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原本茫然。


    像一个迷了路的人被四匹烈马扯向四个方向,一时不知谁是正确的方向。


    可又蓦然清醒。


    因为这两句心声,一年轻一老道,一熟悉一陌生,一安全一危险。


    这立刻让他明白——此刻没有发呆的奢侈,他必须迅速做出回应!


    他屏住嘈杂思绪,凝神、静气,在心中问了一句。


    “您一直在听我悄悄话对么?”


    果不其然,一阵冷哼在他的脑袋中响起。


    这声音既富具磁性,又厉得像冰渣子里捞出来的话刀子,不是魔尊还能是谁?


    “你胆子倒越来越大,本尊叫你不要碰天魔不要碰天魔,你全当耳旁风了!”


    他无奈地揉耳朵道:“这不是因为我要帮小睡么?又不是故意。”


    “狡辩!你还不是故意?他落在那些人手里不过受些折磨,何须你拼命?”


    呼噜声和琵琶响都在逐渐减弱,苏折便强顶着睡意,在心里对着魔尊道:“您如今是这么说,可我若真视而不见,您必定觉得我心冷虚伪,会比现在更失望。”


    对面传来一阵冷哼,仍是怒意未曾消。


    “你倒了解本尊,你若真袖手旁观,我确实要瞧你不起。肯为同伴拼命,虽说直莽,但怎么也算是妖族中的好汉。只是你私自碰天魔,以为我会放过你么!”


    “好了好了,呼噜声和琵琶响快停了,我马上要行动了,您别骂了别骂了……”


    “本尊还没骂完呢,就骂!就骂!”


    这一道道怒声叱言,苏折几乎能想象到魔尊在另一边气得叉腰顿足、银牙乱咬的狠状。他干脆翘起二郎腿,慢悠悠道:“行,您越骂我越清醒,来吧。”


    那边重重哼了一声,忽话锋一转,这回倒是没了怒声,却换了质疑。


    “方才除了我之外,还有第二道男声在提醒你。那人是谁?说了什么?”


    苏折蹙眉、揉耳,似有许多疑惑的样子。


    但他随即收敛不成形的心思,故意试探道:“那人提醒我稳定心神,勿要被蛊惑,但我从未听过这声音……难道他不是魔尊派来的么?”


    “本尊提醒人何须用别人?你当真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我真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记得?”


    知道和记得?这有什么分别?


    苏折面色一沉,神态阴阳道:“您若不信我,也不必差遣我去拼命了,回去以后您就把我这妖官撤了,把我的妖骨折了给您做个椅子,再把妖皮扒下来给您做个腰带,最后再把我这妖脑子拿出来翻记忆翻个遍,再煮熟了给您做个菜,咱们都清静了。”


    这一番猝然反击,那边似乎有些愣住,道:“混账小子!我还未曾和你真恼,你倒和我恼起来了?”


    苏折却是沉默。


    眼神更是郁郁忿忿,盛着被质疑的恼,端着被监听的怒,仿佛魔尊真能看见这神情似的。


    所谓的柔中带刚,是七分柔和三分刚正,而不是九分都是讨好只剩一分刚毅。苏折身为四大妖官之一,这番拼了老命,却还要被监听心思,被疑心不忠,这若是还不恼,那尊严和骨气都别要了,把脸皮埋这儿得了。


    那边久等不到回应,似乎有些心虚,又有些下不了台阶,只半叱半哄道:


    “你这不识好歹的蠢厮,我若真心疑你,何须当面问你,你和我恼什么恼?”


    苏折淡淡道:“您可是魔尊,我怎么敢恼您啊?”


    那边话声一窒,只好语气更软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眼下呼噜声快停歇了,你把‘琵琶天魔’从耳道里拿出来,再不许往体内塞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你该做的事儿!”


    苏折松了口气,听得呼噜声渐渐弱了,立刻从耳道里把那“琵琶天魔”取了出来,眼看着琵琶天魔在他眼前从一团黑光渐渐放大和展开,就要奏响新的杀人乐曲时,他忽的腕部一抬,就把那金线天魔甩到了这玉石白骨琵琶上!


    金线一旦蹿上,便如灵蛇摆尾、神龙吐息!


