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起喝桂花酒 只一杯酒,少年就愁了眉眼。

    这个案子里, 有对巨大财富的贪婪,有对上位的野心,有对别人牺牲的无感甚至蔑视, 有人冲动,动机明显,有人为别的人别的事而来, 有人心里藏着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切入口——

    比如尸骸。

    苏懋将自己的验尸记录呈给太子, 在对方看的同时,继续慢慢剖析自己想法:“从抛尸目的来看,第一次埋尸,是为了掩盖痕迹, 这个人很可能在两个死者嘴里问出了点什么东西, 不欲别人也知道,那保护秘密最好的方式是什么?是死人。”

    宫中偶尔失踪一个宫女太监,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可能都不会有人下心思找,直接将名字勾了便是,埋于偏僻之地, 不叫外人察觉, 此事便能悄无声息的过去。

    太子:“此后, 凶手本没必要再管。”

    苏懋笑出小虎牙:“是啊,可谁叫凶手丢了东西呢?这东西越重要,凶手就越会抓心挠肝,越得时刻盯着宫中动向, 甚至主动关注关注询问信息, 一有机会, 就立刻准备去挖。”

    而所有挖填兴造之事,都归内官监管,所以是谁,对宫里内官监特别关注,甚至会主动请缨帮忙呢?

    这可就不难查了。

    苏懋迅速写在一边宣纸上,准备稍后给归问山。

    “凶手挖回失物,自然是高兴的,”写完,他继续往下想,“可自己行踪也难以抹去,尸骨一旦暴露,自己也有暴露危险,遂这个时候,尸骨不可以被看到,彼时凶手能挖那里,定是那里在正在大兴土木,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不能再将骨头埋在原处,只能转移,遂原坑附近,只留下了些碎骨和布片——非凶手不能全部转移,实在是时间有限,且事过境迁,骨头散掉,难免忽略一些。”

    太子颌首,缓声道:“对凶手来说,怎样转移收益更大? ”

    苏懋眼睛更亮:“虽已过去很多年,一个太监一个宫女,两个死者同时失踪,再有两具尸骨一起被发现,被联想到的可能性就算有一成,也是有风险的,那如果分开呢?如果将两具尸体分开抛埋,是不是连这一成的一成也没有了?”

    聪明人,办事必然更谨慎。

    凶手会想,只要分开抛埋,就算之后被不小心挖出来了,再倒霉一点,上面要追究,那要去寻找的,只会是漫长岁月时光里,单个失踪或死亡的人,不会想到同时的两个……

    怎么想,这个可能性都很合乎逻辑。

    但苏懋说完,仍然蹙了眉:“可那一坑埋下的,分明就是两个人啊……”

    又有点说不通。

    太子微摇头:“那是你。”

    苏懋抬眸,仍是不解:“我?”

    什么意思?

    “坑中挖出尸骨,保存将近完整,有头颅有四肢有躯干,”太子视线滑过少年清澈干净的眸子,似有淡淡笑意,“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一个人。”

    苏懋怔了一下,好像也对?

    这个时代的验尸水平有限,根据骨骼分辨性别年龄的技术并不成熟,就算有厉害的仵作,也是在外面官衙,皇宫不是办案的地方,并没有储备此类人才,所以好像……他自己就是那个漏洞?

    如果不是他在,就算亲眼见着了尸骨被挖出来,这里的人也不会认为一具骸骨分别是两个人的半身,性别年龄相貌特点可能也看不出来,更不会找到死者身份,一点点把案子查到这个地步。

    “那凶手为什么非得把男女的两个半截拼成一个人?为什么不每个人是每个人……”

    话音未落,苏懋就停了。

    太子喉头微动,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想通了?”

    “嗯,”苏懋老实点头,“凶手自己……大概也没看出来。”

    尸体入土多年,没有棺椁保护,土质也不怎么友好,分解是比用棺材深埋的尸体快的,白骨化进程加速,在五六年后挖开时,已经看不出本来的尸体模样,如果当年掩埋时也没太过心,动作过于粗糙,尸体姿势也不怎么好的话……

    凶手挖开坑,大概也是头皮一麻,看不出哪个是哪个的上半身,驭严一言哪个是哪个的下半身的,只能随便拼凑。

    整件事,凶手其实做的都很漂亮,想法也很周到,奈何宫里多了个苏懋,有些失误根本瞒不过去。

    太子刚看完的验尸记录放回桌上:“宫女吕梅芝的死因,是左胸心脏致命伤,凶器是匕首?”

    “是,我在她肋骨后方发现了锋利利器留下的白色伤痕,”苏懋道,“凶器看起来刚刚好刺入胸后,能抵到她肋骨,遂我认为很大可能是匕首,但仅止如此,没有更多,这个凶器没有更多特殊痕迹在尸体上有表露。”

    估计也难找。

    但只要找到了——看它属于谁,凶手就必是谁。

    “还有一样东西——”

    “凶手曾落在坑里的东西。”

    苏懋还没说完,太子就接了话:“此人曾丢了这样东西——五年。”他视线滑过对面少年亮如星子的眼睛,话音慢条斯理,“一个非常重要,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消失了五年,别人可能偶尔会问一声,可能未察觉,但这个东西消失了五年,复又出现,所有人都会看到。”

    苏懋就笑:“那要是,没人看到呢?”

    “不可能。”

    太子看了他一眼,淡笑摇头:“若一个人为一件失物担惊受怕多年,因为此物遇到过亲人熟人的诸多问询,多次绞尽脑汁想理由,烦躁难堪,而今失物寻回,怎会不迫不及待在众人面前佩戴几次,让大家知道他没撒谎,东西一直都在,只是没想起来戴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苏懋不禁鼓掌,每个人的行为习惯都是有逻辑可查,有动机可探的:“只要咱们查一查谁有这种东西……”

    太子颌首:“这倒不难,孤可安排。”

    本案和一般人命案不同,发生的时间过去太久,太多线索,比如现场痕迹,嫌疑人的时间线,作案凶器的查找等,都很难查找拼凑,只能顺着人物关系,动机,细细往回捋,所费精力要比以往更甚。

    现在人物关系捋顺,清晰可见的下一步侦查方向有了,甚至凶手的面容已经渐渐清晰,只剩更多的细节佐证,稍稍可以放松一些了。

    苏懋转着手中茶盏,有些漫不经心:“殿下说,宁娘子和檀盛之间,是否有情?檀盛对宁娘子的事,知道多少呢?”

    查了这么多,此二人的交际却是寥寥无几,若非他起了疑心,故意引导,宁娘子估计连那几句似是而非,看是暧昧的话都不会说。

    “不知。”

    太子摇了摇头:“孤只知道——檀盛洁身自好到了一种程度,在别人眼里,他几乎视女人为洪水猛兽,几乎一辈子与成亲无缘了,他却从不说不会成亲,每次长辈提及婚事,他都说还不到时候。”

    不是拒绝成亲,不是拒绝女人,是还没到时候,还没有遇到他想娶的人。

    这也很微妙啊。

    苏懋总感觉:“他怕不是就是在等宁娘子?”

    可就算等到了,会不会也有漫长的路要走……毕竟从身份上,两个人是天壤之别,这里的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荆国公府会不会不允许?

    “宁娘子闺名是什么?”苏懋问,“只知道唤她宁娘子,却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太子:“宁凌雪。傲气凌云的凌,下雪的雪。”

    很好听的名字。

    苏懋喝了口茶,缓缓道:“感情的事暂且不提,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不过这个命案到现在,延的这么深,闹的眼花缭乱,那件最重要的东西——西域商图,在哪里呢?”

    这个东西,每个人都在争抢,每个人都在提防别人争抢,自己没有头绪,就想办法闹点事出来,借别人的表现,看清东西在哪,可到现在,仍然没有丝毫痕迹,难道它只是一个借口?

    总感觉不太可能。

    那如果它其实就在眼前,那是握在谁手里呢?

    苏懋悄悄看向太子。

    太子很聪明,知道他在说什么,更知道他在问什么。

    宫中命案与外界发生的不同,就比如他遇到的这两桩,都非单纯的爱恨情仇,细究原由,都与朝堂形势,皇子夺嫡挂钩,皇子们都很沉得住气,案子查至现在,都没什么动静,大概是想先等待个结果,太子呢?

    他是否也不甘心,是否也在暗中谋划一切,是否对所有形势了然于心……

    苏懋怎么想,都不觉得太子真的无欲无求,游离在权力集团之外,光那几次救他就不是,太子其实有很多东西藏在心里,谁都没有说。

    明明能做到这么多事,却始终不高调,甚至让别人以为整个废了,不必再担心。

    他之前曾经怀疑过,太子被废,是真的不行,还是对有些事有些人失望了,不想了,不在意了,直接放弃了,现在看……或许并不是,太子会不会借机崛起?

    苏懋知道自己视线过于探究,容易被发现,只多看了两眼,就快速收回了视线,垂下了眼角。

    不过太子还真是帅,尤其在朦胧烛光里,软化了过于刚硬的线条,连眼神都看着格外柔软,比起君子玉润,更像君子风流,让人看多了就有点……流口水。

    “可还想查案子?”

    正在流口水时,他听到了这样的问题,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嗯?”

    太子看着他,瞳色深深,一如夜空墨色:“孤问你,以后可还想再如这两次这般,辛苦查案,所得却不多?”

    “想啊。我不会别的,只会这个,总要学以致用,时光才不会虚度么。”

    苏懋笑了,手掌托着下巴,眉眼弯弯:“但我更期望我没活儿干,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人们安居乐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脸,我就算天天闲坐着喝茶,骨头都锈了,还是会更开心。”

    太子低了眸,似乎并不意外听到这样的答案:“这么高尚?”

    “倒也不是。”

    苏懋执壶,伸手给太子添茶:“人生已经这么苦了,总得畅想点美好的东西,才能拍拍自己的脸,目视远方,继续趟着前方荆棘走下去。”

    “当然如果这种美好真的存在就更好了……”

    可惜人性复杂,人心难测,凡有阳光在处,必有阴影,不管多文明的社会,罪案都一定会存在。

    “咦?”

    也许是倾身往前,距离近了,苏懋闻到了太子身上的味道:“殿下身上好香……是桂花?”

    “哦,可能是这个。”

    太子微一拍手,门口就传来脚步声,一溜小太监由鲍公公带着,送了桂花酒上来,不仅有桂花酒,还有精致小菜,干果,点心,以及月饼。

    苏懋眼睛睁圆:“月饼?”

    太子没忍住,曲指弹了下他额头:“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

    苏懋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好像是中秋?”

    他迅速跳下贵妃榻,跑到窗边,探出头去一看:“哇——”

    果然月大如盘,皎皎流光,笼罩在大地万物,如纱朦胧,如雪净白,月色极美!

    他不是不知道今夕何时,昨日小郡王离开皇宫时,还特意提了一嘴,他只是下意识不想过中秋,因为在这里,没有想团圆的人,没有想分享心事的环境,索性就不过了。

    可如今看着这样的月色,闻到空气中淡香微醺的桂花酒,烛光笼罩下怎么看怎么好看,恰似君子风流的人,他很有些意动,这样的中秋为何不过,不过多可惜!

    他回到贵妃榻,发现自己跑去窗边的动作简直多此一举,太子寝宫的窗子够大,今夜也不冷,窗子开的够大,月光本就能照进来,这个位置赏月竟然刚刚好!

    “殿下是全天下最好的殿下了,外装朝野,内怀民安,心系大事,也体恤属下,这杯我敬你!”

    苏懋给太子满上一杯桂花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干!”

    完全没有忐忑的问太子需不需要陪,这些酒菜和月饼是不是有自己的一份,因太子这架势,根本不做它想么。

    太子眉微挑:“你才见过几个殿下。”

    就说他是最好的。

    不过他也没拒绝,同苏懋一起,饮了这杯。

    桂花酒听着雅致,闻着淡香,入喉却也是酒的辛辣,只细品后,得到一份回甘,这份回甘缠绵悠远,淡香馥郁,配着窗外霜色月光,能让人的心跟着安静下来,回想起很多岁月里的往事,曾经的心情。

    只一杯酒,少年就愁了眉眼。

    太子问:“怎么了?”

    “没什么。”

    苏懋垂眸,沉默的给太子和自己重新续上一杯桂花酒:“我只是想了那位薛将军。”

    这次遇到的整个案子,好像都是别人的事,别人的生死,别人的争抢,别人的打算,同她无关,但细究前缘,却都避不开她。

    “小姑娘在边关那么久,会不会觉得委屈?我听殿下所言,京城中人都说她是一个大家闺秀,全然不像在沙场打滚的皮猴子,也没有太多男孩子的顽皮性格,在家侍奉祖母,照顾嫂嫂,不怎么爱出门,感觉是一个很恋家的女孩子……”

    “恋家的女孩子,都喜团圆,可她去了战场,马革裹尸,再也没有回来。”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最后轻不可闻:“那两年征战,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每逢中秋月圆时,她会不会想家,会不会……想尝一口桂花酒呢?”

    第42章 你怕不是想保护谁 愿你来世所遇,皆是温暖。

    想到一个正好年华的小姑娘, 正该被长辈捧在手心,被少年们目光追逐,大胆追求的时候, 却有家不能归,在边关和一群军汉一起在硝烟里打滚,在敌人的血色里洗礼……

    苏懋就有些不忍心。

    虽这是女孩自己的选择, 知道这样是在舍弃什么,也愿意舍弃, 苏懋还是有些心疼她。

    想着,连入口的桂花酒都苦涩了起来。

    “花一样的年纪,未能与家人团圆,也未曾尝过情爱……希望她来世能有个好结果, 不要这么苦了。”

    苏懋起先还赏月, 品酒,嘴里嘟嘟囔囔的和太子聊薛问歌,聊到她可能的喜好,京城令人牵肠挂肚的美食,聊到桌上这些酒菜,都有怎么样的讲究, 殿下今夜怎么这么快回来, 中秋佳节, 寻常百姓都有家宴,皇宫不应该也有么?

    不过说是说,聊是聊,他意识有些朦胧, 没想到桂花酒劲头这么大, 慢慢的有点醉, 太子说了什么,答了什么,哪句话敷衍,那句话真诚,他都没办法入脑,也没办法分辨,只记得太子看向他的眼神,特别亮,灼灼似炽阳,看的他脸红心跳,忍不住的口渴吞口水。

    “……殿下睿智,不知对情爱一事有什么见解?”

    苏懋迫不及待的转开话题,没发现自己有点大舌头,还不小心咬了一下,疼的直嘶气。

    “来,饮些水。”

    太子拿走他手里的酒杯,塞进来一杯清茶。

    苏懋乖乖喝水,两只眼睛未离开太子:“殿下还没……还没缩呢!”

    太子浅浅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我啊……”苏懋托着腮,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戏里唱了不少,话本子里写了不少,案子卷宗里更少不了爱恨情仇,我……我觉得情爱两个字太复杂,太难把握,有时狂戾如暴风,能摧毁一切靠近的人,甚至自己,有时却是最世间最温暖,最治愈的东西……”

    太子:“那孤希望,薛将军来世所遇,皆是温暖,不必治愈,她要一辈子平安顺遂,开心到老。”

    见太子修长漂亮的手就在面前,苏懋鬼使神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握住了那只手,认真说:“那殿下也要一辈子平安顺遂,开心到老,所遇皆温暖,不必有治愈的机会。”

    然后他就发现这只手陡然用力,粗糙的指节虎口死死扣住他,手背青筋也跟着隆起。

    视野越发模糊,他连太子的眼睛都看不清了,只听到太子低沉如以往,却并不平缓,隐隐乱了的呼吸声:“懋懋也是。”

    猫猫?

    猫猫是谁?

    苏懋晃了晃脑袋,没反应过来,心说殿下养猫么?好像没见着啊。

    没想到这一晃,晃的视野颠倒,肩腰好像被扣住,移到了更靠里的软垫边,怀里也被塞进了一个小小的月牙靠枕。

    “睡吧,待你醒来,外面消息陆续回来,孤陪你开堂审案。”

    “审案?”听到这两个字,苏懋就忘了视野的颠倒,大舌头都淡了点,“在哪审?”

    “如知殿,你去过的。”

    太子搬开榻上小方几,给苏懋盖上薄被,见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人已经闭眼睡着了,他微微倾身,靠近苏懋的唇……

    最终还是停住了,只指节流连不舍,在唇角停留良久,才缓缓离开。

    “好梦。”

    随后珠帘散开,烛光熄灭,颀长背影走到床前,在月光下褪了外裳,随着一声浅浅叹息,落了床帘。

    ……

    苏懋一觉睡得极好,醒来发现竟然没在门口打地铺,而是在太子寝殿的贵妃榻上!

    完蛋,他是又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他努力回想,只想起和太子开心的吃东西,同饮桂花酒,共赏中秋月,谈天说地,气氛很是愉悦,可是……后边呢?后边他是怎么醉了,怎么躺到太子的贵妃榻上的!

    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

    苏懋吓的够呛,见太子不在殿中,松了口气,转身就躲了!

    反正太子不是纵情声色的人,寻常不会找他这个别人送来的‘宠物’,只要他不主动冒头,太子就看不见他,只要太子不想起来,那这夜的事就能过去了!

