州,偷偷出海,外输至新罗、日本、流求、大食、高丽等地,多为质量良莠不齐的诗集与盗版经书。

    若上纲上线,此举已经违反了朝廷海禁政策,是要抄没货物、关押刑狱的。

    但地方官员更明白,民间对外贸易根本不可能彻底断绝。故而只要贩卖的规模不大,其书籍不涉及朝野秘辛、时事政治,官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稍稍放宽限制,给百姓多一条养家的活路。

    既然有出海的生意,又靠近明州,便少不得有外国商人出没。

    若说起来,汴京城中亦有海外使臣与商贩,长相穿带皆与宋人不同,但与沿海地区比较,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福州街道上,每走千余步便可见头戴高帽、高鼻梁络腮胡的大食人,或身穿宽大白袍,光着腿赤脚踩木屐的东瀛人……

    阿厚瞪大眼睛,靠近罗月止问他:“罗官人,你瞅那人的脑袋!怎会有人把头发剃成了那个样子?”

    阿厚看的是位腰挎长刀的东瀛商人,脑袋中间剃得光秃秃,只留下左右两鬓的黑发,脑后的余发绑成一个小辫子,或扎为发髻,就像白花花的海洋中间生出座孤零零的小岛。

    福州所见大部分东瀛人都好好带着乌纱帽子,这样剃秃了脑瓜顶的诡异发型亦是少数。

    罗月止忍着笑同他讲:“这叫月代头,是东瀛武士为消暑而剃的发型,兴许是因为袒露出的头皮形若半月,方才得名‘月代’,你看他腰中挎着刀,便可知他是为武者,与其他商人不同。”

    阿厚惊讶:“官人当真博学,连东瀛的事儿都知道!”

    罗月止以折扇悬在头顶遮挡日晒,笑道:“官人我不仅知道这些,还能听懂他们在讲什么呢。”

    平安时代所使用的中古日语,同现代日语的差别比较小,汉语借用词比例巨大,大量音节都与如今的官话河洛话相似,若以千年之后的角度来听,就是很多读音同闽南语非常相像。

    莫说是罗月止,就连阿厚也能听懂几个单蹦词儿,某种程度上比福州本地的乡音更容易听懂。

    罗月止前世是系统学习过日语的,听起来更容易些,再进一步说,如今东瀛人所用的万叶假名他也能认识得八九不离十。

    那东瀛武士好似察觉了他们的关注,顺着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几人,又见到罗月止手中那枚折扇,登时眼前一亮,快步朝他们走过来,低头弯腰,双手行的乃是宋礼。

    他抬起头,兴高采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阿厚隐约听到好几个“感谢”,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那武士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方才察觉,自己一时激动说了母语,他皱起眉头,思量该怎么用汉语表达意思。

    谁知他还没开口,便见面前的年轻郎君合起手中的折扇,右手一伸,将折扇柄对着自己,笑道:“你生的好眼力,此乃贵人所赠,确实珍贵。若感兴趣,便借你看看吧。”

    东瀛武士、阿虎、阿厚,还有那充作翻译的小吏皆不约而同睁大眼睛,都没想到罗月止竟然还有这么一手,他当真会说东瀛话啊!

    东瀛武士听他的口音十分稀奇,但也是能听懂的,忙问:“您是大宋的商旅吗?”

    “算是吧。”罗月止回答,“从皇城南下千里来此,人生地不熟,如今正在街上找一味药材。”

    东瀛武士道:“您愿意将如此宝物借给我欣赏,还懂得我家乡的话,这实在是难得的相遇!我虽是东瀛人,但经常在福州、明州活动,对这里很是熟悉,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尽管说出来!”

    “当真?”罗月止笑道,“我寻遍了福州的医馆都没有找到……我需要一种硫粉,黄绿粉末,气味略有刺鼻,燃烧可成蓝色,你可曾见过?”

    东瀛武士点头,头上那光秃秃的发髻颤微微抖动:“见过!”

    这可真是突然之间柳暗花明,罗月止连忙问:“真的见过?可能带我去找?”

    “硫磺粉是从琼州火山来的,东瀛也会往大宋卖一些,货量很少,基本都被当地巫师买走了。”东瀛武士道,“我认识一位商人,他船上兴许还有一些,你若需要,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罗月止大喜,连忙叫他带路。

    一群人跟在罗月止身后,懵懵登登地往福州船港走去。

    阿厚小声问身边的小吏:“小官人,你可听懂方才这半秃子和我家官人叽叽咕咕在说些啥?”

    小吏满脸迷茫:“听不懂……”

    东瀛武士发型奇特,人却挺靠谱,当真带罗月止找到了两袋硫磺。

    那东瀛货商一听罗月止说话,睁大了眼睛亦是惊奇,连连摆手,不要他的钱财。

    “这是福州剩下的最后一点硫磺,货量太少,那群巫师不收,本来是要带回故乡的。”

    倘若罗月止晚来半日,他的船就要离港了。这缘分委实难得,两袋硫磺便白送了!

    “这怎么可以。”罗月止低头看看,从身上取下一只羊毛毡的小荷包,笑着递到海商手中,“便以此物相换。”

    海商只见过绢布丝绸所做的荷包,却从没见过这毛绒绒的小袋,爱不释手,连连道谢。

    离港之后,罗月止便要反身回馆驿了。东瀛武士瞧了他片刻,开口道:“我名叫橘健冈,乃是云游天下的刀客,曾去过高丽、大食与摩逸,认识的人很多,互通姓名,我愿与你做个朋友。”

    罗月止听到他的姓氏微微一怔。没想到面前这爽朗的东瀛人竟是个海外大族,难怪眼尖识货,又去过那么多地方游历。

    罗月止与他通过姓名,想起即将做的事,嘴角翘起来:“橘先生信巫不信?”

    橘健冈回答:“我在家乡便看不惯那些装神弄鬼的阴阳师,就算那位安倍晴明复活了站在我面前,我也觉得他是个骗子。”

    罗月止被他逗笑了,邀请道:“再过几日功夫,我打算和福州的巫师斗法呢。橘先生若是有空闲,不如来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好玩的历史横向比较:

    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时候,隔壁东瀛的白狐公子安倍晴明大概三十来岁,正在封印天狗(不是

    第170章 破巫迷信

    福州通判听说那罗提举“突发奇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声称要与男巫斗法之时,已经彻底来不及阻止了。

    他连忙带着队伍赶到,衙役替他拨开层层人群,这才得见人群中央站着的身披彩衣、目光冷冷的男巫,以及他对面笑意盈盈的年轻官人。

    福州通判一个头有两个大。

    上次见他的时候,这位京官还对巫术持怀疑态度,怎么几日不见,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位秘术传承人,说什么“曾经跟高人学过巫医之术,专行祛病驱邪之法,要同福州巫医一教高下”?

    福州通判往前两步:“罗提举,您这是……”

    在场的人都聚精会神瞧着对峙的男巫与陌生秀才,全没人搭理他。

    两人中间坐着一位面色潮红、精神恍惚的病人。当地人都知道,这是身上有瘴鬼的缘故。

    每至酷暑,福州都会出现许多“瘴鬼上身”的病人,浑身酸软、干渴盗汗、头痛欲裂,甚至浑浑噩噩、满口胡话。此等鬼病可轻可重,轻则缓缓痊愈,重则暴毙致死……若不想丢掉性命,便要找巫觋来驱鬼,再喝上几日符水才行。

    今天巫师要做得,正是这清除瘴鬼的仪式。

    福州百姓屏息凝神,静静注视着面前男巫翻转腾挪,唱念咒语,伸手在病人耳后一抓,大喝一声,将无形的瘴鬼扔入火盆,蓝色火焰“嘭”地燃起!

    百姓早已养成习惯,捂住口鼻,待恶臭散去之后,齐声叫好。

    男巫直起身子,冷冷地盯住面前的罗月止,说出几句拗口难懂的乡音。

    罗月止身后的小吏适时翻译:“官人,巫师问你的病人在哪里。”

    “我没有准备病人,且借面前这一位来医治。”罗月止微笑道,“巫师学艺不精啊,病人身上的瘴鬼还没有清除干净呢。”

    男巫一听,脸色登时拉了下来。在场的百姓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声骤起。

    那病人最为惶惑,本来看到那蓝色火焰,朦朦胧胧间觉得自己好一些了,可以听罗月止这话,登时又觉得难受起来,细细感受半晌,身上沉重的疼痛好似并没有消去几分……

    罗月止不等他们反应,几步上前往病人耳后一抓,跳舞唱咒都省了,信手往火盆上方一挥。

    众目睽睽之下,红橙火焰噼啪作响,“嘭”地一声爆开蓝紫色火光!

    病人脸色骤变,半张着嘴吓得话都说不出。

    百姓大惊:“怎么!他身上还有瘴鬼!”

    那男巫为了张扬声名,每隔十日便会在乡里面前公开“治一次病”,今日正值此期。可谁知他治得好好的,突然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那位曾在官府里治过的年轻人,当着三四十个人的面说要与他斗法。

    若是平常,他早以“不敬巫神”的名义把人打走了。

    可这年轻人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群起哄架秧子的游手,说那年轻人大言不惭,就该叫神巫给他个教训。定睛一看,起哄的家伙里头竟然还有个几个东瀛人。

    是人都爱看热闹,听说这里有斗法的新鲜事,登时又引来了众多百姓围观。

    男巫骑虎难下。他心想:这年轻人文文弱弱,想必是个娇气的衙内,之前在衙门被硫火吓到,俩眼瞪得跟俩桂圆似的,看着就没甚么真本事……

    不如暂且答应下来,见机行事。

    男巫阴森森地盯着面前的蓝色火焰。

    可谁知,这人就是冲自己来的。

    男巫反应挺快,咬着牙解释道:“他的体质百年难遇,体内有两只瘴鬼,同时抽离风险太大,所以我……”

    “两只?”罗月止微笑,又伸手往病人耳后抓了一把,随意往火中一扔。

    轰!又是一片蓝火!

    男巫瞪着他窄窄的袖口:……你在哪儿藏了那么多硫粉?!

    好戏还在后头,罗月止道一声“捂出口鼻”之后,左右开弓,轰轰轰十余只“瘴鬼”扔进火中,蓝色火焰一朵接着一朵,跟放炮仗似的,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福州通判人都看傻了,愣愣站在人群最前面,看这胸口带着佛牌的年轻纳官人,犹如看一尊深藏不露的仙佛。

    那病人见面前的蓝火烧个不停,开始还有余力惊慌失措,到最后都看得麻木了,呆呆瞧罗月止一把一把从自己体内薅“瘴鬼”,扔进火堆烧成蓝汪汪的灰烬。

    围观百姓见这难以言喻的场面,更是不该作何反应,愣愣放下了捂住口鼻的手掌,都不知自己是在看巫医治病,还是在看艺人杂耍,更有甚者忍不住扔了几个铜板出来,像是在打赏傩戏艺人表演。

    待烟气散尽,罗月止终于停下了,掸掸手中残粉:“照巫医的说法,他体内的瘴鬼拢共数出几只了?”

    人群中的橘健冈放声大笑,以蹩脚的汉语高喊:“算上那男巫最先烧掉的,总共一十七只!”

    一十七只?!

    福州百姓纷纷惊骇:这哪儿是人体内有瘴鬼,这分明就是瘴鬼堆外长了张人皮!

    罗月止莞尔,向在场诸人提问:“一只瘴鬼便可叫人重病将死,体内有十七只,此人现在还能活着?”

    男巫见众人面露迟疑之色,顿觉不好,转身便想逃跑。阿虎早盯着他良久,大步流星上前揪住他,将他整个人按在地上。

    男巫惊怒,怒斥他不敬巫神,是要受到诅咒的!

    阿虎犹豫起来,却仍遵从少东家的命令,用力压着他没松手。阿厚也凑过来,紧张兮兮,胡乱说了声“阿弥陀佛”,以粗布塞住那男巫的嘴巴,叫他嚷不出声音来。

    罗月止借此机会,向大家道出了所谓瘴鬼的真相。更有橘健冈带着东瀛商人上前作证,掏出账本示众,可证自琼州与东瀛运送至福州的硫磺,几乎全被当地的巫师买走,为的就是做着假捉瘴鬼的勾当。

    阿虎领罗月止眼神,掰开那男巫的手心,果然在他指缝间找到了残留的黄绿色粉末。

    众人一看,皆勃然大怒。

    瘴鬼之说大概从三年前起席卷福州,连官府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在场的百姓被这蒙骗足足三年时间,给这群巫师缴纳了不少钱财。

    照这群巫师的说法,倘若病好了,就是巫法有用;倘若医不好,就是病人和家族敬巫之心不诚,不受巫神庇佑,就算瘴鬼离身也会死……

    百姓似懂非懂,又不敢触怒神明,只能谨小慎微将巫师们供起来,不敢多说半个字。如今骗局被面前这年轻人公开揭露,皆怒发冲冠,吵嚷着要将那巫师乱棍打死!

    罗月止大声安抚多时,百姓情绪上涌皆不听,甚至有人冲上前要对那巫师动手。那东瀛武士橘健冈个头不大,却又一把好力气,罗月止提前拜托过他要帮忙,此时正逢时机,便赶紧帮忙去拦。但心有余而力不足,险些没能拦住。

    罗月止对旁边傻站着的福州通判急道:“官府既然有人在此,怎不上前维持秩序!”

    通判这才大梦初醒似的,带着人上前将百姓隔离在外,几位衙役将那巫师从阿虎手中押住。“吾乃福州通判,这……这群骗人的巫师,就交给官府处置!”

    说是处置,结果根本没抓到几个人。

    在罗月止的催促之下,足足三日之后,官府才下放了告令,通知州县开始沿街搜查。

    这时候才搜查,能查到些什么?曾以瘴鬼之说坑蒙拐骗的鸡贼巫师早已各自跑路,夤夜逃离福州地界,官府抓到的竟只有三四个人。

    当地官吏应变能力之蹩脚,足让罗月止大开眼界,甚至替朝廷觉得丢人。

    但他毕竟是个南巡的“外人”,此次职责仅在推广活字。罗提举憋闷多时,终究说不出什么更重的话来。

    福州百姓愤怒过后,又犯起了愁:倘若不是瘴鬼,这难熬的夏日病又该如何医治呢?

    就在他们茫茫然犯嘀咕的时候,福州城中几家医馆,悄无声息地将门头修葺一新,并在门前支起大大的告示,声称可治夏日病,并将相同的内容印在纸张上,派遣乡中游手四处分发。

    朝廷早下发过《太平圣惠方》到各州郡,可谁知道连福州官长都笃信巫术,将其视作无物。

    当地医馆苟延残喘,甚至有医士行医多年,但大字不识一个,学医仅靠口耳相传。这珍贵的医书便束之高阁,根本没有得到充分的推广。

    罗月止孤身一人,改不得一州的吏治,只能自掏腰包扶持了几家医馆,并将他从东京带来的药方子一字一句传授给当地医者。

    这药方,还是赵宗楠怕成药筹备不足,为了让罗月止沿途抓药祛暑而预备的,特意改良了方中的几味药材,让他在南方也能轻易买到。如今交给福州正正合适。

    而之前罗月止说动东瀛商人出面作证,更是付出了一番动作。

    如今虽不再有巫师购买硫磺,但罗月止交给医馆一种制造硫磺皂的法子,说可以驱虫解痒,而且造价便宜,州中百姓攒攒钱皆能用得起,既可以清洗身体,又可以防治疫病。

    这之后,福州绝不会缺少硫磺销路。东瀛商人这才答应出面公开账册,并花大价钱将硫磺皂的配方从罗月止手中买来了一份,说要带回东瀛去。岛国夏季虫蚁尤甚,这皂子想必大有赚头!