    它竟然能悬浮在这琵琶玉身之上,自己绕了自己好几圈,还在半空打了个死结,似是束缚住了一双透明无形的手。


    这一束缚,那诡异华美的白骨玉石琵琶当即不再放大了,一根根莹如鲛丝的琴弦在微颤、乱抖,却奏不出完音整律!


    “金线天魔”,原本是一条具有【切割】特性的灵线。


    可自从吞噬了部分灵网天魔,它就继承了灵网天魔【束缚】的特性!


    “琵琶天魔”刚苏醒,自然想吞了金线,金线天魔才得自由,自然也想吞了它。


    倘若金线败了,会沦为琵琶天魔上的一道新的琵琶弦。


    可若琵琶败了,只怕一个完整琵琶会被金线切割两半!


    二者谁也不肯就范、服输,这就展开了一番天魔与天魔之间的无声较量!


    鹬蚌正相争,苏折这个渔翁只是冷笑。


    管你是不是修仙版黑色星期五,我叫你这线谱都没个五!


    呼噜声彻底停止的那一刻,他当即把两天魔都套进蛇皮袋里,负在背上,冲着陈小睡所在的棺材铺飞去!


    呼噜声停止后,开始行动的也不止他一个。


    比如一个叫顾星朗的人。


    他名儿好,是星光明朗之意。


    相貌也好,是星眉月目之相。


    唯独运气差一些,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灾年间饥荒盛行,他卖女儿卖老父,卖了一切可卖的,最后只剩下自己可以卖,不得已卖入了“碧魄宗”,学会了作恶法、行恶事,多年下来恶贯满盈,心智已比魔物更魔物,此番他带四个门徒进了城,为的就是一件事,一个人!


    陈小睡!


    一定要抓到陈小睡!


    若非他在体内放入了一只特殊的天魔,能抵挡住这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只怕丛刻也得陷入沉眠。


    可如今呼噜声一停歇,他就能醒过来,也唤醒了另外两个门徒。本来还有两个门徒可以唤醒的,可惜他们睡着的时候,那两只白鼓天魔就在他们的肚子里,震天动地地敲响,把他们的五脏六腑也给震裂了,都裂成一块块儿,碎糕点似的,拼不起来了。


    顾星朗当即把两个死去的门徒开膛破肚,忍着腥臭,取出沉睡的白鼓天魔,再让另外两个门徒忍着痛,把肚子剖开一条血淋淋的线,再把白鼓天魔放进去。


    他们只是修了碧魄宗宗法的人类,不是妖怪,没办法把天魔缩成黑光再封印,只能用最原始血腥但好用的法子——把肌肉剖开,以身躯为杯盏,去盛放一个个诡异可怖的天魔。


    做完这些,他只笑着拍了拍两个门徒的肩膀:“些许小痛,莫要放在心上,待抓到陈小睡,宗主大大有赏!必会教你们上乘心法!”


    门徒们面色苍白地小笑,他是面带狠毒地冷笑、大笑、笑到无所顾忌,笑到房梁上的灰尘与硕鼠都一震一抖,飞落在三个人扭曲黑暗的影子上。


    顾星朗随即出了门,在街上四处奔走、巡逻,随意翻开一间屋子,若里面没有陈小睡,便唤醒几个沉睡的老百姓。


    然后等百姓们醒来时。他便微笑、问好。


    然后出了一刀。


    先一刀剖开喉咙!


    后一刀开膛破肚!


    最后更加残暴,从面门上一劈而下!


    百姓们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当场毙命!


    如此残忍屠戮,杀人如杀只鸡,剁只鸭,几乎凝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恶意极限!


    连天魔出手,都未必能如此残虐!


    他却杀得痛快、舒畅,由此出了一口大气!


    杀妖怪他不敢,杀仙门他不能,那杀些柔弱可欺的百姓,岂非正好!


    两个门徒也依样杀人,肚子里的天魔一鼓一涨,似乎在血气中渐渐复苏。顾星朗一瞅,怕白鼓天魔真醒了,敲出响声惊动睡着的陈小睡,便带着人往前走。


    死的是人,杀人的也是人。


    止杀戮的居然是两只天魔。


    这极讽刺荒诞的一幕情节,在这夜晚徐徐展开到一条西边偏僻的街上。


    走在街上的顾星朗,渐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睡意攻击,脸上装饰出一种残忍而嗜血的笑。


    “他就在这附近!我们就快抓到他了!”