    可他是奉和宫人,躲又往哪躲呢?他认识的人也不多,距离正殿远的么……

    他缠上了归问山。

    归问山无比嫌弃:“咱家才是门正,你一个内侍爱宠,何故在此停留?”

    这是在揶揄他,早前曾夸下的海口,什么我马上就是太子的爱宠了,我是太子的心尖尖……

    这话现在自己听,也有些臊的慌。

    苏懋全当没听见,下巴微微一抬,指向远处值守的殿前司散都头:“怎么,我在这,妨碍你偷看向子木了?”

    归问山:……

    “你少在这刺我,赖着我盯着我也没用,要查的东西我心里有数,底下都在忙着呢,但凡有信回来,必第一时间告诉你。”

    苏懋:……

    看看,谁还不是个转移话题大师了?

    他知道归问山本事,也知道有些事只能等,在这盯着没用,没有消息回来,归问山也没辙,可他这不是没处去,就借个地方躲一躲么。

    归问山眼皮耷拉,好像什么都不关注似的,其实心眼比谁都多,见苏懋不说话,高深莫测的说了一句:“风雨欲来,躲是躲不了的,苏内侍小心被抓回去。”

    “你才被抓,我这么聪明,能是被抓的人么?”

    苏懋还没嘴硬完,就见小墩子过来了,说殿下有请苏内侍。

    苏内侍瞬间扁了嘴。

    归问山一脸高深:“这么聪明,不是被抓的人?”

    苏懋瞪了他一眼,就你长了个嘴,成天叭叭叭叭的会说话!

    他小跑着离开,走到正殿,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门进去:“殿下寻我?”

    看到他小心翼翼的动作,跟个准备偷米的小老鼠似的,太子挑眉:“怕孤?”

    苏懋马上立正摇头:“不怕!”

    我连酒都敢跟你喝,有什么好怕,就是……

    “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殿下能不能别罚……不,少罚一点点?”苏懋拿着小手指比了一丝丝长度,眼珠子乱转,给自己找理由,“您看,这又过去两天了,马上就会有新线索回来,案子要破,我……好好表现,争取立个功,将功赎罪,行不行?”

    “你这小脑瓜里都在想什么?”

    太子随手扔过来一个卷宗:“看看。”

    苏懋低头一看,眼睛登时睁圆,哦豁,齐活了!

    除了宫里查到的消息,还有宫外小郡王忙碌的结果……归问山这狗东西,刚刚还在外面诓他,说什么有结果的第一个告诉他,才没有,归问山直接给了太子,太子还没告诉他,直到齐活了才给他看!

    是在惩罚他么!惩罚他敢偷跑不管事!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罚过了,两清了。

    “所以咱们要不要……”他突然兴奋,看着太子,眼睛眨都没眨,“现在突然开始?”

    打皇子们一个措手不及?

    太子颌首:“可。”

    这不出意外的表情,这肯定的答案,甚至隐隐的愉悦表情,太子好像等着他说这句话呢!

    苏懋迅速想了想:“小郡王呢?他若不在的话……”

    太子:“正在过来的路上。”

    苏懋眨眨眼:“那几位皇子,可都能请来?”

    太子颌首:“可。”

    所以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这股风必须得刮啊!

    “殿下等我一下!”

    苏懋小旋风似的冲到书桌旁,抬手拿起纸笔,刷刷刷就写。

    ……

    还是如知殿,还是相似的时辰,相似的布置,只是这一回,排场比上一回可大多了,大皇子,二皇子,废太子,四皇子,六皇子,除了年纪尚小,跟本案无关的七皇子没到,基本上所有有分量的皇子都来了。

    既是堂审,没个主审官肯定不行。

    几个皇子还未落座,就用眼神打了不知道几架,总之就是我不满意你,你也不满意我,更不满意他,谁坐上那个位置,大家都不干,废太子么……大家倒是不反对,但他屁股沉啊,直接进来就坐下,话都不说,完全没有想干事的意思。

    苏懋看了小郡王一眼。

    姜玉成清咳一声,手中玉扇刷的打开,潇洒极了:“那今日,小弟便却之不恭了?”

    别看他一个纨绔,人们嘴里干啥啥不行的人,倒是胆子从来没小过,这种场面也不怕,别人不搭腔,他只当别人默认接受了,喊了声苏懋:“苏内侍便跟着小爷,在旁侧伺候一二,瞧瞧小爷今天破案的风采!”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玉扇掩面,朝苏懋挤眉弄眼,那叫一个着急——

    小抄呢?像上回那样打的小抄呢?快点给我!

    苏懋就知道会如此,赶紧把刚才过来前写下的纸条快速塞给他。

    小郡王一边往上面主座走,一边展开纸条看了下,眼睛立刻直了,竟然是这样子的么!

    他唇角一弯,更有信心:“来,把咱们的嫌疑人都请上来!”

    皇子们都配合在堂,嫌疑人们也没哪个敢摆谱,来的整整齐齐,相当迅速。

    姜玉成先用扇子敲了下桌面,看向安恪侯府两兄弟:“今日大家齐聚这如知殿,都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你们兄弟俩,做过什么好事,也别小爷挨个问了,都交待吧。”

    单君卓苦笑,一脸的无辜:“不瞒小郡王,在下属实不知,您问的到底是哪桩啊。”

    “我呸!”姜玉成直接甩出了四个字,亮出了本案中最关键的牌,“西、域、商、图,你敢说不知?”

    他这么一莽,别说单君卓,在场皇子们都怔了一下,表情各有不同。

    这么快就揭底了么?

    单君卓当然感受到了气氛变化,强忍着没去琢磨周边贵人们眼色,依旧道:“此图传说里倒是有,不知小郡王此时提起是——”

    “少跟小爷打哈哈,”姜玉成冷了眉,“七年前你们安恪侯府就在抢这张图了不是么?怎么知道的,为谁抢的,你说,还是让你弟弟说?”

    单君卓没说话,似乎对方打的太快,有点来不及思考。

    姜玉成视线滑过两兄弟,哼了一声:“都不说,是想小爷替你们说?”

    气氛安静到诡异,小郡王挑高眉梢,拉长了声音:“行,我想想,这事闹得有点大,你们侯府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干,我那时还小,成天傻玩,不知道,但好像听别人提起过,当时你们安恪侯府在巴结谁来着——隐约好像是我哪位皇子表兄?”

    说是隐约,他看向表兄堆里的眼神可没半点不明白。

    四皇子当即肃容,一脸正气:“今日之案,是在我母妃寿宴上发现,影响颇深,事关我母妃和父皇脸面,容不得半点沙子,若有人不配合,姜表弟也无需太温软,直接上刑便是。”

    他这一说话,几乎把两边的关系摆到了明面上。

    其实他摆不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层关系根本就不是本案疑点,那他这般说,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他在逼迫单君卓。

    单君卓当然得给反应,但肯定不会这般直说,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直接扯起了宁娘子:“据闻此商图兜兜转转,落在了薛问歌薛将军手里,薛将军去世,此物便归了薛家,薛家感念宁家帮助,以此图相赠……我安恪侯府当年并不知此事,与宁家谈亲事,只是看中宁家家教,女儿必定不错,岂知宁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以为我们要坑害他们家,真是可笑,我堂堂侯府,什么没有,为什么要专门去欺负什么都没有的小小宁家?宁家人几番传扬,把这件事传的面目全非,反倒弄得我们像坏人似的,实则并非那么回事,我单家也未有任何不义之举。”

    宁娘子冷笑:“是么?不冲着这西域商图,你侯府看上了我什么,还让庶子不惜掐死身边的通房侍女,来讨我欢心?以为你家是这种人,外面所有人都是这种人? ”

    她看向单君阳。

    单君阳全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下人不听话,难道不能打杀?我兄长可没教过我这样的道理。”

    单君卓眯了眼。

    他和庶弟从来没对付过,但他没想到,今日当了这么多皇子,庶弟也敢暗搓搓拉踩他,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废物,烂泥扶不上墙。

    “我看本案问的是那两具骸骨的死,宫里依稀有消息传到外面,说是七年前的事,四皇子生辰那日?”

    单君卓微笑有礼,看起来宽厚极了:“那日我们年纪尚轻,都被家人管束着,不大敢偷偷去什么地方,倒是周嬷嬷……我听闻死者里有周嬷嬷的干女儿?周嬷嬷常在宫中,那日也未在宴席上出现,想是去忙碌了?不如说说,别的宫人在为四皇子忙碌之时,您在何处?做了什么?”

    六皇子微笑出声:“周嬷嬷那干女儿,好似曾在冯贵妃娘娘殿中做宫女?那周嬷嬷可不能为她瞒事啊。”

    苏懋看了眼小郡王。

    姜玉成也啧啧微叹,之前还真没想到,不但干女儿,这位干娘也是冯贵妃的人!周嬷嬷在宫中作事轨迹,从不与明光宫重合,看起来绝对不是冯贵妃的人,实则人一直是明光宫放在别处的暗线,可能这吕梅芝做事,就是周嬷嬷负责暗中引导指派的!

    她不看重干女儿,但知道干女儿看重她啊,只要稍稍引导,就能全力掌控。

    周嬷嬷出列,行了个礼,也微笑大方:“那日奴婢的确没资格为四皇子拜寿,可那日丢了东西的也不是奴婢啊。”

    一句话甩锅,又让现场气氛陡转。

    单君卓缓缓转向檀盛,眼底有恰到好处的惊讶:“莫非是檀二你?”

    檀盛一脸淡然:“同我无关。”

    半晌,无人再说话。

    姜玉成就笑了:“我说檀二爷,你瞧瞧他们,一个两个都有说法,你没有,还不找个撑腰的,不怕这一场过不下去?”

    檀盛仍然一脸冷意:“我问心无愧。”

    单君卓就眯了眼,脸上笑意更深,视线扫了扫宁娘子,再看向檀盛,一脸意味深长:“是么?檀二爷莫非是想保护谁?某人竟这么好?”

    大殿越发安静。

    单君卓却没停:“也是,多好的姑娘家,生得端正,脸也好看,可惜零落尘间,滚了满身的泥,一身骗术,不知惹了多少仇家,还敢跳进宫里来胡闹,你再不护着她,她可要怎么走下去……”

    檀盛抬眼看他,目光更冷,冽如寒霜。

    单君卓收了笑,慢条斯理:“她是宁家人,当年就敢污蔑诽谤我侯府,今日卷土重来,故意找茬,没准就是肖想这西域商图,檀二爷是想替她顶了这个罪?”

    “说起来,”不等檀盛说话,他接着扬声道,“宫中时隔七年的旧事,本不该冒出来,怎么就那么巧,宁娘子来了宫里,这事就翻出来了,我依稀记得——那些小孩,是跟着檀二爷过去的?檀二爷想为宁娘子做什么,又做了什么?”

    檀盛抬眸,目光极厉:“往事不堪,是谁做下的,你不是早知道?”

    第43章 分明是做贼心虚 不过一个太监,一个宫女,有什么不能杀的?

    单君卓听到檀盛的话, 整个人绷的更紧:“你什么意思?这是在宫中,诸位皇子面前,话可不能乱说!”

    檀盛唇角掀起讽刺弧度:“我也是才想通, 杀死两个人的凶手,是你吧?”

    “如我们这等公侯府邸,外面百姓聊起来, 看到的都是富贵,乱花迷人眼, 然你我心里最知道,彼此是什么模样。”

    他看着单君卓:“安恪侯府家风不正,早已无往日荣光,你们并非不知道别人嘴里怎么评价你们, 仍然活在过去的荣耀里, 认为威慑强压就是一切,认为贵人靠山就是一切,多年来汲汲营营,从不掩盖自己的野心,而你——”

    “你单君卓承侯府衣钵,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 一身心机手段, 似为此而生,侯府看似乌烟瘴气,老侯爷身体败退,众子争位, 实则一直是你在暗中操控, 左右府中一切, 你至今未婚,不是没有过未婚妻,是因为岳家突然势败,未婚妻已然配不上你,所以必须要急病去世;你要尚公主,并非真心喜欢五公主,想给五公主更好的生活,做她的依靠,是因为你想绑在皇家这艘大船上,绑的更紧更牢;这么讨厌庶弟,却并没有下死手针对,是因为庶弟很有用,所有出头的事,都可以挑拨他来做,是么?”

    他这几句话,听的座上小郡王都要为他叫好了。

    姜玉成慢悠悠甩着扇子,先看向四皇子——

    瞧见没,人家嫌弃你呢,你这大腿显然不够粗不够硬,人家觉得不保险,寻思着得再抱一个呢,怎么样,开不开心?

    见四皇子表情冷硬,姜玉成又转向单君阳——

    你这兄长从来没有关心过你,也不是打不过你,只是在利用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出头哦,意不意外,惊不惊喜,还要不要继续玩下去?

    单君阳表情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深深垂了头,不欲让别人看到他在想什么,但身侧紧握的拳已暴露了他情绪。

    檀盛倒并未关注旁人,视线未离单君卓:“七年前之事,我不甚清楚,但我听闻,你曾在此次宴中丢了东西,侯府话传的不明不白,问到你时,你却并未承认,说什么都没丢,但你确然丢了东西,只是不知为何,这样东西这两年复又出现,是么?”

    单君卓冷了面:“胡言乱语,你——”

    “啪——”

    姜玉成便在此时拍了桌子,让这火烧得更旺:“对啊,单大公子丢了块祖传玉佩,不若仔细说说看,你将它丢在哪儿了,怎么突然找出回了?”

    单君卓还未说话,姜玉成下一句便追了过来:“自六年前开始,你好像就特别关注宫中土木兴造之事,与内官监来往颇多,交情极好,什么话都说的上,至两年前,宫中几处修缮整理,土木兴造,你便主动请缨帮忙,顺便——也移了尸?”

    话到这份上,堂上之人或多或少都看得出来,小郡王这话绝对不是无地放矢,定是有了依据,才敢这般高调的说出来……

    没有人帮腔,单君卓也脸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

    姜玉成也就不憋着了,偷眼看了下之前苏懋塞过来的小纸条,清咳两声,又道:“另一具尸体,我们也找到了哟。”

    本来寻到这么多证据,就是可以直接问罪的,浪费那时间干什么,他一拍手,就有早就准备好的小太监从门口进来,先后抬进了两套骸骨。

    只是这两具骸骨稍稍有些奇怪,每一具都是有两个半身组成,左边一具上半身透着湿绿,明显是在水中打捞起来的,下半干燥些,看得出来是埋在土里的,右边一具则相反,上半身干燥,下半身湿绿。

    堂上人看不出这有何玄机,但有一件事很明显,有人跑不了了。

    单君卓眯了眼,看似认了,实则话音意味深长:“虽我有意促成,但庶弟帮了大忙,为何小郡王偏偏揪着我不放?”

    姜玉成乐见其成,笑眯眯看单君阳:“弟弟要不要解释一下?不好好说话,又会被你哥坑了哟。”

    单君卓:“家大业大,兄弟间偶有龃龉争端,我并不否认,但我庶弟性格暴劣,屡有杀人之事,可不是我坑的,他本性难驯,本就是这样的人。”

    这么多年的‘培养’,有意促成,所有人都知道安恪侯府有怎样一个败类,所有坏事,不好的事,当然都是他干的,至于他屡屡想欺负打压的,光风霁月,笑容和煦的嫡子兄长,才是对照的另一面,所有好事,荣誉,当然是嫡兄的。

    单君卓多年布局,为的就是不断形成,夯实这个印象,直到大祸来临的一天——

    有人可以为自己顶罪。

    单君阳冲动易怒,也的确野性难训,脑子不如单君卓好使,可是到如今,又怎会不明白?过去七年的事太久,太远,很多细节根本查不清,凶手是谁存在暧昧,嫡兄如果推锅给他,好像也不是不可能,他已经背过很多次类似的锅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

    别的也就算了,宫里贵人面前,单君阳不可能让对方表现,可又实在找不出什么漏洞,只能咬牙提前事:“你就是丢了祖传玉佩,足足有五年没有佩戴过,两年前突然总是佩戴,可不就是找回来了?我以前杀过人又如何,我干的事我认,但就算杀人,也是你暗示,你提醒的!七年前宫里的事,同我无关,这两个……”

    他指着地上两具骸骨:“这两个人,我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同我没关系!”

    宁娘子看向周嬷嬷:“嬷嬷仍然稳坐高墙,还不愿出来作证么?”

    小郡王见宁娘子说话,看了眼手中小抄,看向苏懋的眼神都快成实质了——

    我滴个乖乖,苏小懋你怕不是神仙,怎么连这种节点都能知道!

    周嬷嬷没说话。

    姜玉成便跟着小抄上的提醒,问宁娘子:“你和周嬷嬷不对付,是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可能还亲眼目睹,但一直都没有站出来分说作证?”

    “不错。”

    宁娘子唇角勾出淡淡讽刺弧度:“我们宁家小门小户,无论多无辜,多难过,别人都不会同情半分,我也算理解,自家门前雪尚扫不过来,怎么管别人家的瓦上霜?这周嬷嬷,可不是能置身外的人,吕梅芝是她的干女儿,对她照顾孝顺,一心一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她不管,薛将军一介女子,保家卫国,花一样的年纪,为国捐躯,她也不敬不怜,将所有这些事藏在心里,愣是不说——我不理解。”

    “什么人能自私到这种地步,脸都不要了?”