    罗月止收了钱帛,转身又投进福州的产业当中。

    福州当地的活字已然做成了全套,但印制出来的报刊却大都适合外销,福州本地鲜有人看。

    究其根本,便是教育不足,难以展开生面。当地百姓少有读书,识字不成体系,就算居住在州城之中,也有近六成不通文墨、不识句读。

    一张报纸吭哧吭哧读上十日,都不一定读得完。

    罗月止便起了投资之心,于两浙路邻近的几座城池中召集来一批落魄的读书人,于福州当地买了座便宜的小宅子,门头匾额上书“百姓书院”四个大字,专门叫他们接收百姓开蒙。

    也不用教得多深,看得懂字即可。

    如何断句,如何快速明白句子的意思,提高阅读效率,罗月止另有办法。

    ——他在当地报纸中,开创性地加入了标点符号。

    罗月止本身在今世读了十几年的书,从回忆来看,只有开蒙老师会在经书中以朱砂标出断句,辅助七八岁的小孩子来阅读。其标点各凭习惯,并无统一规范。

    读书人长大之后,则习惯根据虚词的位置来判断句子长短,熟能生巧,读来并不艰难。

    故而他险些忘了,还有标点符号这样方便的阅读利器。

    罗月止召来活字匠人,命他们额外赶制一批符号活字,并将这些符号各自起名,诉诸含义。

    他怕过犹不及,引入的标点符号并不多,只有四个:逗号为句中停顿,句号为句末停顿,引号为引用陈述,问号为疑问困惑。

    再印制报刊之时,便将此四种标点符号添加入其中,协助百姓阅读。

    罗月止行动力极强,待到酷暑渐退,福州主簿们整理好各县报上来的病没人数,惊讶地发现今年福州因夏日病而离世的人口数目锐减近五成。

    福州官长皆大惭,几乎不敢直视那位南巡官。

    而罗月止忙完这一通下来,正是大失所望,也懒得管他们心境如何了。

    第171章 功成返乡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北方的九月已然变冷了,但在天朝极南之处的福州,日头却照旧毒辣,热腾腾的湿气不断上涌,蒸得人呼吸都不顺畅。

    但今年的福州又有些不同。

    那困扰整座城的夏日病,到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个纸糊的老虎,乡亲邻里不用花费千钱去请巫师做法,掏出三五十文钱买上几副药草煮来喝,竟然也能药到病除。

    据说这药方子,是路过的神明,亲自到医士梦中传道讲出来的——人们都在说,不愧是神明亲授,便比巫师来得更要灵光。只不过大家都不清楚那神明的来处,纵然想要祭祀,也寻不到由头。

    不受夏日病所苦的人们,回家后以硫磺皂沐浴,三日前红肿的虫包,今日便退了痒热,平复成褐红色的瘢痕。待用过了简易的晚饭,他们还能到百姓书院去,听便宜夫子教上几个字。

    或坐在自家院子里,借着晚霞舒舒服服读上几行报纸,更是惬意。

    报纸上又介绍了一种驱虫的香方,有些不明白的字,同邻里街坊互通有无,便七七八八看了个明白。

    不仅是香方,近日有什么样的巫神祭祀、谁家娶亲、谁家送丧……报纸上竟然都能看得分明。

    有人便猜测,这也是路过的神仙留下来的神迹,专门将千里眼顺风耳的本领化作文字,偷偷传授给百姓们的。而今神仙功成身退,已飘然远去了。

    ……神仙走没走另说。

    时值九月末,罗月止一行人便要离开福州回乡了。

    橘健冈与他同一天出港,这位东瀛贵族结束了漫长的羁旅,也打算渡海返回故土。这几日相处下来,罗月止知道他喜欢宋土的诗歌,便送他一整套唐人与今人的诗集,以作收藏。

    橘健冈接过书,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这次行的乃是倭礼:“我在两浙见过许许多多个宋人,有做官的,也有经商的,但罗君与他们都不相同,乃是我所见的最特别的宋人。家乡之外寻得好友,堪称人生一大快事。”

    橘健冈从怀中取出一只包裹着白鞘的短刀:“此刀名为断光,锋利无匹,我没有其他的东西回赠,便把它送给你罢!”

    其刀短而锋利,据说近身可破薄甲胄,故名“铠通”。它说是刀更像是匕首,大概有成年男性的手掌长短,刀柄与鞘皆由朴木所制,纹理细腻光洁犹如象牙。拔出刀来,那刀身薄而锋利,稍借日光便可反射出一层冷冷寒光。

    罗月止两辈子也没佩戴过此等武器。许久之前,倒是曾经借何钉的宝剑拿在手里颠了颠,只觉沉重得很,莫说像何钉那样挽出漂亮的剑花儿,就是让他多挥动几次胳膊也要酸疼。

    但这轻盈的铠通倒是拿得动,放在怀里也不嫌累赘。

    罗月止对它爱不释手,回乡的路上时时坐在船舱中把玩。直到路遇风浪颠簸,船身摇晃,差点叫这把宝刀将手指头削了去,才赶紧收好不再乱动了。

    路过扬州时,罗月止前去拜访了出任淮南节度判官的王介甫。

    结果见面吓了一跳,王介甫的黑眼圈,甚至比远在黄州的王仲辅颜色还要更重,头发乱糟糟的,见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罗月止自然不会认为他是与寿州官员一样放浪形骸、纵情诗酒,忙问他近况。

    谁知这位考取了进士第四的大才子开口道:“公事不算忙碌,但出任地方,庶务深奥,方知此前文字浅薄,故而下衙后通宵读书,以补不足。”

    没听说过考中公务员之后,比当时冲刺备考还要刻苦的。

    罗月止肃然起敬。

    王介甫的夫人吴琼仍记得罗月止此前救护之恩,见他到访,欣喜不已,连忙带着仆从们准备餐饭款待。

    王家夫妻只靠王介甫的俸禄度日,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席面颇为朴素。

    吴琼知道罗月止在汴京颇有家业,乃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商,兴许瞧不上家中的餐饭,面上颇有些为难。

    罗月止哪儿是娇气人,并不介意,笑盈盈感谢她:“吴夫人辛苦。”

    与欧阳永叔那个酒蒙子不同,王介甫素不饮酒,罗月止便从船上取来自寿州采买的黄芽茶,送了他一些。王介甫性情耿直,认为罗月止如今身负官职,他二人同朝为官,便不好收受他的礼物,罗月止连蒙带骗,甚至把他那位族兄王仲辅也搬出来,这才说动他收下。

    王介甫面上瞧着冷淡,其实对这位故友颇为重视,为他空出半晚上的读书时间来说话。

    两人煮茶对谈,听罗月止南下之行的故事。

    “地方吏治良莠不齐,好的便如黄州苏州,差些的则如寿州福州……偏僻之乡,甚至有更坏的情况也说不定。天下百姓的生活如何,便只能寄希望于当地官吏的好恶。”

    罗月止又道:“官家每三年一次郊祀,按例应免除天下百姓积欠赋税——这规定,还是我此行从仲辅那里听来的。可之后问过多地百姓,竟然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地方官员各自为政,朝廷多少恩典都落不到平民手上……”

    王介甫捧着茶盏,面色仍旧平静,只是眉头紧锁:“如今国朝官员数量创千百年之最,吏部铨官只看资历,不问政绩,方导致地方官员因循苟且,无一事可为。尽想着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唯恐惹祸上身。”

    他语气冷冷的,尖锐犹如刀锋一般:“此祸症结在朝廷,非一人之力可改,但倘若不改,终将酿成大患。”

    只能说面前这人不愧为王安石王介甫,这话鞭辟入里,简直说到了罗月止心坎里去。

    罗月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以茶代酒,好好敬了他一杯。

    聊了近一个时辰,尽是些不愉快的事。罗月止有意扭转沉重的气氛,便捡了些好玩的经历来说,尤其是在福州揭露假巫术的故事,说到兴起,他还从怀中掏出那柄断光与王介甫欣赏。

    这俩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凑在灯火下看那光华攒动的刀刃。

    看是会看,使却不会使。除了好看也夸不出什么其他的来。

    然而刀不会评,人却评得。

    王介甫抬眼看罗月止:“我近段时间总有思量,究竟何为儒者,今日见到罗提举方有些新的感悟。”

    “用于君则忧君之忧,食于民则患民之患,在下而不用则修身。此三句赠与提举,得其所哉。”

    直到很多年之后,罗月止仍记得王介甫所赠给他的这三句话。

    短短二十四个字,却积蓄满了某种无法言喻的、沉甸甸的魄力,在风雨之中仍有磐石之坚,能让人在穷途之中歇歇脚,暂且积蓄力量,好好喘上几口气。

    ……

    半月之后,罗月止终于回到了皇城开封。

    家里一切都好。

    卢定风不负东家期望,叫广告坊顺利经营。

    李人俞虽不懂报纸经营,但凡事有周云逑和卢定风可以商量,又有延国公暗中相助,替罗月止管理《开封日报》的这段时间也算是平稳。

    罗邦贤终于等到了儿子回来,终于扔下了书坊不管,继续高高兴兴关起门来创作他的绘本。

    而李春秋更是找到了件大事来做。

    她这段时日带着青萝去大相国寺的安养院中帮忙,主动将羊毛毡制法传授给安养院中的妇孺,又捐赠了大量羊毛与毡针。不仅如此,李春秋效仿自家二郎的思维方式,专挑了莲花样式来教。

    粉白佛莲高洁清净,毛茸茸一团更是柔软喜庆,承载着佛德的寓意,拿到佛寺之中售卖,竟然颇受香客们的欢迎。在蒲梦菱的暗中调度下,这羊毛佛莲甚至登上了《妆品月刊》,叫许多贵家娘子都爱不释手,争相购买,以求福报。

    如今就算不依靠大相国寺的接济,安养院中人亦可凭借毡物赚上一笔小钱糊口。

    罗月止听得愕然,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娘亲好创意、好手段,叫儿子都追赶不上了!”

    李春秋捂着嘴笑,被夸得高兴还故作埋怨:“净说逗趣儿的话。”

    她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儿子,拉着罗月止的手看了瞧半晌,眼神都舍不得离开他:“这几日在家里好好歇息,那劳什子生意都交给手下人去做,不差你辛劳这几日。你爹爹这段时日吃着广济医馆的药,身体也好多了,书坊便叫他多看顾几天又何妨?”

    路过娘俩身边的罗邦贤听到这话,脚步顿了顿,捧着画画用的墨碟子,一脸无辜。

    罗月止笑得不行:“不成啊娘亲,朝廷的差事办完了,不得复命么,我下午就得去国子监了,兴许这几日都忙得没时间陪你。”

    李春秋满脸遗憾,但口中还是道:“那官家的事重要,官家的事重要……”

    罗月止下午确实去国子监复了命,交上归途中所整理的报告,与岑先生送了茶叶酒水等特产,同他说了几句话,动作神色仍旧是慢条斯理的,眼神却送往屋外头瞟。

    岑先生似笑非笑:“月止此行回来,拜见过延国公不曾?”

    罗月止愣了愣,收回眼神:“没呢。”

    “那便快去吧。”岑介捋捋胡须,笑着说道,“说来有趣,长佑前些天来探望我,那神情竟同你此时是一模一样的。”

    罗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站起身来,礼数周全地告退。

    然后马车也不要了,自己翻身上了匹独马,吩咐阿虎今日可回去休息。

    阿虎提着马鞭,没反应过来:“东家这是去哪儿?”

    罗月止粲然一笑:“去见相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上一章的标点符号:

    大家不用担心啦,北宋时期其实已经开始使用标点符号了,连雕版印书中都有哦!

    其实咱们国家古代的标点符号甚至可以追溯至甲骨文时期,譬如以两个短横“=”来表示重文符号,用以方便雕刻。举例来说“摇摇晃晃”,就会刻成“摇=晃=”。这样的省略在现在的连笔字书写中还能见到。

    而到宋代,《宋史·何基传》(何基为南宋人)中记载了这么一句话:“凡所读,无不加标点,义显意明,有不待论说而自见者。”对于添加标点,使句显意明,竟然——是呈赞许态度的!所以不用担心官府对阿止的作为有意见哦!

    在刻本当中,更有标点符号的存在。《九经三传沿革例》曾夸赞过建阳雕版书籍的标点符号:“监、蜀诸本、皆无句读。惟建本始仿馆阁校书式、从旁加圈点、开卷了然、于学者为便。”也是赞扬的态度呢!

    但问题在于,标点符号用法比较杂乱,尚未没有形成统一规范,所以读书人见到报纸上的标点符号,只会惊讶于这个符号咋没见过,而不会觉得标点不可用。

    呼噜呼噜大家的毛,不用替阿止担心啦!——

    机会难得,顺便给大家列举几个古代的标点符号吧:

    实心大圆点:表示篇目。

    实心中圆圈:表示章回。

    实心小圆点:表示题目结束,或功效同逗号。

    空心大圆圈:表示章结束,或句结束。

    实心三角形:表示章回。

    斜线:表示分段。

    ∠锐角:表示逗号或句号。

    =短横线:表示重字。

    S型符号:表示段落或句子结束,或为逗号。

    L型符号:表示文章结束。

    (指路文献:《我国古代标点符号考略》陈海洋)

    第172章 黑日烟火

    罗月止猜对了,赵宗楠果然在界身巷中。

    如今天气转冷,界身巷别院的枫树红了一片,阿织在树下拨弄凋落的树叶,听到有脚步靠近,敏感地动了动耳朵。

    阿织娘子好久一段时间没见到猫女婿,似乎有些不认识了,紧张地盯了他一会儿,扭过身子,踮着脚往屋子里跑,直到被一双修长的手抓起来,摸摸柔软的毛发,转交到侍女手中。侍女低身行礼,抱着小猫离开。

    赵宗楠抬眼与他对视,愣了愣,开口问道:“南方吃食可是不合口味?瞧着瘦了些。”

    延国公说话之间站起身,将朝他小跑过来的人稳稳接进怀里。

    罗月止没答话,只是一个劲儿笑。

    赵宗楠曾经反复考量过,两人小别之后再相见,该怎样表现才足够淡然,足够有风度,起码不要像个修心不足的愣头青,将等待和惦记都写在脸上。

    谁知见了人,他勉强维持的矜持便化做了尘土,看罗月止笑得开心,自己就沉不下心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

    这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回家的时候身上仍旧有淡淡的香药味,同赵宗楠自己身上的一样。就好像刚刚从小憩中醒过来,从未离开过,没有数月远行,将他一个人留在京中似的。

    赵宗楠揽着他清瘦的脊背,心里想着。因为这一点缘故,回京后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他这件事,便就此放过吧。

    罗月止:“你知道我回来啦?”

    “自昨日船舶入港便知道了。”赵宗楠问道,“可是从国子监来的?复命还算顺利?”

    “顺利。”罗月止便笑嘻嘻地将此行的故事说给他听。他下意识只捡了有趣的、高兴的来讲,那些会让人感到痛苦的故事,便暂且隐下不提。

    待到讲述得差不多,已然日近黄昏。

    两人在界身巷一同用过了晚饭。

    延国公当真觉得自家罗郎君出去一趟饿瘦了,给他夹菜的玉箸就没停过,晚上睡前还差人给煮了银耳羹,硬哄着他又喝了小半碗。

    他连哄带骗,罗月止根本拒绝不了,结果就是撑得昏昏欲睡。

    俩人小别重逢,罗月止本想再同他多说几句话的,可肚子里暖洋洋的,枕着熟悉的苦荞药枕,嗅着熟悉的帐中香,实在是太过安逸,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缩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两人抵足而眠,竟一觉睡到了翌日午时。

    赵宗楠什么时候贪睡到这个点儿?倪四都吓了一跳,也不敢进去瞅,直到自家主君先从寝房中出来,叫了浴桶伺候,界身巷别院里的仆使们方才放下心来。

    几日之后,朝廷的又一批赏赐发放下来了。

    这次送来的,乃是一批品质优良的补药,以及一车的米面酒水,都是内侍与禁军吭哧吭哧推到罗月止家门口的。

    ……这场面实在是太朴素了,比福州那情形相差太多,就跟逢年过节串亲戚似的!

