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长安的夏日多雨, 此刻“哗啦啦”如断了线的珠帘,一颗颗砸向地面,又迅速崩裂。

    傅葭临跪在长街上,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下, 浸透他黑色的劲衣。

    他却浑然不觉,脊背挺直, 望着眼前的长乐宫宫门出神。

    “五殿下,这是又被皇后娘娘罚呢?”有宫娥露过看到傅葭临被罚跪于此面露不忍。

    这五殿下外出好几月, 一路风尘仆仆,结果这才刚回宫就被皇后娘娘罚跪于此。

    “这五殿下也是皇后娘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的会如此……”

    “我听说啊……”略年长的宫女等离傅葭临远一些了, 才窃窃私语, “这五殿下,并不是……”

    “说什么呢!”玉棠呵止,“让你们拿个东西这么慢,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小心改日打发你们去冷宫伺候。”

    “是。”

    小宫女全都闭上了嘴, 捧着茶具进了殿中。

    玉棠扫了眼远处跪着的傅葭临,微微叹息一声,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谢相,用茶。”崔婉让宫女替谢相斟茶,“这些日子那个孽子给你添麻烦了。”

    “皇后娘娘深夜召臣前来,不知是有何事。”谢相忽略掉崔婉口中的“孽子”,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崔婉笑得慈祥和蔼:“就是关于演儿的婚事,从前你总说谢娘子身子弱, 做太子妃实在不合适。”

    “确有此事,不过这太子妃的人选都是陛下决定。太子金尊玉贵, 小女怎能挑剔。”谢相仍旧微微笑着,如往日般让人挑不出差错。

    这个老狐狸!

    崔婉见谢相不上套,只得直接道:“以前本宫觉着演儿和谢娘子是一对,可如今才发觉这两人并不匹配。”

    “娘娘说笑了,是小女高攀太子殿下。既然娘娘觉得不合适,那便不勉强了。”谢相顺水推舟。

    “娘娘今日的茶是‘君山银针’,娘娘怕是记混了。此乃陆兄最爱的茶,而非是臣最爱的茶了。”谢相哂笑。

    他还能不了解崔婉?

    她的遗憾是没能嫁给陆玠,心心念念要让太子娶陆家女,弥补当年的遗憾。

    如今陆玠的亲生女儿找到了,自然就轮不到谢识微这个陆玠的侄女了。

    “夜深了,臣不便久留,今后若无要紧事,还请娘娘不要再随便派人请臣。”谢相起身离开。

    “谢慈!”崔婉喊住他,“这是你们欠我的,也是你们欠陆玠的。”

    谢相这才停住脚步,他转身:“娘娘吩咐照顾陆娘子一事,臣自然会尽心尽力做好。”

    “只是宫闱之内,还望您莫要提及陆兄,陛下听见恐怕不喜。”谢相道。

    他出来时看到傅葭临跪在地上,连个给他撑伞的人都没有。

    谢相走到傅葭临身边,俯身问他:“知道这次错在哪儿了吗?”

    “知道。”傅葭临道。

    身为白衣卫的人,他没有听从母后的命令,让母后发现了,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听话。

    谢相发现傅葭临的眼里头一次不是虚无。

    相反,他的眼里居然有了几分固执。

    真是奇怪,这孩子自从被认回皇家后,多的是人挑拨他与他父皇母后、兄长的关系。

    这孩子都从未放在心上,怎的这一次,他居然会有了除漠然外旁的心绪。

    “那殿下继续跪着吧,臣先告退了。”谢相起身。

    这孩子和他母后之间的关系,不是他一个外人能掺和的。

    “先生慢走。”傅葭临冷声道。

    这是陆怀卿送给他看的那些书里写了的。

    他此时应当按那书上说的和谢相道别才是。

    谢相眼里闪过意外的神色,连脚下都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傅葭临却没再回答他。

    但谢相很确定他刚才听到的话。

    傅葭临和他记忆中,似乎有了许多不同。

    不过只是去了一趟漠北,竟能有如此效果?

    傅葭临知道谢相定神看了他许久,但他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话。

    既没有开口求谢慈帮他替母后求情,也没有再说什么寒暄的话。

    谢相站了一会儿便走了,傅葭临却又在雨中跪了快半个时辰。

    等到宫中又传来一阵鼓响,傅葭临才从地上站起来。

    有好心的小宫娥看他苍白的神色想要搀扶他,被他虚虚挡了过去。

    他回过身,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低声道:“多谢。”

    但他始终没有要旁人的搀扶,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太监的领路下往宫外去。

    快走到宫门时,有队人马快马加鞭往东宫的方向而去。

    那队人马里领头的人,故意拔高音量:“这可是皇后娘娘赏给太子殿下的!你们还不快些放行。”

    傅葭临身旁的小太监担忧地看向主子,原本担心他落寞、悲伤。

    但等他转过头去,才发现傅葭临望着几块奇奇怪怪的糕点默默出神。

    这几块糕点并不精致,看起来不像是宫里的东西,但却被人精心包了里三层、外三层。

    傅葭临对着微弱的宫灯光,很小心地摊开了最后一层布。

    没有被雨打湿。

    傅葭临目光沉沉,却有一丝别样的情绪,无可避免的从他眼里跑了出来。

    好像是欢喜的心绪。

    “走啦!别误了时辰!这可都是皇后娘娘特地准备的。”

    那些人又大声嚷嚷了几句,但傅葭临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等他们离开后,傅葭临才把糖糕揣进怀里,微微勾了勾身子,似乎是想更好的为糖糕挡住雨。

    小太监这才发现,傅葭临跪在地上都不折分毫的脊梁,居然在此刻弯了。

    目送主仆二人离开后,暗处的人窜过长长的宫道,进紫宸殿,将今日的见闻一一告诉明堂里的天子。

    “皇后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皇帝皱了皱眉,“私下面见外臣,还商议太子妃之事,到底是朕纵容了她。”

    他说了许多,却半点没提及傅葭临被罚跪一事。

    高公公谨慎道:“今日皇后罚了五殿下……”

    “他不听话是该罚。”皇帝摆了摆手。

    “朕让你们务必让五皇子听到皇后赏赐的事,他当真听到后无半分怨怼之色?”皇帝问。

    暗卫点头。

    皇帝眼里的笑意深了几分。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还真没想到傅葭临能坐得住。

    “高安,你还记得朕尚为皇子时,最爱斗鸡吗?”皇帝道。

    “记得,陛下是斗鸡的好手。”

    “你说这次,朕的这几个孩子,谁能斗得赢谁呢?”皇帝目光深沉,殿内的烛光在他眼里悦动,宛若鬼火。

    “老奴不懂这些。”高公公忙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轻斥:“老东西,你倒是谁都不得罪。”

    高公公躬身,连连点头。

    “去看看皇后吧,几日不见,朕有些想她了。”-

    下了整夜的雨,陆怀卿推开窗,被外面经雨更为清雅的园景吸引。

    她在谢家住了好几日,也明白了堂兄堂姐对她的关照。

    譬如,她住的就是谢府最宽敞明亮的一处院子,也是离堂姐谢识微的院子最近的。

    “阿卿起得可真早。”谢识微端了碗粥进来,“我让厨房给你做的,这几日雨都下得很大,你喝了好去去寒。”

    “多谢!”陆怀卿接过碗就用勺子舀着吃。

    她吃了两口,才反应过来长安人似乎并不喜欢这样,他们都觉得这是丢人的吃法。

    粗鲁又不文雅,她前世就惹过不少笑话。

    但陆怀卿悄悄抬头,却看到谢识微宠溺地看着她。

    颇有种“我家阿卿真厉害”的感觉。

    她要不是嘴里还有红枣的甜味,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用完早膳,谢识微照例带她在园中闲逛,和她讲这京中局势。

    “太子殿下是中宫嫡子,一出生就被陛下册为太子,为人更是温雅端正,挑不出错处。”谢识微道。

    陆怀卿想起前世的见闻连连点头。

    这她倒是知道,太子贤名在外,多的是臣子追随。不然也不会在他死后,都还有人冒着被傅葭临灭族的可能,拥立他的遗腹子。

    “二殿下、六殿下早夭,三殿下的生母只是个婢女,不过现由王贵妃抚养;四殿下跛脚……至于这五殿下,也无继位可能。”谢识微压低了声音。

    陆怀卿这下惊讶抬头。

    傅葭临他不是皇后的亲儿子吗?怎么会没有继位可能?