    这个问题姜玉成倒是能回答:“周嬷嬷在宫外置有私宅,用来见她的侄儿,她这位侄儿,娶的是冯家旁支庶出的表姑娘。”

    “哦——”宁娘子玲珑心肠,有什么不懂的,音调拉长,更显讽刺,“原来是攀了高枝啊。就是不知道,将来根本没见过面的侄孙小辈谈及宫中这位长辈,是君子不党,不与小人为伍呢,还是阴眉阴眼,攀附钻营的一丘之貉。”

    不管哪一种,听起来好像都很难堪。

    后辈清醒明理的,不会尊敬喜爱,由衷感谢周嬷嬷,后辈不清醒,一头往富贵圈子里扎的,好像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往后门庭如何支应?

    周嬷嬷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牵扯到了芋沿。冯家,就是在暗隐冯贵妃,座上六皇子忖了忖,感觉得表个态:“本王竟不知,一个宫中嬷嬷,竟敢在宫里宫外,打着明光宫的旗号做事么?”

    周嬷嬷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嘴里直道冤枉:“老奴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只是宫中做事久了,难免落下些毛病,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怕受牵连……七年前那日,老奴的确看到了安恪侯府嫡公子单君卓杀人埋尸,还因为行事慌张,丢了祖传玉佩!”

    姜玉成又看了眼小抄:“哦?你说单君卓杀人,还一下子杀了两个?”

    “老奴敢对天发誓,没有撒谎!”周嬷嬷磕了个头,“那日屠路和吕梅芝不知道因为什么打了起来,两败俱伤,浑身都是血,老奴尚未来得及上前,就见单公子走了过去,问了两个人一些话,具体问了什么,老奴并不知道,但好像两个人不怎么配合,单公子就下了手,两个人都动不了,单公子想杀他们简直易如反掌,可他也慌乱,见死了人,便想埋尸,并未察觉到屠路还未死透,拽下了他腰间玉佩,死死握在了手心……”

    “老奴当时吓坏了,同谁都不敢说这件事,只是亲眼目睹了单君卓杀人埋尸,只是之后什么时候,怎么重新挖开,寻回那枚玉佩,老奴却是不知的。”

    姜玉成看单君卓:“如何,单大公子还不招么?”

    单君卓眼眸微垂,一时没有说话,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再观大殿现场,太子稳坐椅上,无喜无怒,所有皇子里,只他看起来最稳。

    大皇子视线转了一圈:“证据列堂,仍然嘴硬,试图有人帮忙翻转局势,这样可是不好。”

    四皇子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冷笑一声:“胆敢在我母妃寿辰生事,本王定不会放过,今日本案必要水落石出,若谁刻意引导方向,再讲事情闹大,本王也是不允的,必要去父皇面前求个公平!”

    这话是在提点单君卓,大势如此,他不会保任何人了,聪明点的,好好想想自己怎么说;也是在暗怼大皇子,一事一毕,非要阴阳怪气搞事,别怪我不讲情面,告到父皇面前!

    单君卓知自己已成弃子,便道:“西域商图一事,我安恪侯府知晓,从始至终也没有瞒这一点,但我们家并没有很想要这个商图,此图的确获利巨大,但也很难做成,需要前期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用性命把路趟出来。侯府这么大体量,都很谨慎,外面的人更是没谱,商家巨贾也都是看着眼馋,不敢轻举妄动,想要有人维护兜底,这才求到了我们家。”

    “我安恪侯府始终记得皇上恩德,要造福于民,之后问商图之事,也非是为自己谋私利,只是认为能扛下这个事的人不多,我府既有余力,就该为国分忧,为民尽份心力,侯府赚钱是小,侯府并不缺钱,可带动着大家富起来,才是真理。”

    他视线扫过周嬷嬷:“我也并没有杀人,一切只不过是意外,我当时得到消息,说是此图在这一天会在宫中,有人知晓这件事,并已经开始查找,我不知道都有谁在找,应该也有像我这样的人,可最后我发现一个太监一个宫女打起来了,口中低语商图,我便觉此事有异……”

    “我当时在侧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只感觉这两个人不对劲,他们好像并不是为谁做事,而是想害哪一位皇子……这如何得了?侯府并未攀附任何宫中贵人,但宫中每一位主子都是承国柱石,万万不能被毁的,遂我只能出手阻止他们。”

    “奈何此二人怎么劝慰都不听,还对我不敬,明明已经两败俱伤,男的脑袋破了个洞,鲜血直流,女的腿骨折了,都动不了,还想要联手反杀我,我为自保,也是没法子,便……也动了手。”

    “当年发生的事,我也很遗憾,但我自认没做错什么,后来也出于好心,把他们埋了起来,可祖传玉佩丢了,我无法放弃,只得寻时机,重又挖回来。”

    倒是很会拔升高度,给自己开脱。

    “你撒谎。”

    苏懋看着单君卓:“你说你是因为要自保,才不得已出手杀了人?”

    单君卓视线滑过周嬷嬷,声音很是坚定:“是。”

    周嬷嬷见众人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也不敢不说:“老奴……当时离得远,看的并不真切,的确有看到三个人都想动手……”

    苏懋走向放在地上的骸骨,指着上半身干燥的那一具,头骨部分:“死者屠路确曾因与人打斗,受了很多细碎小伤,额头左前侧有一处细小碎裂,这恐怕就是单公子说的脑袋破了个洞,鲜血直流,但这处小小碎裂并不致死,他后脑处凹陷的点状放射性蛛网骨裂骨损痕迹才是致命伤,而人头骨坚硬,想要造成这样的伤害,需得双手举起大石,朝后脑重重一砸——”

    “有准备时间,有蓄力速度,可不像什么紧急情况下的自保。”

    苏懋又指着另一具骸骨左胸:“死者吕梅芝,致命伤在心脏,匕首精准穿透心脏,在肋骨上留下浅白斑点,肉眼可辨,所我所知,单大公子并不会武,匕首入的精准,可能是巧合,但入得这么深,这么干脆,没有任何犹豫,恐怕也是看准了时机,主动施为。”

    “两人身上的致命伤只有这两处,屠路身材高壮,会些粗浅功夫,吕梅芝不会功夫,可她天生力大,他二人缠斗,是有可能势均力敌,但我猜——当时两个人只是身上带了伤,额头出血不会死,腿骨折了也不会死,但他们并不是两败俱伤,只是打累了,若等待休整一段时间,就会恢复些,但你不想他们恢复,你听到了他们话中的重点,不想这些消息传出去,只想自己拥有,遂故意的,亲手杀了他们,是也不是?”

    单君卓眯了眼。

    苏懋又道:“若你真有自己说的那么无辜,什么话都没问到,也没有故意杀人,只是自保,为什么要偷偷掩埋两具尸体,四外喊一声,不就有宫里人来处理了?你还能指正他们对皇子不敬,意图谋害,大小立个功。”

    姜玉成一甩扇子:“对啊,你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你说谎!”

    单君卓哑口无言。

    他闭了闭眼:“是我错了,我不该侥幸,我的确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锅推不到别人身上,也无法用大义来盖,只能硬扛了。

    但他更后悔的,是这两具骸骨,他已明白,重新移尸时犯了错误,没认好怎样拼是同一个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这才给人看的出来,若是没有苏懋,若是没有这个死太监,宫中绝不可能有人找得出这两个人,翻得出这些事!

    怎么会有人能凭着残骨,验伤看痕,还能看的出男女年龄的!

    “可不过一个太监,一个宫女,有什么不能杀的?”

    单君卓突然沉声道:“难道就因为太监是大皇子的人,宫女是六皇子的人?”

    大皇子和六皇子同时发声——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谁教你的胡乱攀咬!”

    单君卓冷笑:“不是我,是他们自己说的,我不过如实转述罢了。”

    四皇子心里满意了。

    还算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跑不了了,就直言拉别人下水,也算是功成身退,为家族尽最后一点力。

    单君卓反正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更不怕了:“但此二人埋骨之地,并不是我引人过去的,我并不想这件事情被发现——”

    他看向宁娘子:“是你吧?太多人不想让这件事被发现,只有你,你又是谁的人?”

    第44章 我只是不服气 他们誓死守卫的天下,到底值不值得。

    大殿中所有视线集到了宁娘子身上。

    宁娘子淡淡一笑:“不错, 就是我有意,引孩子们过去玩,勾出了这件事, 让两个人的骸骨被发现,让你们这些肮脏的心思现于人前——我就是故意的,但我为什么, 要是谁的人?”

    她视线扫过单君卓,单君阳:“我是来报仇的, 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做错了事,一定要付出代价,以为别人是斗升小民, 随便欺负别人也不敢说话?以为事过境迁, 一切就都算了?”

    “不,算不了,那些寸步难行,碾落成泥的日子,你们也得过!”

    宁娘子素指一翻,从袖中撕下一片布帛:“妾身有证据, 要在此举报安恪侯府鱼肉百姓, 搜刮民脂民膏, 不顾朝廷明令,逼杀诱骗良民家产,官商勾结,贪污受贿, 营结私利, 如此无耻之徒, 怎堪配先帝御赐匾额,怎配百姓仰望,拱手称一声侯爷!”

    “快呈上来呈上来!”

    姜玉成仔细一看,可太开心了,这位宁娘子能干的很,连证据都给他们找齐了,人证口供物证,皆记录在上,都不用他们再细查!

    “来来都看看都看看——”

    小郡王不但自己看,还将布帛递给了苏懋,示意他扫一眼,也让所有皇子都看看。

    等众人看一会儿,反应一会儿,他笑眯眯从桌上拍出一份卷宗:“大家猜怎么着?这些东西,本郡王也查到了一份哦。”

    因为时间上慢了么,他查到的东西不算多,比不上宁娘子,但他渠道不同啊,查出来的东西正好和宁娘子的互补,一添一加,不管单君卓再怎么努力,这安恪侯府,都保不住了。

    姜玉成绷起了脸:“今日咱们破七年前旧案,两具骸骨,屠路是太监,吕梅芝是宫女,都是下人,命贱,可以大事化小,外头正经的百姓良民,总不能不算回事吧!”

    “不……不可能……”

    单君卓脸色惨白,脚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完全不相信,事情竟然到了这一步。

    姜玉成才不睬他,转头看着皇子一侧:“大表兄可有什么叮嘱?四表兄呢,可有什么想法?”

    问大皇子,纯粹是顺便,谁叫他坐在第一个位置,平日又最喜欢出头呢?问四皇子,可就是应当应分的事了,毕竟这安恪侯府,可是四皇子的人。

    大皇子幸灾乐祸:“我觉得表弟说的很对,江山社稷,以民为先,无论到什么时候,坑害百姓之事,都必须得严查,就算到了父皇面前,也是这个说法。”

    四皇子暗恨单君卓不给力,然而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壮士断腕:“大哥说的对,表弟今日既挑了责任,不如一应到底,秉公处理就是,四皇兄及长信宫上下,绝不挑理。”

    此时不但单君卓,单君阳也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上前狠狠踹了单君卓一脚:“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单君卓不查,直接被踹倒了,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覆水难收,不可能再更改,他半趴在地上,没有起来,竟然低低笑了,笑的癫狂又绝望。

    “放肆!”

    姜玉成拍了桌子:“诸位皇子表兄面前,哪有你们吵闹的份!来人,给小爷按住他们!”

    很快有孔武有力的太监冲进来,兄弟二人分别按住。

    但事情到了现在,并没有完。

    苏懋往前一步,看着面色平静的宁娘子:“你闺名宁凌雪,其实你不姓宁,而是姓薛吧?你是薛家后人,应该管那位埋骨边关战场的女将军薛问歌,叫一声姑母?藏在京城那个帮你办事的小男孩,也不是什么同伙,他是你弟弟,对么?”

    此话一出,满殿寂静。

    不但皇子们脸色变了,宁娘子也没绷住,檀盛自也看到了,眸底有肉眼可见的担忧。

    宁娘子闭了闭眼,声音喃喃:“没想到连这个你们都查到了……”

    别人已经叫破了她的身份,想必不是没有证据,她干脆笑了笑,直接说了:“不错,我不姓宁,我姓薛,原名薛凌宁,薛问歌是我小姑姑闺名。”

    “身份一事,我骗了你们,但宁家人遭遇却不假,他们一家的确在我们一家险而又险的退出京城后,被安恪侯府针对,也的确慌张逃命,但女儿并没有逃出来,而是和父母一起,折在了路上。”

    薛凌宁眸底微红:“宁家本是军户,祖孙三代都受过薛家的恩,却不应该这样还,他们人善,不应该被这样折辱,我们……我们那时日子过得艰难,并不知他们遭遇,知道以后已经来不及,且那时我们也自身难保,我的行踪已经被漏了出去,没办法,我便顶了宁家妹妹的名字,这么多年才扛了过来。”

    “我父亲是薛家长子,常年在外征战,我母亲身体不好,没能再给我生个弟弟,二叔因二婶守孝耽误了,成亲很晚,虽我给生了个堂弟,弟弟却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小时候就跟着我们流连失所,天涯亡命……小姑姑是我们家里人中脾气最好的,最漂亮的,只她会那般耐心的哄我,教我女孩子家的事,待我最是温柔,可外敌侵犯,她在家总共也没呆几年,就一去不回……”

    “小姑姑死讯传回京,祖母白日吐血,直接就去了,之后家里就受到了莫名其妙的针对,家里男人们都牺牲在了战场,我们几个妇孺难以支撑,就算靠旧部帮着逃开了京城,后面的路也走得很艰难,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不得不改名换姓,悄悄隐入百姓堆里,只希望能活下去。”

    薛凌宁缓缓呼了口气:“薛家的家财不能再用,不管动用什么,都会被别人发现,我们只能自食其力,没有过活的生计,娘和婶婶又病了,弟弟还小,我便开始了骗人,尝过太多世间冷暖,也被人白眼嫌弃……”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忍不住,瞪了谭盛一眼。

    檀盛无奈,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我早同你说过,你并非孤身一人,抬眼看看,有人会给你依靠,天下是有公理可讲,也有人不畏事的,我从不曾阻止过你。”

    薛凌宁甩开了他的手,眼圈更红:“你是没阻止我,可还不是瞧不起我!我只是借个门廊避雨,你都能碎碎念那么一大堆,看起来给了我很多温暖,转头却同我说,下次再见面,不要再骗人了,你明明就是——”

    “因为你并不需要。”

    檀盛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那么优秀,不管学医还是做绣活,不管与别人打交道还是处理棘手之事,你都能做得很好,根本不用骗人,你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和家人——是我的错。”

    他微垂眸,看着掌心纤秀白皙的手指:“我当时并不知道你身负薛家秘密,若我知,定不会苛责于你,我只是……舍不得你受那样的苦。”

    薛凌宁再次抽回了手,只是这一次,她没有伶牙俐齿的反驳。

    哦豁!

    姜玉成看戏看的眼睛都不眨:“你们两个真的有事?”

    檀盛看着倔强的小姑娘,苦笑道:“其实还没来得及。我幼时身体不好,在江南老宅休养,后来大了,不喜欢京城气候,仍然在江南的时候多,但我喜静,家里人也知道,从未迫我出门……也算少了些见识。”

    “我从未曾见过如阿宁这般活泼的少女,她敢跳墙,敢爬树,那么多人追着也不害怕,已经距离那么近那么近,她却始终自信笑着,好像只要对方还没抓着她,她就能跑掉,她也果然能跑掉……”

    “有一段时间,她家租住的宅子在我家附近,我时常能看到她,她却并不知道我,只有那么两次,她闯了大祸,不敢回家,怕殃及家人,躲在我家门廊,我收留了她两回,她就赖上了我,那几个月里,但凡被追了惹祸了,饿了渴了,心情不好了,都会来寻我。”

    “我只是没地方去……”薛凌宁干巴巴解释了一句,又开始凶,“坑了你又怎样!谁叫你那么笨,被下人占便宜没关系,被外人打秋风也不在意,都不去看看养的那些东西是人还是废物,我替你解决一点吃喝,就当你也顺便做了帮我这件善事,有何不可!我虽让你生了气,后来不也让你气回来了!”

    檀盛看着她,眸底是如此的温柔:“嗯,是我错了。”

    他这样,薛凌宁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根本使不上劲,气的又扭了头。

    檀盛温声道:“我当时对你说骗人不好,你若只是觉得好玩,或者只是为了生计,可以来骗我,你不听,我竟也没有多想……”

    薛凌宁嘴唇紧抿,明显不想再听他说话了,眼神急切的看向座上小郡王,似乎在提醒他该要制止。

    小郡王才不会制止,小郡王再也看热闹了,甚至很想当场叫几碟瓜子干果上来,让檀盛别着急,慢慢说。

    薛凌宁跺了下脚,看看苏懋,又看向太子:“这事又跟案子没关,为什么要继续,恳请贵人不要再让他胡言乱语了!”

