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逸扶着子燕走了两步,发觉对方根本用不上劲儿,他只好蹲下身,示意对方到自己的背上来。
子燕踌躇着,“世子,这恐怕不妥。”
他何德何能,能让世子这般尊贵的人背着他?他不被人拖在地上扔回无己阁便是最好的了。
可是谢逸却不由他分说,趁着他身上没力气,径直将人架在了背上,“搂紧我,别怕。”
子燕一下就慌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按照指示,双手抱着谢逸的脖颈,但很快他发觉自己身上的污迹,又觉得脏了世子的衣袍,赶紧松了松手。
“抱紧了,别松开。”谢逸步子很稳,还不忘提醒子燕的小动作。
“哦。”子燕整个人都傻了,无意识地应答着,比在刑架上任人作弄时还要呆愣几分。
谢逸叫他如何,他便真的如何,一时又用多了力,差点儿没让谢逸憋过气去。
这小子啊,真是个小傻子。
谢逸在心里暗暗道,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虞,反而露出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在外头冷眼旁观的两个中庭卫,见谢逸将人背了出去,连同等待的小厮片甲,三人俱是一愣。
中庭卫径直上前阻拦,这会儿却不像之前那般做个样子,连剑都拔了出来,“世子,没有主人的命令,你不能将他带出禁室。”
让世子见一见人,并不算什么大事,顶多也就小施惩戒,可若让这个囚徒离开,那恐怕就不是简单的小惩罚能挨过去的。
眼见就要刀剑相向,片甲立时转身,张开双臂用身体挡住了中庭卫的长剑,厉声斥责:“怎么着,你们俩还想伤害世子不成?”
“属下等只是按照主人命令行事,请世子放下人,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那人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片甲忍不住回头去劝谢逸,“世子,咱们人也见到了,明日再去求了侯爷,想来侯爷会饶了他的,实在没必要同中庭卫过不去啊。”
谢逸轻笑一声,不以为然,“没必要也已经过不去了,索性就过不去吧,他伤得太重,今夜我一定要带走。”
这语气根本不容置疑,片甲暗自叹气,也只能跟着自家世子一路头铁到底了。
“那世子带着人先走,我来拦他们。”片甲应道,打眼往各处一扫,准备寻个趁手的武器。
就在这时,出口的甬道传来一道男人的质问之声,“入了禁室,哪个不是血淋淋地出去的?”
这声音有些许熟悉,谢逸抬眼往转角处一望,一身黑衣劲装的男人现身,他的装束与现场两名中庭卫并无不同,只是年岁略长些,约莫三十几岁。
谢逸觉得这人看着面熟,一时想不起名字,倒是片甲先恭敬地称呼了一声:“寒山大人。”
哦,谢寒山。
谢逸知道了,这人是中庭卫首领,祖父打小养在家里的孤儿,同父亲叔伯一同长大的,对谢氏忠心耿耿,那年谋逆案为护他逃走被乱箭射杀,尸骨无存。
他也是训练子燕的主事者之一。
谢寒山向来冷漠,对谁都没有笑脸,即便是世子谢逸,他也是语气冷淡,神色冷冽,“世子,你还要带人走不成?”
他的目光划过两名持剑拦人的中庭卫,随后扫了一眼软趴趴伏在谢逸背上的子燕,最后与谢逸四目直视。
两名中庭卫像是得了命令,同时收回长剑,默然无语地立在一旁。
谢逸笑了笑,“寒山大人明知故问?”
谢寒山一脸肃然,“世子擅闯已然坏了规矩,还要带人走,恐怕是行不通的。”
这话说得明白,昏昏沉沉的子燕听到这会儿才弄清楚,世子今次来见他竟是擅作主张,没有得到侯爷的首肯。
他不禁担心,有气无力地开口:“世子,我、我便待在这儿吧……”
谢逸侧头看他,佯怒道:“废什么话,受罚还没够么?竟还有力气同我言语?”
