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仆二人一走,子燕就来到了假山前,找到了谢逸同荀宪两人,“世子,你来了。”
谢逸神色不明地看着子燕,子燕有些无措,他低了低头,用手捂住了脸,“面巾……面巾掉了。”
荀宪忍不住笑道:“这何止是面巾掉了啊?好小子,你是连你主子的底裤都扒了啊。”
“没,我没有。”子燕不由得将头低得更深。
谢逸拨开子燕捂脸的手,“没什么,掉了就掉了吧,抬起头来,别怕。”
他的语气很温柔,没有一丝一毫责怪的意思,哪怕是对方顶着自己的名头,将断袖的事同相亲对象好一阵宣扬,也抵不过此刻终于找到子燕的庆幸。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子燕抬起头来,眼里透出些许惶恐。
谢逸自然看清了,他知道这个人甚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这样慌乱无措的小眼神,还真是头一次瞧见。
“没有。”谢逸安慰道,还轻轻揉了一把子燕的脑袋,“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听见了。”子燕如实回答。
“哇,你真厉害。”谢逸夸人的话简直不要钱,俨然把人当成了一个小孩。
在一旁看了半会儿的荀宪,听到这忍不住又笑出了声,“少衡啊,我算是看出来了,在嫂夫人面前,你可真是毫无原则。”
谢逸皱眉,问荀宪:“你说什么?”
荀宪只当对方羞恼了,非但没有住嘴,反而继续笑道:“这不,一时半刻都离不得,成日在府里腻歪还不够,连出门赴宴都要扮作侍卫带在身旁,一找不见就急得跟什么似的,难道我说你毫无原则,还有说错不成?”
谢逸沉着声音,“你叫他什么?”
“嫂夫人啊。”荀宪突然意识到,“哎哟,你介意这个啊,行吧,我以后不当面叫,也不在外头叫,免得给你们俩添麻烦。”
“我看你这张嘴,真是不想要了。”谢逸冷冷说了一句,“以后不许胡说八道。”
“知道了。”荀宪回答得很不过心,毕竟谢逸也没否认,看来只是面上不好意思罢了,指不定心里如何开心呢。
荀宪心想,他还不了解谢少衡了?好歹一块儿长大,鹦鹉一起养,蛐蛐儿一块斗,这臭小子就是个嘴硬好面子的主儿,当面不承认,背地里早就亲亲我我,说不得还一口一个小心肝地叫呢。
哎,男人啊,都是一个样。
“少衡,别说兄弟我没提醒你,今天这事吧,我帮不了你的。”荀宪看了一出忍俊不禁的出柜大戏,两边都是亲,往哪儿站都不合适,只能道,“我那大侄女是个有主意的,这回在你这碰了壁,回头肯定得跟家里人说。你知道的,我上头十一个哥哥,荀家一大家子人,找你麻烦倒不至于,就是断袖这事吧……”
谢逸自然清楚,荀家是天下文人的典范,多少读书人趋之若鹜,那嘴皮子笔杆子都不是虚的。
这回荀清韵把子燕认作了自己,还说明了断袖之言,日后恐怕会传得满城风雨,荀家可不会帮你遮掩,自然有什么说什么,反正这也是你自己亲口所言。
“要不,你带上子燕,同我去找我爹好好分说,兴许他老人家会……”荀宪提议道。
谢逸直接打断了荀宪的话,“我去说什么?说这只是一场误会,我并非断袖,还看上你大侄女了?”