    还是经过赵宗楠解释,罗月止方才知道,如今国朝尚行节俭,就算是新年飨宴、相公重臣,也基本不会获得金银玉器、绸缎绫罗作为赏赐。

    官家最爱送的乃是文房用具、人参鹿茸、米面酒水,亦或符合节令的鲜花绢花,桃符木剑……

    贵重的没有多少,就是贴心的零零碎碎最多。

    罗月止心道:这皇帝当得忒省钱。

    这次回京,他有了个官身,终于找到机会上交请帖登门拜访富弼。

    这次欧阳永叔没在,没人乐意喝大酒,俩人好好聊了会儿天。

    茶过三巡,罗月止忍不住把这事儿吐槽给富彦国来听。

    富彦国听完竟深以为然,大笑道:“罗郎君初入官场,故而觉得稀奇,以后便习惯了。在京做官,可没有旁人想得那样富贵。”

    这话说得其实有理。赵宗楠曾经同罗月止讲过,不说别人,就说欧阳修,他做了好几年京官,如今已经坐到了知谏院的位置,但没有分到官邸,仍旧买不起房子。

    早些年租在拥挤的街衢之中,夏日家中还有积水,脏污难除,只是近年才好了些。

    甚至很多一品相公都是在京中租房子居住的。

    罗月止这样在东京有房产的纳捐官,日子其实早比许多朝廷大员过得舒服太多。

    皇帝对此也没什么辄。官家自己兜里也没有太多钱,连扩建皇宫都得看百姓脸色,保证宗室有地方住已经不错了,给京城官员发房子是指定发不起的。

    富彦国既曾出使辽国,想来是个顶顶能言的人,借着这个话题,慢条斯理地讲起了故事。

    “国朝自太祖时便笃行勤俭。

    彼时永宁公主曾衣贴绣铺翠襦入宫,其襦以翠鸟羽毛为饰,珍贵无匹。太祖见了这身衣裳,当时就说不允许她再穿。

    他告诫公主,若有宗亲效其穿着,广集翠羽,必将导致滥杀成风,伤生浸广。她生长富贵,当念惜福,不可造此恶业之端。这话说得严厉,只叫公主惭愧而退。”

    富弼突然提起这样一则典故,似乎不仅想说历任官家勤俭之心。

    罗月止放下手中的酒盏,坐正了身体:“我儿时为考童子试,经年读书,有些道理直到现在也没有忘记。似是曾在《后汉书》中读到过这样一段话……”

    “宫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宫中好广眉,由方且半额;宫中好大袖,四方至匹帛。”

    罗月止看着面前的富彦国,笑得很是谦逊:“上有所好,下必相效,其后便有商人逐利,展转贩易,恐劳民伤财。而您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正是专门靠追风逐尚、广而告之的生意赚钱发家的……”

    “我知道,许多朝臣都曾上书说过我的不是,我动身离开汴京的时候是这样,我回来的这几天更是如此。”

    “他们说我在民间呼风唤雨,威风得很,说如今百姓见了广告纸,闻声而动,惟命是听,便如同见了官府的告令一般。如今官家只给赏赐,却不给晋升,便是顾及这些话语的缘故。您方才看似在讲太祖旧事,实则在警诫于我呢。”

    富彦国似乎对他的聪慧颇为满意,亲手挽袖给他斟了盏酒,又道:“世间清风本无罪,要看它能吹动起的是沙砾还是草种;刀斧弓箭亦清白,要看执柄者用之以犯禁还是护国。”

    罗月止问他:“照富公来看,何为草种,何为沙砾?”

    富彦国不动声色,只是对他说:“我自知晓罗郎君忠君爱国之心。如今说话为时尚早,契机已近,到时候罗郎君自会明白。”

    “若近日得了空闲,可以去欧阳司谏府上走动走动。”富彦国笑道,“此人牙尖嘴利,偏又好哄得很,你多同他喝几场酒,他自然就同你熟悉了。”

    罗月止懂得规矩,并不多问,低头称是。

    一段时日过后,天气彻底转凉,罗家人翻出了棉衣狐裘,各自换上。李春秋亦给李人俞置办了许多冬衣,唯恐他照顾不好自己。

    最新的西北战报传到了皇城开封。

    紧锣密鼓筹划着庆贺新年的皇城百姓们,在闲暇之际,茶歇之间,再次听到了来自遥远边塞血雨腥风的故事。

    今岁初冬,定川寨一战,大将葛怀敏贪功冒进,致使宋军大败,麾下一干将才战死沙场。夏军一路南下,直至渭州。沿途百姓惨遭屠戮劫掠,逃奔山林,惶惶不可度日。

    泾州知州滕子京收容灾民,整合渭州残军,等待范仲淹亲率六千兵马支援,这才稳定住局势。韩琦等人亦遣兵支援,举兵重压,终于截断了夏军攻势。

    夏军此番大举兴兵,是想借着凛冬之前打通攻入大宋的粮道,然陕西官军合力反抗,防线犹如铁壁,不可轻易摧折。

    西夏仍未攻下寸地,粮草不济,苦于冬寒,乃大掠而还。

    宋军损失将帅兵马无数,百姓流离,又逢凛冬,就算救济,也活不了多少人。

    罗月止当日不在界身巷。只是倪四说,赵宗楠听闻战信的那天罕见地发了大火,将最爱的一柄狼毫笔摔到地上,玉杆都摔裂了。

    赵宗楠的生辰,就是在那段时间到来的。

    延国公心情欠佳,便推掉了所有的宴请聚会,关起门来闭不见客。生辰当日,延国公府只放进来了罗月止一个人。

    罗月止此次南下,在苏州寻来了一块细腻无瑕的美玉给他当作礼物,白璧皎洁非凡,经世罕见,与他尤为相配。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礼物,此时送出来,似乎也难解他心中的郁结。

    罗月止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劝说些什么。归根结底,他自己其实也提不起力气来。

    他南下一趟,亲眼见过了生活不如意的百姓是什么样子,如今再听陕西百姓流离失所,便再无法将那血淋淋的战报当作一个遥远的故事来听。

    京城中的许多人,这个新年都过得索然无味。

    忙忙碌碌之间,年关已过,到了正月十五。

    去年元宵节,赵宗楠是特意找机会方才溜出来。今年国朝多灾,礼法抓得严格,他却不好早退,如今仍待在宫中未归。

    罗月止独自坐在状元楼茶坊,托着腮,透过木窗看向繁华的都城。

    玉壶光转,鱼龙夜舞,各处支起几丈高的广告灯牌,灿烂犹如艳阳,比去年的情形还要热闹。

    放眼望去,这些广告作品近乎七成都出自罗氏广告坊之手。

    满目皆是自己打拼出的功绩,他却并没有觉得多高兴。

    世无长存之国。

    罗月止粗略地计算过,只要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大灾殃,他如今挣到的钱,早已足够带着家里人富贵一生,衣食无忧。

    按照记忆中的历史进程,当今盛世亦足够支撑到他百年身死,仍旧和平安稳。

    但再百年之后呢?

    遥远的都城的另一端,无数寻常百姓的屋脊之上传来烟火爆裂的声响。半息之后,绚丽的火光在夜幕中炸开,纷纷散落,犹如漫天坠落的星子。

    人们的欢笑传上高楼。

    但此时的罗月止却听不大真切。

    彼时王介甫那句“倘若不改,终将酿成大患”,犹如警钟似的悬在罗月止胸口,每每心思触动,便发出阵阵长鸣,沉重不可断绝,将人们的笑声遮掩在其后。

    “要改。”罗月止喃喃。“但改不动的。”

    他是个知晓前路的怪物。

    故而下一颗烟火未放,他便已经看到了烟花燃尽后,那片昏黑的天空。

    第173章 京中气象

    今岁多病。

    自入冬到正月,皇城中好像许多人身体都出了问题。

    年前十二月份,吕相公突发风眩,重病不能上朝,到年后尚不得好转。皇帝叫文医官尽力医治,甚至剪下自己的胡须赠往宰执府邸,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这位权倾天下的相公如今已经年逾花甲,日渐衰颓乃是常理。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风眩病的病因乃是上了年纪气血亏损,就算痊愈,体力精神也会大不如前。国政大事,他怕是再难把持了。

    皇帝转拜他为司空,让他在家里安心养病。于是,他原先的位置便空了出来。

    这话没有人说出口,但朝廷上下都清楚,是时候在两府之中,另外选择一个“正宰相”了。

    欧阳永叔等人苦于吕相打压良久,如今找到机会,各自上书建议人选。

    几日商议下来,晏相公众望所归,从参知政事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接替吕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省一把手。

    但与晏相公交好的新党人,无论是亲女婿富弼还是一手扶持起来的欧阳修,谁都没有为他大肆庆祝。

    说起理由也很简单,只因天子家的丧事仍未过。

    如今宫中唯一的小皇子赵宗和去世了。

    三岁不到的小孩,没能顺顺利利地熬过冬天,于一个无雪的清晨离开了人世。

    这已经是宫中近年来第三个早亡的皇子了。

    赵宗和自出生时便身体羸弱,连倪四都觉得他恐怕是要步两个兄长的后尘,估摸着活不过五岁。他之前委婉地提醒过赵宗楠,莫要太过亲近,难免日后伤心。只是当时赵宗楠并不纳言,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了。

    文医官救不回皇子,跪地请罪的时候,赵宗和的生母扑到他床前,攥着小孩尚有余温的手臂,几乎哭瞎了眼睛。

    而皇帝站在门口,并没有往内室里走。他看着又一个孩子离开自己,怔怔地,好像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在此之前,他已经失去很多个孩子了。

    有生下来还没亲手抱过就夭折的,有万般疼宠、小心呵护却也没活过四岁的。

    皇帝之前甚至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对子嗣疼宠太过,才折损了他们的福气,让他们早早离开人世,不得善终,甚至比不得寻常百姓家的幼童健康茁壮。

    他如今都感到害怕了,不敢再将太多宠爱投射到他们身上,尤其对赵宗和有意疏远了些。心里盘算着,若养得糙一些,是不是反倒更容易叫他健健康康长大?

    直到东宫之中,他的幼子也离开了。这份期待只剩下荒唐。

    倘若早知道这是无用功,是不是该对这孩子更好一些?起码叫他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多见见父亲,多享受一点疼爱?

    皇帝面色发白。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将好好的父亲做成了他这样?

    “官家……”皇后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内侍:“叫长佑进宫一趟吧。他之前素来与康儿关系好,应当来送这一程,省得康儿惦记,路上走得难过。”

    皇子宫中的女使内侍听他这样说,皆潸然泪下。

    延国公赵宗楠很快赶到东宫,宫娥们将那没讲完的绘本交还给了他。小皇子遵从约定,不叫别人给他讲书,便一直将绘本藏在枕头底下,天真烂漫的,还以为旁人都没有发现。

    如今他读不上了,这书该如何处置,还得叫公爷来决定。

    延国公低头翻书,并没有掉眼泪,只是默默陪伴着痛失幼子的皇帝。直到过了晌午之后,他叫退了仆从,到云归亭单独坐了一会儿。

    皇子早亡,皇帝辍朝三日,延国公便在宫中陪了三日。

    离宫之后,赵宗楠同罗月止说起这件事,面上没有什么显白的悲恸,语气仍旧轻柔,只是没在笑:“帝王家福薄。”

    罗月止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又送上专门从书坊拿来的一只包裹。

    小皇子生前尚未封爵,死后追封为王,以皇子规格下葬。其随葬明器中有份特殊的物件,乃是一沓印书的雕版,规规整整摞在陶瓷玉器之间,上头画着惟妙惟肖的小人,是他生前最喜欢看的《愚公移山》。

    葬礼过后没多久便彻底入了春。

    太阳暖和起来,积雪化尽,颓败的荒草中长出新芽。人们这才从漫长冬日中清醒过来,各自打起精神。

    初春某日,界身巷书房中,罗月止在写策划书,赵宗楠在读书,两人安安静静各自做事。

    赵宗楠突然笑了一下,抬眼对罗月止道:“西夏怕是又要来议和了。”

    罗月止咦了一声:“昨日刚去了趟富府,我怎么没听说西夏要有使臣过来?”

    赵宗楠:“快了,最迟便在下个月。”

    罗月止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赵宗楠便将手边的信纸递给他看,解释道:“此为近日西夏境内盛行的歌谣,名为《十不如》,写尽民生怨怼。宋夏榷场关了这么多年,再加上穷兵黩武,如今西夏几乎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说是民不聊生也不为过,朝廷众臣更是对那为‘雄主’有诸多质疑。若再不和议出个结果来,李元昊这个西夏主怕是再做不安稳。”

    赵宗楠叫来倪四,要他将这首《十不如》誊抄一份,找个生面孔送往富府。

    罗月止听此消息自是高兴,但琢磨半晌,微微眯起眼睛:“我之前就觉得,公爷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些。在京中也就算了,我前阵子南下之行,明明记得没跟你说过的事,再聊起来你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这算是正常吗?如今西北的事,你竟然也这么快晓得了?”

    赵宗楠很坦然地直视他,反将一军:“你在黄州新收了个年轻俊俏小徒弟,这事月止为何要瞒呢?若细究起来,兴许他还要管我叫声师叔呢,我总该送份礼物表示表示才好。”

    罗月止心道:明明是你喜欢吃飞醋,现在倒数落起我来了。

    他拉长声音:“避重就轻哦?”

    赵宗楠挺无辜地看着他:“我虽出不得京,却还能在外头置办产业吧?京外事知道的多些,亦非难事。”

    产业?什么产业?

    罗月止琢磨片刻,突然想起一件在南方的见闻,隐隐猜到些端倪。他试探着问:“你在京城开的这几家质库,都叫‘布泉质库’,对吧?”

    赵宗楠:“是的。那又如何呢?”

    看他这表情,罗月止心里就有了几分底气,嘴边带笑:“说起来,我在苏州曾见到一见质库名叫‘青蚨质库’,名字挺别致的,路过一眼便记住了。”

    罗郎君谦虚好学地提问:“布泉者,钱也,青蚨者,亦为钱也,同样是质库,一南一北差了千里之远,起名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书中记载青蚨此虫生于南海,更是暗合了位置。若以此理来论,开在北方的质库应当叫什么?”

    赵宗楠笑起来:“同月止学的处事方法,北方边境民生淳朴,不好用坳口字,粗糙些更易得人心,便叫‘阿堵质库’。”

    这便是承认了。

    罗月止对他刮目相看。

    好家伙,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大银行家”把业务都拓展到全国去了!

    罗月止觉得敬佩,又觉得不是滋味,险些忍不住问一句“怎么都没跟我说过?”,但他自己也有瞒着不说的事,便怪不得人家,于是终于反省起来,想着要自己先更坦诚一些,今后才好要求他。

    罗郎君颇受刺激。

    他本以为他们两个人里,自己才是搞事业搞得更厉害的那一个。结果人家不声不响之间都在各地开启连锁金融机构了,这怎么得了?