    “薛姑娘莫急,”小郡王一脸肃容,示意檀盛继续,“有没有关系,总得听完了才能判断么。”

    檀盛眸底映着小姑娘侧影,目光更加温柔:“我此前一直没想通这个问题,阿宁倔强的简直没有缘由,直到这两年,我才想通,她不是自己想做骗子,也没有想伤害过任何人,只是想利用这样的方式,获得平时渠道里找不到的更多的信息,她想报仇。”

    “说来更惭愧,她的身世,我一直都没有弄清楚,直到两个月前在京城与她重逢,才终于在各种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她是谁,想要做什么,但她的决定向来无法更改,于是在皇贵妃娘娘的寿宴上,我看到了她。”

    “我拦住她,只是提醒她小心,最好打消那些过于危险的念头,她所虑之事皆可以交给我,不需要这么激进,她却不想依靠我,和多年前一样倔强。”

    檀盛叹息:“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与阿宁虽相处不久,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足半年,但我以为那些时光弥足珍贵,是生命中难以忘却的色彩,却原来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在对方心里,连我的半个影子都没有。”

    小郡王差点要情不自禁的鼓掌了,所以这单相思,还真是这个京城君子檀二爷在单相思!

    他才不是想当和尚,瞧瞧那眼睛,哪里还有平日半分冷漠?这人君子是君子,有气质是有气质,却绝对不是傲气,不把任何姑娘看在眼里,人家是有了心上人,哪怕多年见不着,哪怕别人没惦记他,他还是巴巴惦记着,为人家守身如玉呢!

    檀盛这番话,这个姿态,明明懂得点到为止,没再言更多私下相处,却借由大胆的两次握手动作,表明了态度——

    我荆国公府,要护薛凌宁,护薛家后人到底!

    不管她要反抗的人的人是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薛凌宁冰雪聪明,怎会不懂,当即气道:“我用不着你牺牲!”

    檀盛没说话,只是那样温柔的看着她,由她张牙舞爪的发小脾气。

    薛凌宁咬了唇。

    如同檀盛懂她,她也很懂这个男人,看起来温润优雅,实则做下的决定,从不会更改,且但凡他敢应下的事,一定能做到。

    她能重提案子。

    “我……只是不服气。”她紧抿着唇,“说是报仇,我其实更想看看,我祖父,父亲,叔父,还有小姑姑,他们誓死守卫的天下,到底值不值得。”

    “分明没有人记得他们,没有人感恩他们,我小姑姑还那么年轻,长的那么漂亮,还未曾成亲,生个娃娃……她曾经说过的,将来想生一个女儿,要像我一样活泼,让我带着玩,可我永远,都不会有小妹妹了……这里的人不但不记得他们,不感恩他们,还要在他们一个个牺牲后,伤害他们的家人。”

    “为什么一定要去上战场打仗,为什么薛家人全部得牺牲,连女孩子都不能怕一怕,躲一躲,这些败类们却可以在背后享受荣华富贵,吸他们的血,残害他们的家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显的你姓薛,你骄傲是么!”

    薛凌宁反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沓纸,洒在地上:“这些都是我小姑姑自边关寄来的家书,你们看看!”

    纸页泛黄,一张张落在地上,上面墨迹清晰可见。

    “……小姑姑时常给祖母来信,什么都写,说今天吃了什么苦苦的菜,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边关又起风了,这次的风温柔些,没裹那么多的沙,说河边有草微绿,有两朵嫩嫩的小黄花开了,竟然还有窝小兔子,兔子这么可爱,当然要养肥了吃掉,说京城是不是该吃槐花坨了,该包粽子了,该饮桂花酒了……”

    薛凌宁看着地上家书,倔强的没有落泪:“小姑姑其实是个很恋家的人,我不懂她到底为什么做出那样的决定,到底在为什么牺牲,为谁牺牲,她想换来的,难道是祖母的悲切心扉去世,是家人的四处飘零?”

    “她最疼我了,今日见我这般模样站在这里,她又会不会后悔?”

    第45章 我不想她的牺牲不值得 殿下能不能,别让这个国家垮了?

    薛凌宁声音有些沙哑, 那些别人眼里的‘故事’,是她痛彻心扉的经历,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但这样悲痛的问话,太能触及人心,让人忍不住安静下来, 认真思考。

    过去的遗憾,就只是遗憾么?现在房间里的人, 能不能对此做些什么,能不能避免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我知道,有太多人瞧不起我,我只是个小骗子, 不起眼的小人物, 没有人会欣赏,没有人会想和我交朋友,我还有很多市井中混迹带来的小毛病,比如爱钱,懒得收拾自己,偶尔会有些邋遢, 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我小姑姑最疼我了, 我有什么秘密的同她讲, 她带我的时候最多,我就想让她看看,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会不会心疼!”

    大殿寂静, 良久, 都没有人说话。

    薛凌宁顾自说着, 声音又低了下去:“她一定会心疼……可我更心疼她,我不想她为之牺牲的国家不像个样子,我不想她的牺牲不值得。”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落在了太子身上:“我不怕受伤害,不怕被人瞧不起,踩到泥里也没关系,可我小姑姑,没做错任何事,不应该叫人如此怠慢,被人这般不尊敬!”

    太子终于凝目,说了今天到如知殿的第一句话:“你不是为了报仇而来。”

    或者说——不是单报安恪侯府的仇而来。

    “西域商图,在你手里。”

    薛凌宁点头:“是!”

    “起初我们家并不知道这件事,小姑姑一颗心全扑在战事,所有一切筹谋,都是为大局,剿匪也是为了不让他们动乱民心,后方不安,至于缴获的东西,小姑姑也根本未曾细看过,她并不贪那些东西,一来我薛家并不穷,养家里这几口人绰绰有余,二来我们薛家就因为世代行武,有相关祖训,不能要这些东西。”

    “可那两年战事吃紧,经历过的人都应该知道,敌军弯刀刚猛,骑兵太盛,是真正要拿命拼的,朝廷补给不足,各种信息也滞后,下面兵士很需要抚慰,百姓的东西自然不能要,军队有军规,且男儿们保家卫国,为的不就是守护穷苦百姓,背后的家,但敌人‘送来’的东西,匪窝子截的不义之财,为什么要放过?”

    她说话时直直看着太子,意思很明显,别人不懂,真正带兵打过仗的太子,一定懂,规矩是规矩,大家心里有道义,有底线,但更有杆秤,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便宜为之’,命都没有了,还拿什么拼?

    太子也的确很懂,微微点了点头。

    薛凌宁便继续:“士兵们缴获了物资,可能分一分,吃顿大肉,我小姑姑得了东西,从未挥霍,只是存在手里,粮短时买粮,衣少时买衣,总要让我方士兵能扛住,战势能稳一点是稳一点,如果能打胜仗就更好了……”

    “这张西域商图,做的简单又朴素,用的不是什么好料子,看上去也不像什么贵重东西,便一直没被卖出去,暂存在小姑姑库中,她牺牲后,身边兵士们也没贪分,把她遗物悉数整理,送回了京城。”

    “我们留在京城的薛家人,最关注的是战事,是小姑姑安危,哪里会打听什么西域商图相关的消息,就算偶尔别人提起,我们也不会挂心,只眼巴巴等着小姑姑,之后小姑姑牺牲,祖母跟着去世,我们一家人都在悲痛之中,自也不会去关注其它,哪里知道有些消息早已在暗地传扬起来,慢慢的,就有人开始针对我们家。”

    “先是暗里明里打听,之后正大光明的欺负我们一家妇孺,还不本人出场,只叫些街溜子无赖痞子敲门……他们可真狠啊,我娘重病在身,我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姑娘,二嫂年轻轻轻守了寡,带着路都跑不利索的堂弟,什么说理的事,我们都敢博一博,可这败坏名声的事,怎么阻得了?别人能帮一回两回,能帮得了永远?这些无赖痞子闹一通就走,被打被骂也不怕,下一回还来,别人能信我们一次两次,一个月一年,能信我们一辈子么?”

    “我们只能收拾行李,离开京城。”

    薛凌宁咬着唇:“我那时年纪不大,连番接到噩耗,性子也冲动,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家里……我娘和我二婶最初也不知道,后来细细查,慢慢猜,终于找到了这张西域商图,但并没有告诉我,当然我的小堂弟也不知道,直到后来,我心里憋了口气,上蹿下跳的走歪路子,设骗局,到处打听……她们才告诉了我。”

    “最初不说,是怕我冲动,惹来祸事,说了,也是怕我做事太多,反而招来狼,引来更多祸事。”

    “她们的确了解我,我既知道了此事原委,便不会罢休,更何况还有宁家的仇……家里人安危很重要,可祖辈,父亲叔父小姑姑,他们的牺牲也很重要,我不想就此沉寂,让世间忘了他们,就算我是蚍蜉撼树,就算最终讨不到所谓的公道,我也想让小姑姑看看,让我的父亲,叔父看看,薛家的姑娘并不是孬种,不去边关,不打仗,骨头也不会折! ”

    “遂是的,太子殿下所料不错,这个图我知道,且就在我手里。”

    薛凌宁在众目睽睽之下,借了殿前司守卫一把匕首,转回大殿,将自己腰带上的绣花挑开,从内里挑出一张丝帛,极薄,绣艺也并不打眼,看起来就像是嫌腰带不够板正笔挺,加进去的衬垫。

    “原图经此几番,太过打眼,又经几次风雨河水,已然毁了,这是我照着绣下来的,丝毫不错。”

    她将图呈给太子:“殿下……还请殿下重整河山,还我朝百姓太平盛世。”

    薛凌宁眼底有太多情绪涌动,比如同去过战场,薛家经历的艰难,太子也经历过,太子最懂,比如她这一路过来,从小时悲切,内心充满愤怒,到现在仍然气愤,却仍愿意期待将来,期待祖辈们和小姑姑曾经誓死守卫过的江山,比如她去了这么多地方,查了那么多信息,越来越了解朝廷局势,也越来越希冀太子这个人。

    这个国家而今并非兵强马壮,也非绝对安宁,换任何一位皇子上位,可能都不怎么好,唯有智勇双全的太子,才是希望。

    薛凌宁将此商图献出,一是薛家的确不需要这个东西,二也是再用这个恳求太子——

    殿下能不能,别让这个国家垮了?

    殿下能不能,护佑百姓,重现往日荣光?

    我们能看得到殿下,殿下能不能,也看一眼我们?

    太子却并没有伸手拿。

    薛凌宁眼眸垂下,收回的手里,满是失望。

    大殿一片安静。

    皇子们心眼都浮起来了,生怕被别人抢走机会,又开始了。

    大皇子装模作样沉吟:“开辟西域商路是好事,但西去的路不好走,该要身体素质好的兵士去趟,方才事半功倍啊。”

    谁有这样的人呢?兵部和谁走的近,不就是他大皇子。

    四皇子当然有不同意见:“士兵何其贵重,穷极军费养出来的精兵,边关打仗都还不够,怎可玩忽职守,做这样的事?既是民间事,当由民间办,只消寻那底子厚,能投入人力物力,有能力兜底的人才好。”

    宫里现在谁地位最高,谁家底最厚?当然是长信宫,章皇贵妃和她儿子四皇子嘛。

    “四哥说的对,”六皇子上来就见缝插针,“不过这其中最紧要的是保证消息畅通,一路上那么远,没仔细的人负责可不行,这个负责人还得有些权力,我瞧着,父皇的东厂更方便些。”

    东厂归天子直接管辖,相当于天子私兵,不听别人的任何话,但现在东厂和谁走的近呢?明光宫宠妃冯贵妃啊,六皇子天天给冯贵妃请安,你说这事该交给谁?

    身体不好的二皇子,竟也不落人后:“要我说还是低调些好,你们这一个个动作大的,外头都盯着,岂不更不安全,不如找一个谁都料不到的人。”

    谁最能出乎意料,宫里谁最低调,最不显眼?当然是身无长物的他了。

    大家一句话一句话的往外赶,谁都理由充足,谁的话说出来都充斥着‘没我不行’,唯有太子没说话。

    这个场面与薛凌宁之前诉冤献图相比,何其讽刺。

    几个皇子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吵了起来,谁都说不服谁,最后齐齐指向太子——

    “三弟|三哥你说,这事儿该给谁管!”

    “要孤说啊……”太子眼眸垂着,似乎并不太感兴趣,“可能也不会尽如人意。”

    大皇子鼓励:“你就说说,我们先听听!”

    四皇也点头:“三哥说一说,我们听听看,再一起研究么。”

    所有人看向太子的目光都灼灼烈烈,充斥着不友好,看看你偏袒谁,这样就可以借你的力,继续打压对方了!

    太子就笑了。

    他这么一笑,姜玉成身形就是一凛,扇子遮面,悄悄冲苏懋努嘴——

    太子表兄要使坏,绝对有人要吃瘪!

    苏懋也有此预感,但他实在想不出眼下形势如何化解,走怎样的角度才能谁都不得罪,独善其身?

    果然太子的下一句就来了——

    “何不去问问父皇?”

    满场裕宴。寂静。

    苏懋怎么想,都没想过这样陡峭的角度,太子是想把这商图,献给皇上?

    大皇子反对的有些犹疑:“这……会不会不太好?”

    四皇子也跟上:“父皇骂人……很凶的。”

    “无妨,”太子看起来沉着急了,站起身,拿走薛凌宁手上的商图,“孤已经让人去禀报父皇,想来马上会有人通知我们觐见。”

    这意思,不管皇上怎么骂有什么怒火,有他在,就有扛的了?

    几个皇子对视一眼,难得没有再吵,谁都没反对:“好啊,这便去见父皇。”

    不过是在哪撕的问题,皇上面前……不就是看谁更有手段,谁更有宠爱?

    几位皇子表情各有不同,有的冷笑有的微笑有的用笑容掩盖心虚,有的则直接是理直气壮,动作整齐划一的随太子离开如知殿,很快不见了背影。

    大殿内,姜玉成直接拍了板:“行了,案子审到这里,事实已经明晰,大家伙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安恪侯府两兄弟先押下去,待后处理,周嬷嬷……周嬷嬷就先送回五公主那里,问她要不要送去慎刑司,一切后事由五公主自行定夺,其他人直接散了散了,有事再说!”

    小郡王怎会错过这种大热闹,和苏懋眨了眨眼,就提着袍角跑了出去,追着皇子们走了。

    檀盛看向薛凌宁,见她愣愣的,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了?”

    “没什么。”

    薛凌宁快速摇了摇头,她只是想起了太子殿下离开前,看她的眼神——殿下微微点了头,似乎答应了她的要求。

    殿下答应了她,要重整河山,要扛起江山社稷,不会忘了黎明百姓!

    此后,将盛世可期!

    薛凌宁心里高兴,不悦的看了檀盛:“你还在这里做甚,还不回家?”

    檀盛怔了一下:“你……不同我出宫?”

    薛凌宁瞪了他一眼:“我为何要同你出宫?你这个驸马备选无有真心,我却不管名字是哪个,还是五公主的绣娘,契约未完成前,当然要继续给她绣衣裳!”

    说完就走了,头都没回。

    檀盛苦笑一声,摸了摸鼻子,也未再拦。

    他知拦不住,而且——

    今日在此,身份已明,不管哪位皇子流露出来的意思,都不好加罪于薛家,薛家本就安全无虞,他更是能护住薛凌宁。

    和苏懋拱了个手,互相道别,檀盛阔步优雅的离开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好像结束了。

    苏懋此时并未察觉到哪里不对,直到皇子们为商图一事撕了十来天,最后这份商图在太子屡次引经据典,义正言辞劝诫下,皇上‘勉为其难’收下,为此还发落大皇子和六皇子,连四皇子都禁了几日足……

    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这怕才是太子的最终目的。

    就你们皇子们馋商图,馋能带来的滚滚金银,皇上也馋啊,皇上也没钱,炼丹都不够呢,可惜这原因有点说不出口,和儿子们争抢也不像话,偏偏儿子们一个个的不知道体贴老父亲,还想让老父亲撑腰,金子给他们,银子给他们,什么都给他们……皇上不可能痛痛快快答应么,怎么都得磨几日。

    可这时竟然来了个贴心的,太子那些劝慰真的太好听,也太立的住脚,让皇上里里外外都有面子,还能得实实在在的好处,他怎会不答应?

    不但答应,还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得了实在好处,不分给太子也就算了,不得态度温和点,以后善待点?

    果然第二日,奉和宫就收到了圣旨,说什么之前的废太子都是戏言,皇上这个做父亲的,有拳拳爱子之心,只是不希望他太不懂事,以后闯了大祸,如今已经眼看的懂事起来,他这个父皇也很欣慰,还说你可要千万理解朕的苦心,不许记恨哦。

    然而太子接旨时看似在微笑,实则眼底并没有多少欢欣雀跃,也并没有很开心,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侧侍在一边的苏懋。

    苏懋猛然想起中秋夜里,太子曾经问过他的话——

    问他还想不想继续破案子,这么累这么苦,还要不要坚持?

    他当时并未深想,只觉这个问题有些奇怪,继续破案子又怎样,不能破又怎样,这个事不归他管啊,关系到宫中权力问题,出现了类似的命案,贵人们允他办,他才能努把力,贵人们不允,他也没权责,你这个废太子好像也不是很方便……

    如今太子这样,就好像证明了一件事。

    殿下护的住他。

    殿下可以搭建舞台,随他施为。

    苏懋看着太子侧影,都快感动出泪花了,殿下真的好好!