“倒也不至于什么看不看上的。”荀宪这话有些虚。
谢逸却不以为然,“兹要就今日这事,我踏入你荀家的门,瞧着荀太傅会不会拿我当孙女婿?否则我再去如何分说,都是无用之功,难不成还要拒绝荀小姐第二次?只怕荀侍郎拿着扫帚将我打出门去,没得这么欺辱姑娘脸面的。”
“可是……”荀宪想了想,终究还是咽下那些话,“我也是为你好。”
谢逸笑了一声,“呵,荀怀章,你可别把我往坑里带,好不容易子燕帮我拒了这门亲,就算传出断袖之言又如何,省得以后再有这样的麻烦事。”
“我哪儿是把你往坑里带?”荀宪简直百口莫辩,“我又不是真的想当你长辈,只是觉得……”
他看了一眼子燕,叹了口气,“行吧,你这事,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你自己有主意。”
谢逸点点头,一门心思只在子燕湿淋淋的衣物上,心念一转,便道:“我先带子燕回府,劳烦你去静颐轩同我长姐、三弟说一声。”
“你妹妹的事,你不留下来盯着?”荀宪问。
“有长姐和婶母在,还有三郎跟着,阿芙必然不会受什么委屈,他们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谢逸知道自己留不留下来,都不会改变事实半分,如今可不是谋逆案发形如败家之犬的时候,永川谢氏不管在朝堂上,还是在世家中,都是能一言九鼎的。
那王家再嚣张,再仗着王太后和天家的势,还能平白害了谢家小姐全身而退的?想都别想。
就长姐那个泼辣性子,不把这事掰扯清楚,不将罪魁祸首扒下一层皮来,她是不可能轻易收手的,说不得还要将上京城闹翻了天,让众人都瞧瞧欺负谢氏女的下场。
若换做了他来处置这件事,恐怕做不到长姐那般无所顾忌,毕竟男子的想法终归与女子不同,所以留下来也不过是压个阵而已,连忙都未必能帮上。
带着子燕和片甲,谢逸先用了一辆马车回府,一路上子燕都有些沉默,他身上湿淋淋的,愈发显得整个人身形单薄。
本来子燕就比谢逸瘦些,外加这人受了伤没好,这会儿窝在一辆马车里,谢逸仿佛又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世子,你罚我吧。”沉默了许久,子燕还是开了口。
方才他就听到荀宪同谢逸说的话,知道今日他在那位姑娘面前说错了话,想来断袖肯定不是什么好词,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去,肯定会给世子带来麻烦。
可是那姑娘一直纠缠他,还一直跟他说话,将他认作世子,他否认了多次,对方也不当一回事,甚至还恼羞成怒。
“我罚你做什么?”谢逸其实有些懊恼,出门的时候真该听片甲的建议,随身带上一套干净衣服备用,如今子燕落了水,竟没有可以换的衣裳,让人白白多挨些寒意,他心里有些心疼。
“我做错了事,该受罚的。”子燕认真道。
谢逸便看着他,淡笑着问:“你做错了什么事?”
“我……”子燕垂着眼眸,“我给世子添麻烦了,被很多人看到了,还……”
“还有什么?”谢逸饶有兴趣地问。
“还跟别的女子说话,说了不该说的话。”子燕一字一句地分析。
“跟人说话怎么了?我方才不是告诉过你,你没错的么?”谢逸拍了拍子燕的手,“别放在心上,你跟谁说话都没关系。”
“可是……”子燕轻轻看了一眼谢逸,随后又很快垂眸,“世子曾说过,断袖就是两个男人在一起,容不下别的女人,我不该同那女子说话的。”
“你……”谢逸一时无语,怔愣半晌,才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你可真是……”
说不清是叹息,还是别的,他眼里的笑意更深,“怎么非要拉着我往那断袖的路上去啊,就这么想跟我在一起?”
子燕默然不语,谢逸见他不说话,整个人乖顺得很,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少年的额头,“想什么呢,傻小子,我不会罚你的,反倒要感谢你,谢谢你危机时刻救了阿芙。”
“是我应该做的。”子燕轻轻说了一句,面上无波无澜,看不出什么情绪。
外头片甲提醒,永川侯府到了。
谢逸带着子燕下车进门,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儿,让片甲去提了热水来,让子燕好生洗漱一番,又饮了姜汤去寒气,再把人押在床上,亲自替子燕上药。
“姜汤要喝完,别以为我没看见,碗里还剩好大一口。”谢逸板着脸督促。
子燕只好又端起小几上的碗,暗自吸了一口气,屏息将那黑乎乎的浓姜汤灌进了胃里。
“就这么不爱喝?”谢逸见少年的架势,虽然很顺从,但明显是不大乐意。
子燕搁下碗,默默说了一句:“世子也不爱喝。”
“哟,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喝?”谢逸故意笑道。
子燕眨了眨眼,眼里透出疑惑,难道中庭卫的消息又给错了?世子竟然爱喝姜汤的么,那他以后岂不是天天都得喝?