子燕一听,只当谢逸真的生气,不敢再张嘴,乖乖沉默下去。
谢寒山见此情形,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谢逸却不觉有异,回头对谢寒山道:“行不通,我也要将人带走,回头父亲责怪下来,我一力承担便是。”
谢寒山冷漠道:“世子非要护着这人,属下等便只能得罪了。”
这种威胁的话,若是旁的中庭卫说来,他也就当个笑话听了,可谢寒山此人,对侯府里的小辈而言,几乎算半个长辈叔父。
谢逸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时候谋逆失败如丧家之犬,被王党派人明里暗里追杀潜逃一月有余,留在身边的除了子燕,便只有这位素来吝啬温柔的黑面阎罗,甚至这人为了护他逃出王党陷阱惨烈身亡,他连对方的尸骨都没来得及找回,也不知被王党如何作践了。
出神了一瞬,谢逸面上什么都不显,他给片甲使了个眼色,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徐徐开口:“大人便当心疼心疼我,我学武不精,在你手底下肯定走不过三招,可若是大人非要拦我,那我拼着性命不要,今夜也是要将人带出去的。”
谢寒山听得谢逸这般语气,脸上闪过一丝怪异,又思及谢逸言下之意,顿时脸色有些难看,“世子,你威胁我?”
“不敢。”谢逸眉目未动,说着不敢的话,那架势却分明真敢那么做,“中庭卫只听命于谢家家主,今日你听命于父亲,来日你也要听命于我。我只是同大人讨个商量罢了,你自放我离开,我带人回去看顾,你去禀告父亲,让他来惩治我,罚我关禁室,我都认了。”
“世子尚且不是家主。”谢寒山冷冷道。
“所以……”谢逸微微一笑,再近一步,声音几近魅惑,“大人自去同父亲说,说我以未来家主之名命令你,又直往你剑上撞,拿性命威胁你,你不得不从。这般说法,父亲只会愈加恼怒于我,不会惩治大人看管不力之罪,大人以为如何?”
谢寒山素来忠诚正直,万没有想过这种谄媚蒙蔽之言,一时有些怔愣。
就在这松懈的一瞬,谢逸身旁的小厮片甲瞧准时机,猛地扑上去,将谢寒山整个人拦腰抱住,大喊一声:“世子,快去!”
片甲虽然不赞同谢逸的做法,可到底是谢逸的亲随之人,该出力的时候毫不含糊。
待谢寒山反应过来,已经被片甲禁锢了身躯,他自不能对自家人下狠手,又因片甲亦是习武之人,有一把子力气,发了狠抱住谢寒山,竟让他一时挣脱不得。
谢逸便趁这空档,背着子燕越过谢寒山,匆匆踏上台阶跑了出去。
两名中庭卫欲追,被谢寒山呵斥住:“罢了,左不过世子是将人带回自个儿住处,深更半夜不必闹得阖府不安静。”
从禁室铁门被闯,惊动了无己阁的中庭卫,他不带任何下属只身前来,便已然是给了谢逸机会。
这一点,谢逸自然也瞧得清楚,因而才与片甲使了个声东击西的蛮横招数,赌的就是谢寒山并不会将他如何,说不得还要放他一马。
倒是片甲一根筋,将谢寒山抱得紧,好半会儿都不松手,谢寒山没好气地拍了他脑袋一下,“你主子都跑远了,你使劲抱着我,难不成还想留在禁室顶罪不成?”
黑面阎罗从来没个笑模样,稍稍冷了脸色,就越发显得凶残,片甲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松脱了手,双腿一软就要往地上跪去。
他可怜兮兮地向谢寒山求饶:“寒山大人,奴才冒犯了,还望大人不要计较。”还讨好地挤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谄媚笑脸。
谢寒山冷哼一声,略略停顿,又问:“你主子今日是怎么了,像是变了个人。”
且不说他方才发现谢逸对子燕的态度有所转变,便是今夜强闯禁室与中庭卫对峙一事,也跟谢逸平日的举止作为大相径庭。他们家世子虽然名列上京城十大世家浪荡子之首,可谢寒山接触多了,尤其是为了专门训练子燕,更是实实在在了解过谢逸的脾性。
谢逸向来是个守规矩有主见的,绝不会任意妄为、胡乱发作一通,今日之事,必然有什么缘由。
说到这个,片甲亦忧心忡忡,连忙不吐不快:“好教寒山大人知道,世子今晚不太平,半夜惊醒后就跟疯癫了一般,怕是被什么噩梦吓着了,这才一意孤行要见子燕……”
他偷偷觑了一眼谢寒山的脸色,心知对方是侯爷心腹,若能为世子美言几句,侯爷也不会对世子太过生气,于是话头一转,又道:“毕竟那子燕同世子形貌相似,世子心慈,见不得这人受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寒山大人也清楚,那刑罚施加于子燕身上,世子瞧着了就跟自己受罚又有何区别?”