    不过么……太子这么操作一番,也不是没得到好处的。

    苏懋发展思维,眼底微闪,商图到了皇上手里,想要开辟出来,发挥作用,就得投入好一段时间精力,而据他所知,皇上身体可不怎么好了,商图开发出来,他能撑的住么?

    如果撑不住的话,这商图带来的利益,就会便宜下一位新帝,下一位新帝是谁呢?

    之前,苏懋并不确定,原书他也没看到结尾,但现在,他发现奉和宫的废太子和原书有很大区别,或者说,太子在机缘巧合之下,做出了什么转变性的决定,只要太子愿意发力,未来还能有什么悬念呢?

    若下一个新帝就是太子自己,这商图,这利益,太子就不算交出去了,早早晚晚都能拿回来,且前期开辟还不用自己费力了,到时候到手的就只是钱。

    这一波操作妙啊!

    苏懋跟了太子一天,看着对方慢条斯理喝茶,慢条斯理看书,慢条斯理画画,全然没有得意之色,也没有重新得势,去外面耀武扬威的冲动,就和平时一样。

    他真的很想问一句,殿下是不是考虑夺嫡了,又觉得这句问出来会被打,憋的不行。

    就这么犹豫了两日,又是一个初一,九月初一。

    这天一大早,鲍公公就给他端来很多好吃的,样样色香味俱全,让他吃的肚皮溜圆,眉开眼笑,鲍公公就只束手站在旁边,笑眯眯看着他吃,一连声说,随便用,不够还有。

    那架势,一点都不像犒劳他,或者真心疼爱他,就像给他送的一碗断头饭,让他好好上路似的。

    直到被鲍公公一路引着,送到了太子寝宫内的侧室,苏懋才明白,还真是让他好好上玉衍。路办事的。

    办的就是太子这个事。

    *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已发~最近因为疫情已经关了半个月了,还得继续,三次元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心好累好累,可能这个文也没怎么写好,成绩真是……木得成绩,压力很大,但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们(づ ̄3 ̄)づ╭??~

    第46章 殿下别罚我 什么猫,奉和宫只有你这只小猫。

    “谁让你来的, 出去!”

    极度不友好,带着愤怒的声音里,苏懋看到了太子。

    房间很暗, 甚至没有窗,大好的秋日阳光里,阴暗的像个牢笼, 地上只有他推开房门落下的光影,浅浅一片, 甚至照不到远处。

    他看到了空无一物的房间,看到了墙壁两端深深契进墙里的玄铁锁链,锁链的另一头,拴在太子腕间。

    太子的手平时是很好看的, 指骨比普通人的略长, 但是并不瘦,也不柴,有一种特殊的坚韧与力量感,虎口和指腹的些许薄茧并不能影响观感,握着书卷时,别有一股君子风仪, 可它们现在, 被粗砺的铁链束着。

    不能握书, 不能执笔,更不能拿刀。

    苏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再仔细看,腕间锁扣浅浅搭着,并未扣实, 手上亦没有人和特殊痕迹, 就好像是……一切都是太子主观选择, 不是被别人强行扣在这里的。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挣扎。

    “殿下……这是怎么了?”

    “滚!”

    太子低喝出声,似在压抑什么着什么。

    苏懋这才发现,殿下虽在同自己说话,眼神并没有聚焦在自己身上——

    “殿下看不见?”

    太子却闭了眼,双手一甩,玄铁链晃动摩擦,发出巨大声响。

    苏懋吓了一跳。

    他知道他站在这里足够远,不大可能被铁链挥到,还是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发现铁链并没有异常,好好的待在原处,而——

    太子腕间方才还很松的锁扣,现在已经严丝合缝。

    太子并没有想对他怎么样,反而是锁住了自己……

    太子怕伤害到他。

    苏懋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眼睛一刻不能从太子身上离开,慢慢的就发现,太子不是看不见他,太子知道他的方向,知道他是谁,却好像不能确定他的脸。

    眼睛本身没有问题,视力却与平时不同,还情绪特别暴躁,自己把自己锁在这里,显而易见,是在预防稍后可能会有的失控……

    可奉和宫没有进过大夫,也没有熬过汤药,太子身体平时并没有问题,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那就应该是心理问题?

    回想那个神秘的‘每月初一’,周期性发作,可能控制不住的攻击性行为,压抑不住的暴躁情绪,甚至眼前出现幻象……怎么看怎么像创伤后应激症。

    苏懋没学过心理学,但他办案子,多多少少会接触一些特殊的受害人,特殊的凶手,被心理学家的同事灌输过不少知识,知道创伤后应激症的多样性,每个人的表现方式都不同,他不知道太子都经历过什么,但这样的表现,很像是想要保护谁,没能保护住,沉浸在无尽的幻象里,想要的那一刻重来,希望能做出变化。

    什么事会给太子留下这样的心理阴影?

    几乎立刻,苏懋心里就有了答案——

    先皇后,太子的生母。

    怪不得鲍公公任他只把自己锁在这里,不敢过来帮忙,大概是这道题无解,而且做为一个太监,身份不够,那为什么鲍公公觉得他会可以?还笑眯眯的送他过来?

    他并觉得鲍公公想弄死他,虽然都是太监,但他们工种不一样,无仇无怨,也没有职场竞争的压力,他看得出来鲍公公的笑,是真心的,是诚恳的,是想要他帮忙解决问题的,毕竟太子脾气不好,底下人都要受罪,首当其冲的就是鲍公公这个贴身太监,谁不想日子好过些?

    可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

    苏懋不觉得鲍公公一把年纪,眉目精明,是个会随便胡来的人。

    仔细想想,太子的确待他不同,多了很多纵容,他就没见过哪个太监可以和太子同桌吃饭的,可这难道不是对有才之人的厚待吗?太子自己说过的……

    一室昏暗,房间里静的吓人,玄铁链因被它推门洒进来的光映照,反射着森森冷芒,影子拉的长长,更显粗砺,苏懋觉得自己是应该害怕的,但他除了心跳加速,并没有别的表现。

    他突然想起原文里的废太子。

    反派,阴鸷,看起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总是阴暗地站在背后操纵着什么,看起来是四处点火,挑衅搞事,让所有人弄不清头脑,不管做什么假设预设都会错,预防不了他,也制止不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现在想想,其实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他好像并不想当皇上,也不想任何别人当。

    那为什么会出现如今这样的转变,是因为……自己么?

    苏懋不敢深想,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好像应该做点什么。

    就算不是,太子帮了他那么多,护了他那么多,但凡有点良心的人,也该想办法回报。

    “殿下别怕。”

    他慢慢的,往前走了两步,尽量放松了自己的身体姿态,与平时一样:“我就是自己贪玩,到处逛,无意之下跑来了这里,还不知死活好奇心发作,打开了这道门,并没有想冒犯殿下,殿下……别罚我,行么?”

    说完,又加了一句:“呃,也别罚鲍公公和小墩子,他们都在外头忙,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太子都要气笑了:“现在还想着躲罚,护着别人,不怕孤弄死你?”

    能沟通?那就是心智没问题,当然要趁热打铁,帮对方放松!

    苏懋缓缓垂睫:“您要舍得,也行。”

    太子眯眼:“孤为什么舍不得?”

    “殿下不是说我是人才?”苏懋理直气壮,“殿下自己说的,特殊人才在殿下这里,是有不同待遇的,我都和殿下同桌吃过饭了!”

    “同桌吃饭了就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苏懋胸膛挺得更高,“我就没见鲍公公和小墩子和您同桌吃过!”

    他一边说话,一边关了门,据目测到的距离,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坐到太子对面。

    “不许得寸进尺。”太子眼神晦暗。

    苏懋盘腿坐好,徒劳的扭了扭头:“可是我看不见啊,远了我怕摔。”

    默了片刻,太子突然嗤了一声:“你还怕摔。”

    这略阴阳怪气的语气……

    苏懋猛然想起,自己好几次光荣摔跤的历史,都被这个人看到过。

    “殿下倒是记得清楚……”

    他摸了摸鼻子,本想揭过这个话题不谈,却顿住了,这不就是个时机?他脑子里组织了下思路,就开始了。

    “其实呢……不瞒殿下,这是我的病,不是身体,是心理的毛病,您别看我这是祖传的验尸手艺,好像时不时去趟验尸房,能帮忙找些案情线索就可以了,实则很多时候验尸就是破案关键,好的验尸官迅速襄助破案,也会招来凶手惦记,杀之后快……”

    “我小时候就被绑过,用来威胁家里大人的,我那时大概四五岁,人小力气不足,被灌了药,一直浑浑噩噩,后来歹人忙的顾不上我,药喂的比平时晚了些,我装睡让他没注意到,就忘了喂这一回,我就瞅着时机跑了,歹人发现后来追,我摔了几回,进侥幸躲过,可能这一幕在心里留下了巨大影子,之后我再遇到危险,总是会忍不住摔跤,平时一点事没有,一感觉到性命危机,心跳快起来,就会不由自主摔跤,没有办法控制,也没有办法根治。”

    苏懋手肘撑在膝上,手掌托着腮,小声吐槽:“你是不知道那个歹人有多可怕,好高好高的个子,好壮好壮的腰腿,满脸横肉凶神恶煞,拿着枪——就是能发连射的那种□□,上了火药,只要打中了就能死人的。”

    “我只是躲过了那几发连射,身体仍然因为这次被绑,受了很多伤,养了很久都没养回来,我的家人……也在那次都去世了,留下我一个人。”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太子声音微哑,问他:“你就不恨么?”

    “恨啊,”苏懋想起上辈子经历,叹了口气,“怎么不恨,我的家人是维护正义牺牲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做着正经为国为民的事,凭什么要有这样的遭遇,可坏人已经落网法办,执行了死刑,我想恨都没地方……”

    “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这个人没死多好,我可以自己去报仇,让他生不如死,让他众叛亲离,让他尝一尝时间最惨最难受的滋味,才不要让他死的那么痛快,后来又一想,如果真是这样子,我也变成了恶人,那种自己最不想成为,家人最不想看到的恶人……”

    “这么一想,那个人还是死了的好。”

    “我不用非要忘记他,也不用原谅他,但他也不是什么值得我挂念在心上的东西,我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坚持,陪伴我一路走下去的,我眷恋和怀念的,永远都是我的家人。”

    苏懋絮絮叨叨说着,往日岁月留给他的伤痛仍在,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消,但他早已学会怎么疗愈自己,怎么更好的前行,慢声聊起过往,不是云淡风轻,不是故作轻松,而是,那也是人生的风景,和家人并肩的一段缩影。

    时间一点点过去,苏懋声音慢缓,倒也不觉得累,也不渴,就是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殿下啊……我的好殿下,求求你了,倒是给点反应啊!

    终于,殿下给反应了。

    “你的病……还能好么?”

    “能好啊,”苏懋笃定点头,“什么病都能治好的么,只要找对了药,我这个也不是没找过大夫,还有靠谱大夫提供了特殊疗法和药物,纯粹是我自己不想治……殿下可能懂?”

    静了很久,太子才道:“你害怕再有意外时,不会摔跤了,便躲不过。”

    苏懋鼓掌:“没错,就是这样!人生总要相信点什么嘛,就算家人还在,我仍然更想多相信自己,大衍四九,还人遁其一呢,我就想自己做这个一!”

    “哗啦——”

    不知太子做了什么,玄铁链突然重重一震,气势如翻江倒海,炸雷般响在耳边。

    苏懋吓了一跳,下意识起来,腿又盘麻了,直愣愣往侧边倒去,屋子黑成这个样子,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见哪是哪,又习惯性的即将摔倒时,不管不顾,没有太多防卫动作,眼看着就要脸着地——

    突然有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托住了他的脸。

    “好险……”

    苏懋抚着这只手的手腕坐回来:“多谢殿下!”

    谢完还不忘摸着□□太子整理一下袖口,别别到哪里难受。

    太子声音微哑:“你不怕孤。”

    苏懋拉着他的手,把他的袖子整理好:“我为什么要怕殿下?自第一次见面,殿下不就在护着我?”

    太子收回手,没说话。

    苏懋清咳了下:“抱歉,这么久了才察觉到,当时那个凉亭,是殿下故意去的吧?召我去,也是想让我躲雨?还有赏给我的糕点,廊下的小床,以及之后的相救,殿下不想我饿着渴着没地方睡,想让我好好的,是不是?”

    纵使这些行为在起初,都带着试探之意,太子不可能对随便闯进来的人立刻相信,信任都是在其后一点一滴构建的,苏懋仍然感恩。

    “我不好说殿下是个好人,但殿下确实在保护别人,不会因为暗里的捕风捉影,就先入为主,在心里为对方判了死刑,”他笑出小虎牙,“疑罪从无,殿下是个心胸宽广,也有充分自信和能力的人。”

    “你喜欢?”

    “嗯?”

    “你喜欢这样的人?”

    “当然啊,”苏懋重重点头,“我最喜欢这样的人了!”

    做他们这一行的,最应该做到的就是立场公正,理性看待案件,受害者和嫌疑人,但人都是有情感的动物,有时总是不能避免,能时时做到的人,当然值得尊敬。

    太子又沉默了。

    苏懋大概知道,他在承受某种痛苦,整个人传达出来的气氛也越来越紧绷,似乎在更努力的压抑和控制。

    “殿下要是实在难受,我可以走远点的,”他用脚蹭着,往后挪了挪,“但不是怕你哦,是想让你安心,不要害怕,你伤不到我的。”

    太子还是没有说话,好像变成了哑巴。

    “殿下喜欢猫么?”

    太子没答,苏懋也不介意:“忘了是什么时候,我总感觉好像在哪天,听到您梦话,说猫猫…… ”

    太子眼睫微垂。

    什么猫,奉和宫只有你这一只猫。

    他眼前仍然是一片血红,心中仍然有各种暴戾情绪,忍不住想要发泄,以前每次都是如此,压不下去时就放纵一把,舞一舞这玄铁链,伤不到别人,就伤一伤自己,可现在,有这个小东西看着,他竟有些不敢大动。

    苏懋说伤不到他,让他放心,可他怎能放心?

    就他那小腰,够几下自己折的?

    深深呼吸,眼前血色未变,暴戾情绪仍在翻涌,可好像……并不是那么不可控,他若真的想,也控制得住。

    “你想要什么?”他嗓音喑哑,看着坐远了些的小东西。

    苏懋:“嗯?”

    太子:“如此谄媚讨好,你想要什么?”

    苏懋本来没想讨赏,太子说的话么,他也不怎么在意,跟这个人相处,要看他做了什么,而非说了什么,可现在既然有机会,怎能放过?

    “那我想要一套验尸工具,可以么?”

    想想那不好使的刮胡子匕首,想想那些差点露馅的瞬间,藏叶于林的时间到了啊!

    苏懋语气都激动了起来:“一套刀具,要柄长,刃短,开刃一定要锋利,还要配上钩夹钳镊,每一样都不同,就是可能样子有点奇怪,我得先画图出来,还得在外头铁器铺子起模子才能打……行么?”

    第47章 你的手很暖 除了你,谁会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

    苏懋说想要一套刀具。

    他寻思这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至少对太子来说不是,可是说完后太子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莫非……

    “可。”

    就在苏懋打退堂鼓, 考虑要不要别这么狂的时候,听到了太子的答复,只一个字, 他就又能活蹦乱跳了:“那我能加个码,要一小盏烛光么?”

    太子继续沉默。

    苏懋却不再那么忐忑了, 踩着对方底线疯狂试探:“这屋子实在有黑,我都看不到殿下,就一小盏,一小盏就行。”

    良久, 太子才又道:“可。”

    苏懋赶紧摸到门边, 手在长条小几上摸找,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吹燃——

    一小盏烛盏,只能照亮房间一小角,却好似能照亮人整颗心。

    苏懋弯着唇,看看此刻的太子, 想想之前在外面的太子, 不管哪个时候, 他面前的太子,似乎都和在别人面前不一样——这么一想,此刻,此间, 好像更珍贵了。

    他想在这里多陪一会儿, 可总是说话, 难免别人烦,自己也渴,他想了想,道:“殿下等我,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

    门重新打开又关上,房间再次陷入安静,死一般的寂静。

    眼前血色越来越深,从岁月里回来的旧人带着愤怒与指责,太子越来越压抑不住胸中暴戾,握成拳的手蠢蠢欲动,玄铁链哗哗作响,荡起波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在他忍不住发疯的时候,突然门开了。

    苏懋推开门,抱着小箱子进来了。

    “有点无聊,咱们来玩吧!”

    这个小箱子,太子无比眼熟,檀木质地,沉稳的带点紫色的暗花,不就是那个装鲁班锁的箱子?

