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雨尽管面容被覆,却也依稀看出毫无人色。
她趔趄着朝后退了步,悬于胸前的七弦琴顺势跌落在地,狼狈的翻了个。
“南、南无君。”
白斟时负手而立,侧影萧索锐利,他淡淡的看着一脸马上要赴死一般的归宁雨,半晌才道:“六年前杀我烟儿,眼下又伤我魔界之人,我看你这伤索性别治了。”
“不是的!”归宁雨惊叫而起,整个人抖得宛如掉落的秋叶,头摇得脖子都快扛不住,“我没有,我没有杀刘新烟,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是遭人暗算的,我的右手被人控制了,不是我要去拨琴的。”
“那又如何?”
归宁雨陡然愣住,呆呆的看着他。
白斟时依旧淡淡的勾着嘴角,话语却令人绝望的好似来自地狱:“放心,该付出代价的一个都逃不了,你是,那个人也一样。”
仿佛一场深冬寒雪飘落,归宁雨自头到脚冻了个透彻。
她愣怔良久后方喃喃出声:“你知道……原来你都知道……”
静了一瞬,她突然双目赤红,状似癫狂的尖叫出声:“你明明知道真相还迫的锦安郡上下无安宁之日不得不迁址于荒原野地,让原本人丁兴旺的苏氏一族日暮穷途,让我背负非议受人指摘无处安身!”
“啪啪啪”白斟时抚掌,笑道:“没想到你们的下场这么精彩,我深感欣慰。”
归宁雨抖如筛子,这次是纯粹被气的,又惧又怒地道:“你如此阴险狡诈,道德败坏,你凭什么受千万人供奉?”
“因为我降福泽于他们,你能吗?”
归宁雨没想到他还能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来,真真是一点羞耻之心都无。
她道:“你罔顾人伦,与自己弟子……”
“唰!”
一根缀满绿叶的树枝突然折断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兜头扫过她的脸,将遮面的白纱瞬间给带走了。
归宁雨倏然一僵,面容扭曲的与白斟时对视。
他眯了眯狭长的眼,一脸平静的道:“本君私以为你这伤有点轻了,烂一张脸不够你长记性的。”
话音刚落,还来不及收起怒容的归宁雨便陡然爆发出尖叫:“啊——!”
整个人抽搐倒地,双手痛苦的抱住脑袋,束起的发髻被瞬间扯乱,双眼因极度的痛苦几乎要暴出眼眶,脖颈上青筋盘绕,整个人转眼间便没了人样。
白斟时仰头看夜风拂过而微微晃动的枝桠,一边抬起右手往归宁雨方向一送,一股纤细的氤氲黑雾自他掌心腾空而起,离弦的箭一般倏地窜入其体内。
归宁雨剧烈一颤,吃力的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脸上恶心可怖的伤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全身。
夜更深了,瘴气愈发浓郁,刘新烟脑门顶地安安静静的依旧晕在边上。
白斟时回身走至她身边,蹲身捞起她的手腕探查一番,随后喝到:“玄吟!”
深沉天际冒出一个黑点,很快朝这边靠近,遮天蔽日的翅膀刮起一阵飓风,庞大的树冠几乎要被拦腰折断,身后拖着长长的黑色尾羽,鹰眼如夺目的黑曜石,散发着幽深的光芒。
它轰然落地后对着白斟时眨了眨眼,头顶竖起的羽冠都服帖的矮了下去,翅膀收回后缓慢行至白斟时身边,似要亲昵的去蹭他肩膀,鹰头刚歪到一半,便被白斟时扫过来的一记冷眼给制止了。
“去把地上的黄衫女子驮背上。”
玄吟爪子刨了刨地,方才走去刘新烟身边,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尖喙里喷出一口气,很是不情愿的把人叼起来扔到了背上。
刘新烟昏的很彻底,如此震天动静也没把她给弄醒。
白斟时淡道:“去玄医谷。”
魔界大致范围内瘴气弥漫气息浑浊,唯有玄医谷得一片清净之地,此处栽满葱郁草药,连带吹过的风都透着一股子沁人的药香。
玄吟自上俯冲而下,身躯庞大收势不住,掀翻了大片长势茂盛的药田。
晕在鹰背上的刘新烟一个翻滚掉了下去,白斟时出手搭了她一把,又把人送回上面。
山间引入的溪水还在机械的“咕咚咕咚”浇灌田埂,人工开凿的池塘里有几尾鲤鱼在昏暗的夜色下来回游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蜿蜒至楼宇处,整座小楼挂满大红灯笼,于寂静中显出一丝喜庆来。
眼前景色颇有江南水乡之貌,于魔界而言着实难得。
白斟时看了一圈,正觉赏心悦目,小楼木门霍然大开,自里冲出一名身段妖娆衣着艳丽的女魔修。
她风风火火的跑至药田间,愣了一瞬后立时哭爹喊娘的嚎了起来:“哪个天杀的毁我药田?让阿牛耕了好半天才插好的秧苗,一下就给我折了大半,纯心找揍来的是不是?!”
由于太过激动,身上的艳红薄纱落了一地都没发现,赤胳膊赤腿的竟也没觉出冷一样。
白斟时抬手轻轻扣了扣高挺的鼻梁:“唔,夜寒露重,着实没怎么看清,谷主莫怪。”
魔界玄医谷谷主——勾毓清双眼一瞪看向来人,紧接着双肩一垮,满脸悲戚的叫道:“我的君上啊,为什么你每次出场都能要我半条命呐?!”