谢寒山神色凛然,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道:“世子今日是真疯了。”
言罢,他就大步走出禁室。
片甲紧跟其身后,眼见着谢寒山往侯爷院子里去了,他连忙跑回去同谢逸报信。
谢逸背着子燕,小跑回了住处,路上碰见巡逻的侍卫,惹得人诧异不已,想要制止一二,却又不敢阻拦,只好当作没看见那般。
一进门,谢逸就将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自己床上,翻箱倒柜地找来药箱,看了几眼,都是一些珍贵的外伤药,连忙倒腾出来往子燕身边送。
“这会子府医是请不到了,委屈你等上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到时候我让片甲去叫大夫来。”谢逸温声说道,语气饱含歉疚之意。
子燕此刻哪儿想得到这些,他从未来过谢逸的卧房,如今进了门,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惊惶失措。
本以为世子要将他送回无己阁,连累世子背他一路已觉得受罪不起,没曾想竟来到了这里,还躺在了世子的床榻之上。
他连忙撑起身子想爬起来,奈何身上力气不足,更怕一身血污弄脏了世子的锦被,脸色愈发惶恐。
却不料,谢逸伸手按住了他的胸膛,柔声道:“你乖乖躺着,我要解你衣裳了。”
他只好躺得规矩,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谢逸,乖巧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谢逸眼里带了笑意,忽然觉得幼年时的子燕倒是个好脾气,不像前世那般执拗得像块硬石头,无论怎么问都不肯说半句话,真真是气人得很。
“要是疼的话,你就出声,若是觉得害羞,你就跟我眨眨眼。”谢逸忍不住开了个小玩笑,“或者皱个眉头也行,知道你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也不勉强你。”
子燕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谢逸惊了一下,“怎么我还没动手,你就疼了,可是有内伤?”
子燕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妥,补了句:“不疼。”
谢逸便嘴角含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见着子燕如今神情言语,只觉得哪儿哪儿都顺眼,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然而当他缓缓解开子燕的衣衫,终究还是变了脸色。
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冒着血丝的新鲜伤口,令他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
这还只是胸腹上,其他地方还没有一一看过,但就看这么一眼,他便觉得有些受不住了。
他的耳边仿佛又想起了当年在金光塔底,那些随从们议论纷纷的言语。
“……他在塔里待了十五年,每日受刑不断,五官四肢俱残,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这等煎熬日复一日,十余年之久,想想都觉得可怕,他竟也能撑下来。最后那一年,王党作乱,无暇顾及金光塔,他被遗弃在这里,应当是活活饿死的。”
活活饿死,一点一点面临死亡的到来,在暗无天日的幽寒之地,连行刑之人都不来搓磨他,那该是多么深的绝望啊。
十五年刑罚,是替他受的,一年枯骨,是等他不及。
谢逸的胸口又疼得厉害,说不清是懊悔,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剜心也不过如此了。
子燕吓了一跳,“世子,你怎么,怎么哭了?”
谢逸摸了一把脸,这才发觉自己泪如雨下,已然泣不成声,他努力笑了笑,“没事,我给你上药。”
“应该会很疼,我得先帮你清洗伤口,你要实在受不住,我便给你哼首小曲儿?”谢逸轻声哄着子燕,就跟哄个小孩子般,生怕声音大了就惊着人家。
小厮片甲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副场景。他那位高高在上从不屈尊动手特爱干净甚至有些洁癖的世子,竟然亲手帮人上药,双手沾满了血污也浑然不觉,甚至还笑着给人哼曲儿,哼的还是小时候哄孩子睡觉的永川小调。
真是活见鬼了。
片甲进门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了一跤,深深觉得谢寒山那句话实在没说错,世子今日是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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