    说是叫太子一起玩,实则是自己玩……

    苏懋重新坐回太子身边,还给自己屁股底下垫了个小垫子,盘腿坐着,拿出鲁班锁,就开始研究,嘴上说着问着‘殿下您怎么看,咱们从哪里开始’,实则一下子就找到了切入口,修长手指不停动着,眼睛越来越亮,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

    别说小垫子分太子一个,连手里的鲁班锁,都没有意思意思靠近太子,给太子看看。

    太子:……

    “哇……竟然还有这种机关暗窍!鲍公公也真是的,竟然换了新的,我就说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他都不告诉我,早知道我早偷过来玩了!”

    太子:……

    除了你,谁会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为谁换的,你怎么还不明白?

    要感谢鲍公公,要在孤面前护着鲍公公,你什么时候同鲍公公这么好了?

    正在奉和宫门口挥着小太监们打扫的鲍公公后背一凛,连打了三个喷嚏,直觉不对劲,赶紧往太阳底下走了走,又叫心腹最近的大事动向送上来,他得好好检查一下,别出什么问题……

    苏懋不知道奉和宫上下被鲍公公指派的水深火热,也不知道太子在想什么,说要玩,真就抱着改良版的鲁班锁,玩的不亦乐乎,整颗心都沉了进去。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陪伴,他不停玩,太子也没有赶他,意识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每一次觉都不长,充斥着噩梦及不祥的颜色,每一次惊醒,都能听到面前的人在玩鲁班锁,细白手指灵巧,木块拼接声清脆,难得心里平静一会儿,艰难的压抑战过去,心力疲惫,就开始重新重复这个过程……

    不知过去多久,好像吃了两顿饭,又好像没吃,眼前的一切皆不真实,都很像是梦中经历,直到真正的清醒。

    先是眼前恢复了颜色,不再血红一片,而是昏昏沉沉的暗,沉沉暗色里,唯见门口一豆烛盏,烛光太淡,太浅,只能照亮周边方寸,少年仍然坐在他对面,不过可能为了看的更清楚,并没有面对他,而是背对着他,面对烛光。

    小箱子里的鲁班锁已经不玩了,或者说,已经玩完了,它们被拼成了不同的形状,大大小小站在一边,像两排士兵,正在守护房间里的人,而原本玩鲁班锁的手呢,现在正拿着一根木签,朝不远处画的圈里扔。

    “你在做什么?”开口便是难听的哑音,太子却早已习惯。

    苏懋后背僵了一下,往旁边让了让:“我在射飞镖……是不是看不出来?”

    太子这才发现,对方手中哪里是什么整齐的木签,而是筷子劈成的大小不一的小木刺,可画出的那个圈很大,也并不远,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全部扔在圈外,一个都不中的?

    “你是傻子么?”

    苏懋:……

    “这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圈不够大……不,是烛光不够亮!又不是谁都和殿下一样,五官超强,还武功厉害!”

    回了嘴才发现不对,太子都会讽刺人了,不叫别人滚,也不再闷忍着不说话——

    他惊喜回头:“殿下您好了!”

    太子随手一翻,将手腕上的铁链解开,缓缓起身:“看看你这个邋遢样子……不成体统。”

    “随孤出去。”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袍角不小心扫了苏懋的手一下,苏懋手没稳,不知怎么的扔出了握在手里的小木签,‘啪’一声,木签正中不远处圈圈的圆心。

    苏懋:……

    故意的是不是?你一定是故意的!你在嘲笑我!

    他意犹未尽的拍拍屁股起来,不忘拎起自己的小垫子,门已经被太子拉开,阳光洒进来,他手背遮了眼,发现袖子上是有点灰……

    可他身上有,太子身上也有啊!

    大家一起在房间里关了两天,我是又蹭又摸的,还看不清,沾了灰尘,你还甩铁链子呢,身上能不脏,谁也别说谁好么!再说我还偷偷出去洗了把脸,拿匕首刮了下呢,您可是什么都没干!

    苏懋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往外走,没想到外面光线太亮,一下子从暗室走出来,被刺得有点睁不开眼,也看不清路。

    “怎么笨成这个样子。”

    太子似浅浅叹了一口气,把手伸过来:“抓住孤。”

    “不是笨,是有点看不清路。”

    苏懋有点见光落泪的症状,赶紧闭了眼睛,握住太子的手不放,还晃了晃,迭声提醒:“鲁班锁鲁班锁——”

    “会有人来收拾。”

    太子拉着他离开,头都不回。

    他们走过的地方,有光流淌,他们交握的手,温暖无比。

    一瞬间,有难以言说的安静笼罩,好像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了。

    苏懋眼睛适应了一下,就慢慢能睁开了,将要察觉到彼此手握的时间有点长时,太子就放开了。

    苏懋:……

    他就知道,瞧瞧这恨不得一秒远离的样子,至于那么嫌弃么!他不就是袖子脏了一点!

    “殿下咱们接下来干什么,”苏懋十分机智的建议,“要不要洗个澡,吃点东西?”

    太子微颌首:“嗯,你去吧。”

    这高冷疏离的范,不愧是你,太子殿下!

    “那我先告辞了!”

    直到他背影消失很久,太子才收回了视线,叫了人:“备水。”

    苏懋去的还是那个专属太监们的洗澡隔间,晴天白日,时间点不错,大家都在外面忙,这里也就闲着,甚至不需要做太多警戒,能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一个澡洗完浑身舒畅,苏懋心里唱起好日子,怎么着也算立了点功吧,太子应该会赏些好吃的?

    洗完澡,换完衣服,头发都没晾干,他又巴巴跑回了大殿,果然见鲍公公冲他招手。

    “殿下召我了?”苏懋有点意外,这么快的么!

    “殿下还在沐浴,但菜已经点下去了,稍后就到,就是还有你——”鲍公公冲外面招了招手,“快些进来。”

    苏懋就见三个小太监托着红漆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的放着衣裳,金银,一看就是赏赐之物,鉴于鲍公公刚才的反应,他指了指自己:“赏给我的?”

    鲍公公慈爱的看着他:“咱们做太监的,本没有越级擢升这样的规矩,可谁叫你给奉和宫争了脸,殿下又在皇上面前提了你一嘴呢?皇上特赐,今日正好制好,苏内侍试试吧?”

    所以这是升官了?

    苏懋摸了把新做的靛蓝色衣服,布料滑溜溜,还很厚实,阳光照耀下透着那么一股子高级感,美滋滋的就去换了。

    也没去别处,大殿本就有屏风,隔出来的那点空间正好够用,他抱着衣服就过去了。

    鲍公公看着,脸上笑容越来越慈祥,真好。

    这个小孩看起来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敢得罪,看不出有多细腻体贴,但就是时时处处都让人舒服,心中熨帖。

    有些人就是这样,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本身的存在就像一束光,不必多明亮,不必多炽热,伴在身边,就会给予人温暖。

    太子这个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每次从侧室出来,都透着一股厌世的阴戾,他自己不舒服,伺候在旁边的人也不舒服,每到这些日子,奉和宫也是噤如寒蝉,不敢出声,今天却不一样,太子出来情绪正常,唇边甚至还有淡淡笑意,还点了菜……

    他就知道苏内侍不一样。

    希望以后……太子能越来越好,大家都能越来越好。

    鲍公公正等着苏懋换完衣服出来,脑中畅想着美好未来,突然背后传来脚步声,太子来了,他还未来得及行礼,就听见自家主子微冷的声音:“下去。”

    鲍公公:……

    伺候太子多年,别的不说,太子声音的微妙变化,他比谁都懂,这是……不悦了?

    “是。”

    鲍公公一边走,一边悄悄看了下自家主子神情,发现对方视线落点正是屏风后的人影,知道自己猜对了,还是稍稍有些无语。

    竟然还不让人看了……屏风那么厚,能看得到什么,再说他只是一个太监,很老的太监,就算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和鲍公公不同,太子看苏懋,不是,看屏风,就大大方方的了,他也不着急,还找了椅子坐下,慢悠悠的等。

    苏懋换好衣服出来,不见了鲍公公,换成了太子,但也没太惊讶,奉和宫里,除了同事不就是上司,他拱手行了礼,还得瑟的转了一圈:“殿下看,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殿下声音有些哑:“好看。”

    合适的裁剪,有垂坠感的布料,配上更显肤色白皙的靛蓝色,腰带箍出的细腰,下摆下来回晃动的长腿,收束出细细手腕的箭袖……

    太子眸色微深,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眼睛:“先吃饭。”

    “谢殿下赏!”

    苏懋眼睛亮亮的跟上。

    这饭吃的很顺利,果然不愧是宫中御膳水平,凉菜爽口,热菜鲜香,肉菜鲜香辣爽,肥而不腻,素菜鲜甜润口,唇齿生津,汤也特别好,不知道是用什么食材熬的,可口极了!

    苏懋吃的头都抬不起来,完全没注意座位对面,太子眼神都在看着谁,吃了多少,只是最后吃饱,撂筷子的时候,感觉太子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

    有那么一点点微妙。

    苏懋立刻审视自己,是哪里没洗干净,还是吃相不太好,饭粘嘴边了?

    不至于啊,难道是看了两天彼此邋遢的样子,嫌弃了?

    可是太子不说话。

    太子也很忙,没空说话。

    之前‘幽居’奉和宫时,太子就经常不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现在圣旨发下,能去勤政殿见皇上,也能参与上朝,就更忙了,根本没什么机会总见面。

    苏懋见怪不怪,借了太子的书案和笔墨纸砚,认真仔细的画图——那套解剖刀模板,太子答应过的。

    当然他也不忘夹杂私心,给自己设计了一把精致小巧,看起来不大像刮胡刀的刮胡刀,塞进了套图里,反正别人看这一套刀具都觉得奇形怪状,多一个有什么要紧?

    左右无事,他画完图,又设计了箱子,专门盛放这套刀具。

    又想着这是在古代,验尸工具光有解剖刀也不行,必要的古法使用,材料准备,以及罩衫口罩……是不是也得准备起来?

    所有都忙完了,就托鲍公公转交给太子,他又四处逛着玩去了。

    没办法,谁叫整个奉和宫,就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呢?进来的时机特殊,身份特殊,之前做的事也特殊,没有任何事情委派在身,没有案子,就是个纯粹闲人,呆坐着有点傻,他就四处走一走,把地形弄熟。

    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诉求,看能不能钓上来那位站在背后的人。

    但这一回对方没半点反应,好像死了一样,根本没往他眼前晃,莫非……上个案子里,大皇子六皇子受罚的事,也算他影响了夺嫡?

    苏懋一边寻思一边转,皇宫看起来很大,可是逛久了,也就那样,转来转去都是那一小片四方天空,看不到日升,也看不到日落,风吹进来都因为高高宫墙挡了下,不够爽快。

    他这辈子,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了么?

    苏懋后知后觉的,有点惆怅,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一回。

    外面京城是什么样子的呢?街道和宫里是不是有很大差别,市井间是不是有很多的烟火气,百姓们穿的是什么样子,说话是什么口音?

    他……能看看么?

    第48章 真是离不得孤 他掀开了人皮!

    有道是有福之人不必忙, 无福之人跑断肠,你说巧不巧,苏懋这回竟机会做了次大福气之人!

    他刚刚觉得有点寂寞, 被宫墙困的难受,就有机会出宫了!

    这天太子突然出现,说有个案子, 死了两个人,在宫外, 问他要不要出去看看。

    那当然是要啊!

    苏懋一下子蹦起来,连连点头,巴巴看着他:“我能出去么?”

    太子:“为什么不能?”

    苏懋想想也是,小看太子了, 太子是谁, 被废了关在奉和宫还能满宫跑,出去算什么大事?

    “那我是不是得换身衣服?”他低头扯了下衣角,穿太监的衣服好像不太合适。

    太子怎会想不到:“给你准备了。”

    小墩子送上衣服,苏懋就去屏风后换了。

    一边换,还一边问:“是个什么样的案子,怎么来问殿下了?”

    “东厂的案子。”

    太子一如既往, 把小墩子挥退, 自己坐在椅子上, 慢条斯理看着屏风后的背影:“户部侍郎毕争庭遇害,父皇震怒,因其有前事,本在东厂厂公贾鹏受理下, 现在出意外很可疑, 贾鹏又偏偏在这个时候胳膊受了伤, 不利查案,孤便接了过来……”

    浅述完因果,不见对方回话,一室安静,屏风后的身影也顿住了,良久没有挪动。

    “怎么了?”太子疑道。

    难道小东西不想干?可他说了,想要做这样的事。

    “那个,有案子我当然想,就是……”

    苏懋头伸出屏风,按着腰间搭扣:“这个,怎么弄?”

    他捏着衣角边,耳根有些红,顶着洒金光线,见太子不动,羞涩又着急:“殿下快说句话啊,这个我真不会……”

    殿下直接走到屏风侧,捏住了他腰间搭扣,轻轻一拉,一扣:“真是离不得孤。”

    苏懋:……

    耳根热烫过了很久,才消了下去。

    这事不能怪他,他又没来过古代,头一回穿这样的衣服,当然不会,太子调侃他做太监久了,以前的衣服都忘了穿法,他也无法反驳,太监衣服是真的简单,研究研究就能会,可这套长衫加琐碎配饰,他认都认不全,怎么可能会穿?

    唉。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做太监。

    还是说……他这辈子都没有做真男人的机会了?未来只能这样了?

    苏懋心里装着事,就没注意到,太子手指退开的很快,眼神也是,有意的控制和避开,好像生怕打扰了什么,防止什么放出来……

    两人乘坐马车出宫。

    皇宫的恢弘,苏懋早已经见识过了,雕梁画柱,碧瓴金瓦,脊兽凛凛,端的是一派威严,气势雄浑,出了宫,市井就不一样了,道路宽阔,视野被无限放大,连天空都看不见边,人们来来往往,什么年纪的人都有,干什么的都有,穿什么样衣服的都有,嘴里说着不一样的话,走路步伐也不追求整齐,是一种并不会太喧嚣,却感觉很热闹的红尘味道。

    拂面的风有些野,一时轻的温柔,像在轻拂情人的发,一时调皮的故意惹人,忽的一下,吹眯了行人的眼,掀起他们的衣角,又重重打回来。

    连街边树形都透着不经雕琢的野趣,枝桠随性生长,每一棵和每一棵都不一样。

    太子:“喜欢?”

    “嗯!”

    苏懋掀着车帘,看的目不转睛,先前那一点点不能出来的小伤感早就忘了,甚至伸手去感受外面的风——

    “规矩都忘了?”

    太子很不赞同他这个动作,直接把他的手拉了回来。

    苏懋:……

    “谢殿下,我知道错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就算马车走的慢,也是有风险的,万一旁边有车急行错过呢,不就伤到胳膊了?交通规则要谨记啊。

    “就这点出息。”

    太子慢慢放开他的手,眸色淡淡:“以后出来机会还多,你想让别人都瞧瞧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苏懋一脸惊喜:“我以后还能出来?谢谢殿下!”

    他是只听到了上半句么!

    太子闭了闭眼:“随你。”

    窗外看了这么久,苏懋勉强能拉回心思:“案发地点在哪?尸体呢?我们直接过去?”

    “东厂今晨接到的报案,说是为了保护现场,尸体已经抬了出来,现在在停尸房。”

    太子道:“两边距离并不太远,可先进行验尸,待你验尸完毕,想来东厂各项流程手续应已办完,可全部交于孤,其后,你可同我去看现场。”

    苏懋便明白,今天早上刚刚从皇上那里撕来的案子,手续流程没走完,太子权限就不足,这样安排正好,但——

    “殿下派人去看着了么?”

    东厂要是搞什么小手段,他们这边一点都不知道,可就被动了。

    “就你机灵。”太子眸色微柔,“派了。”

    “那我就放心了……”苏懋说着,看到了一家打铁铺子,“咦?湛记,这是殿下帮我做刀具的那家?”

    太子往窗外看了眼:“是,说是近日可取,还未送信来。”

    苏懋眼睛一亮:“那不就是快了!到时候叫殿下看看我的解剖刀,可好看了……”

    太子:“……嗯。”

    马车很快停到街边,到地方了。

    苏懋随太子下车,一路往里,进到一处深屋,看到了两具尸体,分左右放在两张停尸台上。

    太子:“分别看?”

    “好啊。”

    苏懋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先走到左边那一具——

    “死者男,应该过了不惑之年,脸色惨白,唇色浅淡,遍身血色,周身湿透,发亦未干,身着常服,布料柔软,款式宽松简单,这应该是就寝前会穿的衣服,然衣摆绣工精致,死者身家应是不菲?指甲修剪整齐,干净无垢,右手中指指腹生有薄茧,此人应该经常做案牍文书工作……他就是户部侍郎毕争庭?”

    太子颌首:“嗯,年四十五,家产颇丰,今晨发现死在私宅浴桶里。”

    “尸斑多在枕部,后肩,肘,臀……积聚块大,手指压迫部分褪色,尸僵明显,角膜中度浑浊,口唇内有细碎伤口……死者嘴里曾经被堵过东西,死亡时间,大概在六个时辰以上。”

    苏懋再翻开死者手腕。

    “利器划就的痕迹,几可见骨,清晰可见割断了动脉——这种伤口,极易造成失血过多而亡,然死者手腕脚踝用绳子绑缚过的痕迹明显,遂现场应该当时立刻排除了自杀?死亡现场是什么样子的,殿下可知大概?”