    谢识微:“五殿下出生那年适逢兵乱,于乱军中丢失,虽然十二岁被寻回……但这皇室最重血脉,他的身份自然备受怀疑。”

    何况傅葭临长得既不像陛下也不像皇后,长安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拿了信物冒名顶替的。

    陆怀卿不由听蒙了。

    她想过傅葭临以前不好过,但还从未想过,他竟是如此艰难的境地。

    他若当真是顶替的都好,他若不是——

    一出生就被弄丢,不知吃了多少苦才长大,被认回后,却连亲生父母都怀疑他的身份。

    这要是陆怀卿,她能生生怄死!

    “还有……”谢识微似乎还有话要说,结果突然有人通传,说是有人来寻陆怀卿。

    谢识微也就停了话头。

    陆怀卿却还在回想刚才谢识微的话。

    果然,就像大燕的话本子说的那样,每个罪大恶极的恶人,都有个变坏的理由。

    原来在她还被阿娜阿塔捧在手心的年纪,傅葭临就已经独自挣扎着长大了。

    也难怪他会变成前世那般糟糕的性子。

    第二十六章

    陆怀卿原以为是阿依木他们终于到了长安, 提着裙子小跑着往崔府前门去。

    一路上不乏有侍女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也知道她们是被她的举止吓到了。

    有了前世在长安的经历,陆怀卿其实也能勉强装成“窈窕淑女”, 但……她才不想!

    上辈子, 她愿意学那些烦人的礼仪是因为傅葭临让她学,看在大燕的恩情份上, 她才去学的。

    今生她又不需要曲意迎合任何人,她才不要活成一板一眼、她最讨厌的样子。

    “阿依木、怀之你们……”陆怀卿的话被她咽了回去。

    谢家门前站着的是江蓠。

    此时日头正毒辣, 谢府的门房几次示意江蓠可以先进府坐等,但他始终摇头。

    “陆娘子是女儿家,又是借住谢家, 我若是进去, 恐污娘子名声。”他热得直擦汗,但语气格外坚决。

    “酸儒生,你来作甚?”陆怀卿收敛了笑意。

    没能见到真正期待的朋友,陆怀卿很是不高兴。

    但看着这人一路奔波实在辛苦, 她自然不会为难他。

    江蓠:“陆娘子, 可否麻烦你将这些银两,转交给那几日与我们同行的几位郎君。”

    陆怀卿垂眸看向他手中的那些碎银,里面还混着好几贯铜钱。

    看得出来江蓠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他还是细心将那些铜钱串好,像是为了方便点数。

    陆怀卿目光复杂。

    说实话,她并不想和长安中人有太多牵扯,尤其是傅葭临他们。

    但怎么偏偏就是江蓠呢?

    江蓠前世对她多有照顾,尤其是傅葭临几次发疯的时候, 他都好心帮她说过几次话。

    陆怀卿盯着那些钱,目光闪烁了片刻。

    “好吧。”陆怀卿还是点了点头。

    “不对, 你不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份,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是何人呢?家住何处呢?”陆怀卿反应过来。

    江蓠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他脸立刻红了,结结巴巴道:“我这几日听说了漠北公主上京的事,我再想了想娘子的样貌,和你在马车上说过的话……猜到的。”

    猜到的?

    陆怀卿倒是相信江蓠有这本事的。

    人的性子三年能改,可本事却不一定三年能学会。

    江蓠前世能牢牢把握住神策军和内侍省,除了他会审时度势外,这人的谋略也绝不在王垠安等人之下。

    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她的身份,江蓠也未必做不到。

    “那你会猜不到他们二人的身份?”陆怀卿问。

    “傅公子应当是皇室中人,王公子洒脱意气应当是江湖中人。”江蓠认真道。

    陆怀卿这下定神瞧了瞧眼前人:“不错嘛。”

    难怪傅葭临前世能篡位成功,他身边这些人还真有些本事。

    “小事,小事,上不得台面,也不该是君子所为。”江蓠局促道。

    君子?

    陆怀卿又看了眼江蓠。

    这人以后别说什么君子了,他连小人都没得做,后来天下人大多叫他“阉狗”。

    陆怀卿心里突然有点闷闷的。

    “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是说我帮你送吗?”陆怀卿看江蓠跟着她,忍不住道。

    江蓠被她这话吓得一哆嗦,像是很委屈般道:“我、我想亲自去登门道谢,感谢两位公子大恩。”

    陆怀卿被这人扭扭捏捏的作态弄得心烦。

    要是江蓠和前世一样阴狠,她自然一口回绝了就是,可这人这样……

    江蓠抹了把泪:“娘子若是不方便给我说个地方就是了,我自己去……”

    “好啦!”陆怀卿蹙眉,语气不悦,却还是软了心,“我现在就去,你同我一起,行了吧?”

    陆怀卿让人备了两辆马车。

    这江蓠在日头下站了这么久,想必他也累了。

    就看在这人从前的恩情上,她就帮帮他好了。

    马车在长安宽阔的街上行驶,陆怀卿靠着窗想打个盹来着。

    漠北和长安日出日落的时辰相差不少,她这几日都还没习惯。

    “让开!都让开!”陆怀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吵闹的声音。

    什么人啊?吵吵嚷嚷的,简直不可理喻!

    陆怀卿掀起帘子向外看出去。

    只见有达官贵人的马车停在坊口,开路的侍从为了方便,踢翻了临街兜售的货郎的东西。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长安的权贵居然如此胡作非为,上辈子哪里来的脸指责她不知礼数。

    陆怀卿吩咐谢府的仆人停下,帮遭受无妄之灾的货郎检点东西。

    她望着那马车消失的方向,疑惑:“这长安城内能够纵马吗?”

    还是在如此人多的地方,也不怕一个不小心踩伤了人。

    她在漠北一望无垠的荒原上,都从不在人多的地方纵马。

    “这位娘子有所不知,那是崔府的马车……皇后娘娘的母家,我等这种贱命人家哪里放在眼里。”货郎叹气。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嗤笑了一声:“哼,多行不义必自毙。”

    陆怀卿循声望去,看到王垠安也在帮货郎收拾东西。

    这人倒是终于有一点和前世一样了——讨厌崔家。

    王垠安收拾好东西看到路怀卿,惊讶挑眉:“是你!”

    王垠安又看到同样在帮货郎收拾的江蓠,他登时就按住了他的手。

    “难怪你小子那天跑那么快!”王垠安骂了一声,“还钱!”

    江蓠:“我那日确实是故意的。但那是因为我师姐还在牢里……”

    原本王垠安一副看仇人的样子,但听到江蓠说到“师姐”时,他眼神略微触动了一下。

    “行啦!”陆怀卿把江蓠的钱扔给王垠安,“就你抠门。”

    难怪上辈子能成为傅葭临最信任的心腹,原来是两个人都臭味相投不说,还一样都掉进钱眼里了。

    王垠安立刻仔细点了一遍,“不对,差了一两个铜板!”

    “这碎银我称过了,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江蓠眼泪汪汪,“你要实在觉得不够,我改日一定凑到给你。”

    王垠安不依不饶:“那你立字据……”

    “别吵了!”

    陆怀卿忍无可忍,抛给王垠安几个铜板。

    “陆娘子,多谢你,我……”江蓠眼里又蓄满了眼泪。

    “别哭!”陆怀卿阻止了他。

    王垠安笑嘻嘻道:“殿下是要去找五殿下吗?我也要去,捎一捎我呗!”

    “行行行!”陆怀卿实在受不了了

    江蓠和王垠安,一个哭包,一个吝啬鬼,傅葭临究竟是怎么靠他们俩篡的位啊?

    等又上了马车,陆怀卿终于得空喘了口气,耳朵也清静了片刻。

    不对,王垠安和江蓠在后面那辆马车又吵了起来,声音她坐在前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烦死了!