    人一旦被激起好胜心,工作效率便一日千里。

    他本来就打算着扩展商业版图,如今蓄上了劲儿,登时大刀阔斧动作起来。

    罗月止首先着手做的事,便是提高京畿运力,扩大新闻报纸在当地的影响范围。

    经过上下努力,扩大规模,加大层层培训,几个月后,《开封日报》的报使团队焕然一新,覆盖京外三百里,甚至南至应天府、颖昌府,西至河南府都能读到当日的皇城报纸。

    再往外,便不是提高单人脚力能达到的层次了。

    罗月止与钱员外另添合作,借钱员外的水上商路,叫《妆品月刊》与《杂文时报》顺着运河南下,广泛传播开来。

    一段时间后,他更是将阿虎与何人厚派遣出去,叫他们带着一众刻坊好手,南下苏州置办产业,在苏州开起罗氏书坊分社,就地印刷新刊,控制经营成本,辐射整个淮河以南的时刊市场。

    不日之后,连远在淮南的便宜徒弟宋时丰给罗月止写信,都说起了罗家的刊物。他说如今黄州的女子都在看《妆品月刊》,追随风尚。

    书信言道:“受到大相国寺感召,承天寺也开始做安养院了。经费有限,老师所赠的羊毛毡制法颇为有用,黄州娘子从《妆品月刊》上读到了文章,皆对此羊毛小物颇有兴趣,甚至亲手毡制绒莲,协助承天寺出售于市井,以成善事。”

    宋时丰对罗月止这位老师态度很是虔诚,书信当真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写到信末颇有些抖动,但仍旧尽力保持规整清秀。

    “弟子谨遵老师教诲,在当地做了简单的广告,效果颇佳,如今信心充裕,打算筹钱办理一家自己的广告坊。钱财紧俏,弟子想在一家名叫青蚨质库的铺子签‘创业投资’,说可以将两成股做抵押,条款如下。老师见多识广,烦请您帮我看看,这契子能不能签。弟子不胜感激。”

    罗月止眼见“青蚨质库”四个字,又读完那白送钱似的契子,颇有些羞愧,还有什么可说的,回信道:“签吧,这是你师叔的见面礼。”

    “师叔?”宋时丰读完回信很迷茫,拿着信去问老师的好友王主簿。“师父不就是当世广告第一人?我还有师叔呢?”

    王仲辅听懂了,拍拍他肩膀:“叫吧,叫这一声师叔不亏。”

    第174章 纸名云雾

    半年时间以来,被外派到南方的不仅是阿虎与何人厚。

    当世最昂贵的成本乃是运力,为了让铅笔的价格保持平价,罗月止在南方建立起一个新的铅笔工坊。

    书坊中有位姓齐的伙计,如今五十岁有余,是早年间第一批跟着罗邦贤建立书坊的老人儿,为人沉稳老实,是顶顶信得过的人。

    铅笔的生意利润空间很大,制法又颇为隐私,去南方建厂,隔着万水千山,罗月止不易控制,比起交给外人,还是交给勤恳持重的自己人更加放心。

    暮春时节,罗月止又亲自去江南跑了一趟。

    罗月止去年下江南,同苏杭当地官长相处都不错,正是看准了当地良好的创业氛围。

    他这次南下,各类手续办理都颇为顺利,待厂房、铺面、新伙计都筹备妥当,他在当地照看了一段时间,便将这份新生意安安稳稳交到了老齐手中,自己北返汴梁。

    罗月止深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走得很是爽快,只叮嘱此间一应账目,三月为一旬抄送至汴京即可。

    除此之外,他另派遣了几位罗氏广告坊出身的运营好手南下帮忙,“分公司”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写信给罗月止,他作为东家都会尽快处理。

    苏杭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正是个颐养的好去处,罗月止亲自掏腰包帮这位老伙计添置了一座小小的房产,叫他一家四口在苏州安家落户,安安稳稳操持生意。

    他任劳任怨跟随罗家多年,这也算得了个理所应当的善终。

    老齐备受感动,勤勤恳恳守着这份新生意,年纪大了便比年轻人更沉得住气,所做决定无一不稳健,三个月时间,便在南方牢牢扎下根来。

    苏州铅笔厂最新一旬的账簿送到罗月止的案头上,其销量便已然达到了汴京总厂的三成之多。

    如今各人都有条不紊地看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放眼望去,罗家如今的生意已然有了个产业集团的模样,罗月止的工作反倒清闲了很多,繁琐的管理工作大幅度减少,他才有余力打开新的“脑洞”。

    ——就比如新闻废纸。

    如今公共垃圾桶“镇福桶”已经在北方各州县推广开,隐隐有向南方拓展的趋势。但架不住广告商越来越多,发放的纸质广告纷繁如雪,街道司每天清理都清理不过来。

    逼得开封府都快急眼了,就差发布一条告令,要求垃圾桶里不许扔垃圾。

    除了国子监与罗家的《开封日报》,随着活字印刷的推广,坊间更出现了一些良莠不齐的街头小报,在百姓之间偷偷地卖,基本都是一文钱一张,也不多印,每期就印那么一两千张,卖完了就跑。

    印街头小报的人越来越多,官府又在严查乱扔纸屑,百姓家里废纸便一层一层往上叠。

    废纸不似煤与柴,是很不经烧的,除了拿来糊墙,好像也没有其他用处,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废纸在家里越积越多,直通道房顶上,一进屋就是一股子陈旧的墨气。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若早两年,谁能想到一群平头百姓,还能有嫌弃家里书册纸张太多的一天?

    要说还得是罗家小员外有主意。

    他雇佣了一批附近乡里的落魄游民,专门挨家挨户收废纸,按斤来称买。

    百姓们拿着废纸也没用,能卖了几文钱都很高兴,积极主动地把旧纸捆成一摞一摞放在门口等人来收。

    收废品的游民们把废纸一车一车拖回罗家的大院子里,便有伙计等着将废纸减淡墨迹、剪碎融浆,重新浆造新闻纸。

    如此既可成新刊,又不费树木,每本报纸更有稍稍降价。

    据说,罗家小员外管这个叫“循环利用”、“可持续发展”。

    此计一出,就连富彦国与欧阳永叔对此大为支持,不仅主动牵头,在自家宅邸门口堆出废弃报纸等待收买,欧阳永叔甚至专门为此写了篇文章,盛赞此法物尽其用,还利于民。

    当然,也有人说罗月止吝啬小器,不放过任何一点抠门的机会,这样零碎的利益也要攥进手里。

    更有人说,他心眼多得像个蜂巢,搞这么大声势,自己名利双收,但新报纸用旧材料,想起来就晦气,纸张质量也下滑了,最后承受代价的是读者,而那个贾子不过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好名声,作秀罢了。

    罗月止从前做事的时候便经常惹人非议,如今名气大了,坊巷之间更不可能全是褒奖。

    听完这些转述,罗小员外没甚么反应,仍旧抱着阿晞,揉搓他毛茸茸的耳朵尖儿。

    之前被欧阳永叔撵着骂了一段时日之后,罗小员外脱胎换骨,抗压能力彻底锻炼出来了,现在脸皮厚得很。

    只要官家不觉得他立场有问题,这些话他过耳便罢了,并不放在心上。

    怼就怼吧。

    又不疼,充其量有点痒痒。

    阿晞被揉烦了,比他还痒痒,翻了个身,抬起后腿轻轻蹬他,肉粉色的爪垫推他的手,娇气地叫唤:“咪呜。”

    ……

    春夏之交,罗月止给中书省上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劄子。

    第一份劄子便是请辞。

    人家罗小员外在劄子中说了,自己原本乃是个商人,未经科考入仕,许多金榜提名的进士还没得到实差,自己实在不敢居于学子之前。此番帮朝廷做事乃是荣幸,但现下公事了结,却不敢白食君禄,诚惶诚恐,愿主动卸了差遣,只领虚职,甚至自请降级。

    好些台谏官这个月的月课还没有着落,正准备拿这事儿参他,没想到他自己进退有度,态度虔敬,还顺带捧了一把读书人,主动撒腿跑路,懂事得根本不像个纳捐官。

    言官没了个现成的靶子,拔剑四顾心茫然,只能坐回去吭哧吭哧憋月课,又开始焦虑地掉起了头发。

    罗月止最近头发养得挺好,自然体会不到他们的痛苦。

    自由自在的小员外,如今无事一身轻,各种闲情逸致重新冒出头来,游园聚会便是其中之一。

    年初离开人世的小皇子年纪尚小,并不至于国丧,但人家皇帝失去了一个孩子,东宫如今失去了唯一一名储君,自然谁也不敢大肆玩乐。

    士大夫与读书人各自收敛生息,连金明池游春都省了。

    直到百天之后,各处苑囿才又热闹了起来。

    延国公赵宗楠今年第一次在书生宴会上公开现身,已经是夏日赏荷的时节。

    荷花硕大,是不适合在头上插的,但酷爱簪花的宋人却有自己的法子,有人在幞头上带了绢织的荷花苞,更有人赶时髦,戴的是羊毛毡所戳制的佛莲。

    花团与荷叶疏朗有致,腰间配上青绿绦子,还真是有点淡雅好看。

    赵宗楠看了一会儿,眼神在身边的小员外身上绕了一圈。

    罗月止警惕起来:“不要。”

    延国公颇为遗憾。

    如今两人在菡萏宴上同桌而坐,促膝相谈,已经不避着人了。

    过了这么久,京中知道他们交好的人并不少,没必要太过藏着掖着。这是连皇帝也晓得的交情,若再避嫌,才会让人觉得刻意。

    在场的读书人、小衙内,有些只认识延国公,没见过罗月止,听身边人说了才知道,这原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罗家员外。

    有人见他相貌清秀,举止有度,不禁感叹:“罗员外与公爷同坐,皆为佚丽,堪为当世之联璧。”

    身边紧跟着有人咂舌:“什么当世联璧,王孙与商贾阴交,哪里能算作美谈?”

    他本以为自己这发言是醉中独醒,卓尔不群,但谁知话音落下半晌,却没什么人来接。

    真新鲜,如今这场合,谁乐意接这话?

    眼见着俩人举止亲密,形同好友,何必说上这么一句煞风景的话来出头。

    听说延国公儿时在宫里备受宠爱,连头发都是皇帝亲自给他梳的,实乃宗室红人。

    如今他封公进爵,别家宗室大都在混吃等死,做富贵闲人,唯独他经常出入于国子监,又多做善事,名声好得很,宗正寺管不得,御史参都参不动。

    这样的人,你惹他干嘛?

    不说阿谀奉承,起码的眼力劲儿得有一些吧。

    “人家乐意跟商人交往就交往呗,官家都不管,你倒是管得宽。说起八大王,都把那黄家人捧到天上去了,你是个敢谏的,有本事先把这事儿论一论?”

    那书生这才不说话了,戚戚然避到一边去,等着喝新茶。

    罗月止见时间差不多,吩咐仆使各自下场,给在场的秀才衙内们送上了一件小礼物。

    打开封皮,里面是一沓柔软而光滑的纸张,肤卵如膜,透光比那澄心堂纸还要强上一分,已成半透明之态,犹如浅雾薄纱。

    如此宝纸,只有在场几个家事丰足的衙内,曾在某些天价字帖中见过。

    罗月止这样的人,就算出来玩也不耽误赚钱。

    此乃硫酸纸,又可称“云雾纸”,正是罗月止近日琢磨出的糯米纸“平替版”。

    第175章 云雾盛行

    罗月止之前苦于糯米纸造价昂贵,一直想着该怎么精进技术,将粮食原料替换掉。

    他在福州见过了硫粉,便突发奇想,想试试能不能以硫酸水造纸。

    硫酸纸同样是半透明的,在后世专做转印用途,而且硫粉总比粮食要便宜些,货源也更加稳定。

    ……想法是有,可文科生两眼一抹黑,却不知该如何将矿石粉末提炼成浓度足够的硫酸。

    这方面,反倒是赵宗楠一个土生土长的宋人,比罗月止这个两世为人的还要靠谱。

    他在香药一道上颇有造诣,叫来蒲梦菱一通气,表兄妹两人都记得,早年间听闻南方有蒸取花露之法,可通过特殊的器皿将花浆蒸煮,浓缩成醇厚的香液,洒在衣襟之上可代替熏香。

    再进一步收集消息,据说这蒸缩浓液之法,乃是炼丹的道士们最先琢磨出来的,这才被香药商人们借用去。

    巧了。

    沉迷道教修仙炼丹的人,他们正好认得一个。

    崔槲崔学士身穿玄色道袍,手抱木柄拂尘,听罗月止把来意细细解释完一遍,思考半晌:“你们称它作硫酸水,真是个稀罕叫法,老夫半天没反应过来……现在才听懂了,要的不就是绿矾油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双片透明圆镜,搁在眼前,借其视物,转身去书架上翻找起来。

    这镜片瞧着真是顶顶稀奇,就如同后世的眼镜一般,只不过没有镜腿,需要人手持来用。

    按宋人笔记《洞天清录》中的说法,此物名叫“叆叇”,大都是老花镜,若上了岁数看不清小字,便可以此掩目,看得分明。

    如今没有玻璃问世,只能由水晶打造镜片,造价高昂,一只叆叇可以同一匹千里马价值相抵,也只有崔学士这样的身家地位才用得起。

    同样是眼睛不好使的,欧阳永叔那穷谏官就用不起叆叇,故而罗月止每次见他,他都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看人,乍一看就跟闹脾气似的。许多人传他脾气不好,大抵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书架下的崔槲继续说道:“自唐时便有人炼制绿矾油,无色无味,可蚀铁锈,但以前人都是拿石胆炼之,用硫粉的倒是头回听说,可以一试!”

    崔槲搜罗了半天,小心翼翼将两本书交到赵宗楠与罗月止手中。

    一本书叫做《丹方须知》,据说里头记载了当代“蒸馏器”的做法。

    另一本书听名字就很浮夸,叫做《黄帝九鼎神丹经诀》,据说这一卷中详细的记录了绿矾油的制法。

    罗月止粗略翻看了一下,啧啧称奇。没想到道家炼丹术如此靠谱,简直比他这个现代活过一遭的人还要懂化学……

    回界身巷后,赵宗楠寻来了稀罕的铜石,照着丹书上的法子,一边命人垒出方头泥炉,准备干蒸石胆,一边命匠人打造出蒸馏器来,尝试将硫水提炼。

    堂堂国公爷,还挺爱捣鼓这瓶瓶罐罐的玩意儿,整个人都显得兴致盎然。

    他行头制备的更是齐全,面覆布巾,肩系襻膊,身套革衣,又带着双鹿皮手套,乍一看穿得跟个科学怪人似的。

    罗月止帮不上忙,只能在树荫里坐着,怀里抱着阿晞,脚边趴着阿织,坐在院中小胡床上看着赵宗楠忙活。

    一人两猫,三脸发呆,傻得如出一辙。

    比起罗月止,怕是这位延国公才更像个“穿越金手指”持有者。

    随着几日之间努力不辍,那硫酸——或许该入乡随俗,叫它绿矾油——还真叫他给鼓捣出来了。

    但绿矾油杀伤力颇大,随着制法不断探索改良,精益求精,浓度提高,铜质的蒸馏釜率先扛不住了,被腐蚀得越来越薄,到最后溶了个洞,绿矾油滴落出来,好险将路过的阿晞猫毛都给烧了。

    罗月止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将猫崽子捞了回来,实在没想到农业时代,硫酸能炼到如此高的浓度。

    罗月止提醒道:“硫……绿矾油浓稠过头,便能将众多材料都腐蚀掉,金银铜铁怕都是用不得了。”

    若说抗硫酸腐蚀的材料,头一个就要数玻璃,但这工业产品太高端了,罗月止根本不知道怎么造,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陶瓷代之也是可以的。

    他们转换思路,改变器皿材质,这才顺利将绿矾油存储下来。

    罗氏书坊的长工们手里来了新活儿,按照东家所描述的方法摸索着实验,以绿矾油浸泡半成的纸张,涂抹甘油,风干晾晒,辗转尝试数百次,终于制出了他要求的半透明纸张。

    其色细白纯净,透薄犹如蝉翼,对着日光看过去,仿佛一片云山雾海,氤氲朦胧,比那糯米纸还要更胜一筹。

    赵宗楠亲自给纸起了名,称其为“云雾”,诸人皆觉得十分恰当。

    比起糯米纸,云雾纸更加柔韧吸水,不仅写铅笔字可以用,临摹墨笔字同样合适,适用面扩大,价格下降,是个极大的突破。

    这次菡萏宴,罗月止从一开始就起着推广新品的心思。罗家近两年时间做了太多新奇的物件出来,罗月止本人就是块最好的广告招牌。

    京城人或多或少产生了个朦胧的概念:若跟着罗小员外采买东西,基本不会出什么大差池。各式新鲜玩意儿,虽现在还什么声响,但只要经过他的手,很快就会流行起来。

    估计这“云雾纸”,便是下一阵风尚。

    想清楚这一点的衙内们,纷纷在新纸发售之前提前预定下来。

    果不其然,未过半月,“京中有纸,其为云雾”便成了坊间最新潮的谈资之一。

    蒲梦菱又为云雾纸寻出了新用途,娘子们平日里做绣工摹画样,用这柔软薄韧的云雾纸不也是正合适么?