“算了,不逗你了。”谢逸说了实话,“我也不爱喝,你莫担忧。”
“哦。”子燕那一声应得,听起来没什么情绪,却暗藏了一丝小小的欣喜。
“今日出门可有觉得开心?”谢逸给子燕上着药,示意对方转过身去,他准备看看背上的伤口,“咦,这是新伤么?”
子燕浑身一下就绷紧了,“世子……”
谢逸立时正色,“你除了救阿芙,还遇到什么?”
子燕老实回答:“我看见了金吾卫,还有骁骑卫。”
“在白家?”
“是。”
谢逸神色有些凝重,他觉得不太对劲,金吾卫是随侍天子的近卫,诚如谢侯府的中庭卫,除了明面上那些挂职的人,暗地里还有一批,都是暗中保护主家性命,轻易不得现身,时常隐匿在主人所到之处。
既然金吾卫出现在白家,那必然意味着,天子也曾到访春日宴,可是他怎会轻易出宫,又来白家做什么呢?
“还有骁骑卫?”谢逸又问。
子燕点了点头,将在晓风残月石见到的场景都说给谢逸听,谢逸思索之余,又忍不住埋怨:“你还敢去偷听打探,若是被那金吾卫逮住,可知道下场如何?他们可不是谢寒山,会顾虑到不伤你性命,直接将你弄死是最直接的做法,下次别这么冒险了。”
“是。”子燕应下,但想了想,还是说,“世子放心,我不会被他们逮住的。”
“是啊,你厉害着呢,都能在金吾卫的眼皮子底下潜伏偷听,是不是还想要我夸你做得真棒?”谢逸没好气地敲子燕的脑袋瓜子,“长点儿心吧。”
“哦,好。”子燕不说话了。
谢逸指了指少年背上的那道新伤,“这儿,又是怎么回事?你还去哪儿了?”
子燕沉默了一下,“我本来是去找世子,可走到了一个偏僻小院,然后看到有骁骑卫把守……”
“所以你又潜进去了?”
“嗯。”
“被人发现了?”
“差点儿。”
谢逸真想给子燕来一掌,自己就跟三郎分神的功夫,这小子倒是仗着从小受训于中庭卫的敏锐,把白家那些暗地里的龌蹉都翻了个遍。本来他还想去收集些线索,结果没想到,子燕这小子早就帮他做完了。
他也不知该骂这人擅作主张,还是该谢他心细如发,只能叹出一口气。
子燕心中忐忑,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还是又给世子添麻烦了,连忙解释道:“他们没发现我,骁骑卫那些人我都能制服的,只是不小心受了一点伤。”
谢逸自然不信,“你才多大啊,你知不知道王家的府卫有多凶残?便是正经的中庭卫,同他们交手也只有两败俱伤。”
这话并不算假,毕竟前世谢寒山曾倾阖府中庭卫之力,协助他潜逃一月有余,背后追杀捉拿他们的,除了明面上的京畿卫禁军,就是王家掌控的两支府卫,骁骑卫和豹骑卫。自然,最后的结果也很清楚明了,中庭卫全军覆没,谢寒山惨死,只剩下一个子燕陪着他,最后又回到了上京城。
那一夜,那一壶掺了毒的仙人醉,他本是要回来送死,做一个了断的。却没想到,最后挣扎了十六年,到底扳倒了王公一党,为谢氏一族翻了案。
“世子,我……”子燕的声音有些低,但仍然倔强,“我可以的,你相信我。”
谢逸冷呵一声,“你要是可以,那逃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被谢寒山抓回来了?”
话音一落,子燕的脸色有些发白,只是背对着谢逸,不曾让人看清楚。
“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盼着你好好的,一辈子都好好的,知道吗?”谢逸生了闷气,便不再说话了,他默默给子燕的伤口涂药,然后缠上纱布,最后又替人穿好衣裳。
子燕想要自己来,谢逸却瞪了他一眼,硬是不许,非得亲自帮忙不可,“你受了伤,不许同我犟。”
“世子,穿衣不妨碍。”子燕默默道。
谢逸冷哼一声,“我说你不可以,你就是不可以。”
子燕只能罢手,享受来自世子的特殊服务,只是折腾了半晌,谢逸也是个四肢不勤的,生来就是被人伺候长大,连簪个头发都不会,最后竟没把中庭卫的衣饰理清楚,偏偏又梗着脖子要服侍人,临到最后还是子燕自个儿动了手。
“世子,下回还是我自己来吧。”子燕迟疑地说道。
谢逸又是一声冷哼,别着嘴角,一脸的不乐意,片刻后,瓮声瓮气地回答:“知道了。”
两人无声相对许久,子燕也不敢再开口,只偷偷瞧谢逸的脸色,还不敢让对方发现,暗自想着若是世子喜欢替他穿衣,他以后便由着世子吧。
好在片甲进来送了一餐饭,才堪堪打破了僵局。
谢逸问片甲:“三郎他们回来了么?”