    陆怀卿被那两人吵得受不了了,她一下马车就去拍五皇子府的门环。

    傅葭临快来把他这两个心腹领去吧!活该他前世能当皇帝,这世上有几人能忍受得了这两人?

    可是陆怀卿敲了好几下,等了一刻钟,都没能等到人来开门。

    怎么回事?傅葭临府中的下人,都做什么事去了。

    她又用力拍了拍门环,还是无人应答。

    “五皇子是不是出去呢?”江蓠小声道。

    王垠安:“肯定没有。”

    傅葭临这次坏了白衣卫的规矩,必然会被惩处一番,现在肯定在家中养伤。

    陆怀卿不死心又拍了拍门环,随后像是觉得里面的人肯定不会应答。

    她就席地而坐,江蓠看她这样欲言又止,倒是王垠安丝毫不在意跟着她有样学样,同样席地而坐。

    “歇会儿吧,酸儒生!别讲你那些有的没的。”王垠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不是什么有的没的……这是读书人的风骨!”江蓠憋红了脸。

    王垠安:“敢问您这风骨值几两黄金?”

    ……

    陆怀卿听着两人又吵了起来,不住按压自己的眉心。

    不过,她渐渐察觉到不对了。

    傅葭临这府邸一点都不热闹,大白天的都闭门不开,和这入苑坊其他车马迎来的门庭完全不同。

    倒是让她不由想起了前世那烟雨楼的府邸也是如此。

    在整条喧闹的街上都格格不入。

    “哎——”

    陆怀卿正靠着门回想前世的事,丝毫没注意到门已经开了。

    她不由向后倒去,就要摔倒在地时被人扶住。

    “傅葭临,你来啦!”陆怀卿道。

    眼前的傅葭临披散着头发,原本应该更衬出他的阴郁,但可能是此时的夏阳正好,反而正正好中和了他的冷漠。

    让他看起来闲适超然,还真有几分长安少年郎的模样。

    “你们来做什么?”傅葭临收回手。

    他的话如往日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他的嗓子沙哑着,就让这话的威慑力大大减弱。

    甚至……

    陆怀卿拍了拍衣裳上沾的灰,起身仔细瞧了瞧眼前人苍白的脸色。

    甚至,此时的傅葭临还有了点病美人的感觉诶。

    “你不舒服吗?”陆怀卿盯着他。

    傅葭临此时像是生着病,再加上路上相处的那些日子,她早就没有刚重生时那么怕他了。

    “没有。”傅葭临偏过头,像是完全没把陆怀卿放在心上。

    但不过片刻,他又忍不住回头:“衣角,还有灰。”

    说完他就立刻又转过头去了。

    王垠安看了看真的在拍裙角上灰的陆怀卿,又瞧了眼傅葭临。

    哇喔——

    第二十七章

    陆怀卿跟着傅葭临进了他的府邸。

    这里和陆怀卿想象中确实很不一样。

    前世, 傅葭临最爱奢靡,连随便拨给她住的瑶华宫都是雕梁画栋,白玉作砖, 金箔为彩。

    可是眼前傅葭临的房子, 虽然名义上是皇子府,但是很是质朴, 其中小小的园景看起来少人打理,草木疯长。

    陆怀卿走了好一会儿, 才碰到几个低眉顺眼、话少的侍女小厮。

    那些人不像外面的人那样,看到傅葭临就瑟瑟发抖。

    他们反而大胆而好奇地悄悄观察着陆怀卿几人。

    “傅葭临,你这里怎么伺候的人这么少?”陆怀卿问。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 为何这些人都还不怕傅葭临。

    难不成是因为这时候的傅葭临还没有犯下有悖人伦的大错?

    这么一想, 陆怀卿也就能够理解了,。

    长安的权贵没几个手里干净的,这时候的傅葭临犯过的错,放在整个长安或许还不够看。

    但陆怀卿还是没敢问, 她是不那么怕傅葭临了, 但也不是一点都不怕。

    傅葭临最讨厌别人露出怕他的情绪,她才没那么笨,上赶着戳他痛处。

    傅葭临:“我喜欢清静。”

    “哦。”陆怀卿应了一声。

    她才不信。

    前世傅葭临这个人偏好大红大紫,心情好时大方赏她的布料都好老气哦。

    要不是她是漠北人,天生五官深邃明丽,不然穿那些衣裳简直又土气又丑。

    而且傅葭临好大喜功,每次只要打了胜仗、有什么所谓“祥瑞”,就喜欢大宴群臣。

    总之就是, 傅葭临可和爱清静不沾边。

    “你来做什么?”傅葭临见陆怀卿不说话,难得主动说话。

    他心里又有了那股熟悉的陌生心绪。

    陆怀卿今日突然登门, 是不是已经听到王垠安说了什么关于他的话,或许也可能是听别人说的话。

    她是不是也觉得他无可救药、令人恶心,所以今日才会格外话少。

    “他想找你来道谢啦!”陆怀卿指了指江蓠。

    一直跟在最后的江蓠,立刻走上前来,拱手有礼道:“多谢……”

    江蓠的嘴开开合合,但傅葭临却一个字都没有听。

    他的眼角余光,不由落在不远处的陆怀卿,见她完全不在乎这边,反而是垂眸瞧着池塘里的荷花。

    原来她根本就没想来看他。

    傅葭临心里自嘲自己的自作多情。

    他不过是偶然被漠北最炽烈的骄阳,施舍着、怜悯着给予了片刻温暖。

    他居然还不自量力,希望那缕明媚的阳光是主动为他而来。

    “殿下!五殿下!”江蓠唤了两声,见傅葭临终于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多谢殿下此番大恩。”

    “不必。”傅葭临将目光从陆怀卿身上收回。

    连带着他那些见不得光,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心思全都收了回来。

    不过那些心思是什么也不重要了。

    他就像阴暗泥水里挣扎求生的蜮虫,像他这样的人就不该妄图不属于他的东西。

    “钱。”傅葭临伸手向王垠安拿了江蓠给的酬劳。

    陆怀卿看他认真点数了一下,来来回回认真数了好几遍,才拿走属于他的那部分转身离去。

    这个傅葭临还真是小气,他不是皇子吗?

    难不成还真能差这几个小钱?

    小厮上前道:“殿下回书房一趟,还请几位在此静候。”

    陆怀卿坐在石桌旁,出神地望着眼前池塘里的荷花。

    她前世死时没能等到那一年的满池荷花盛放。

    后来她附身铜镜,隔着瑶华宫的重檐,她也没能得见荷花盛放之景。

    如今重活了一世,她才终于又见到了荷花。

    “陆娘子,你是喜欢莲花吗?”陆怀卿听到江蓠问她。

    她摇头:“不喜欢。”

    前世,傅葭临也问过她喜欢什么花,她那时孤身一人在长安为质,日日思念家乡和已故的亲人,就随口胡诌自己喜欢莲花。

    其实,她喜欢的是雪莲,尤其是他们漠北雪山上的雪莲。

    但大燕是寻不到雪莲的,她为了不扫傅葭临的幸 ,想了个略沾边的答案:“莲花。”

    傅葭临闻言,心情颇好地勾唇一笑:“巧了,朕也喜欢莲花。”

    “陆娘子不喜欢荷花,真是可惜。要我说这荷花,中通外直,乃是君子所爱。”江蓠的话打破了陆怀卿的回忆。

    君子所爱?

    那傅葭临喜欢的理由可不是什么君子。

    他当时笑意又深了几分:“杀了人,丢尽莲花池里。”

    “夏日藕花深,尸体漂着也不会被人看到,等腐烂就化为泥,成了这蓬莱池的一部分。”

    “殿下不如猜一猜,这瑶华宫的湖水,吞噬了多少女子活生生的性命。”

    陆怀卿回忆起傅葭临如在耳边的话,即使此刻身在夏日,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什么君子,我又不是儒生,我可不在意这个。”陆怀卿离池塘又远了一些。

    “就是!喜欢什么莲花啊,就得喜欢牡丹才是!”王垠安插科打诨,“这姚黄、魏紫价比黄金,岂是小小莲花能比?”