    郑幼云瞧了《妆品月刊》上介绍云雾纸用法的种草文章,喜欢得很,订了厚厚一沓云雾纸屯在家里,转头向姐姐与好友正式宣布——自己要开始潜心研学女红了。

    蒲梦菱人很温柔,听了这话还是以鼓励为主。

    郑甘云却不怎么给亲妹妹面子,按她的话来说,郑幼云这一辈子怕都绣不足这几百张花儿。

    京城之中,盯上了这摹写纸的其实还有一个人,便是那宋代书法四家“苏黄米蔡”中的蔡襄。

    当世书法出众者,一为长垣县令苏舜钦,二便是时任馆阁校勘的蔡襄蔡君谟。

    蔡君谟擅长的字体众多,正行草隶无一不精,尤其是行书和小楷写得漂亮。

    他岁数比富彦国、欧阳永叔等人都小一些,是个乐于接受新鲜事物的青年人,早先便被罗月止那句“善书者不择纸笔”糊弄过,买了一大捆铅笔,如今又出了云雾纸,更是喜欢得很。

    他动作慢了一些,错过了第一批预定,翘首以盼足足半个月,才终于将云雾纸拿到了手里。

    休沐之时,蔡君谟上门去拜访欧阳永叔,捧着厚厚一沓云雾纸,高高兴兴同他炫耀。

    谁知欧阳永叔嗤了一声,弯腰下去,从书桌底下掏出足足半人高的云雾纸来,“咚”地一声垒在桌案上。

    蔡君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欧阳司谏轻描淡写:“我与那罗小员外乃是故交,这都是他亲自来送给我的,半个月前就收到了,推拒都推不掉。”

    我炫耀了吗?我自豪了吗?蔡君谟你瞅瞅你这志得意满的嘴脸,太欠历练,一点小事就喜形于色、手舞足蹈。你正该学学我,淡然置之才好。

    蔡君谟心想:真是见了鬼了,还“淡然置之才好”,全天下就你欧阳永叔没脸说这话。

    欧阳永叔再次插刀:“你也莫要去找富彦国、晏相公他们显摆,据我所知,这几家皆提前收到了罗小员外的赠礼,事前同你说一声,否则又叫你寒碜。”

    蔡襄不忿:“到头来就把我落下了。你们什么时候同那小员外认识的?若我记得不错,你欧阳永叔之前曾上劄子,好一阵时日都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呢,这员外是多好的脾气才能跟你当‘故交’!”

    欧阳永叔未曾答话,只假装没听见。

    ……

    赵宗楠所料不错,自入夏以来,宋廷与西夏的使者频繁来往,西北战事安稳,边民休养生息。

    赵宗楠的“阿堵质库”接济了不少边陲之地的小商贩,受到当地百姓与官长的称赞,但纵观陕西四路,并无一人知晓质库背后这“富可敌国”的东主是谁。

    甚至西北各家质库中的掌柜,也不清楚大东家的名讳,只知道他人在汴京,背景硬得厉害。东家给的待遇很好,但规矩同样森严,称得上一句恩威并施。

    据说曾有个掌柜起了歹心,私自改了契子,背着东家昧下一大笔利钱,结果事情败露,未出几日就被革了职,再见到他的时候,此人神情恍惚,脸白如纸,浑身上下一点油皮没破,却被人割断了满头长发。

    这手段又轻柔又狠戾,叫人不寒而栗。

    掌柜们各自挂着一身冷汗安分下来,老老实实按规矩做事。

    有关东家的事,他们更不敢过分打听。

    质库账簿同边境情报一起,源源不断送到延国公府的书案之上。

    盛夏时节,赵宗楠又给罗月止提前分享了一桩新闻,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月止仰慕已久的那位范公,马上就要回来了。”

    战事已已,范仲淹与韩琦守边有功,即将自西北回朝受封。

    七月中,一辆朴素到破落的驴车慢吞吞地驶入了京城。

    名满天下的范仲淹,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到京城了。

    昔他去时,未过半百,如今再入顺天门,已经须发两苍。

    在西北镇边的日子里,他从好友所寄送的书信中听说了许多京城的变化。

    最为震撼的一次,当属他听三司的好友说起,去岁时节,京中连同京畿的商税竟然大涨三成之多。

    究其根本,或许与京中广告盛行,鼓动消费有关。

    范公在西北时每每看到这样的书信,都表现得十分欣喜。身边小吏不懂,曾经开口请教。

    范公便说了这么一句话:“钱之一道譬如水源,藏则死,流则生。”

    贵家大族若将金银铜币都囤积在家中,库房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世间流通的钱帛就越来越少,财富更无法流到百姓手中。而对于朝廷来说,钱帛流通即可生税,这亦是富国之法。

    故而藏钱乃是死局,流通方是昌盛之道。

    他曾经没能想通,究竟是怎样的“广而告之”能带来如此巨大的改变,如今回了京,方惊觉何为“变化一新”。

    汴京街道上,几乎各家商铺都有门牌灯箱,各自写着格外吸引人心的推荐词,有些语句典雅对仗,但更多的偏向白话谐语,读来生动有趣,朗朗上口。

    入夜之后,这些灯箱内燃灯烛,火光照得字字耀目,木架支起四角,便是在一里之外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从前见惯了的望火楼边,各有些几丈高的木柱分列两旁,布绸旌旗垂下,并不是谁家生意的推广,而是号召京中百姓维护市容,及时处理生活垃圾,抑或提醒沿途车马礼让行人,谦以修德。

    甚至有伙计沿街撒散裹着油纸的饴糖,将糖吃完,油纸背面便写着商家的折价信息,推销活动,若有需要,可随时入店咨询。

    范仲淹乃是名满天下的儒生领袖,听说他今日回京,京中的后学与好友皆翘首等在范宅门前,意在为范希文接风。

    谁知掀开车帘,多年未见的范公苍老了许多,但精神头好得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再看他怀里,好家伙。

    广告团扇、广告仿单、各家商铺的打折册子……满满抱了整怀。

    范仲淹范希文自小家世清贫,儿时读书的时候,恨不得一碗粥分成三天来喝,属于极其典型的价格敏感型用户,为官数十载,对物质条件素来没什么要求,好东西反倒用不惯。

    但他一路穷过来,却有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看到便宜的东西就走不动道。

    “多年未入京,百姓竟如此热情。”范公乐呵呵地感慨,“各类折扣颇多,收到手中,便一件都舍不得扔了。”

    欧阳永叔:……

    早知道如此,今天该把那“始作俑者”也薅过来。

    叫他好好看看,回京不过半日,他就把一个半世清贫的当代大儒忽悠成什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无厘头印象:如果北宋文人天团可以用某宝网购?】

    范仲淹:精打细算等折扣算满减,不浪费一分钱。

    晏殊:淘宝黑卡会员,兴起即购,价格贵贱无所谓。

    欧阳修:醉后疯狂清理购物车,钱花完再说。

    富弼/韩琦:不管钱,老婆给了零花钱就偶尔消费消费。

    王安石:(加班过度的冷脸)什么是某宝?

    第176章 避之不及

    欧阳司谏就是想叫罗月止来,今日怕也是也找不到人。

    罗月止此时并不在京中,而是在南薰门外接人。

    前段时间,老家蔡州的亲戚来了信,罗月止的三舅与三舅娘,即将上京来探望考得功名的幼子李人俞。

    多年来,李硕敏帮助罗家良多。

    李春秋年轻时执意要嫁罗家的穷书生,全家人都觉得她自甘堕落,甚至威胁道,倘若她执迷不悟,出嫁时便断绝关系,绝不会给她出一分钱嫁妆。闹得最僵持的时候,这位三哥是家里唯一支持她的人。

    李春秋长子夭折,生下二郎罗月止之后,李硕敏更是连连接济,生怕这小外甥再出什么差池……

    种种恩德不胜枚举。

    如今听说他要来,罗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出城去接,连罗斯年都从书院告了假,陪同在父母兄长身边。

    一行人之中,最提不起劲的反倒是李人俞。

    他一日等不到授官,便焦躁盛于一日。

    姑母李春秋每隔三五日去探望他,他都不甚开怀,今日见了父母也没显得太高兴,反倒有些坐立难安。

    罗月止与这小表弟相处时日不多,但知晓他最爱面子,不敢直接询问,便寻到机会偷偷问他的小厮白桂:“你家郎君见了爹妈,怎么反倒不高兴?”

    白桂回答:“怕是和家里那桩娃娃亲有关。”

    李人俞身上有个娃娃亲,匹配的是蔡州当地一家大地主的女儿。

    可李人俞却不愿成亲,在家读书时便推脱了几次,说先立业再成家,等考上功名再说。

    如今考上功名,又道授官后再说。

    可迟迟等不来授官,主君夫人等得着急,这才追到了汴京来。

    罗月止问:“本地的娃娃亲,按理说该是青梅竹马,怎么如此瞧不上?”

    白桂:“不是瞧不上、也不能说瞧上了……”

    白桂皱着眉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郎君应是从没想过这些事的。他是有大志向的人,从前一心想着读书,如今一心想着做官,除此之外,什么姻缘、什么婚事,都是顾不得的。”

    罗月止抿抿嘴:“郎君迟几年成婚没事,就怕耽误人家姑娘前程。怪不得舅舅舅娘着急。”

    白桂点点头,又偷偷拢拢袖子,半个手都缩进去。

    罗月止余光瞧见了他皮肤的青紫,像是什么钝器砸出来的瘀青。

    他咦了一声,小声问:“你手背怎么了。”

    白桂神色有些慌张,躲了视线,直把手往身后躲,说“没事”。

    罗月止有些纳闷,刚想再问一句,便听到屋里李人俞发怒了,竟当着两家长辈的面高声喊:“不先立业,如何成家!”

    话音未落,李人俞便从屋里冲了出来,脸色冷得很。

    他抬眼看见白桂同罗月止躲在屋外头说小话,似乎是余怒未消,竟然劈头盖脸骂了白桂两句,说他懒惰偷闲,素不同主子一条心。大抵就是这样的话,或许措辞要更严厉一些。

    白桂被骂得愣住了,但并不反驳,低头不做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罗月止微微皱起眉头。

    他见过李人俞登榜之后喜极而泣,见过他等不来授官萎靡不振,却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

    堂屋里的三舅气得手抖,连声骂了好几句逆子。

    罗邦贤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见了李春秋娘家人尤为紧张,便更不会说话,呆呆在旁边陪坐着,看自家妻子安慰哥嫂。

    场面一度有些凝滞。

    三舅娘瞅见门口的罗月止,叫他进屋里来。

    罗月止听话进了屋,同长辈们寒暄,绝口不提方才发生的不愉快。

    三舅娘似乎看他很是顺眼,夸了他好些话,等夸够了,方才开口说了实话:“舅娘知道你本事大,还由国子监钦定得了官身……人俞是你弟弟,你看看……有没有法子给他也找个官来当?”

    罗月止答:“三舅娘,表弟如今是有官身的,登上皇榜之后便授了登仕郎,吃着朝廷俸禄呢。”

    三舅娘道:“有个虚职,却不管事,哪儿算个官呢?”

    罗月止苦笑:“三舅娘明察,我这书库官不也是个虚职么,没有实权,哪儿能帮到忙?”

    三舅娘表情不太好看。三舅舅拉了妻子一把,叫她别为难孩子。

    罗月止怕他们觉得自己推脱,继续解释:“舅舅舅娘有所不知,我之前做了一段时间的官,方知如今官场最忌讳商人掺和。若我如今上下打点,给自家人求谋差遣,就算真找了个位置进去,表弟今后的官声难免要被我拖累,反倒叫青云路不好走。”

    李春秋抿抿嘴,叫了他一声“阿止”。

    罗月止是险些在衙门里被人脱了一层皮的,又曾被台谏骂得狗血淋头,如今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李人俞着想,可忠言逆耳,惹了三舅娘不快,颇为有苦说不出。

    罗月止闭了嘴,只能哄着两家长辈,说他尽量去想办法,三舅娘这才面色缓和起来。

    罗月止其实很不想拿这些家长里短去与赵宗楠分说。

    但长辈多年恩情如海,与自己的脸面相比,孰轻孰重,他还是能掂量出来的。

    延国公没什么不好的反应,好像反倒挺乐意听他说这些。

    赵宗楠之前曾关注过李人俞一段时间,大抵是罗月止离京南下,将《开封日报》审核权交到李人俞手中的那段时候。

    他对罗月止这小表弟印象平平。

    “如今在朝为官,只有两条路可选,一为才,二为忍。”

    后半句话赵宗楠没说完。

    同如今官场上欧阳永叔、苏梓美、蔡君谟那些才子相比,李人俞才气不足,忍更不足。

    罗月止抿抿嘴,放低了声音:“不求做到欧阳司谏那种地步,倘若给他机会历练历练,兴许便能锤炼得成熟一些。”

    赵宗楠靠他近些,去观察他表情:“怎么不看我?”

    罗月止眼神又挪开了。

    赵宗楠笑了一声,轻轻捏着他下巴,要他把脸转过来对着自己:“委屈什么?你难得拜托我一件事,我高兴还来不及。”

    “然而此时并非入官场的好时机,不如再耐心等段时间。”

    罗月止问:“怎么讲?”