    他们扑进一条条店面。


    翻箱倒柜,颗粒无收。


    最后来到了一个棺材铺前。


    顾星朗感觉到这棺材铺里有一股极强的睡意在催着他、赶着他,幸亏他体内有只特殊的天魔,否则还真要彻底睡下去。


    他冷笑一声,踢开店门,把里面的棺材不管好的坏的新的旧的楠木的乌沉木的一缕劈开、打碎!将包裹了寿衣的尸身皆翻作一团,把丧仪用的寿被纸人全打乱一片,最后才寻到一口新鲜的棺材。


    棺材盖一开,他便发现里面有个相貌明秀的黑衣青年,正在沉沉酣睡。


    这不是陈小睡又是谁?


    “抓到你了!”


    他嗜血的兴奋劲儿几乎要从扭曲的五官上溢出来,心想着这妖官再如何大名鼎鼎,此刻还不是犹如一只拔了翅的鸟,没了爪的老虎,任自己拿捏!


    而且这妖怪还长得好看!


    这面相这轮廓,如群山大川般浓烈生动、透出瑰丽醇美的俊艳,简直好看到了人心里去——不愧是个妖官!


    先带回去让宗主折磨一番,然后再轮到自己去折四肢断骨头,把这妖怪的肌肉一寸寸一分分地切下来,直到他只剩下一张好看秀气的脸,岂非美味至极?


    他沉在旖旎残忍的折磨幻想中,随意伸手一抓,就在五指要碰到陈小睡肩膀的一瞬间。


    陈小睡赫然睁眼。


    眼似雪刀刺白骨!


    “抓到你了!”


    他冰冷地一笑,一伸手就抓住了顾星朗的腕子!


    顾星朗大惊、甚恐,残忍幻想全抛,立刻想抽手,却一分一寸都不能动,腕部奇烫,像被一块儿融化的铁钳给钳住了!


    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腕部像蜡烛那样忽的燃烧起来,然后瞬间骨肉融化!大火立刻上蹿猛传,直接覆盖了他的整条臂膀!


    这不是陈小睡!


    是苏折!“盗火妖官”苏折!


    顾星朗当即一刀切断了自己焦黑的臂膀!


    他忍着钻骨切肉的剧痛瞬间飞开七尺,滚到自己的两个门徒身边。


    接着一刀斫下,竟硬生生剖开其中一个的肚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微微蠕动的白鼓,然后扔向那棺材!


    那棺材当即四分五裂,如一条无形的线切割了板与盖!


    可飞出的却不是苏折,而是一群黑色的如折纸般的羽毛。


    它们如有灵性意识一般,幕天席地冲过去,当即盖住了这一只白鼓,阻止了这沉睡天魔的进一步苏醒!


    与此同时,苏折突兀地出现在半空。


    他伸手,忽的一掌翻开、合起、再捏爆!


    一个门徒忽的凭空一声凄厉惨叫,接着赫然倒下。


    另一个门徒忽就仰头喷血,身上胀破了似的冒出血来!


    顾星朗更是觉得心口一空,他抬头看向前方!


    他的心脏,还有那两个门徒的心脏,竟不知怎的,竟被苏折隔着胸口皮肤盗了去,还握在掌心一把攥死!


    隔空取物,取的还是心脏,自是堂堂“盗火妖官”的盗心之技,也是报刚才的心裂之仇!


    苏折冷冷道:“震碎了那么多人的心脏,自己的心脏被偷,感觉如何啊?”


    顾星朗忍痛捂着胸口:“盗火妖官确实厉害……但你盗得了火,盗得了我们的心又如何,我如今还活着!”


    他体内藏着的那一只特殊天魔,此刻竟扶摇而上,顶替了心脏的位置!


    “我们是斗不过你,可你一只妖怪也同样斗不过三只天魔!”


    顾星朗咬牙狠声,直接从第二个门徒肚子里取出最后一只白鼓天魔,然后手掌猛击、乱敲!


    白鼓天魔赫然苏醒,竟然悬浮在空中,鼓槌一动,自己就敲响了自己!


    鼓声一起,苏折顿感身内的内脏一阵乱颤、猛抖!


    他冷笑一声,直接把蛇皮袋子一打开,把缚在“琵琶天魔”上的金线取走!


    琵琶立刻弹响了杀人的乐曲,与那鼓声凭空而对、当空斗法!