    “明明是莲花更好!”

    “牡丹好!”

    眼看着王垠安和江蓠又要为了一点小事就吵起来,陆怀卿立刻打断他们:“闭嘴!”

    “傅葭临在的时候,不见你们这么吵!”陆怀卿瞪着这两个人。

    王垠安耸了耸肩:“他那张冷冰冰的脸,除了……”

    他想说除了陆怀卿也没人敢那样对傅葭临。

    但他想到傅葭临好像自己都还没察觉到这份不同。

    算了,还是别乱说话,免得傅葭临好不容易来得桃花,就这样没了。

    “除了什么?”陆怀卿追问。

    “没什么,殿下怎么还不回来。”王垠安道。

    陆怀卿也觉得奇怪,这么烈的日头晒得人难受。傅葭临再不回来,她都有些难受了。

    可是怎么也得和人道个别再走才像话。

    “真是的,几两银子,傅葭临怎么弄了这么久都没有弄好。”陆怀卿忍不住嘟囔。

    王垠安却知道傅葭临这次核账都算是快的了。

    烟雨楼的每一桩任务、每一个楼里的人都是明码标价的,楼里也不允许人私下接活。

    傅葭临十二岁时接任务都是二十两黄金的价了。

    这人会答应捎江蓠本就够出人意料了,还替江蓠补上了那差的几十两银子。

    不过最让人意外的是,傅葭临居然会答应替陆怀卿杀人。

    要知道傅葭临愿意替他母后杀北云城经略使,那可是他母后拿户部一个侍郎的空缺和他换的。

    烟雨楼就是这样,想杀什么人都得要对应的报酬。

    就算烟雨楼早已是傅葭临的一言堂,但他也始终遵守着这套他师父定下来的规矩。

    这套规则在他脑海里的地位,比江蓠那个儒生信奉的大道还要深。

    又或者,应该说……傅葭临他只会这样活。

    “那可是好多钱,当然得仔细点了。”王垠安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傅葭临既然一个有关烟雨楼的事都没和陆怀卿说,他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告诉陆怀卿。

    不然把陆怀卿吓跑了,傅葭临得来找他麻烦。

    “那才多少两银子……对了,傅葭临他是杀手,那找他杀人要多少啊。”陆怀卿问。

    她一直都想不通傅葭临他一个皇子,为何还要去做杀手?

    难不成是大燕已经亏空到,养不起皇室啦?

    王垠安:“这个嘛,千金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这个人果然没句正经!

    如果傅葭临真要千金才杀人,这天底下,恐怕除了皇帝就没人找得起傅葭临了。

    陆怀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结果那片荷花又映入她眼里。

    她又想起了傅葭临前世那些吓唬她的话。

    ……心里好像更不舒服了。

    第二十八章

    书房里, 傅葭临把银两放进盒子。

    烟雨楼的规矩是很久以前他师父定下来的,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打破。

    可是他此去漠北,已经犯了两条门规了。

    一条是掺和除了任务外的事, 另一条就是联系其他烟雨楼的杀手。

    他主动领了罚, 再加上母后以他办事不力为由,罚他在长乐宫前跪了两个时辰。

    这几日他都在府中养伤, 没想到陆怀卿他们会突然找来。

    傅葭临低头看着江蓠给的这点银子,他添上了差的那部分。

    他还欠陆怀卿一个承诺, 等陆怀卿找他兑现那天,他就又犯了一条规则。

    随意承诺他人也是违反烟雨楼规定的,尤其他这种从前被作为兵人养大的人。

    他不能随意许诺的, 也不该有寻常人有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这是师父他刚记事开始学剑时, 就告诉过他的道理。

    但陆怀卿教他人要有礼义廉耻。

    她第一次让他知道除了“你死我活”,这世上,真的还有人会无缘无故帮他。

    傅葭临闭了闭眼,将盒子用力合上, 吩咐下人:“送去烟雨楼。”

    烟雨楼和他的皇子府看似在不同的两个坊, 但其实两坊的南北墙相接相通,走地下密道就能够来往。

    傅葭临不想再纠结,陆怀卿只是一时好心而已。

    她对谁都那样好。

    而且,她这样好的姑娘不该被他拉进泥沼,他也不能让她看到他丑陋的那一面。

    傅葭临穿过长长的游廊,看到陆怀卿果然和王垠安他们又闲聊着。

    她偏过头似乎像是生气了,可她有双圆圆的杏眼,就算生气了也不让人觉得凶狠。

    再加上她眸色浅淡, 更让她的生气像是嗔怪,就像小猫在人身上轻轻挠了一下。

    “对了, 傅葭临他是杀手,那找他杀人要多少啊。”陆怀卿眼里是纯真的好奇。

    傅葭临却忍不住攥紧了手。

    他原本从来不在乎他的身份的,但此时此刻听到陆怀卿提起,他的心却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这感觉是什么,但他希望陆怀卿不知道这一切。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够回到初见时,他一定不会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陆怀卿。

    还好,王垠安没有提及他和烟雨楼的关系,两人又继续闲聊了几句有关自己的事。

    陆怀卿突然转头向那莲花看去,又像是兴致缺缺般低头。

    她是不是也觉得他果然是个恶人,坏事做尽,令人见之生厌——就像长安除了她以外,所有人看他那样。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此刻在游廊上的想法。

    她只是实在无事可做,只好低头望着她的绣花鞋,开始数起团花上面密密的绣线。

    都怪傅葭临爱吓唬人,她现在连赏莲打发时间都做不到。

    也就是在此刻,离陆怀卿最近的荷叶突然剧烈的晃了晃。

    下一刻,一只圆滚滚的白影向陆怀卿扑了过来。

    陆怀卿灵敏往后退了一步,才堪堪躲了过去。

    “猫!”陆怀卿惊道。

    那只猫猫站在原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一点都没有心虚愧疚的感觉。

    结果这时候,从不远处的树上也跳下一只猫。

    这只猫比刚才的白猫还要亲人一些,它小跑着向陆怀卿的方向过来。

    “别过来!”陆怀卿大声道,人也往栏杆上躲。

    她有哮喘啊!

    要是知道傅葭临这里有这么多猫,她才不来!

    这只猫像是听不懂陆怀卿气的话,依旧很是高兴地往陆怀卿奔去。

    “停下。”傅葭临不知从哪里出的来,挡在她和猫中间。

    这只猫才终于停下,它盯着傅葭临,很不高兴他不许它靠近陆怀卿。

    陆怀卿这才认出这只猫,她前世在皇宫里就见过。

    傅葭临前世也在宫里养过猫,养了许多,其中就有这只猫。

    那几只小猫终于在傅葭临冷冷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离开。

    “咳咳——”陆怀卿不住咳嗽,这是她将犯哮喘的表现。

    她有些胸闷,她想伸手扒拉衣袖里的药,却没想到因为过于慌张反而迟迟摸不到。

    “药、药在袖子里!我有哮喘!”陆怀卿急道。

    傅葭临握住她的手,立刻将药从她的袖中取出。

    他拿着瓶子额头上浸出薄汗,就好像有哮喘的不是陆怀卿,而是他一样。

    傅葭临:“几粒?”

    “两粒!”

    傅葭临捏住陆怀卿的下颌,给她喂下了两粒药。

    但她还是没什么好转,仍旧捂着心口蹙眉。

    傅葭临扶她在阴凉处坐下,他吩咐下人:“快去请大夫!”

    江蓠也跟着给陆怀卿倒水,还让她不要太紧张,安慰她先放平心态。

    王垠安看着傅葭临焦急的样子,不免愈发惊讶。

    傅葭临他不是从不畏惧生死的吗?

