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从梦中醒来,感觉到了思绪沉缓如掌中的云絮,情感澎湃似晚间的海浪,似乎是有什么对话和插曲在梦中进行过,而他虽记不起来,却感觉心中坚定了几分,似是有什么事情等着他去做了。


    第一件事,问魔尊。


    他一大早就去了“云金雾银宫”,感觉到妖兵妖将们对他的态度更加恭敬顺从了些,有些甚至生出了恐惧,望着他的眼神像是望着魔尊那一样的惧。


    瞧这畏惧的样子,就好像他不是一个四阶的妖官,而是一夜之间飞升了五阶六阶似的。


    这让苏折不禁细想,是否昨日要提拔为副宗主的消息已经偷偷传了出去?


    等到了“墨极殿”,他发现门口守着的妖将看见他,话都不说直接五体投地地跪了,心中一抖,连忙扶起,叫他们离得远一些,这俩身带盔腰带剑的妖将竟连口令都不问,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这就是了。


    消息绝对走漏了。


    漏到这宫殿里的每个角落都在轻轻议论、低声嘟囔了。


    漏到众多妖兵妖将都不敢正眼瞅他,往日疏忽的礼节几乎是更为周全了。


    那消息到底是其他几个妖官走漏的?还是魔尊本人故意走漏的?


    苏折抱着复杂的笑容,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发现魔尊一如既往,正在墨玉榻上闭目打坐。


    苏折便学着魔尊打坐的模样,在台阶下盘坐等候。


    他们此刻一个精神奕奕,一个倦怠疲惫,一个似要起飞,一个欲往下落,一明一暗形成对比,一上一下赫然分明,但双方都沉得住气。


    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魔尊缓缓开眼,张嘴便是一声轻叱。


    “你这臭小子,昨日才得了任务,今日又来我这儿作甚?”


    对苏折是轻叱,若换了别人,换个雷霆一怒般的起床气也未可知。


    苏折只笑了一笑,揉了揉腿:“正是因为任务,我才又来叨扰魔尊。”


    “有屁快放吧。”魔尊嘴唇一扬,似刀尖里开出的笑,“又想来要法宝了,还是来要情报?”


    苏折依旧含笑,却像针口上攒出的笑。


    “我只是特意来问问,为什么是徐云麒?”


    魔尊一蹙眉心:“你就为了这个来问本尊?”


    问完,他不老实地斜躺在塌上,一双眼半眯不眯,如一只体型巨大色调斑斓的山中猛猫,眼里忽充了几分警惕与质疑。


    “你还未正式接过副宗主的位置,就又在质疑本尊的决定了?”


    苏折道:“不是质疑,只是不懂——魔尊以往要我杀的道人仙徒,要么曾滥杀过妖族,要么曾为不法之事,可我昨日从慕容和光光那边打听过徐云麒,此人并无滥杀之举,也无不法之为,何以魔尊要我杀他?”


    魔尊冷笑一声:“你替本尊杀人,就一定得找这么多理由么?”


    苏折一愣,魔尊道:“苏折,本尊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


    “魔尊请说。”


    话是这么说,苏折眉头却猛皱,心想他总不会又把话题拐到表白上面去吧?


    “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魔尊冷笑道,“本尊欲问的是——你加入盗天宗,为我忠心效命这十年,到底是为的什么?”


    苏折沉默片刻,当即答道:“这个问题,我想用您的名字来回答。”


    魔尊眉心一动,像是完全没料到这个答案。


    “用我的名字?什么意思?”


    “行幽行幽,行于幽暗中,却为光明事,身为修罗身,胆为英雄胆。”苏折抬头正色道,“这就是我加入盗天宗后,为您拼死效力的理由。”


    魔尊面上轻动,如某一根弦被无声息地撩动几分,似一些饱满而暗藏的情,此刻要胀破身与躯、充盈天地间。


    片刻后,他看向苏折的双眼,忽然变得极柔、极亮了。


    “你还是这样会说话。”魔尊竟抬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所以你加入盗天宗,是一时偶然,可为我拼死效力,是因为——你把我当做一个英雄去敬拜?”