    赵宗楠:“若我猜得不错,过段时日,朝堂会有大变动。”

    罗月止问为什么。

    赵宗楠笑起来:“你不看我,我便不想说了。”

    罗月止无语,抬眼看他。

    赵宗楠笑答:“同月止你一样,梦里梦来的。”

    罗月止:……

    罗月止:烦死。

    罗月止知道赵宗楠素来不乐意自己掺和官场事。

    他亦有自知之明,不该自己知道的事情便不多问。

    但他不问,却不代表麻烦找不上他。

    早前说道,西北战事平定,范仲淹、韩琦等一干新党君子回朝。

    但除了他们之外,其实应诏回京的还有一个人,名叫夏竦,字子乔。他如今年近六十,多年来历任地方,颇有才干,也获得了很多地方百姓的称赞,之前在西北时,乃是韩范二人的顶头上司,文采斐然,为官数十载,资历十分厚重。

    吕相公如今退居二线,要举荐接任者,便上书皇帝,推荐由夏竦来做枢密使,统领一国军事。

    按他的资历,按理说是够格升任相公的。

    但此人私德上毛病颇多,官声差得很。

    就比如之前他在西北巡边之时,就曾在营帐里养了好几位侍婢,日日宴饮狎戏,好不放浪,麾下官兵见此皆有怨言,甚至险些闹出了军变,整个西北军都不大待见他。

    这事情闹大了,官家方把他从西北调离。

    按理说如今文人最要脸面,是宁可死也不愿背负恶名的。

    唯独这位“夏相公”脸皮挺厚,左拥右抱的,被台谏两院追着骂了好些年,愣是死撑着不改,风花雪月照旧,硬是割舍不下这十丈软红。

    前年更热闹,夏家的发妻同外宅里养的美妾妖姬争风吃醋,竟活活将这位夏大官人的脸皮都挠花了。

    这样的人,这样不自重的性情,如何能够入主枢密院?

    台谏官员不论派系,统统炸了锅,齐齐上书反对他归京。

    欧阳永叔更是毫无顾忌地开喷,说他“挟诈任数、奸邪倾险、怀诈不忠”,用词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欧阳司谏不仅骂他,还对皇帝大肆数落起吕相公的不是。

    他是这么认为的:之前吕相公在任中书的时候,同夏子乔关系也不好,不愿与之分权,早就想办法将他排挤出京。如今吕夷简自己眼看着就要致仕了,便把这祸害推荐出来,想给自己留个心胸宽广、不计前嫌的名声。

    却不管这人选到底合不合适,够不够格,会不会将两府闹得乌烟瘴气。

    他这次举荐,只考虑自己身后名,实则是假公济私,半点没考虑国朝社稷,忒不是东西!

    夏竦绝对不能用!

    御史台官员纷纷跟帖,暗地里颇为高兴——这个月的月课有着落了!

    如今的官家并非气势强硬的君主,心思软和,有时候拿这些谏官没办法,几日之间被劄子淹没,不知所措。

    朝中反对之声太过鼎沸,官家没有办法,只得让步,封枢密使的圣旨刚发下去没多久就撤了回来。

    “夏相公”高兴了没几天便被贬黜出京,府上行李都没安顿完呢,就要重新打包起来。

    他憋屈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含恨离京。

    这可乐坏了新党人。

    自从范公被吕相排挤出京,他们群龙无首,只能眼睁睁看着吕相把持朝政说一不二,若遇不平之事,写成劄子交上去,只要有碍吕相一派的利益,便十有八九被拦下,好些都送不到官家面前。

    憋屈好些年,这还是头一回体会到如此畅快的胜利。

    新党官员皆欣喜不已。

    国子监中有一年轻直讲,名叫石介,字守道,仰慕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等人良久。他见此大胜,欣然不已,大笔一挥写出一篇波澜壮阔的文章,其名曰:

    《庆历圣德颂》。

    石守道曾领受判国子监事岑介的命令,帮助罗月止一起做过《壬午进士学报》,与这罗小员外乃是老熟人。

    他高高兴兴将这文章送到罗氏书坊,想在《杂文时报》上刊登。

    罗月止同他关系不错,按理说这个忙是要帮的,但读完文章,罗小员外冷汗都下来了。

    什么“昆虫蹢躅,妖怪藏灭”,这都算是隐晦的句子了。

    写到后头便是讲话挑明了说:众贤之进,如茅斯拨。大奸之去,如距斯脱……

    谁是大奸,谁又是妖怪啊。

    罗月止恨不得把“不涉政治”四个字刻在脑门子上了,石守道这篇文章简直是想要他的命。

    罗月止不好直接拒绝,只同他说:石直讲这篇文章波澜壮阔,气势恢宏,实在是篇百年难得的好文章。但《杂文时报》既有“杂文”之名,自创刊之时便只纳散篇,从来不纳韵文的,规矩在此,实在为难。

    石守道文人心性,天真烂漫,听他夸了很多好话,并没有苛责于他的拒绝,亦未曾记恨,依旧引他为知己,之后还约他喝了次酒。

    罗月止拒绝帮他传播,但这篇奇文实在是太锐利、太澎湃、太切合时事了,很快便在京中流传开来,新党人读之皆称快。

    这篇文章中涉及党政的内容不算多,更多的内容乃是称颂官家圣德,赞扬如今朝中诸位能臣的励精图治,故而官家看到了,亦没说什么不好。

    只有范希文本人锁住了眉头,觉得并不妥当。

    而听说石守道曾经找罗小员外推广文章,却他被婉拒,范公手中的笔顿了顿。

    “此乃聪慧之人也。”

    第177章 先立其骨

    罗月止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又问了白桂一遍:“人俞等到授官了?”

    “等到了!方才亲自拿着户部文书回的家!”

    白桂高兴地脸色涨红,说话险些打结巴,“主君听得好消息,叫我赶紧来告诉您与四娘子!今日晌午便在樊楼置办酒席!”

    白桂乃是李家的仆使,口中的四娘子即为曾经的李家四姑娘李春秋。

    罗月止想到赵宗楠之前所说的话,心口有个角落仍旧悬着,但着实为他高兴,连叫阿青去松风画店采买些精致的文房用具当作礼物,晌午准时赴宴。

    家宴之中,李人俞一扫从前的阴郁焦躁,神清气爽同罗月止举杯共饮:“感谢表哥悉心照料。”

    罗月止笑盈盈同他说话:“表哥惭愧,未曾帮到你什么。如今盼得柳暗花明,皆是你自己的好本领!”

    李人俞实在是憋屈了太久,听闻此语,眼圈竟然有些泛红。

    罗月止又问:“方才未得机会细问,授的是个什么差遣?”

    李人俞顿了顿,回答:“长垣县丞。”

    罗月止笑起来:“很好很好!长垣离汴京近得很,如今的县令苏梓美亦是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先前还有些交往,待我写封书信,等你上任时带过去给他!”

    李人俞眼神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了句谢。

    “……长垣。”赵宗楠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好地方。”

    “凭他自己得来的授官,清清白白,便比什么都强。”罗月止道,“只是你之前说,近段时间不宜入官场,他此时入了局,会不会遇到什么难处?”

    关于此事,赵宗楠依旧并未多言:“说不准。”

    他倚靠在椅子上,是个自在慵懒的姿势:“契机已近。前途如何,取决于他自己心之所向。”

    契机已近。罗月止心想,同样的四个字,他此前似乎从富彦国口中也听到过。

    罗月止心思一动,突兀地有了些猜测,口中说出两个字:“范公……”

    赵宗楠笑起来,不置可否,轻声催促他执棋落子。

    ……

    时维九月。

    官家开天章阁,祭拜列祖列宗。

    中书门下平章事晏殊,参知政事范仲淹,枢密使杜衍,枢密副使富弼、韩琦等两府重臣,伏领皇命,于天章阁御前奏对。

    又十日,范仲淹上书《答手诏条陈十事》。

    他将为官近三十年,亲眼所见国朝之弊病,皆落在纸上,字字泣血:“历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祸乱必生。”

    纵观如今天下,制度日削,赋敛无度,人情惨怨,天祸暴起……若要救,只有一个法子能救:变法!

    磨勘制度只养闲人,官员熬资历不做实事,要改!

    公卿重臣家的子嗣空享父辈恩荫,不思进取,要改!

    科举只重辞赋墨意,不重策论,中榜者有才而无能,要改!

    地方公田不均,侵民田产,土地兼并屡禁不止,要改!

    郡县百姓因天灾人祸而数量大减,但赋税徭役不变,苦不堪言,要改!

    ……如此犀利的变法改革纲领,共有十条之多。

    凡此十条,皆指向痛楚,几乎是将多年“河清海晏”的遮羞布硬生生撕开,将其下的毒疮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洋洋洒洒六千余字的文章,自天章阁为轴心引起剧烈反响,所处其中之人无一幸免。目之所及,风云汇聚,虽是初秋,但朝野中人却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各自裹紧了衣裳,寒战不止。

    清廉正直之人自然不怕,他们积郁已久,反倒期望罡风刮得更厉害些,将天下的豺狼虫豸都吓破了胆子,一股脑掀进十八层地狱中去。

    而更多的人则是恐惧惊怒。

    数以千计的官员,不论身处汴京还是地方,接连上书请求,千万种说法和修辞,汇聚成六个大字:万万不可变法!

    但这次,从来性情优柔的官家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所有反对变法、斥责范希文等一众新党沽名钓誉,痛斥当今宰辅不尊祖宗之法的劄子,只要进了福宁殿,便有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了消息。

    罗月止第一次读到《答手诏条陈十事》时,坐在富彦国家书房的客座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官员怠政、科举不公、土地兼并、民间苛税……文章中的每一个字,他都曾经亲眼目睹,也曾生出很多无力的愤怒来。

    他单知道近百年间,确实有能人志士力图匡扶社稷,主张变法,但那些改革的故事,只是从历史课上囫囵学过,数十年的兴衰荣辱汇聚成简短的几句评价,背来应试而已。

    他从未想过,如今身处其中,见过了真正生活在此间的黎民之后,再看变法纲要,这份锐利而深刻的洞察,竟能如此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回过神的时候,他背后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富彦国看着面前瞠目结舌的小员外,体贴地给他倒上了一杯热茶。罗月止受宠若惊,连忙接过。

    “彼时初闻范公之志,我与小员外是同样的反应。”富彦国语气放得很和煦,和他往日锐不可当的作风截然不同,“可是吓坏了?”

    “吓坏了。”罗月止直言,“如今耳边还嗡鸣着,今日睡过去,只怕梦里都是这字字铿锵。”

    富彦国哈哈大笑,目光很是欣慰:“多日之前,我曾与范公说起过你,他给了你一个评价,你可知是什么?”

    “是什么?”

    富彦国说出两个字来:“聪慧。”

    富彦国直视罗月止的双眼:“世人常以聪慧二字赞赏于人,但照我来看,其中真正能担得起这两字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耳闻世事,洞明是非,此为聪。化丯为帚,随心应量,此为慧。这两句话,小员外可能听得明白?”

    罗月止:“先前您说清风无罪,只看吹动的是沙砾还是草种。当日我问您何为沙砾,何为草种,您并没有回答我,只说契机已近。”

    罗月止问道:“今日邀我来此,可是解开了谜底?”

    富彦国问他:“如今即将风起,员外可愿相助?”

    罗月止暂时没有开口说话,眼神在空气中随意寻了个落处。

    汴京的初秋素来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桌案上,将细小的尘土映照成灿烂的淡金色。

    美则美矣,却如同烟火烧焦的余烬。

    罗月止喃喃道:“……倘若此事终究不成呢?”

    富彦国并不恼怒于他的犹豫。

    “多年前,范公曾上《百官图》,直谏朝堂吏治之失,却未能争得过大势,贬黜数年不得返京,他于岭南大病一场,妻子亦是病死途中。梅圣俞曾作《灵乌赋》劝他谨言慎行,保重自身,莫要再多事。范公亦回了他一篇《灵乌赋》,文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富彦国顿了顿,庄重地道出八个字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罗月止心口为止一震。

    富彦国乃是出使边塞,同辽主当面博弈的当世能臣,其魄力口才足以劝退十万雄兵,根本不是寻常人可以抵挡的。

    回想当日,罗月止几乎忘了自己是如何从富府走出来的。

    只记得离开前,富彦国还跟他唠了两句家常,说富莺尔和富燕尔两个姑娘过几日便要从外祖府上回来,家里的绘本读完了,怕是又要吵着见罗家小叔叔。

    “到时候还望罗小员外给些面子,若有闲暇,不妨登门来坐坐。”

    罗月止心想,你这哪里是要我登门来坐坐,你这是要把我拉进战壕里一起挨枪子呢。

    几日之后,许久未见的郑迟风突然冒了出来,说要请他喝酒。

    罗月止眨眼间的功夫便猜到了他的来意,似笑非笑看着他:“考中了功名的衙内,就是全无后顾之忧啊。行动这么积极,看来范公《变法陈事》中所说的削减恩荫,应是削不到你头上?”

    郑迟风摇晃折扇,笑盈盈看着他:“看罗小员外的反应,富相公已经找过你了。”

    罗月止仍没考虑好,不动声色挡了回去:“我一个捐纳出身的商人,如何受得起当朝相公亲自招揽。”

    说罢又忍不住添了一句:“秋风日凉,你还在这儿扇风,也不怕着了风寒。”

    郑迟风“咔”地一声收了折扇,往罗月止的方向递了递:“你可知这柄折扇,是何人送给我的?”

    “何人送的?”

    “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郑迟风笑容落下了一些,油滑惯了的人气息收敛起来,便难得显得认真。

    “当时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赋,便顽劣不服管教,父亲嫌我在家中读书不静心,便硬压着我去应天书院读了几年书。他只知道书院偏僻幽静,不似汴京繁华迷人眼,但离家遥远,我更是没了束缚,日日游玩不愿读书。”

    “直到范公受晏相的邀,到了应天府书院主持教务。”

    “他讲书同所有夫子都不一样。从不计较那些毫无意义的规矩礼法,倚靠在书院最茂盛的那棵榕树底下,穿着我从来看不上眼的粗布陋衣,掌中捏着只破落扇子,说句不好听的,我家里的管事穿得都比他体面。”

    “我一开始瞧不上他,带着几个顽劣的衙内一同逃学,以为自己诗赋远超于同年,便是万中挑一的才子,谁都不如我。直到偶然之间读了他一篇《南京书院题名记》,方知何为锦绣文章。”

    郑迟风到现在都能背出那篇文章中的句子:“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为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便知道了,”郑迟风笑了一下,“这样的文字,我怕是穷尽一生都写不出来。”

    “他的讲书,我再没有逃过一场。听讲入了神的时候,甚至想着,倘若孔圣人再世,不过也就是他这般模样。”郑迟风继续道,“书院建在山林里,蚊虫多得很,他拿蒲扇赶跑蚊虫,我便有样学样,也捡了个破蒲扇来使,他看了之后笑而不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直到一年之后他要离开书院,才突然说起这件事,亲手送了柄折扇给我。檀木的柄,绢布的面,瞧着就金贵,也亏他舍得送出来。”郑迟风将折扇牢牢握在手里。

    “他知道我是郑家的孩子,知道我就算不用功读书,未来得了恩荫封官,做个闲散度日的衙内,脚下铺着条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出路。”

    “但他却对我说,世间之扇有千百种,朴素也好,贵重也罢,若想扇得起风,便得先寻摸出自己的骨。”

    罗月止听得动容,伸手想去接他手中的扇子。

    郑迟风啧了一声,把手“嗖”地缩了回去。

    “让你看看而已,谢绝触碰啊。”

    罗月止:“神气甚么,我也有扇子,官家送的象骨扇呢。”

    “可有我手上这把贵重?”