    可是如今陆怀卿不过是犯了个哮喘,这人居然就紧张成这样……还真是世事难料。

    陆怀卿的心情却更为复杂。

    她听到江蓠带着哭腔的安慰,不免更加害怕。

    这样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实在和前世濒死的感觉太过相像。

    江蓠的哭声和前世她死时,宫人们哭泣的声音重合。

    “不用怕,你已经用过药了。”

    陆怀卿被傅葭临紧紧攥住手:“不会有事的。”

    他冷静的声音里隐隐约约透着几分慌乱。

    这话却让陆怀卿渐渐平静了下来。

    前世傅葭临虽然可怕,但傅葭临在她眼里,也是除了阿娜和阿姐外,最厉害的人。

    不仅厉害,他也是唯一会愿意帮她和漠北的人。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眼底的慌乱,逐渐觉得眼前这幕熟悉了起来。

    对了,前世傅葭临也有这般急过。

    那是她为质的第三年,傅葭临在入冬前,把他的皇嫂谢识微接进了皇宫住。

    陆怀卿前世不知道谢识微和她的关系,只觉得谢识微看起来就玉洁冰清。

    等到谈话时,她又发现谢识微博学广记,虽然容貌不过清秀,但言谈间很是吸引人。

    而且谢识微从不嫌弃她是异族血脉,还认真和她讲大燕的一些小事情。

    后来,有人提醒,陆怀卿才惊觉她和谢识微眉眼长得很像。不过两人细微处的不同,就导致两人是全然不同的气质。

    谢识微清冷,而她艳丽。

    陆怀卿是个很知情识趣的人,她很快猜测傅葭临的好心,肯定和这份相像脱不了关系。

    她就开始主动疏远傅葭临,每次他如往常般召她,她就推脱说身子不适。

    在她第五次回绝来通传的江德忠后,傅葭临有快一个月都没有再找她。

    陆怀卿觉得自己果真是猜对了。

    她就不去打扰人家青梅竹马叙旧了,也算是报答傅葭临。

    直到冬至那日,她裹着被子无聊地看着雪大片大片地落下。雪地里有一只玉面狸,它黄混着黑的毛,在纯白的雪地里格外显眼。

    但陆怀卿没想到它会一个跃起,往她怀里蹦了过来。

    她被裹得太厚,还没来得及把猫扔地上,就听到傅葭临凶道:“朕的猫,不许扔。”

    陆怀卿闻言脸都白了。

    她在漠北大乱时颠沛流离,曾为了躲避叛军搜索,在草丛里趴了整夜。原本只是轻微的喘咳之症,自那以后就更加严重了。

    但她不敢和傅葭临说,只得抱着怀里的猫,尴尬陪笑。

    傅葭临:“不过你要是实在喜欢,朕勉强也能够分你,只要……”

    陆怀卿实在喘不过气,直接往后栽倒晕了过去,也没能听清傅葭临说的“只要什么”。

    等她睡眼迷蒙间,却听到了傅葭临大发雷霆。

    傅葭临平日里就算是赐死人,眼里也不见得有多少情绪。

    那日的傅葭临却眼眶泛着红意,甚至拔了侍卫的剑,架在何怀之脖子上。

    “陛下,陛下……”陆怀卿道。

    她看到傅葭临的身影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比她还苍白的脸上,浮起失而复得般的喜悦。

    他像个不小心打碎心爱玩具的小孩般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殿下,还有何处不舒服吗?”陆怀卿被大夫的声音唤回神。

    她立刻摇了摇头。

    她今生的哮喘远不如前世严重。

    这次哮喘“发作”,她更多是心病,大夫也只是随意嘱咐了几句。

    陆怀卿自己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是傅葭临几个人围着大夫在问。

    而最奇怪的是,傅葭临居然在大夫离开后,拱手道谢了。

    前世让太医陪葬的傅葭临,今生居然都在她的劝导下学会道谢了……

    还是何怀之生不逢时,在傅葭临最疯最不讲道理的时候,给他卖命。

    那几只猫都在离陆怀卿最远的地方站定,和她遥遥相望。

    “你居然喜欢猫?”陆怀卿问站在一旁的傅葭临。

    她还一直以为前世傅葭临是特地让人准备的猫,却没想到原是他年少就养了的。

    傅葭临:“不喜欢。”

    那他家里这些猫还能是谁养的?

    傅葭临看穿了陆怀卿的疑惑,他道:“它们自己跑进来的。”

    “你就养呢?”陆怀卿不信。

    这人杀人不眨眼,居然会愿意养流浪的小猫?

    傅葭临看了看那些猫,垂下眼睑,偏过头:“没让下人赶走。”

    哇——

    好别扭的人哦,明明就是喜欢猫,还不承认。

    恐怕前世那些被傅葭临抄家的人都得不服,谁能想到暴君居然对猫,比对人还好呢?

    “刚才,多谢你了!”陆怀卿起身。

    她观察了一下太阳的位置,递了一袋碎银给傅葭临:“这是酬劳!我就先回谢府了!”

    今日出来太久,她确实是该回了。

    更何况她还在傅葭临这里发作了哮喘,简直是太丢人了。

    但她才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其实,傅葭临,其实你也可以试着信信旁人的。”

    傅葭临愿意养猫,就说明他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的人。

    他前世那般轻贱人命,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和人相处过……这世上,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讨厌他的。

    十七岁的傅葭临也并不让人讨厌。

    “嗯。”傅葭临应了一声。

    她看着眼前因他的话就立刻笑开的少女,跟着弯了弯嘴角。

    他望着陆怀卿的背影,她虽然已经换了大燕打扮,但头上还是插着一支绿松石簪子。

    她就和大漠初见时一样。

    即使到了长安这样的腌臜地,她也依然美好依旧。

    他很早开始相信她了。

    试着……和人相处吗?可他不想,他只想离她再近一点,越近越好。

    傅葭临幽幽望着眼前人远去的背影,心底见不得人的独占欲不自觉蔓延。

    第二十九章

    陆怀卿犯了哮喘的事传到了崔皇后的耳朵里。

    当日, 宫里就来人传她过几日入宫觐见,连带着还赏了她不少东西。

    陆怀卿望着赏赐的那些物件,还是想不通这位崔皇后找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前世, 她到漠北时, 崔皇后就已经被傅葭临圈禁了。

    傅葭临倒是带她去见过崔皇后,只是那时的崔皇后把傅葭临骂了一顿, 连着她都挨了一通数落。

    那时崔皇后骂她的话,无非就是她是夷族血脉, 低贱卑微。

    陆怀卿望着院子里那些从书画到金器一应俱全的赏赐,心里越发不解。

    没想到前世指着她骂的人,今生居然还会赏她东西。

    “多谢皇后娘娘。”陆怀卿弯腰向玉棠道谢。

    玉棠面上是常年不变的微笑, 暗道这陆怀卿不愧是一国公主。

    崔皇后看在陆玠将军的旧情上, 给陆怀卿挑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结果这位眼里却毫无惊讶之色。

    陆怀卿当然不会为了这么点赏赐就惊讶。

    傅葭临前世发疯起来,他连玉玺都砸,根本不在意那东西有多重要。而且那人疯归疯, 但他给的赏赐从来不少。

    崔皇后这点赏赐, 落在见过更多奇珍异宝的陆怀卿眼里,也不过如此。

    陆怀卿送走玉棠,就让人赏赐全都收起来了。

    她被谢识微喊住:“阿卿没进过宫城,如果需要的话,我过几日可以陪你一同进宫去。”

    “好啊。”陆怀卿应下。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也知道谢识微今生性子敏感,远不是前世那看破红尘的清冷模样。

    陆怀卿虽然早已熟悉宫城,但她怕自己拒绝对方了, 倒反而让这人多想,也就笑着应下了。

    “堂姐, 你觉得五殿下那人怎么样啊?”陆怀卿问。

    谢识微微微怔愣了一下,像是不理解她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但谢识微毕竟是高门贵女,很快反应过来,柔柔一笑:“五殿下,自然是很好的。”

    “这样。”陆怀卿若有所思。

    她这些日子都打听清楚了,傅葭临几年前被认回皇家后,就是拜入谢相门下启蒙的。

    他那时肯定常常出入谢家,说不定就是这个时候悄悄喜欢上谢识微的。

    她这个表姐温柔善良,提起傅葭临言语间虽有害怕,但从不像旁人那般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

    十二岁的傅葭临还是个小孩子,刚被认回皇宫这样的锦绣堆,肯定是又害怕又紧张的。

    在众人都厌恶他时,唯独只有谢识微对他有几分善意……

    难怪傅葭临前世会留谢识微一命!