    太子道:“据东厂厂公贾鹏之言,是一个很大的浴桶,死者嘴被塞着布巾,整个人浸泡在很深的浴桶里,发现时,里面都是血,人已死透,场面可怖。”

    “很深的浴桶,都是血色……应该也不都是血,人的血不会有那么多,大概是血和水融在一起,”苏懋问,“浴桶里的水,是凉的还是热的?”

    太子非常难得的,怔了一下,显然并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

    “我来了我来了——”

    随着越来越快的脚步声,姜玉成蹬蹬蹬跑进来,喘着气:“开始了么开始了么?我没错过什么吧?”

    苏懋:……

    “我一大早听到信儿,就赶紧进宫,哪知太子表兄又带着你出宫了,我只能追着继续跑,连跑两条街也没追上……要不说我厉害呢,我正好顺道拐了个了解的案子的人,一块来啦!”

    姜玉成跳过来:“苏小懋你刚刚问太子表兄什么来着?你问我问我,我什么都知道!”

    苏懋让开一步,先让姜玉成看了眼尸体。

    姜玉成惊的直接往后跳了一步:“哇——这血糊拉的,什么玩意儿!”

    苏懋:“死者被发现时,死在浴桶里,手腕有极深伤口,一桶血色,我想问问,这桶水是凉的还是热的?”

    姜玉成脱口而出:“凉的!”

    苏懋:“你问过了?”

    “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天气,我连扇子都扔了,”姜玉成就笑了,“那个案发地点我问过了,偏僻,也不向阳,这还是死在大晚上,屋里没烧碳盆,这么冷的夜,就是一桶热水,发现时也凉了啊……话说你为什么这么问,可是有用?”

    苏懋点了头:“嗯,此问有关血量,人想要失血而死,得流失大量的血液,可我们的血液自身有凝血功能,一旦凝血,伤口流失血液速度会放缓,人可能就死不了,遂水的温度很重要,温暖的水会促发血液的流失,水冷则相反。 ”

    “哦我明白了,你在排除确定死因……”

    姜玉成往尸体上看了一眼:“可他这脸色白的,嘴唇都没色了,就很像血流干了啊……”

    苏懋微颌首:“我再看看另一个。”

    他转向,看另一边的尸体——

    也是个男人,比左边这个要年轻一点,却也年轻不到哪里去,蓄了须,看起来已过而立之年,同样的手腕四肢有过帮缚痕迹,致命伤也是在右手腕,伤口深可见骨,但并没有满身血色,血迹只在右手腕及右袖间。

    衣服料子也不错,右手中指指腹,同样有经常书写留下的薄茧,很明显,这也是个做官的。

    太子道:“任永,年三十五,礼部员外郎,在京城,这个官不能算微末,却也不算大员。”

    苏懋点了下头,上前仔细验看:“死者面色苍白,唇色灰淡,和左边尸体类似,因失血过多,尸斑颜色较浅,然指压不变色,翻动尸体尸班不转移;尸僵明显,部分地方偶有松弛;角膜高度混浊,不能透视瞳孔,嘴里有细小伤口,应是被塞住东西堵过——死者死前死亡,该有十二个时辰以上。”

    也就是,一天多了。

    苏懋偏头看太子:“这两具尸体,都是在今天发现的?”

    太子颌首:“是。”

    苏懋:“虽则这任永与毕争庭尸体表现有所不同,并没有浑身湿透的痕迹,头发看上去也未浸过水,但仍有其他诸多相似之处,比如一样的脸色和唇色的浅淡,失血征象明显,比如都被堵过导致不能发声的嘴,比如相似的衣乱痕迹,看起来像是曾经剧烈挣扎过,还有手腕上类似的极深的割腕伤。”

    不是一天死的,在同一天被发现……这是巧合?

    “据说这任永的死亡现场,有一地的血,看起来也像是流血流死的,”姜玉成倒不是有心为难苏懋,就是认为苏懋什么都知道,直接就问了,“这个连水都没有,也能失血而亡?你刚刚不是说,稍稍有点难度?”

    “唔……”

    苏懋思忖片刻,突然看向太子:“殿下,我可以剖尸检验么?”

    殿下还没说话,姜玉成眼睛倏的睁圆:“你说什么?剖,剖尸?”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是把尸体割开的意思么?

    苏懋肃容:“解剖尸体,能告诉我们的更多信息,我有把握,只要让我打开尸体看一看,我就能明确具体死因。”

    “太子表兄……”

    姜玉成迷茫的看向太子,有些纠结,要不要劝着答应呢?劝着应吧,感觉这种事有些匪夷所思,人都死了,还不给个清静,不劝吧,苏小懋从来没做过不靠谱的事,他说行,应该就是真的行,苏小懋在这方面相当厉害,而且破案嘛,真相第一……

    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良久没个主意,正当他决定,干脆支持答应的时候,太子已经招手叫了人过来——

    “去湛记铁铺看看,孤订的东西打没打好,若得了,即刻送来。”

    太子倒没有太过惊讶,自答应苏懋起,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莫要着急,”他转向苏懋,“铁铺离此不远,去去就能来,若刀具已好,你即刻就可以剖尸,不必担心其它,若还没好,本也说的这几日交货,去催一催,应该也能很快就好,我们可暂先转看现场,哪里都不耽误。”

    苏懋自然满口答应:“好啊,殿下安排的极好,我无有不从。”

    结果很顺利,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将刀具一并带来了,说打铁铺子的掌柜今晨才做完最后一道工序,正要派人给订货人递信呢,他们就去取了。

    装着刀具的小箱子也很精致,一打开,阳光洒进来,把把都闪着光,那叫一个锋利,那叫一个冷冽。

    苏懋一看就喜欢的不行,迫不及待的拿一把在手里,那熟悉的感受,足够锋利的刀刃……打铁铺子技术真的很不错!

    姜玉成起初有点怕‘剖尸’这两个字,毕竟没看过,感觉会很刺激,现在看到苏懋熟练的执刀姿势,那带着笑,小心翼翼抚摸,像在感受什么美人的模样……

    他忍不住抱住胳膊,狠狠一抖。

    娘喂,好像苏小懋这个样子,更吓人啊!

    苏懋和自己的解剖刀亲切的打过招呼,重新看向太子:“剖尸难免气味污浊,我还想问殿下要一些东西。”

    太子颌首:“可。”

    很快,停尸房重新做了准备,送来了酒和姜片,酒用来洗濯,新鲜姜片含在嘴里,可以止呕,陶盆里燃上苍术皂角,也有去秽作用。

    围上罩衫,再用简易布巾罩住口鼻,苏懋最后手先了一把解剖刀,眉目肃静地走向尸体时,姜玉成都感觉这气场不像是要验尸,而是要做什么了不得事件的大型现场,眼珠都不敢错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苏懋动手了!

    苏懋把刀尖抵在死者肩膀上,就这么一下两下,手指灵活移动,丝滑程度好像他划的不是人,而是本就顺滑的丝绸……

    剖,剖开了……

    他掀开了人皮!

    第49章 死因 他又把肚子缝上了。

    偌大的房间里, 静寂无声,只有锋利解剖刀划开皮肤的声音,时而伴着新换镊钳的轻微碰撞, 声音还有点清脆,并不大,却不知为何, 有些让人头皮发麻。

    姜玉成亲眼看着苏懋动作,看他下刀割剖, 掀起人皮……最后只能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

    看着看着,他发现有点不对劲。

    “这人身上怎么没血?”

    甭管活人死人,这么下刀, 怎么可能不流血?莫不是, 这人身上的血都流光了!

    这么明显的血液问题,外行人都看得出来,苏懋当然也看得出来。

    死者身上失血征象明显,他看到表面时就有所猜测,剖开来只为更确定,但他想看的, 当然不只是失血量, 还有更多。

    手中刀剪镊钳灵活变动, 划开死者皮肤后,往里有筋膜层,脂肪,肌肉, 不一样的组织要用不一样的工具, 分层处理后, 干脆利落的打开腹腔,露出了里边的内脏。

    “哇……”

    姜玉成属实有点不敢看,一边好奇,忍不住往前凑,一边又因为扑面而来的气味,过于难以形容的视野,有点恶心想吐,整个人的行为举止矛盾极了。

    苏懋不仅明显看到了尸体内血量的缺失,看到了发白的肺叶,还准备看一看心脏的情况,不过看不看应该都没什么悬念了,血量丢失至此,死者大概率是失血过多而亡。

    刀剪处理过几处关窍,‘啪’的一声,打开胸腔,看到心脏,果然,一切皆如所料。

    “死者死因明确,就是死于失血。”

    “嗯。”太子点了点头,又道:“可还有其它?”

    姜玉成震惊的看向太子。

    虽然他也觉得这个确定死因的速度有点太快,但眼前画面……如此一言难尽,他都快吐了,太子表兄竟然觉得还不够,意犹未尽?你还想看什么!把这些内脏也划拉开么!

    然而他没料中太子表现,也没有料中苏懋,只见苏懋微微摇了头,张嘴就是:“当然不止如此,我还要取胃,剖开细查。 ”

    姜玉成:……

    果然聪明人的玩法,他都看不大透。

    “剖胃?”

    太子刚提出疑问,就想到了方向:“可是要看看死者生前吃了什么?”

    “是,死者生前最后一餐很重要。”

    苏懋解释:“食材的选择,烹饪方法,产出季节等等,都有利于帮助我们推断锁定线索,本案死者挣扎痕迹明显,很可能是在清醒时被绑缚,也有可能看到了凶手样子,但身体从失血到死亡,需要一个过程……我希望我们能找到点东西。”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调整刀尖往下角度,将要划下去时,突然顿了一下,扭过头,对两人示警。

    “可能会稍稍有点味道。”

    姜玉成得到了预警,迅速退后两步,站得更远,以为足够了,苏懋刀尖一划,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冲出来,瞬间弥漫,他立刻两腿发软,两眼发直,根本扛不住。

    这哪里是有一点点味道,这是味道很大好么!苏小懋谎报军情!

    根本憋不住,小郡王跑出去,扶墙吐了。

    吐完一轮,透过窗,竟然发现太子表兄面无表情,没有干呕,没有想吐,眉眼甚至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你牛,你厉害!

    “还不错,能找到东西。”

    苏懋打开胃,换了镊子夹取其内容物,一边找,一边继续对太子解释:“胃部消化食物有个大概规律,一个时辰内,胃内食物变软,外形保留相对完整,其后移向肠,两个时辰内,可能仅剩残渣,三个时辰,胃排空,人会感觉到饥饿,当然这个过程根据个体饮食习惯,消化力强弱,会有部分时间差异,食材品类也有影响,比如坚硬的不易消化的东西,用的时间就会久一些,本身就软糯易消化的,时间就短一些……咦,这个?”

    随着他的话,镊子里多了一样东西。

    隔着窗,姜玉成都认出来了:“是杏仁!”

    他已经吐的差不多了,感觉也适应了很多,重新提着袍角,蹬蹬蹬跑回房间内,而苏懋已经将那样硬物入清水洗了洗,露出软白模样,他就更笃定了。

    “就是杏仁没错!我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娘天天让厨下给我做杏仁奶,我见过这玩意儿太多次,连味道都熟悉!”他耸了耸鼻子,“不信你闻,这股子淡淡的腥苦味,就是杏仁的味道!”

    “莫不是有人投毒!”

    姜玉成眼珠一转,有了方向:“我小时候听我娘讲,杏仁这东西养身,却也不宜多食,还得经过仔细处理,它们本身是有毒的,若是处理方法不当,本人不知道,还一口气吃了很多,就很容易被毒死的!”

    嘴里含着的姜片在刚才已经吐出去了,但他发现好像是习惯了,或者鼻子熟悉了这种臭味,也没什么特别不适……小爷的适应能力还真是……

    正好,能好好看热闹了!

    “的确存在这种毒。”

    苦杏仁里含有苦杏仁甙和苦杏仁甙酶,遇水后产生氢氰酸,可致中毒,但——

    苏懋道:“死者的征象表现,更像是失血过多,而非中毒。”

    姜玉成就迷茫了:“那到底是——”

    苏懋:“我想再看看另一具尸体。”

    一个都剖了,两个又怕什么,左右都在这里,也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姜玉成直接替太子点了头:“好啊,你来——”

    来字还没说完,苏懋就换了把解剖刀,划开死者身体了。

    一样的肃正姿势,一样的丝滑速度,一样的精准角度,两个死者被剖开的角度一样,脏器表现差不多,连胃里的东西竟然都很相似!

    姜玉成:……

    “我看看……”

    苏懋拿着镊子,一样一样往外夹,和刚刚的作比对:“生姜,辣椒……杏仁,葵花籽……肉桂,大蒜……当归,白菊花。 ”

    两个死者内脏失血征象相似,胃容物也很相似,有的看的很清楚,两边一模一样,有的左边很模糊,不大认得出来,要靠右边比对,才能辨认是同一样东西,有的则右边的模糊,要靠左边的襄助,才能识别,但结论是一样的,这两个人虽然死的时间不同,但在死前吃的东西一样,吃完东西到死亡的这个过程,所用的时间也差不多,差不多都是一个时辰。

    姜玉成听完,就是再迟钝,现在也能确定了:“所以这是同一个人干的?”

    “不止如此。”

    苏懋指着桌上一一陈列开的胃容物:“这些东西,具有一个相同的特点。”

    姜玉成:“什么特点?”

    “抗凝血功能。”

    苏懋垂眸,视线一一扫过桌上东西:“这些有的是食材,有的是药材,有的是饮品,有的是调料,本身都是市面上常见之物,寻常餐桌上常见,不算毒物,也不会引人警惕——”

    “它们并非相生相克,食用也的确不会中毒,只是它们本身的抗凝血功能,可能会叠加,对死者产生一定的影响,身体不存在伤口便罢,如果有伤口,止血要比寻常慢一些,难一些。”

    姜玉成抚掌:“所以就算没有热水,或者外在环境辅助,死者的失血情况也不会变缓停止?”

    “对,”苏懋点头,“加之死者的剧烈挣扎,会一定程度上加剧腕间伤口的撕裂,不易凝血。”

    这个凶手,作事相当仔细把稳。

    姜玉成嘶了一声:“那这么多东西,怎么吃下去呢?”

    苏懋微笑:“简单,火锅啊。”

    “对啊!”姜玉成掌砸掌心,“吃锅子得有汤底,有食材,有蘸料,有饮品,哪一样都不能少,吃这么一顿饭,不就齐活了!”

    苏懋看太子:“两位死者,平时来往可密切?”

    太子微摇头:“孤尚未得到确切卷宗资料,但二人不在同一官署,品阶亦不同,朝廷官员的圈子说大也小,说小也大,一般情况下,见到谁都不会恶脸相迎,说出去都认识,可若要说走的近,关系就得极深了,两边家族不可能没有过来往,逢年过节不可能一样礼都不走,一个小宴都不参与,但孤尚未听到过以上消息。”

    也就是说……这两人不熟?

    不过这一切都得看稍后的细致排查,说到排查,有件事就很重要了。

    “这两具尸体,是谁发现的,谁报的案?”苏懋道,“稍后咱们要去看现场,现场有没有遭到过破坏,此人应该最敏感。”

    他这么说,是担心东厂要搞什么幺蛾子。

    这个担心也不是空穴来风,今早太子在皇上面前抢了这个案子,能在皇上面前争抢对峙的,自然得是东厂厂公本人,可他们来这里验尸这么久,这位东厂厂公贾鹏一直未有出现,要说他一直勤勤恳恳工作,亲自为太子料理准备案子卷宗,苏懋是不信的。

    这明显是有过节,不想让太子好好查案!

    “要不说咱们是好兄弟好知己呢,”姜玉成眉眼弯弯,笑的那叫一个得意,“你这不就问对人了?这人我给你带来了! ”

    苏懋很意外:“你带来了?”

    姜玉成:“我不是说一路追着你和太子表兄,差点在四九城逛了半个圈么?路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带了个解闷,顺带能给我说说案子大概的人,这人呢,叫隋开济,五城兵马司的人,就是他发现的尸体!要叫进来问问不?”

    苏懋难得顿了下。

    姜玉成一看,也是:“不过这里味儿有点大,要是你搞完了,咱们洗洗手,出去外面问?”

    “好。”

    苏懋点了头,却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将死者的胃容物,一样一样,记录封存好,重新把胃袋缝起来,一一放回死者体内,从箱子侧方夹袋取了针线过来,血管,筋膜,肌肉,脂肪,皮肤……

    一样一样,重新给死者归位,缝好。

    到最后,死者被剖开前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只除肚子上,多出了一条笔直精巧的缝线。

    姜玉成参与完全程,也是服气,他这个小伙伴可是真棒!还给带缝回去的!

    尸体重新缝好,证物封存,验尸记录书写整理好,苏懋才脱了罩衫口罩:“走吧。”

    这些工作他做惯了,并不觉得累,就是身体……还稍稍有些不适应,出门时扭了扭脖子,甩了甩手指。

    太子就有些奇怪了,明明并不是一个多讲究的人,平日并不关注吃喝,穿什么,身处环境如何,也不见多在意,今日一反常态,并没有按照姜玉成建议,因为时间短任务重,就随意的把人提到院子里问,再继续接下来的行程,而是让人专门辟出了小厅,收拾了桌椅,上了热茶点心,坐了几息舒服了,才提人过来。

    不过苏懋也因为这点时间,精神更恢复了就是。

    太子坐在上首,视线不着痕迹滑过重新精神起来的苏懋,叫跪在地上的人起来,问他:“你该知道孤提你来为什么?说说吧。”

    “是!”