    苏折仰首微笑:“正是如此。”


    魔尊忽的话锋一转:“可是……这样不妥。”


    苏折有些不明白:“敬您服您,如何不妥?”


    “你敬拜的终究是一个英雄。”魔尊俯瞰下方,“倘若有一天,我决定不当英雄……去当个彻彻底底的贼呢?”


    苏折一愣,魔尊淡淡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一直当英雄,更没有人可以当英雄而不付出任何代价,不去想得到好处……”


    “即便在成为魔尊之前,我为护佑天地也付出了许多,可无人欣赏,在成为魔尊之后,我在收服天魔上也没有退缩,可无人感激。”


    “而他们,占着天地间最大的名与利,却是踩着别人的血与肉换来的,遇上他们这样的人,我便不能做英雄,只能做魔头!”


    苏折敛眉:“他们,是那些作恶不法的修仙者?”


    魔尊冷笑:“不,是所有修仙者!”


    “只是我先杀那些作恶不法的,因为他们危害最大,等杀完了他们,再把剩下的那些危害小的也一并宰了!把仙脉一次性断绝,将香火一夜间斩尽。”


    “这,就是‘盗天宗’魔头的行事之道!”


    这一句句心惊肉跳,一字字刻入骨髓,分明是宣战的言语、是群杀的预告!


    看来杀徐云麒一事,是魔尊计划已久的战争前奏。


    一个德高望重、天资卓秉,且并无滥杀不法之举的人死在魔门手中,不仅是画轴山上下震动,整个仙门也必得来一场地震!


    在这种复仇的人心大潮之下,即便仙门没有准备好,也必须迅速开战。


    到时画轴山作为战中先锋,第一个血流成河,剑仙的三大派随之跟上,也得损失惨重,符仙的道观们会被分别围剿狙杀。


    可是魔门呢?


    同时与三大主流仙种开战,难道盗天宗就能全身而退?


    明知是尸山血海也非得启战开杀,这就是魔尊想要的?


    “魔尊对个别不法仙人们的仇恨,我素来是知道的,只是我不知道您竟然憎恨的所有修者。”苏折叹了口气,“可是我听说‘盗天宗’的创派祖师——‘盗天老祖’,也曾经是位仙人元祖……他有教无类,对人妖仙素来平等,这才打下了‘盗天宗’繁盛的基础……”


    “在他隐世遁居后,盗天宗沉寂多年,换了您加入,此宗才重现往日生机……”


    魔尊不耐地挑了挑眉:“弯来绕去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折思忖了几分,终于道:“您当年也曾受过‘盗天老祖’庇佑,如今却要扛着他的门派大旗开启战端,去屠戮整个仙道……这样做真的合适么?”


    魔尊冷笑一声:“你还是不肯无条件地为我杀人,对不对?”


    苏折道:“我并非不能,只是想尽最后一份力。”


    魔尊冷眉一瞥,笑道:“尽力也无用,本尊如今心意已定,若只是妖官苏折说的话,本尊是万万不听的。除非是做好了任务,正式接过位子的苏副宗主与我本尊说话,那本尊说不得会听上几句……”


    苏折无奈道:“行幽……你这不是耍赖么?”


    魔尊听到名字,果然眼神亮堂了许多。


    他忽然指着身旁一只鲛人造型的长烛。


    “你可知这是什么?”


    “是蜡烛。”


    他似颇有兴致地一笑,居然来了一段颇有禅理的话。


    “蜡烛和天灯,有时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蜡烛低一些,只能照得着很小一部分人,而天灯高高升起,就能照的起大半条街道,大半座城。若你真的想改变什么,那就努力站到更高的位置上来,与本尊几乎平起平坐了,你再与本尊说话。”


    “若你一直身在低处,你的话你的心意,又能影响得了大局几分?”