“没,只是遣了人回来同侯爷回话,奴才打听到约莫是大姑奶奶跟王家闹起来了,二小姐尚在白家养着,不轻易动身,估计得晚上才能回。”
谢逸点点头,看了一眼子燕,“你救阿芙的时候,可曾看到旁人?”
子燕想了想,“听到两个女子的声音,没看到正脸。”
谢逸心下明了,吃了一口菜,又问:“你跟去那地方,可是静颐轩?”
子燕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谢逸在问什么,于是摇头,“我不知道。”
谢逸没再问,沉默着给子燕盛了一碗汤,又给自己盛了一碗,两人无言喝着,过了会儿,子燕主动开口:“我看见了王夫人,还有白伯爷……”
“他俩?”谢逸皱眉。
子燕点头:“嗯,他们在说话,吵得很厉害,我只听了一两句,说什么五郎是你儿子,他不能跟白家姑娘订亲,他们是亲兄妹……”
谢逸拿着汤匙的手一下就顿住了。
他想起荀宪同他说的话,说他小厮元宝远远听到白家丫头跟王绛说什么有了,而如今王夫人又跟白伯爷说亲兄妹,这背后不管是多么难堪的污糟事,其中王白两家的联系,却一下都清楚了。
只要有王五郎王绛在,他们两家就不可能翻脸,利益已然绑在了一处,而且王绛还是王公唯一的嫡子。只是王公知道这一桩事么,他能容忍不是亲子的王绛继承王家的一切,成为曲梁王氏的当家人?
谢逸搁了汤匙,习惯性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他回忆起前世,在王公专政朝堂的三十余年里,王绛都不曾有所作为,反倒是那四个庶子或养子,受到了格外的重用,只是后来被他挑拨离间,最后也曾对王必简倒戈相向。
但这也说不清楚,前世他从未怀疑过王绛不是王必简的亲子,甚至不知道他尚公主之前,还曾有过白家这么一段插曲。
谢逸思索片刻,将片甲叫到近旁,“你去找一下谢寒山,让他将王夫人与白伯爷的事转告给长姐,长姐知道该怎么做。”
无论王公是心知肚明而默认,还是毫不知情被隐瞒,只要此事闹在了台面上,议论在大庭广众之间,那王白两家必然反目成仇。没有人能容忍阴私暴露在阳光之下,而为政者,更要考虑良多。
毕竟脸面这种东西,轻易是不能舍下的。
片甲应是出去,谢逸的目光又落在了子燕的脸上,逡巡片刻,“所以,你还是被发现了?”
子燕摇了摇头,“他们察觉有外人,但没发现是我,我只听了一两句,就赶紧离开了。”
“伤是怎么受的?”谢逸看过那伤口,极细长又深,是利器所为。
“是金吾卫的柳叶刀。”子燕如实说道,“他们发现了金吾卫,我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擦了一下。”
柳叶刀算是一种暗器,非常锋利,是金吾卫特有的,王家既然见到了柳叶刀,必然知道金吾卫的行踪,看来这一档子事,还有不少人插手了。
到这一刻,谢逸听完了子燕探听的全貌,终于信了对方那句我可以的话。
这人啊,年纪轻轻竟然能在金吾卫和骁骑卫的眼皮子底下潜伏,这番能力早已不是普通的中庭卫能够比拟的。
“既然你有这番本事,那逃出中庭卫的掌控,想来也不算难事了。”谢逸打量着少年的神色,在对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但他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为何这十年间,你逃了四五回,竟没有一次逃出去,每次都被谢寒山抓了回来?”
其实在之前子燕承认自己不想离开谢家的时候,他就有所怀疑,只是没想到那么深去。如今,谢逸似乎已经触及到了答案的边缘。
他望着子燕沉默而乖巧的脸,徐徐问道:“你说你不想离开谢家,那又为何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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