    罗月止莞尔,压低了声音:“没有。”

    “范公如今想做的事,我是必定会助他来做的。”郑迟风话锋一转,“小员外,你我相识时日不算长,但我自认为截至今时,已对你有几分了解。若论天下公心,仗义行事,你比满京城多少权贵重臣都要赤诚。今日约你出来,便想借范公十余年前的话来问你一句。”

    “如今正逢变局,你可已寻到了支撑自己的扇骨?”——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小资料:

    [1]《答手诏条陈十事》:确实是历史上范仲淹所作,变法的纲领性文章,十条纲领分别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每一项都切合了当世的政局之失,一扎一个血窟窿。只能说没有多年主理地方政事的管理经验,没有多年的磋磨酝酿,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2]《南京书院题名记》:确实是历史上范仲淹所作,范仲淹范希文虽然没有被纳入唐宋八大家,但其文学造诣绝对不逊于八大家,别说郑迟风了,当世没几个人能写出他这样的文字。

    [3]《灵乌赋》:确实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出处,其实不仅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同样一生都在践行这句话。

    [4]翻译富彦国夸赞罗月止的彩虹屁:

    耳闻世事,洞明是非,此为聪:你是搞新闻生意的,消息比谁都畅通,手握多条传播渠道,又明白我们现在要做的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如果能帮忙将咱的变法纲领宣传出去,肯定嘎嘎有用,嘎嘎厉害。

    化丯为帚,随心应量,此为慧:你这人贼精,鬼主意最多,想一出是一出,是一出成一出,咱团队里现在就缺这样有脑洞又有行动力的人,这还不快点入坑?

    (郑迟风举着爱豆送的扇子打call,并说富相公说得对。)

    第178章 我愿信你

    时间距离范希文上书《答手诏条陈十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罗月止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富相公的请帖压在罗月止案头的文稿最底下,到底没有派上用场。罗月止已经过了做英雄梦的年纪,被他们连番劝了多次下来,他到底还是决定与新党保持适当的距离。

    但保持距离,不代表不闻不问。

    在皇帝的扶持之下,各项新政都开始写成文书昭告天下。

    其中最“招人恨”的,便是一系列针对冗官的新政策。

    从前升官看的是任职年限,文官三年一升迁,武官五年一提拔。官员只要任上没犯什么大错,便不限内外,不问劳逸,熬出了资历便能顺顺当当往上升,这直接造成了贤才与庸人并进的尴尬后果。

    当摆烂变成了为官常态,锐意进取的人便成了鹤立鸡群,旁人嫉之沮之,非之笑之,恨不得拉他一同堕入泥潭,与他们一起尸位素餐,心里才舒坦。

    但这些风气,即将成为过去式。

    自今以后,升官没这么便宜了。

    磨勘新法规定:此后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员,职位调整必须经过政绩考核,由考核结果决定升黜。而考核的项目之中,以农桑水利为重中之重。

    倘若官员在任期间毫无作为,或是不计后果胡乱作为,就算资历再浑厚,也绝不会被重用,甚至直接裁撤,夺其差遣。

    与之相反,倘若身负高才异行,想办实事、能办实事,就算是个普普通通的吏员,任职不满三年,经尚书省审核过后,也可以破格升用,不必拘泥于死板的磨勘年限。

    缓解冗官的另一个大政策,即削减氏族恩荫,禁止权贵亲属官员滥进。

    尤其限制中上层官员任用其的子嗣亲族的特权。

    官家亲令,重修荫补法:各家权贵除长子之外,子孙年满十五岁、弟侄年满二十岁才可获得封官。恩荫子弟若想要实差,必须需要经过特殊考试。倘若考不过,连基础的为官能力都没有,便一丝权柄都别想摸到。

    日光微熹的时刻,百匹快马奔驰离京,将新法文书广发四方。

    而监督新法的各路都转运按察使,正在如火如荼地挑选当中。

    再过一段时日,这些朝廷新法的话事人,便要亲至地方巡查,督促各地官员贯彻朝廷命令,若有欺上瞒下、阳奉阴违之举,则依法治处,严惩不贷。

    对于只会经营谄媚的官员、浪荡度日的衙内来说,这一遭便是九天之上降下了雷劫,径直往他们脑门上劈。

    但对于一些习惯了做实事的地方官员来说,范公此番回朝,正是做了他们一直想做,却又无力去做的事情。

    王仲辅寄来的信件中说,接到了变法的文书告令,黄州知州的胡子都要笑歪了,笑过之后又是痛哭。

    大悲大喜,吓人得很,州中下属提心吊胆,好险以为他们知州要生癔病了。

    王仲辅:“州中许多人都赞同新法,同僚们各抒胸臆,闲时撰写了许多文章,我皆誊抄完毕,附在信件最后了。京中若有所需,便物尽其用。”

    他书信的意思,罗月止看得明白。

    如今新法更张,声势猛烈,动作迅捷。

    除了范公等人的努力之外,新法背后最重要的,其实是官家。

    此番变法,官家怕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顶着很大的压力。

    这时候除了监督新法的实施,更应该做的,便是将变法的好回应大量呈现到官家面前。

    如今的官家是个性情柔厚的君主,为政以德,从来听得进去劝,这固然是天下之幸。但凡事皆一体两面,他是个温柔的人,并非雄主,便魄力不足,耳根子也软。

    新法伊始,他现在自然是斗志昂扬,但没有立竿见影的好处,只看到一筐一筐的质疑,冷水淋得多了,怕是支持不了长久。

    罗月止抿抿嘴,细细读过了所有的文章,从中挑出几张言辞中正的手稿,亲笔划掉其中抨击政敌、申斥吕相与夏竦等人往昔作为的高谈阔论。

    细细改完之后,罗月止把阿虎叫到身边:“下一期《杂文时报》……将这两篇优先刊登出来。”

    阿虎领命离开。

    罗月止独自坐在书房中,半仰着头闭目养神,手贴在胸口,下意识摩梭玛瑙佛牌。

    他自顾自出神,不由自主回想起在大相国寺偶遇皇帝的那一天。

    他当时脑子没转过弯来,没认得出面前人的身份,便不知者无畏,说起话来狂得很。

    [法不可自行。]

    [百姓读书识礼,才能重视礼法,政策上行下效,畅通无阻。]

    而后不过几日,他便被官家一道圣旨送出了京,南下游历了三四个月时间。

    为什么急着推广活字?

    官家是什么时候想要变法的?

    当真是范公回京之后的这短短一个月时间么?

    罗月止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阖起双目,长长叹了口气:“这世间最大的豪赌,便是赌君心啊。”

    ……

    延国公与长乐郡公一同到八祖父府上请安的时候,正赶上八大王在发大火。

    精致的汝瓷花樽碎了一地,仆从皆退避,战栗不敢语,唯恐引得主君的注意。

    这位八大王赵元俨有个“严毅”的名声,以脾气大、嘴巴毒闻名。

    边关未定之时,他曾问身边的翊善大夫:“李元昊投降了没有?”

    翊善大夫回答没有。

    于是八大王吹胡子瞪眼,话到嘴边,张口就来:“既然如此,要宰相干什么吃的?”

    这话他敢说,府上的人都不敢听。

    他的暴脾气不止在京中闻名,甚至都传到了关外去。据说,燕冀的小孩子夜间哭闹不肯睡觉,家长便会吓唬他:“八大王来了!”

    短短几个字,却管用得很,可止小儿夜啼。

    传言真假不清楚,但有这么个编排,足见他发脾气的时候有多可怕。

    赵宗琦在外面张牙舞爪、飞扬跋扈,唯独在这八祖父面前怂得像只猫崽子,一听堂中的动静就不敢往前走了。

    赵宗琦往后躲了好几步,叫这过继出去的弟弟挡在自己面前:“你、你先进去……”

    赵宗楠自然不会傻到被他当盾牌,站在门口静静听了一会儿。

    这八大王年纪大了,辈份也涨上来,便是谁都动不得他,如今新法正盛,他却在家里怒骂两府执政做事荒唐。

    一言以蔽之:这些科举出身、沽名钓誉的酸秀才,为了自己的名声,将祖宗之法瞎改乱造,当真是脸都不要了!

    八大王一抬眼,便看见门槛外头端端正正站着的赵宗楠,还有他身后露了半个脑袋的赵宗琦。八大王瞅见他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就来气,登时转移了火力,骂他举止无度,畏畏缩缩,好好一个郡公瞅着像只大耗子!

    赵宗楠安静坐在椅子上,和身边蔫头耷脑的赵宗琦相比,就跟株水仙花儿似的。

    长乐郡公平日里招猫逗狗,性情颇为跋扈,但对朝堂之事实在没甚么见解,也懒得动脑子琢磨,可对市井上的事情却是门儿清。他看着赵宗楠独善其身自然不高兴,故意把祸水往他身上引。

    赵宗琦道,那范希文一干人做事实在偏颇,可八祖父你可知道,坊间竟然还有人谄媚他们,印制些地方上送来的时事文字,虽未曾明说,但明里暗里夸赞变法的好。

    那印文章的坊刻东家,姓罗叫罗月止,和赵长佑关系可好了!

    赵宗楠顿了顿,侧头看向他,神情似笑非笑。

    “有这样的事?”八大王脸耷拉着,“长佑,我之前同没同你说过,宗室便该有宗室的品格,岂能同那些市井闲人混迹在一处?还有那国子监,岂是你该常去的,保不齐沾染回来一身酸儒气!官家怜惜你独掌门庭不容易,纵着你太过,反叫你恃宠而骄起来了!”

    “八祖父教训的是。”赵宗楠不动声色,静静听训。

    赵宗琦这才平衡了,没有再作妖。

    只是几日之后,这位长乐郡公在府上请了商妓宴饮作乐,大醉酩酊,举止风流之时,被母亲蒲夫人派来的使者撞了个正着。他披头散发被“请”到母亲府上,无从辩解,被最注重儿女修养教育的蒲夫人好一通教育,关起门来禁足多日不得出,却是后话。

    宗室之间发生的一应事情,罗月止暂且不得听闻。

    但罗小员外正计划着找赵宗楠聊聊此事。

    他吸取了教训,认为两个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好,便不能各自为政,相互隐瞒。

    他虽决定了不会公然站在改革派这边,但有心思做个背地里的幕僚,若变法需要他帮忙,他定会想法子暗中相助。

    这份打算,也该同赵宗楠说清楚才是。

    罗月止怕他情绪不悦,不同意他冒险,便琢磨着要找准时机。

    于是他异想天开,寻了个自认为赵宗楠“脾气最好”的时候来摊牌。

    昏黄烛火下,一对纠缠许久的人影终于分开。

    两人都有些疲惫。

    赵宗楠反手攥着罗月止汗涔涔的手掌,尚在平复呼吸。

    直到朦朦胧胧之间听完两句话后,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眼神愕然。

    延国公很少有这样怔愣的表情,但这也怪不得他。

    谁能想到竟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突然一本正经谈论起朝政大事、君子之道来?

    罗月止喉头动了动,脸上红晕未退,却抿着嘴强撑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来,裹紧了被子,催他回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长佑觉得这句话有道理吗?”

    赵宗楠伸手去碰他额头,语气迟疑:“确定不先擦擦……”

    罗月止不许他乱碰,抱着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又问:“有道理吗?”

    赵宗楠:“……”

    赵宗楠:“有道理,有道理。”

    罗月止声量不大,但好生认真:“我知道,如今朝野上下对新法褒贬不一,此事更与宗室、与商贾都无关,既然风雨不侵,我们作壁旁观便是了。可你从前与我说起范公,同样是赞许的态度……他如今主持的新法利国利民,有能相助的地方,我是不是理应适度施加援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赵宗楠忍俊不禁,靠在枕头上笑望着他,“竟然还特意选在这时候……”

    “那两篇文章我读过了,并不算逾矩。如今这个时候,叫民间书籍分毫不涉时政,实乃天方夜谭,只要言语收敛,只论民生,同官家站在一边,便无人敢怪罪。更何况,你自己的刊物,我还能拦得住你?”

    赵宗楠挣出手臂,将他腮边的头发挽到耳后去,果真脾气好得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谁教你说的这话?为了说服我特意准备的?当真是大材小用。”

    “此非常时,并无常法可依,但我还是有句话要劝。”赵宗楠眉目收敛,“君子之交应有尺度,否则难免会落得个结党营私的罪名。文章可发,但与范公富公等人,日后能少见便少见吧。”

    罗月止颇为惊讶,很难相信他这么简单便被说动。

    “月止可知,你此前南下回来,整个人便与从前不同了。”

    赵宗楠静静看着他:“淮南岸,赤壁水,苏州城外的寒山寺……那些风景我从未见过,今生或许都无法与月止感同身受。”

    赵宗楠轻轻笑起来:“但若是你觉得天下确实应当改变,想要为之出力,我愿信你。”

    第179章 投影之器

    如今改革派大权在握,放眼望去,两府之中八成都是志同道合的伙伴。

    范希文、欧阳永叔等人正是圣眷加身,意气风发,故而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何罗月止会谨慎至此。

    这位罗小员外之前同改革派君子来往热络,君子们得势之后,他反倒态度一转,变得回避起来,并不与他们公然来往。

    朝中诸位才子官员的宴席聚会,他大都推拒掉了,久而久之,送到罗家的帖子便不见了踪影。

    在外人看来,这罗家小员外简直是脑子有些毛病。

    坊刻与广告两个行当,一个靠才气吃饭,一个靠人气儿吃饭,而变法派的诸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如今又是炙手可热的改革能臣,受天下学生敬仰,借来任何一个人的声势,罗月止面前这碗饭便能填得满满当当,任谁看了不眼馋?

    唯独他罗月止胆子太小、眼界太窄,竟然放过了这天赐良机。

    罗月止本人对坊间议论并无任何反应,安安生生做着自己的生意,极少正面去蹭改革派的热度,反倒经常刊登一些与地方民生相关的内容。

    对变法话题的热忱,甚至比不过京中不成规模、品质粗劣的零散小报。

    只有面对柯乱水、周鸳鸳、秋月影等相识于微末的故交,他才会稍微解释一句:“筋骨藏于腠理,岂有曝露体外的道理?”

    听者大都似懂非懂,只有郑迟风明白,他这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罗月止几乎只通过郑迟风与改革派接触。

    郑迟风堂堂一个从七品上的大理寺簿,搁京外都能当得起一县主政,如今却被罗月止支使着架作桥梁,在罗家与富府、范府之间来来回回传递消息。

    郑迟风对于这谍探般的任务颇有微词,似笑非笑同罗月止埋怨:“再锻炼些时日,不如我辞掉大理寺的差遣,转去皇城司做事好了。”

    罗月止未来使唤他的路还长着,笑哈哈地安抚:“辛苦辛苦。”

    “话别说太早,这次是轮到你来辛苦,再躲在后面可不成了。”郑迟风道。

    罗月止其实心里一直有个念头,觉得这段时间,郑迟风实在很像角色扮演游戏中的NPC。

    每次登门拜访,说出这样的话,就差脑袋顶上冒出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来。

    郑迟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面前这人怎么突然笑得这么开心。

    罗月止笑眯眯地问:“我胆子很小的,有什么任务,你先同我说说。”

    郑迟风并未直说,反倒先问了他一个问题:“罗小员外觉得,变法成败的最关键处在哪里?”

    罗月止想了想,回答他两个字:“在人。”

    郑迟风又问:“在什么人?”

    “在基层之官员吏人。”

    罗月止道:“范公此前一篇文章,已然树立起了变法轴心,今后之成败,便不在于庙堂之上的诸位相公,而在于外派地方,落实政策的人。

    我先前奉皇命南下推广活字,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同样的教材,同样的扶持,时至今日,各州落实程度却截然不同。刻法革新并非一日之功,新政推行亦是同理。倘若新政不入民心,便是朝堂之上优势再大,变法亦是无根浮萍。”

    “说得一个字都不错。”郑迟风笑道,“故而有件事,实在需要罗小员外鼎力相助。”

    “各地督领变法的按察使已经选得差不多,官家催得紧,他们很快便要陆续离京了。这些按察虽都是才华横溢、心智坚定的实干之才,但论起宣传法理、引导民心的本领,实在不及罗小员外之万一。”

    郑迟风道。

    “时间实在有限,可否请罗小员外做一回教习先生,将你那些广而告之的法子尽可能多传授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罗月止愣了愣:“寺簿的意思,是叫我给钦差官人们搞个传播学讲座?”