    鼓声似万层激岩崩裂,琵琶声如千重波浪蔓延!一时似星湍流转、日挪月移,浓声对激响,玉碎琵转,鼓滚乱敲!竟然斗得难解难分、一时无二!


    苏折是对付不了天魔,可是天魔可以对付天魔!


    而顾星朗,虽然听惯了这白鼓天魔,听得琵琶声却是头一次。


    上次是苏折,这回轮到他生了死志,生出无穷无尽的自悲与自哀来!


    他竟就拿了手上那把杀过无数人的长刀,往自己的脖子上,奋力一砍!


    刀落头颅滚,血溅五尺远,自杀成功了!


    苏折这回却聪明了些,在琵琶与大白鼓斗法的时候,把之前收容的小白鼓天魔拿出来,自己敲敲敲、打打打,虽然心脏又不太舒服了,但硬生生地用这不成熟的鼓声抵押住了琵琶声的污染。


    眼见头颅落地,他又见那琵琶天魔声声不断,竟硬生生压了这白鼓天魔一头,鼓面都开裂了几条,琵琶却分弦不断!


    这两个同为乐器天魔,怕是属性相近的,万一琵琶天魔把白鼓天魔给吞噬了,那岂不直接从单个乐器变成一个乐队了?物理精神攻击都齐全了,那还怎么封印啊?


    他赶紧跑到一个角落里,把陈小睡拖出来,唤醒他。


    “小睡醒醒!琵琶和白鼓打起来了!”


    陈小睡睡眼模糊地醒过来,懵道:“什么打起来了?”


    “琵琶在揍白鼓呢!鼓面都开裂了,你赶紧去收了它们!”


    陈小睡似乎也难得见到如此离谱的场景,花了足足五秒钟才听明白了,又道:“我刚刚才发了最大的功力……不能再睡了……”


    苏折无奈,回转过来,看见有一只白鼓天魔还被自己的羽毛盖着呢。


    他当即拿了那黑色羽毛覆盖的白鼓,直接朝着琵琶天魔砸了过去!


    论偷袭,谁能比得过他!


    那白鼓一路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狠狠撞到了琵琶身,扰乱了琵琶弦!


    苏折立刻甩出一条璀璨而又透明的金线,缚住了琵琶天魔,把一只开裂了的白鼓和黑羽覆盖的白鼓都拿下来,一起塞入无限扩张的蛇皮袋子里!


    他刚要舒展一口气,忽然看见那顾星朗的尸身之中,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站了起来。


    苏折头皮一麻。


    又是一只天魔!


    可是是什么属性的?杀人法则又是什么?他却一概不知。


    眼看那天魔忽然一个抬手。


    陈小睡猝不及防,喉咙处乍然多了一个血洞!


    他满脸惊讶地看着那天魔,一声呼噜都打不出,似已然被克制住!


    那天魔再是一抬手,陈小睡近乎惊恐地看着那只诡异的黑色手掌,竟一动也不能动,他无法躲闪下一轮攻击!


    千钧一发之际,苏折瞥见那顾星朗手中拿着一把沾惹过无数血腥的邪性长刀,只怕那是“碧魄宗”的宝物,赶紧一个翻滚过去,抽起长刀就朝着这黑色的天魔扔过去!


    那黑色的影子未能躲闪过去,竟然被一刀钉在了墙上,当即动弹不得!


    苏折擦了一把汗:“我猜对了,果然这刀对这天魔有克制作用,所以他才随身带着!”


    只是不知是什么宝物,竟然能直接定住一个天魔?


    陈小睡却面色突变,惊恐地指向了苏折的手!


    苏折一愣,却赫然发现自己刚刚握过刀的手,竟然已经失去了知觉,而且掌心处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苏折立刻醒悟过来,瞪着那钉住影子的刀。


    “这把长刀,居然也是一个天魔?”


    所以它才能钉住另外一个天魔!


    他以火压制住掌间扩散的缝隙,站起来抖了抖肩,笑道:“这下倒好,平白得了两只互相克制的天魔!”


    说完朗声一笑,无数根羽毛扑向那影子和刀,他再抖开蛇皮袋子,往刀和影子上一罩,瞬间收拢!而所有天魔,就都收容在这无底洞似的袋子里了。


    这个夜晚虽长,但也终于要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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