    苏折只是拱了拱手,然后退去。


    他离开时是愁云惨淡的。


    可走时步伐却有些轻快。


    像甩掉了什么无形的锁链一般。


    因为他看似无功而返,其实早已达到了这一行的目的,那就是从魔尊那边确认了他此番的意图,也得到了某种允准。


    这种允准就是——只要苏折成功升任为副宗主,那么他的话魔尊就会听进去,他将能影响大局,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延缓、阻止仙魔两道的战争开端!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得杀了徐云麒。


    可徐云麒究竟该不该杀?能不能杀?


    耳听毕竟为虚,不如去亲自见见才是。


    几日后,静苍山中。


    一位身着烟色道袍的男子,腰间系十余支大小不一的画笔,正带着几个相似打扮的徒弟,在山间迎风作画。


    他的一双眸似夜穹星火,执着画笔的手宛如苍山灵气所聚成的美玉,在他的画轴之上,有千山争秀、万川争艳,更有几十只奇形瑞□□破空而出,有近百只神鸟似要破卷而飞。


    画中灵山汇秀景,笔下意灵而神蕴,小秀处精雕细琢、大开处气势磅礴!


    如此惊心动魄之作,任何人只需看上一眼,便再挪不开眼,似连魂魄都要被吸进去!


    这位身着道袍的画师,不是堂堂画轴山的七居士之一的徐云麒,又是谁?


    此刻他的四个徒弟,功力显然不如他充沛,此番画画,更加着意于花草树木,此时几个人汇聚于一处,正在临摹一种长相特异的巨型奇花,这一片儿花朵便大如孩童,花蕊更是如脸盆大小,花香传递出去后,便陆陆续续有不少奇彩异羽的鸟类,前来停靠在花朵上。


    如此花鸟奇珍,似乎更吸引年轻徒弟的目光。


    徐云麒看着年轻的徒弟,无奈地摇了摇头,搁下画笔,走过去观看,品评了几句画作,忽然瞅见那大花儿上停着的一群鸟,一共十八只,其中有只鸟形如黑色的乌鸦,尾端却带着金色流光的羽毛,乍一看如同黑金缎子成了精,甚是炫美灿烂。


    这只乌鸦还特别与人亲昵,总是飞到四个徒弟的掌中,啄啄他们的掌心,又旋即飞回到巨大的花瓣上,也不变姿势,任由他们作画。


    有个小徒弟顿时笑道:“师尊,这小乌鸦甚是亲人,我们能不能把它带回去养啊?”


    徐云麒却看了看这灵气四溢的小乌鸦,目光陡然深沉起来。


    他慢慢说了一句。


    “你们几个也在此处画得够久了,到远方那棵大槐树下去歇息吧,我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四个徒弟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轻笑欢声着收拾起了画笔和画轴,改到树下去吃点野食了。


    他们走后,徐云麒忽然坐在了其中一个徒弟曾经坐过的椅子上,正对着那仰首摆尾的乌鸦,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得多谢你。”


    一个堂堂的画仙对一个乌鸦这么郑重道谢,看上去是有些好笑和荒谬的。


    可是徐云麒看上去脸色却很严肃。


    肃然到没有一丝面肌像是在作假。


    更离奇的是,那乌鸦竟然也开口说了话。


    “你知道我是谁?还敢谢谢我?”


    这竟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清亮声音。


    “我自然看出你是谁。”徐云麒听了,只淡淡道,“魔尊麾下——‘盗火妖官’苏折,得多谢你在此处等候多时,却没有伤我的徒弟。”


    苏折化身的乌鸦发出了一阵笑:“你的徒弟很可爱,作的画儿也不错。只是可惜,这里很快就不会是风雅之地了……”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其他人是听不明的。


    可徐云麒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你今日是来杀我的,为何还不动手呢?”


    苏折笑了一笑:“可能是因为你的画太好看了吧,我就想看一看,你的人品与性情,是不是也像画这么好看?”


    徐云麒一愣,淡淡一笑道:“杀人之前先品画品人,倒也不算辜负这美景了。”


    他忽的搁下画笔,目光一厉:“那么,你品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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