    “正是。”

    罗月止万万没想到,自己真的还有开班教学的一天。毕生第一堂课,面对的就是些官职四五品的钦差大员。

    他心理压力颇大,当天回家便埋头翻起曾经筹备的教材:前一阵子刚刚写出来的《传播学概论》。

    一翻之下,才发觉备课着实是不容易。

    经典的传播理论,几乎都伴随着各式各样的图表模型,就算他想照本宣科,这些千奇百怪的模型也很难单靠一张嘴描述出来……怪不得郑迟风找上门要他开个讲座,想花最短的时间将这些图搞明白,确实是困难了些。

    罗月止颇为惭愧:“大意了。我说怎么新书销量差了些……”

    可若是不照本宣科,又该怎么花最短的时间把技巧说明白呢。

    罗月止抿抿嘴,逐渐生出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主意。

    翌日清晨,罗月止去了趟崔槲崔学士的府邸。

    “学士的叆叇,可是从京中琉璃铺子订的?”罗月止开门见山问道,“是哪家铺子,可否帮我介绍介绍?”

    这样的小问题,崔学士自然知无不答,复又好奇地问:“用来做什么?可又有什么新鲜主意?”

    罗月止笑答:“想做个‘投光成影,放大百倍’的小玩意儿。”

    崔学士听不明白:“……瓦子里的皮影戏?”

    罗月止哈哈一笑,并未再多做解释,只是道:“若能做得成,便给学士也送一台。”

    三日之后,柳井巷茶坊宣告歇业一日,不接散客,据说是京中一家豪商生辰,将茶坊包了园。

    真是新鲜。

    听说过包瓦子、包食店的,却头回听说有人生辰宴包茶坊,这富商还挺风雅。

    富商生辰,这只是对外的说辞。

    其实柳井巷茶坊中真正要举办的,乃是第一届,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届“新政推广传播学讲座”。放眼望去,乌泱泱二十几个参会人员,大都是朝廷要外派下基层实施新政的都指挥按察使。

    这群人乍一看没甚么特殊,但说起来各个都不一般。

    有朝中相公一手提拔起来的学生,有功勋世家中出来的后代,更有皇帝颇为宠信的心腹能臣……

    这套班底挑选出来着实是不容易,甚至比新法本身还要困难百倍。人选既要精明实干,又要取得朝中各派系的认可,达到权力的平衡……韩范富等人这段时间没少犯愁,头发掉得都比平日里多。

    改革派领袖们珍之重之,对他们寄予厚望,只想着离京之前,准备越充分越好。

    这份压力,如今分毫不差地转递到了罗月止肩膀上。

    罗讲师手中捏着讲义,站在门口观察半晌。

    “我记得之前哥哥说过,若觉得紧张,便只当下面是一群萝卜白菜。”周鸳鸳凑在他身边,踮起脚也往屋子里瞧,小声感叹,“好多人啊……”

    “都是当朝俊才,我怎敢当是片菜园子。”罗月止笑道,“不紧张,辛苦鸳鸳筹备今日的饭食茶水。”

    “哪里的话。官人们要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能帮到忙实是我的福气。”

    罗月止冲她笑了笑,拾步进得厅中去。

    进来才发现,最前头一排竟还坐着好几个熟面孔,尤其是一个欧阳永叔,一个蔡君谟,他们俩谏官自然不出京,都闲来无事过来凑热闹的。

    蔡君谟经欧阳永叔的牵线认识了罗月止,两人虽拢共没见过几面,但罗家的纸张和字帖蔡君谟可没少买,此时说话颇为亲近:“小员外,这厅里的光线是不是暗了些?”

    “司谏莫急,便是要这样才看得清。”

    蔡君谟没搞明白,只等他解释。

    讲座茶厅的中央放着一张木桌,桌上有一只木盒子,罗月止叫人将木盒打开,众人从各个方向投来视线,便看到一个造型古怪的装置。

    装置的最后面是只油灯,油灯左右设有有木罩,灯前隔段距离是一只木槽,木槽再往前,则是一只竖直放置的琉璃镜。

    油灯、木槽与琉璃镜水平一线,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窗内罩布又拉紧了些,光线更暗。

    罗月止差人点燃油灯,并在木槽中放入了一张半透明的卡片。

    众人目光顺着灯火,落向厅前的洁白幕布之上,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睛,纷纷发出惊叹之声。

    只见灯火投影,形同满月,此刻坐在茶坊里,就如同观赏瓦舍中的影子戏一般,幕布之上清晰浮现出“传播学概论”五个大字,清秀齐整,字字有如磨盘大小!

    “这、这……”

    “琢磨了半天,还是这样讲起来最为直观。”

    罗月止笑盈盈站在一边,手上多了根纤长的木棍,远远指在幕布之上。他身体不上前遮挡光线,便叫那字完完整整、清晰地停留在诸人眼前。

    “欢迎诸位官人莅临,在下保康门桥罗月止,承范公之托,这门课程便由我来分享。愿今日之后,能叫诸位推广新法的过程少些阻碍,诸事顺遂,刃迎缕解。”

    罗月止敲敲幕布:“换下一张。”

    投影装置旁的阿虎抽出木槽中的薄片,按照提前固定好的顺序更换新页。于是一张简洁而深奥的模型图豁然放大在诸人面前。”如何在陌生的地方打开言论生面,如何尽快让新的学说深入人心,请看——此乃传播五行之阵。”

    为了让宋人理解方便,硬是把拉斯维尔5w模型对应到道家五行中去。

    罗月止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传播者、传播内容、传播媒介……一边在心里感慨。

    真亏我想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做广告的,怎么能不画PPT?

    *自制投影仪灵感来源:企鹅视频→如何在家里制作一个简易的投影仪*

    *蠢作者想自己尝试一下,或许完结之后会把DIY投影仪的视频发在wb上哈哈哈*

    第180章 幕僚无敌

    传播学讲座持续了一整天,投影装置也片刻不歇,光灯油就烧完了整整三盏。幸亏提前开了扇窗透风,才不至于让人头晕目眩。

    这形式实在太过新颖,投影片一张一张换,每个“模型图”都带着案例故事,旁征博引,将人的眼神和心思牢牢黏在上头,想走神都困难。

    在座听讲的一众官员,就算身世显赫,但哪个不是多年苦读才博得如今地位。按他们经年所见,学习素来是苦的,白纸黑字,何曾这样五光十色过?

    连最前排的欧阳永叔、蔡君谟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整整四个时辰的课程,似乎眨眼之间便听完了。待他们走出暗室,看向茶坊小楼外晚霞渐浓,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官员们陆陆续续走出门,甚至有人当场改了口,躬身称罗月止为“老师”。罗月止便连连说了一大串“不敢”,抱手行礼,腰弯得比面前人还低。

    蔡君谟远远看着那位腰快弯成虾子的罗小员外,同身边的欧阳永叔道:“我实在想不明白。”

    欧阳永叔:“什么?”

    蔡君谟若有所思:“你说罗家在京中住了这么多年,家里的二郎君身负如此奇才,便早该显出声名来,可他如今表露出的神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有些石破天惊、横空出世的意思。”

    欧阳永叔负手而立:“不止你一个人这样想。富彦国之前曾差人查过这位罗小员外。”

    蔡君谟追问:“怎么说?”

    欧阳永叔拉着他向僻静处走,两位谏官往角落里一缩,便将罗月止殿试失利、少年发疯、割腕子跳河的旧事都讲了个遍,一直讲到“罗郎哭母”的时候,故事方才告一段落。

    蔡君谟听得一愣一愣的。

    如今读书人爱功名成痴,寒窗苦读,照萤映雪,谁不是押进去半条命去赌前程?大喜大悲之下,秀才举子失魂发疯的事例屡见不鲜。

    却从没听说过谁疯了之后立地顿悟,摇身一变,反而成了个不世出的“天才”。

    “坊间还有流传,道那罗小员外投河之后,旧人已去,皮囊之下便换了魂魄,叫孔子座下的儒商子贡上了身……”欧阳永叔咂舌,“不过是荒唐传闻,你听过便罢了。”

    “两位司谏原来在这里。”罗月止从一边探出头来,笑盈盈地问,“张景山、沈子山几位官人说再聊一会儿,想留下喝茶呢,两位可要一起?”

    蔡君谟刚听了有关他的“换魂”传说,如今瞧他突然冒出来,吓得“嗬”地吸了口气。

    罗月止颇为迷茫,低头看看自己,并没瞧出什么不妥。

    欧阳永叔方才在背后说人旧事,自以为不大磊落,干咳两声:“小员外先去,我们稍后便来。”

    看着罗月止背影远去,两位谏官对视一眼。

    蔡君谟摇头:“险些被你唬住了……只要他心向社稷,光明磊落,莫说子贡上身,就算是只山间灵物成精,那也该是大善的麒麟,我又怕些什么。”

    他这脑洞,比坊间百姓还大。

    欧阳永叔又瞧他一眼,锐评道:“以后休沐好好练你的字,少看点话本子吧。”

    ……

    罗月止“改革派首席幕僚”之名虽不显于江湖,但新党朝臣私下里,已经就此事逐渐形成了共识。

    尤其是经过那一场投影授课,众人不约而同将他视为大隐隐于市的奇才,再看《杂文时报》《开封日报》中的文字,就跟自己人对暗号似的,恨不得从标点符号中都看出一番深意来。

    不仅如此,就连初秋的“带货直播”,他们都颇为捧场。

    《开封日报》深入人心,测评的影响力,逐渐从妆品面药扩大至笔墨纸砚、靴带幞头等各个方面,犹如春风化雨,不留痕迹地影响和重塑着京城内外百姓与仕人的消费观念。

    为直播带货购物搭建的舞台,已然在万万人心中落地。

    今年初夏,一共举办了三场“直播带货”,主要针对京中娘子爱用的各式产品,声势不俗,参与进来的商家比去年还多出两成之多。

    而初秋的两场“直播带货”,一场针对文人墨客,一场针对百姓日用,试水效果同样颇佳,甚至吸引来许多京外的大商人。

    应天府、颍昌府、河南府的书画商,绸缎铺,好些都派了得力的伙计赴京参会,给出的折扣亦是不小。究其根本,都是想借着直播带货的东风,在冬季到来之前清清货仓,回一回现金流。

    若能进一步扩大名气,便更是锦上添花。

    改革派诸人,于罗月止有着一层“隐秘的关系”,正是对他亲近又好奇。

    罗月止行踪不定,极其难约出来相见,这份亲近与好奇便误打误撞化作了购买力,好好在直播带货场上抒发了一回。

    蔡君谟屯了数十斤的生宣,还抢到了一方极其实惠的陶砚台。

    欧阳永叔买了二十坛自颍昌运来的青梅酒,当场分了礼物,差人送去好友们府上。

    范公与富公等人公事繁忙,未曾出面。

    但晏相却差人来了一趟。

    府上来人根本没听带货内容,直接照着预告清单划线。

    罗氏广告坊的伙计问:“可是要购买这些划了线的商品?”

    晏相家仆看了他一眼,云淡风轻道:“除了划线的都要。”

    天地之大,不过名利二字。知晓内情的人其实都能看得明白,罗月止帮了改革派的忙,却退避三舍不要虚名,那这份利,便是应得的报酬。

    有所图的人不可怕,最怕的是毫无所图。

    倘若他不收,反倒会叫诸人不安。

    改革派中人多清贫,就算支持也是杯水车薪。晏相突然差人来凑这场热闹,于“富贵相公”来说九牛一毛,不过看透了局势,随手替他们还了个人情。

    罗月止听闻此事,并未有什么多余反应,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气度。

    只是直播带货结束,杨小筹独自整理运营数据的时候,盯着数据图中高耸入云的消费平均值,心里有多痛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

    大抵半个月之后,所有按察使皆已顺利出京。

    罗小员外深藏功与名,安安分分回归到自己平静的生活中去。

    朝堂之上的风云事,赵宗楠和郑迟风若说起,他就听着,他们若不说,罗月止也不会刻意去打听。

    平日里,他至多借着与黄州、苏杭往来的书信,侧面关注着新法实施的进程。

    被派到淮南路的按察使,乃是魏国公王旦之子王素。

    他原本是同欧阳永叔、蔡襄一样的谏官,再加上一个余靖,四个人统称为“四谏”,以忠直刚硬,直言敢谏闻名朝野,足可见其锐利。

    王仲辅在信中说,王素到任之后,抓大放小,对各州吏治的细枝末节暂且不究,但只要查到有官吏贪婪刻剥,便抽丝剥茧,一查到底,强硬地将其绳之以法。

    黄州治下倒还好,舒、寿、蕲等地可是迎来了一次大震荡。截至写信的日子,新按察使到任不过二十余天,各州官吏便对其敬而畏之,莫敢不从。

    “他不仅察查贪刻有些手段,利用舆论、借声助势的做派更是瞧着眼熟。他将所查贪官的恶迹集结成文章,催促着州中的书商以活字印之,自掏腰包卖了万余份,公示淮南百姓。一时间人人称快,都在说新政得道,官家圣明。”

    王仲辅似乎话里有话,罗月止光看着书信,便能联想到他略带揶揄的笑容。

    “多日未见,月止辈分又涨了一些。”

    “想来京中那位,近段时日又多了些师侄。”

    宋时丰心性天真,不涉朝堂,王主簿的话他又没听懂,于是在自己的书信里又是叭叭地问:“老师可是又收了徒弟?都是哪些?天资与我相比如何?在老师身边学了多久?咱们师门可有个谱系图?若还没有,弟子愿亲手修撰。”

    絮絮叨叨,吵得罗月止眼睛疼。

    ……

    王仲辅书信中还特意提到了一件事。

    “月止曾同我说,各地田税不均,生民负担沉重,这件事我已上书与按察使,希望朝廷能够清查丈量,重编地籍,核定田税,使良田税重,瘠田税轻,如今已等到回音。”

    “此事传回中枢,想必京中亦会有所讨论,寿州父老之穷困,或有转机。”

    听完罗月止的转述,郑迟风点点头:“确实有这么件事。朝廷正打算实施千步方田法,清查丈量,重新核定田税。东西南北各走千步,是为万亩,比从前的丈量方法方便许多——点子还是从我们大理寺出的呢。”

    “既要制定地籍,便要勘绘舆图。”罗月止将厚厚一摞硫酸纸,连同一大捆铅笔推到郑迟风面前,“此二物不仅是文房之物,更是测绘制图的一把好手。”

    他又从阿青手上接过一只木尺来,铅笔抵着木尺边缘,轻轻一划便是一道笔直的细线:“往常匠人绘图,多以草绳浸油墨拉线,舆图测绘,或纯靠手稳,效率实在差劲,测绘人才百里挑一。但以硬笔抵着木尺划线,则事半功倍,寻常人亦能绘出极其标准的地图。”

    郑迟风顿了顿,摇扇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而云雾纸透明映光,寻常描图转绘需要用到半日时间,以云雾纸代之,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大成。”罗月止道,“两者相加,足以快上加快。届时就算有人以工序繁难的理由反对推行,亦可据理而争。”

    郑迟风瞠目结舌,连忙将他所言都细细记下来。

    而后似乎心存疑窦,连连看了他好几眼:“这还是你头一回如此积极地建言。”

    “商道再如何鼎盛,也只能是锦上添花,农桑才是社稷根基。这事不得不重视。”

    罗月止语气难得认真:“我敢担保,只有此事成了,新法才能真正在百姓心里扎下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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