    “堂姐,其实傅葭临是个很好的人。”陆怀卿道。

    傅葭临前世那么恨他兄长,说不定也是因为喜欢的人被兄长抢了的缘故。

    如果她能把傅葭临和谢识微撮合到一起,是不是傅葭临也就不会杀兄?

    退一万步说,就算傅葭临完全是为了权力才弑父杀兄。

    那她也得拯救她堂姐不跳太子那个火坑!

    谢识微打量提到傅葭临就很是激动的陆怀卿,她跟着附和:“五殿下是很好的。”

    “还有,傅葭临其实也没有像外人说的那么冷血,只是没人教过他而已。”陆怀卿认真道。

    谢识微笑着听陆怀卿讲,心里却逐渐觉得不对劲。

    前几日,陆怀卿去五皇子府上,她就觉得很是奇怪。

    傅葭临那般冷情的人,居然会愿意让陆怀卿进他府中。

    难不成……陆怀卿和傅葭临互相?

    “傅葭临府里还有很多猫,都是没人要的。”陆怀卿道。

    愿意收留无家可归的小猫的人,再坏能够坏到哪里去?

    “好,我知道了,五殿下很好。”谢识微颇为慈祥地笑了笑。

    她身子弱,拖到二十岁都还没嫁人,素来也对男女之情不甚看重。

    听到陆怀卿如此热切的话,她终于后知后觉明白——

    陆怀卿不过十五岁,正是小姑娘天真烂漫,又容易心动的年岁。

    喜欢上有好皮囊,又身世可怜的傅葭临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嗯!”陆怀卿眸光潋滟,“傅葭临就是很好!”

    谢识微听到这话,心里却忍不住担心起来。

    傅葭临可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算了,少年人短暂的悸动罢了,等陆怀卿见过傅葭临不堪的那面,自然就会收回不该有的同情心-

    平康坊的夜,笙歌无边,浮满脂粉香气。

    乐坊内人来人往,也就没人注意到其中的黑衣少年。

    不过有琵琶女看那少年清瘦高挑,随意调侃了两句:“好生俊俏的小郎君,要不要听姐姐弹曲子啊?”

    傅葭临没把她的话放在耳里,那琵琶女是乐坊当红的琵琶妙手,见这人无动于衷,难免心中不忿。

    “什么啊,来了我们这种地方,还装什么君子不成?”琵琶女“哼”了一声。

    可傅葭临抬眼看了她一眼,这琵琶女立刻就被吓得闭上了嘴。

    这小郎君长得确实是不错,可这眼就像深渊,让人只是看一眼就觉得背脊发寒。

    傅葭临走到二楼专门为贵客准备的雅间外。

    里面传来男子和女子调笑的声音,在他推开门的那刹那,里面的人登时停下动作。

    他的剑直指其中一紫衣男子。

    喝得面红耳赤的男人声音颤抖着:“殿、殿下?”

    眼前的男人是傅葭临在白衣卫的手下,也是将他此次漠北之事,私自告诉母后的人。

    男人仓惶跪倒:“殿下,我、我不是故意背叛您的……实在是,我要替她赎身!我也不想再在白衣卫,做这些有损阴德的事了。我、我……”

    傅葭临的剑在即将割破男人喉咙时停下。

    男人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傅葭临,他又继续道:“还请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傅葭临的目光略微看了看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她像是被眼前混乱的场景,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很柔弱的女人,似乎是胡人,只是并不像陆怀卿有双琥珀色的眼睛。

    男人感受到傅葭临的剑似乎又用了几分力,但傅葭临却突然收剑入鞘。

    “一日内,离开长安。”傅葭临冷声道,“我就不再追究。”

    师父告诉他不忠的人,都要全部除掉。

    可是陆怀卿告诉他,杀人不好。

    在短暂的挣扎后,傅葭临的心偏向了陆怀卿。

    然后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原本看起来浑浑噩噩的男人,拿起小案上的匕首就往傅葭临的后颈捅了过来。

    “啊——”

    傅葭临一剑斩断了男人的臂膀,随后用男人手中的匕首割下了男人的头颅。

    鲜血飞溅到傅葭临的脸上,他用袖子擦了擦,目光扫过已经被吓傻了的胡姬。

    但他没有杀掉眼前的女人,只是提剑离去。

    在他从平康坊出来后,早已等候多时的手下问:“殿下,可还好?”

    傅葭临擦干净脸上的血,轻声问:“那个女人是他相好?”

    “哪里……就是他胡诌的,他啊平日里最喜欢流连烟花地,不知道折磨死了多少女人。”

    “对了,那个女人和这乐坊需要处理吗?”手下问。

    白衣卫做事素来从不留情,都是斩草除根,不留一丝线索和知情人。

    “不必。”傅葭临道,“给那个女人赎身,帮她找份别的工作做吧。”

    手下心中惊讶,但还是应道:“是。”

    这次从漠北回来后,主子好像真的变了好多。

    傅葭临目光晦涩,过了许久,他才道:“把他的尸体处理了,喂狗也好,扔进护城河也好,做干净点。”

    手下应道。

    心里又觉得主子好像也没变,还是从前那般狠绝。

    傅葭临在平康坊外望着里面的繁华。

    陆怀卿让他试着与人相处,去信任旁人。

    但他早该清楚的,他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相信。

    恶人的身边只有恶人和丑恶,而不是陆怀卿那样。

    她的身边都是爱她的人和无尽的美好。

    他根本就活不成陆怀卿那样。

    傅葭临提剑离去,宵禁的长安几乎无人走动,他也很快没入黑夜。

    也不会有人知道今夜发生了些什么。

    第三十章

    进宫去见崔皇后那日, 谢识微如她说的那样,来陪着陆怀卿。

    只是陆怀卿没想到谢知寒也会跟着跑前跑后。

    清贵文雅的少年一会儿训导陆怀卿的侍女进了宫不要乱走动,一会儿又仔细打量陆怀卿和谢识微两人的衣裳。

    “别人都是管家婆, 我们家倒是出了你这个管家公。”谢识微抬袖捂嘴轻笑。

    谢知寒一瞬间没能理解谢识微的话愣在原地, 片刻后才涨红了脸:“长姐最爱取笑我。”

    谢识微自幼体弱多病,没闲功夫处理府中之事, 谢丞相也未有妻妾,这府中事都是谢知寒平日里管理过问。

    这么一想, 说他说管家公也不算是冤枉他。

    陆怀卿看着平日气质清冽如玉山的稳重公子,难得有些少年人的无措。

    她跟着打趣:“堂兄如此会料理府中之事,以后我堂嫂怕是有福了。”

    “堂妹, 你也跟着取笑我。”谢知寒强装镇定, 只是耳朵尖都红透了。

    陆怀卿看到,和谢识微一起笑得更大声。

    她瞧着谢知寒这通身浊世佳公子的气质,也觉得奇怪。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只要遥遥看上一眼, 就该让人难以忘怀。

    但她对谢知寒却毫无记忆, 前世也从未听人提到过他,真是件怪事。

    陆怀卿心里想着这些事,没有察觉到马车已经到了宫墙根下。

    望着熟悉的琉璃瓦和红墙,陆怀卿不免惆怅和感叹。

    原本以为今生再不会和长安的人有牵扯,没曾想最后又回到了这皇宫。

    大燕人讲究气派,长安城修得四四方方、威严非常,这宫城更是奢靡华丽,让人不禁晃了眼。

    但陆怀卿却没有多看。

    再漂亮的地方, 对于她而言,也只是冷冰冰的埋骨地。

    在最前面领路的女官却对陆怀卿忍不住赞叹。

    谢家大娘子经常出入宫闱, 陪伴皇后娘娘左右,她沉稳镇静是情理之中。

    倒是这陆怀卿不愧公主身份,就算是进了这繁华的宫城,也不见她面露异色。

    陆怀卿走了许久,其中还路过了瑶华宫,她不免多看了两眼。

    “公主,这里是瑶华宫,是宫里后妃住的最气派的宫殿之一。”女官解释道。

    她还以为这陆怀卿真能视宫中繁华为无物,却没想到她还是被这最华美的瑶华宫吸引住了目光。

    女官:“瑶华宫是前朝废帝,为宠妃所修,白玉为砖,珠嵌金漆,比长乐宫都要更华美。里面的蓬莱池,到了夏日,那真是一碧万顷。”