    回话的人身材高大,很有股肌肉和力量感,浓眉大眼,精神头十足,未至而立之年,整个人有一股成熟稳重的劲头,又没有半点颓郁之气,精神面貌很好。

    他行了个军礼,道:“卑下名隋开济,是五城兵马司辖下知事,日常有巡街缉盗,疏通河渠,防范火禁之责,今朝例行换岗巡街,不敢有丝毫怠慢,也是运气寸,昨天都没有人发现有什么不对,今晨我从那家宅子过时,总感觉闻到了血的味道,咱们干这个的,宁可不放过蛛丝马迹,也不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卑下若敲开门,里头人家没毛病,卑下顶多赔个礼,遇到不客气的,被骂两句,但要真是有什么恶事,就不会错过了。”

    “谁知敲门半天,无人应,我嘴里告了声饶,翻墙过去,院子里仍然很安静,可越走进房间,越是不对,然后就发现了死人!”

    太子:“你发现的是毕争庭,还是任永?”

    “回殿下,卑下第一个看到的,是毕大人,”隋开济道,“卑下曾有幸在巡街时见到过这位户部侍郎,认得他的脸,当下也是有点慌乱,准备赶紧上报,可就在我跳出墙时,以双闻到了相似的血腥味,飘之不散,就是比毕大人宅子里的淡点,倘若是平常,卑下可能会忽略,可今晨所见过于匪夷所思,卑下不敢糊弄为事,只得咬咬牙,又翻去隔壁一间宅子看了看——”

    “就发现了任大人。”

    隋开济道:“不过卑下不认识任大人,是报了上头,东厂接手后,还知道他是礼部员外郎,叫任永。”

    太子视线浅淡:“就这些?”

    “卑下当时的发现就这些。”

    隋开济说完,还是没忍住,加了一句:“就是东厂姿态有些高,分明是我五城兵马司协查的案子,也不让我等窥探。”

    这就有告状嫌疑了,说东厂霸道,欺负他们,排挤他们。

    “我东厂奉皇上旨意宫外行走,监察百官,处理重案,所行之事皆为机密,自不该由外人窥探,你这小吏有意外?”

    随着一道高调微尖的嗓音,门外走来一个瘦削身影,吊着胳膊,面色苍白,眉眼深郁,眼梢微收的弧度里,怎么看都感觉有一股没用正眼看人习惯的阴鸷之气,正是东厂厂公贾鹏。

    “见过太子殿下。”

    贾鹏高调的怼了人,高调的给太子行了礼,目光似有似无在苏懋身上扫了下,带起假笑:“咱家早听说太子跟前有位能人,极擅看尸理案,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第50章 不会有人来救你哦 仇恨和折磨。

    苏懋并不觉得东厂厂公在夸他。

    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明目张胆的审视视线,阴阳怪调的语气,秋日如此灿烂明媚的阳光照耀里, 都能显的面目可憎,不见一点亲和,可见贾鹏此人, 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的确应该出现在这里,甚至应该早点来, 这个当口,这种态度,不免怠慢,看来是没把太子放在眼里。

    太子也根本没接他的话茬, 好像同他聊身边人是个极跌份的事, 提一声他都不配似的,视线淡淡掠过贾鹏的手:“伤至如此仍要坚持上差,贾公公有心了。”

    贾鹏怎会听不出话中暗意,丝毫不以为耻,还托着受伤的右手,朝皇宫的方向拱了下:“皇上信重, 咱家肝脑涂地, 不敢懈怠, 殿下大才,能理我等我难理之事,解我不解之疑,咱家前来交接, 本就是份内之事, 当不得夸。”

    姜玉成弯了眼梢:“贾公公好生谦虚啊。”

    谁夸你了, 你个老货要不要脸!

    贾鹏当然不要脸,被小郡王点了,还能继续弯腰客气假笑:“小郡王谬赞。”

    姜玉成哼了一声,退后两步,站到苏懋身边,不想再跟这种东西说话。

    太子:“文书卷宗可交接完毕?公公对本案,可有何建议?”

    “回殿下的话,交接好了,”贾鹏微欠了欠身,“一概文书卷宗,皆已交给殿下的人,签押落章,案子的建议么,倒是没有,殿下雄才伟略,身边又有得用之人,想来不必咱家多嘴,只不过……”

    他扫了眼苏懋,笑意更深:“年轻人涉世未深,还请殿下多多体恤引导,莫要被一起子小人挑唆了。”

    “你说谁呢!”

    隋开济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剑眉挑的老高:“小人在何处?我方才所言难道不是事实?分明是你东厂该办的事不办,该查的东西不查,反倒借机生波,神神秘秘遮掩,致使线索纷杂,哪哪说不清楚,延误时机,还怪别人了?”

    贾鹏阴了眼:“井底之蛙,也就能看到头顶着一小片天,怎知关系体大,国民之忧?毕争庭乃户付郎,理库银,管粮税,日前正在因一笔拨银去向不明接受调查,乱扣帽子会寒了人心,不查明难以给国民交待,东厂接陛下旨意,自当慎之又慎,未有结果前不能随意透露,引外界不良猜测,怎能由着你等小吏窥探?若因此生出大事,你负责?你能负得了责?”

    隋开济:“你——少在这里瞎扯,我在五城兵马司多年,岂能不懂规矩,我说的不是那些,是命案——”

    “咱家又何曾不是?”

    贾鹏假惺惺笑完,不再理隋开济,冲着太子行了个礼:“非是咱家不愿尽力帮殿下的忙,陛下时时有事指派,东厂多忙,殿下您也是知道的,如今流程已走完,此后之事,便悉数交于殿下,咱家不再过问,若殿下有什么不懂的,可随时使人知会,咱家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子颌首:“有劳。”

    “还有一事——”

    贾鹏刚要转身,又顿住了,表情似有些为难:“案子交于殿下,咱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停尸之所,乃是东厂管辖,殿下若想避嫌,还是另寻一处的好。”

    说完就弓着腰行着礼,撅着屁股倒退了好一截,才慢悠悠走了。

    静了片刻,苏懋皱眉:“他为难殿下。”

    太子:“孤会怕他为难?”

    也是。

    苏懋想了想,被关禁在奉和宫时,太子都能四处走动,什么事都能掺和,端看他想不想,现在都能出来了,在外面难道没有布置?

    可太子好像也没必要对一个太监如此客气,贾鹏这么冒犯他,就不顺手收拾一下?

    “此人还有用。”

    似乎看出苏懋想法,太子多言了一句,不过也就只这一句,就换了方向:“接下来要去案发现场了,你在此间可还有疑问疏漏?”

    苏懋想了想,摇摇头:“没了,走吧。”

    一行人便去往案发现场。

    先前就说过,现场并不远,从这里出发,越过一条街,拐个弯就是。

    宅子很小,也很偏僻,往里的路甚至都不怎么直,苏懋看着一路走过来的环境:“查清楚了,这里是毕争庭私宅?”

    姜玉成点头:“嗯,这个很好查,放在平时不显,现在出了人命,调出官契顺着往下问一问就能知道。”

    “宅子置在此处,恐是不想被人关注……”

    苏懋沉吟着,继续往里走,大门打开,发现里面空间也不算大,不过不像外面这么朴素,看起来平平无奇,装潢摆设都还挺亮眼的,明显契合毕争庭户部侍郎的身份,一点都不穷酸。

    开门就是厅堂,整洁干净,没有太多生活气息,往左是卧房,柜几床榻同样崭洁如新,没有动过的痕迹,看起来并不经常有人在。

    姜玉成煞有其事点评:“啧,这小院子可惜了,怕是毕争庭平时都少来。”

    苏懋视线环视四周,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姜玉成胳膊拐了他一下:“怎么不说话?舌头叫猫给叼了?”

    “没什么,”苏懋将眼前画面记下,“你说的很对,这看起来并不像寻常休息之所,反而像隐密的议事落脚之处。”

    有些话不方便在家里说,也不方便在官署,外面茶楼不乏私密包厢,可仍然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如果有机密之事,不欲外人察觉,自然需要这么一个地方。

    往右的侧间是案发现场,布置得像个书房,但除了一边架子上摆的书,同样没什么文墨气息,案几上非常干净,砚未用,墨未研,笔架上挂着的一排大大小小的毛笔簇新干净,甚至尚未开锋。

    房屋正中间放着一个浴桶,浴桶又宽又深,里面全是腥红血水,散发着令人不怎么愉悦的味道。

    姜玉成盯着这个桶:“这个浴桶是不是有些不实用?”

    苏懋:“或许本就不是用来洗澡的。”

    这个宅子很小,一眼就能看透,连休息的床榻都用不到,何况浴桶?这里连个像样的沐浴隔间都没有。可毕竟宅子的主人是毕争庭,不管社会地位还是家庭条件,都不是缺钱的人,他可以不用,东西却不能没有,遂下人置办时,一定会有浴桶,只是此前有没有被使用过,就不一定了。

    不知是哪个采买的眼光,这浴桶造型略显浮夸,不但够大够深,有略凹,供人靠头的地方,也有把手,免的人热了往外散时没地方抓,往侧下也有放置澡豆或小食的托盘,外侧还有雕花。

    “这几个把手和凹槽——”苏懋让开一步,“殿下你来看。”

    太子只扫一眼,就知他在说什么:“刚好能绑住一个人。”

    有靠头的地方,有绑缚手脚的地方,正好齐活,足够将一个人大字形绑在这里。

    姜玉成蹲在浴桶边一看:“有麻绳摩擦过的痕迹!麻绳呢?”

    站在最后的隋开济才道:“麻绳当时就绑在死者手脚,后来应该是和死者嘴里的布巾一起被收走了,在东厂那里。”

    大家看的看,转的转,良久没有声音。

    姜玉成看苏懋:“可看出了什么?”

    苏懋却问隋开济:“你进来时,可有见到扑出来的水,多不多?”

    隋开济低头看了看,又想了想:“好像是不少,但我也不能太确定到底有多少,当时吓了一跳,有些慌,不过水肯定是不少,不然我不会有这个印象。”

    苏懋:“绳子呢,怎么绑的?死者手腕脚踝,是不是并非紧紧绑在两侧把手凹槽,而是有一定余地?”

    “是,”隋开济一脸‘你怎么知道’的不解,形容了一下绳子长度,“大概是这样,我来时看到,随着整个人泡在血水中,手脚头脸皆浸没,但那绳子绑的很紧,他挣不开。”

    姜玉成看苏懋:“为什么这么问?”

    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对不对!

    “你看这浴桶,”苏懋指着浴桶,“血水如此浓厚,定是死者被割开的手腕浸在水里,如果右手腕紧紧绑在把手处,那血液应该滴落在地上才是。”

    姜玉成看了看,还是没懂:“这……有什么问题?”

    苏懋:“此间绑缚的绳子长度,很微妙。”

    姜玉成:“怎么说?”

    “这个浴桶非常深,如此微妙的绑缚长度,会让死者非常难受,他的手脚可以挣扎,可以有一定幅度的活动空间,但又刚好没那么足够,他左右手互相够不着,也够不到嘴里的布巾,摘不出来,又没有办法爬出来,或站立,只能无力挣扎,感受着死亡一点点的来临,无法呼救,没有人知道。”

    苏懋话音缓缓说完:“凶手是不是有点故意为之的意思?”

    甚至恶劣的给出了选择——

    你可以选择淹死自己,或者失血过多而亡,不会有人来救你哦。

    姜玉成嘶了一声:“那这凶手,岂不是和死者有仇!”

    不然杀人就干脆去杀人好了,何必如此折磨?

    苏懋:“凶手还十分自信。”

    自信这个杀人行为一定会成功,自信毕争庭一定会死,一定不会有人来救。

    此人应该做过大量提前踩点调查,知道毕争庭的行程,对他很熟悉。

    太子却注意到了点不一样的地方,问隋开济:“这个房间,可有变化?”

    隋开济:“变化?”

    太子:“可曾少了些什么?”

    隋开济左右一看:“我印象不深,不过乍眼一看,也记得这里像是房间范本,什么都有的,现在多宝阁上空了一处,照惯例,应该是有个匣子来着?”

    说完他又是一恨,浓眉大眼都跟着瞪直:“定是让那起子东厂番子抢走了!他们这是想要案子清查,真相大白,还是根本不想被查出来!”

    这边现场看完,有随行人员进行后续记录工作,太子便带着三人离开,准备去看下一间,任永的死亡现场。

    两边离的并不远,据隋开济说,翻墙就能到,但若规规矩矩按路走,会发现两边正门离得非常远,根本就开在不同的两条街,而这种小宅子不存在后门,便也不存在距离近,来往方便一说——

    除非这两个文官会武。

    “不会都不会,”姜玉成知道这个,“我问过了,这两个都是连鸡都不会杀的弱文人。”

    所以这个地理位置,是纯粹的巧合?两个人到底有没有来往?

    一般来说,距离近的街坊邻居,多多少少会听到旁边动静,时间长了不可能不认个脸熟,见面不打个招呼的,可这两个宅子不一样就在,虽然挨得近,但门冲不同的两边街开,方位决定了没什么交往的机会……

    推门进去,就发现这个宅子更小,更偏,往里走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看得出来任永的经济状况远远比不上毕争庭,或者,根本就没把这个小宅子当回事。

    姜玉成迅速把房间全扒拉了一遍:“这宅子甚至连浴桶都没置办!”

    简直穷的可以了!

    死亡现场也非常简单,就是一个春凳,够长够宽,刚好足够绑一个人,但这春凳略低,也许凶手嫌不方便,搭了两个矮桌,再把春凳放上去,不仅在春凳上绑了人,还把底下矮桌跟着一块加固绑定,保证整个装置结实不倒,绑在上面的人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这个角度就有趣了……要是这么绑上去,头岂不是动不了?”

    连小郡王都能看得出来,苏懋就更不会漏过了。

    这个装置有点奇怪,但更怪的,是它放置的位置。

    它并没有放置在房间正中间,而是靠近门廊的位置,房间里的木地板到这里会有一个承接的转变,换成地砖,为免门庭处损耗过大,而地砖——血滴其上,是会有声音的。

    再一看,屋角白摆着烧过的碳盆,必是曾经用于保持房间温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苏懋一眼看透:“将死者绑躺于春凳上,固定头部和四肢,使其不能转动,或微有转动也没什么用,再深割右腕,死者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在暗暗夜色里,徒劳听到自己血液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是生命流失的声音。

    先前吃了促进血液循环的锅子,锅子里有阻止凝血功能的食材,加上温暖的温度,挣扎的幅度,基本上只要死者手腕上的伤口足够深,就能致死。

    “啧啧,”姜玉成听懂了苏懋的话,“自己看不见,能听到,叫不来人,没有人救,死者要么被吓死,要么流血流死,这得是多大的仇,才下手这么狠。”

    苏懋:“遂我们知道了,凶手目标明确,就是杀了这二人,期间有故意恐吓,惊吓,不同的折磨行为,显然有社会关系存在,就着圈子摸查,一定能寻到线索。”

    “不是两个——”

    太子将春凳转了个方向:“是三个。”

    苏懋瞬间眯了眼。

    姜玉成:“什么什么?这是什么?”

    “标记。”

    苏懋指着凳子左侧角,那里有一道血痕。

    凶杀现场出现血痕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这血痕干净清晰,明显是人有意涂抹而成:“毕争庭死时也有,但并非是在现场,而是在他衣上,因血水浸泡,并不好认,看起来甚至没有那么刻意,我才未有提出来,但这里也有,就有点麻烦了。”

    姜玉成,眉目间隐隐更加兴奋:“什么麻烦?”

    苏懋:“有一有三,二在哪里?”

    姜玉成嘶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还有个尸体没找着?”

    苏懋:“不错。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死者两人身上穿的都非正式衣服,像是回了这个地方,换上了居家常服——”

    太子:“他们在何处的锅子,为何家中干净至此,连味道都没有残留?”

    姜玉成:……

    怎么感觉跟你们两个一比,我像个傻子?

    对啊,这又是为什么?

    “难不成是出去赴约,然后回来?还是就跟凶手约在了这里,凶手杀了人,顺手把锅子收拾了?可也没这必要啊……”

    如果凶手不想被发现杀了人,伪造现场为何不伪造成别人自杀,这样自己还能少些嫌疑;如果根本不在意,随便你们怎么查,就没必要收拾屋子清理现场啊。

    苏懋:“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排查重点已有了。”

    寻找尸体,寻找死者二人共同的关系网,看是否有重叠。

    “人手有些不够——”

    他刚看向太子,太子就挑了眉,明显有预料到:“要借孤的人?”

    苏懋微笑:“殿下不也想好了?”

    二人对视,眉目间隐隐有默契流动,根本插不进第二个人。

    小郡王大为不解:“我呢,我在这呢!你们现成的人不用,还要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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