    “真漂亮。”陆怀卿跟着搭了一句。

    前世她就觉得大燕人眼神不好。

    华美到有些土气的宫殿,偏偏还要种荷花……只能说,确实很符合傅葭临偏爱大紫大红的审美。

    “不过这瑶华宫住过的那位宠妃,祸乱朝纲,废帝被推翻后,她就被一杯毒酒赐死。这瑶华宫到了本朝也就不住妃嫔,成了宫中人赏莲的地方。”女官继续解释。

    陆怀卿听到那宠妃的故事不免唏嘘和伤感。

    前世,她也确实和那宠妃一样都死在这瑶华宫,这宫殿风水肯定不大行,谁住谁下场不好。

    念及前世,她被那一杯毒酒害死,不是没想过报复杀她之人。

    那些在无数个附身铜镜的日月里,被一点点消磨掉的恨意又涌上心头。

    可是前世她都不知道是谁杀了她,如今回到一切还未发生前,她又该如何找出那个人呢?

    “阿卿?”陆怀卿被谢识微的声音拉回当下。

    她这才恍然发现,在她出神的空当,已经走到了长乐宫外。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长安。”

    陆怀卿跟着谢识微跪下。

    她听到一阵清晰而急切的步摇晃动的声音。

    “平身——”陆怀卿听到崔皇后温柔道,又看到一双柔荑托住她的手。

    “好孩子,抬起头来,给崔姨看看。”

    陆怀卿很听话地抬了头,她看到眼前的崔皇后,紧紧盯着她,不舍又小心地摩挲着她的脸。

    崔皇后的眼眶一点一点红了:“像,真像你爹爹。”

    陆怀卿还记得前世崔皇后骂她的那些话,其实与其说是骂她,不如是说借她骂傅葭临。

    什么“孽子和夷女”,什么“蛇鼠一窝”。

    以至于,就算如今崔皇后真像一位慈爱的长辈对待她,陆怀卿还是觉得很是奇怪。

    但她不能让自己眼中的不解露出,所以她低下头,掐着嗓子装作感动:“多谢皇后娘娘。”

    “别叫我皇后娘娘,叫我崔姨就好。”崔皇后拉住陆怀卿的手坐下。

    这下不仅有前世记忆的陆怀卿觉得奇怪,就连玉棠都觉得不可思议。

    崔皇后平日里对陛下都不待见,也就对太子殿下稍显和颜悦色,却没想到会对这个陆怀卿如此看重。

    崔皇后和陆玠将军年少有情,但她也没能想到,主子能对陆玠的女儿好到这份上。

    陆怀卿推脱不过崔皇后的盛情,只得在小榻的一方坐下。

    “阿卿入京以来,可有何处不适应的?”崔皇后问。

    陆怀卿装模做样地啜饮了一口茶,笑着摇头:“各处都好,劳烦皇后……崔姨挂心。”

    崔皇后很是满意地继续打量着陆怀卿。

    陆怀卿作为被打量的那一个,浑身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甚至远超,她发现傅葭临、王垠安他们几个和前世不同时。

    崔皇后又问许多关于陆怀卿家中的事,却唯独没问她阿娜。

    陆怀卿心里的不自在更浓了几分。

    “你爹爹在你幼时返回长安?”崔皇后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眉。

    陆怀卿立刻追问:“崔姨可是见过我爹爹?”

    “没有。”崔皇后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苦笑了一下,“我上次见你爹爹,我都还不是皇后呢。”

    陆怀卿心底失落。

    她在京城这些日子也听说了她爹爹和崔皇后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的事。

    她还以为崔皇后会知道她爹爹下落的。

    “阿卿,你可许了人家?”崔皇后问。

    陆怀卿立刻摇头。

    崔皇后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转过头吩咐了玉棠几句。

    “你今日和谢大娘子一同留下,陪本宫用完晚膳再离开罢。”崔皇后笑得很是慈爱。

    陆怀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谢识微先一步道:“皇后娘娘,臣女在宫中停留太久不合规矩。”

    “这个谢大娘子不必多虑……”

    崔皇后的话没说完,谢识微就打断了她:“娘娘,家父今日难得休沐,一家人难得聚聚,还望娘娘恩典。”

    陆怀卿瞧着这一幕觉得奇怪。

    她这个堂姐平日里话少,也知礼数,怎么今日连崔皇后的话都敢打断了。

    而且,陆怀卿怎么听谢识微这话,都觉得她突然提谢相,像是在暗暗警告皇后的意思。

    果然,皇后眉心微动,笑得更加和蔼:“既是如此,那就不勉强了。”

    崔皇后转了话头,心里却想着去而未归的玉棠。

    不过就是让她去请太子,东宫离长乐宫也不算太远,怎的她却迟迟不来。

    这边的崔皇后继续和陆怀卿拉扯家常,那边的玉棠正进了东宫传旨,却没成想五殿下也在。

    太子像是和五殿下聊着什么,说到有趣处,太子还失笑慨叹。

    太子与五殿下性子迥然不同,如果说五殿下像淬寒的剑锋。

    那太子就像三月春风般温和,笑如朗月入怀。

    即使眼下突然被通传的小太监打断,也不见他丝毫生气的迹象。

    “玉棠大人,不知有何事?”太子笑问。

    也不怪太子殿下如此受大臣拥戴,他对朝廷百官有礼也罢,即使是对这宫里的女官、奴婢也从未有任何看低。

    “皇后娘娘召了谢家大娘子和陆将军的女儿入宫,请您过去看看。”玉棠道。

    原本一直站在旁边了无生趣擦着剑的傅葭临,这才略微抬了抬眼。

    陆将军的女儿?陆怀卿?她进宫来做什么?

    太子原本觉得私见闺阁女儿家不好,正想一口回绝,却发现自己的五弟有些不同。

    “五弟是想去看看吗?”太子问。

    “没有。”傅葭临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太子又揣度了一下傅葭临的反应,试探着问:“五弟是想见那陆家小娘子?”

    “也对。你们在漠北就已经相识,想必这一路相处,也能算得上朋友?”太子看傅葭临没反驳,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要去看看吗?”太子问。

    傅葭临撇过头:“不合礼数。”

    “走,去看看吧,隔着屏风看一眼不算什么。”太子一眼看穿弟弟的小心思,笑着拍了拍傅葭临。

    想不到啊,他这个弟弟去了趟漠北,居然都知道什么是合礼数了。

    “你从南州帮孤带的南锦,孤正好也可以顺手送给谢大娘子。”太子连拖带拽,总算是“说动”了傅葭临。

    但是太子心里很清楚。

    他这个弟弟格外固执,他要真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是拿刀架到他脖子上,他都不会去做。

    傅葭临跟着来到了长乐宫,他看到了陆怀卿和他母后闲谈。

    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衣裳,很鲜嫩,很漂亮的颜色。

    就像赴京途中,他们一同看过无数次的朝霞那般明媚。

    “太子殿下、五殿下到——”

    陆怀卿骤然听到了太监尖利的嗓音,连忙跟着谢识微起身行礼。

    侍女们将屏风抬到殿中,将偌大的主殿一分为二。

    “谁让你们摆这个的?”崔皇后轻斥那些奴婢。

    “母后莫要责怪他们,儿臣以为两位娘子尚未婚配,这样妥当些。”太子温声开口。

    陆怀卿向屏风望去。

    她也不知道这屏风是什么做的,除了那边缘是用的上好的红木,中间却像是用的大片像纱的软布。

    既能够遮住屏风两边的具体景象,却又能勾勒出人的身影,给人像是雾里看花的美感。

    太子不愧在很多年后,还能成为谢相造反时抬出来的大旗。

    即使只是隔着屏风,他身上那股遗世独立的清傲气质也很是明显。

    即使一句话不说,都比常将“君子”挂在嘴边的江蓠,更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君子。

    而傅葭临……他也不愧是他。

    即使隔着这架屏风,陆怀卿也能一眼认出他。

    甚至她感觉她都能猜到他此刻的神情,定然又是漠然里带了点厌世,眼睑下垂没有一点生气。

    也不知道,傅葭临突然来这里是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崔皇后和傅葭临说话语气陡然变冷。

    傅葭临:“兄长让我陪他来的。”

    崔皇后欲言又止,像是很心烦:“你不去白衣卫,怎的有闲心跑去东宫?”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都不免替傅葭临鸣不平。

    上次见面,傅葭临病成那个样子,这才几天肯定还没好全。

    结果崔皇后见面半句关心都没有不说,开口就是如此责怪的话。

    傅葭临听到这话,心中毫无波澜。

    他正打算如往常般随口回答,就听到屏风对面的女声传来:“臣女以为五殿下,只是和太子殿下手足情深,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怪罪。”

    傅葭临知道这是陆怀卿的声音。

    就像她初遇时救他一样,这声音里有害怕、有纠结,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救他,站在他这边。

    而不是如大多数人一样,在思索后选择冷眼旁观、在一时冲动下帮他却又后悔不已。

    陆怀卿是在沉思后,还是选择了他。

    傅葭临握紧了手,目光望向屏风那一头。

    崔皇后也没想到陆怀卿会替傅葭临说话,她皱了皱眉想不通她怎么会和傅葭临这个怪物有牵连。

    “算了,本宫也就是随口说说。”崔皇后笑了笑。

    太子:“是孤不好。这几日得了几块玄铁,孤记得五弟喜好刀剑,就让人请他到东宫一叙。”

    陆怀卿说的“手足情深”,不过是她随便说的话。

    毕竟傅葭临前世干的事可没一件和手足情深挂钩。

    但是,看太子如今对傅葭临的态度……好像确实是手足情深?

    “母后知道你疼你五弟。”崔皇后没好气道。

    她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宅心仁厚了些。

    陆怀卿见崔皇后不追究,正松了口气,就听到她道:“说来,演儿,你年纪也不小了。”

    “母后觉得阿卿是个好姑娘,今日召你来,就是想让你们二人见上一面。”

    什么?崔皇后这不是想让她嫁给太子的意思?

    陆怀卿刚反应过来还没开口,就有人抢了先。

    “母后不可!”这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端稳如太子都被崔皇后这话惊得大声拒绝。

    “皇后娘娘……”谢识微直接挡在陆怀卿身前,扑通跪在地上。

    陆怀卿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

    她就是来长安送贡品的,原本想着年底朝见完大燕皇帝,她就马不停蹄离开长安。

    要真嫁给太子,岂不是又要和前世一样被困在这皇宫之中。

    不对,她可能会比前世死得更早,傅葭临会放谢识微一命,可不见得会放过她。

    她才不要死!

    “皇后娘娘,臣女不过是番邦蛮夷之女,哪里能配得上太子殿下。”陆怀卿跟着跪下。

    “你不要妄自菲薄。”崔皇后蹲下,笑着想要扶陆怀卿起来,却听到一个冷漠到极点的声音。

    “母后,漠北兵强马壮,您在想什么?”傅葭临道。

    崔皇后听到傅葭临这凉薄的话,原本心里的满心期待就这样被傅葭临戳了个洞。

    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娶陆玠的女儿而已。

    但傅葭临毫不留情戳破了她的幻想,就和他父皇一样,冷酷无情。

    “大燕的太子妃,怎能有异族血统。”傅葭临继续道。

    这些道理,崔皇后当真完全不知道吗?她只是太过偏执,不想面对事实罢了。

    傅葭临没有像其他两人去求崔皇后。

    他从小了解到的处世之道,就是威胁远比恳求有用百倍。

    “母后,应当也不想父皇疑心皇兄。”傅葭临说完最后一句,便不再多说。

    他知道母后的一些旧事,但他更明白母后在意皇兄。

    陆玠将军再重要,也是个死人,他比不过皇兄在母后心中的分量。

    果然,崔皇后伸出的手一顿,最后还是没有扶起陆怀卿。

    “是我糊涂了,谢娘子、陆娘子你们都起来罢。”崔皇后坐回榻上。

    崔皇后揭过刚才想说的话,随手指了指一个宫女,看向陆怀卿:“这孩子叫云安,日后就去照顾你。”

    陆怀卿听到“云安”这个名字身子一僵。

    真的是前世殿中省拨给她,照顾她起居的大宫女。

    陆怀卿原是想拒绝的,她自然不想崔皇后的人被安插到她身边。

    但她想起了前世云安和她说过的话——“奴婢以前当差的主子待我都不好,奴婢愚笨常受宫女们欺负。”

    “好,多谢皇后娘娘。”陆怀卿还是答应了。

    大不了这一世,她再慢慢和云安混熟策反她得了。

    陆怀卿从长乐宫出来,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崔皇后自称是她“崔姨”,但陆怀卿还是很不喜欢和她相处。

    就像刚才崔皇后突然想把她和太子牵成一对,看似是好意,但她其实根本不能拒绝。

    她讨厌这种被高位者支配的感觉。

    陆怀卿发现谢识微和太子寒暄了几句。

    她想破坏这两人在一起的契机,故意继续站在原地。

    让她没想到的是傅葭临也跟她一样。

    也是,傅葭临喜欢她堂姐,肯定比他更恨不得拆散这两人。

    太子:“五弟这次从南州特地带回来许多南锦,孤记得你喜欢南锦,已经着人送去你府上了。”

    陆怀卿听到这话,原本忙了一天而昏昏欲睡的脑袋突然清醒。

    难怪傅葭临在南州,用骨笛给她吹曲子的第二日大早上就不见了。

    她还以为他是杀人去了,没想到是去买南锦了。

    “多谢太子殿下。”谢识微笑着害羞低头。

    陆怀卿向傅葭临看过去,和他蓦然对视了一眼,然后他飞快转过头去不看她。

    啧,真是个卑微爱着的小可怜。

    只能借兄长的手,给心心念念的人送上份礼物。

    陆怀卿原本是打算搅和谢识微和太子的感情苗头。

    但听着两人的闲聊,陆怀卿渐渐发现她阿姐好像也喜欢太子!

    不然为什么她阿姐越说越娇羞,眼里对太子的敬佩也越来越浓。

    陆怀卿不好打断,她实在做不出来棒打鸳鸯这种事。

    她先一步坐到马车的轼板上等着,但她没想到傅葭临也跟了过来。

    转念一想也是,谁能受得了看着喜欢的人和自己哥哥侃侃而谈呢?

    “没想到啊?”陆怀卿忍不住看着傅葭临感叹。

    傅葭临闻言抬头,他盯了陆怀卿好一会儿,才垂下眸:“你的礼物,我后面补给你。”

    他去漠北前就答应了兄长帮他捎几匹南锦的……他那时候没想到,回了长安还会和陆怀卿有交集。

    陆怀卿:“什么?”

    她不知道傅葭临完全和她想的不一样,根本没听懂对方的话。

    “我会送你一份礼物的。”傅葭临的脸皮泛着红,眼神却是难得的坚定有神,“你不要看低自己。”

    陆怀卿理解了傅葭临的前半句话——

    这人是误会她为了没拿到礼物不高兴吗?

    也是,傅葭临肯定自以为他演得天衣无缝,旁人看不出他喜欢自己嫂子。

    要不是陆怀卿是重来一世,她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傅葭临应该是以为她觉得他厚此薄彼,没给朋友也送一份南锦。

    但这后一句话却让陆怀卿犯了难,她也不知道傅葭临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虽是番邦人,但不比长安的人差。”傅葭临道。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怔在原地。

    傅葭临的鬓发被暮时的风追得乍起,他冷厉的眉峰被此时的暮光柔和。

    他看着她,四目相对:“你配得上。”

    在傅葭临的心里,偌大的长安,没一个人配和陆怀卿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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