白斟时一指落后一步的玄吟:“怪它!”
“我能怪只鸟去?!”
玄吟脑袋一垂,开始用尖喙梳理自己胸前的黑羽,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勾毓清顶着一张浓墨重彩的脸,苦了半晌后道:“君上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玄医谷不知所为何事?”
“有个小朋友晕倒了,送过来给你看看。”
“……”勾毓清深呼吸几口,烈唇张张合合几次,最后眼一闭,认命的摆手,“走走走,先进里面。”
屋舍内的造景也不似其他魔修的粗制滥造,藤椅桌案,袅袅烟炉,更有山水屏风横档在侧,精细的一如民间官宦之家。
白斟时走至楠木桌旁,上方摆一茶具,内里还有温热的茶水随侍。
他扫了一眼,又走至别处赏析,不多时里屋传出声响,勾毓清很快走了出来。
她快步走至桌旁,拎起茶壶对嘴狂灌几口,随手一抹看向等在一旁的白斟时汇报道:“此女并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可,只是我发现她近日似食用了大量仙门灵丹,于她全阴的体质而言并非好事。”
白斟时挑眉:“我若没记错她所食用的灵丹可改其体质,方便其修仙之用。”
“若是普通阴体确实可如此操作,但此女体质全阴外还以阴煞垫底,毓清冒昧问一句君上,此女不知从何处来?”
白斟时没作答。
勾毓清机灵的也不追问,只是又加了一句:“毓清以为她自鬼域而来。”
白斟时面露意外:“死人?”
“不!”勾毓清摇头,“应称活死人,且魂魄极脆。”
简而言之就是随时会烟消云散,连走轮回的资格都没有。
白斟时长眉下压,不知在思索什么。
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无话,勾毓清只得道:“君上,这都深更半夜了,要么……”
“就把她留这修养吧。”
“抓紧把她送走?”
两人同时说完,彼此对视静默。
白斟时嘴角一弯,负手抓住自金冠下落至腰间的黑纱发绳,在指尖绕了几圈把玩,边道:“放哪里都没有医谷来的放心,另外有个变数也好及时施救,你说可对?”
勾毓清木着脸:“君上抬举了,知津半死不活那次全靠君上入鬼域将魂逮回来,哪里都没君上身边来得踏实。
“哎呀!“白斟时这时懒懒地扭动了下脖子,转眼望向雕花木窗外,顾左右而言他道,”这天怕不是要亮了?折腾了一宿着实有点疲累,勾谷主,本君就先走了,你可要好好看顾着,过几日本君再来拜会。“
话未尽,人已经飘飘然走出门外,转眼便消失于夜色中。
勾毓清“嘶“了一声,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好半晌才忍无可忍地吼道:”过分了啊!明知我这不留外人,还给我塞人!“
魔界四季与民间同步,然而环境差异春天该有的万物复苏繁花似锦是看不到的。
因此刘新烟睁眼前一刻闻到带着芬芳的清新空气时以为自己产生错觉了,她缓慢睁眼,入目高床,头垫软枕,不远处的木窗大开,清新的风便是自此而来。
身上的痛楚已经缓解,只是全身还乏力的厉害。
她缓了好一会才撑床坐起身,皱眉回忆片刻,画面还停在归宁雨发疯要把自己杀了的时候,所以……
她现在不单没死,还离开了茅草屋?虽然可能是暂时的。
刘新烟捂嘴咳了两声,起身走去室外。
最先入目的是一个篱笆小院,铺满绿草,一侧放有石桌石椅,另一侧则是木桌木椅,两相对比很有些不伦不类的意思,门前是一条鹅卵石小道,通向院外的田埂,那里种满了说不出名的绿植。
这是什么地方?
跟印象里的魔界完全不搭边,她难不成已经出来了?
刘新烟脸色微变,活着出来了这事好像不比死在魔界好啊?
正当她费神思考若真出了魔界的话自己又要如何想办法回去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嘈杂声。
“阿牛啊,你今日反正不当值,索性就过来再帮我犁块地,转头送你两瓶修魔液,可以拿去孝敬自己媳妇,这买卖不亏是不是?”
“毓清谷主不是我不帮啊,上次帮你犁完差点掉层皮,我媳妇心疼死了,不准我再另外接活。”
“你媳妇心疼你,你高兴不高兴?”
“那自然是高兴的。”
“那高兴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又能高兴又有修魔液拿,两全其美不是?”
刘新烟走到院门口,扒着篱笆墙往外看,只见不远处的田埂间,一名仅裹着一层血色薄纱的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个传音法器在拼命忽悠。
“好了,就这么敲定咯,半个时辰之内到我这里。”
“可是谷主啊……”
勾毓清突然就烦了,直接威胁:“再废话我就送你媳妇一瓶避子丸,你就别想着一天到晚生小牛了!”
“……”
这么凶残!
刘新烟看的目瞪口呆,还没等她收回脑袋,勾毓清猝然回身看了过来。
两厢对视,刘新烟多少有点窥听别人谈话的尴尬。
不过这点尴尬很快就被打散了,只见勾毓清冲她一招手:“来来来,你过来给我插药苗,昨夜毁我这么一片药田,总要出点劳力补偿一下。”
刘新烟又咳了两声,拖着残破的身子走到她身边,放眼一望四周,果然是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
只是……
刘新烟诚心发问:“大姐,这……”
“嗯?”勾毓清赫然拔高音量,“我有这么老?”
“小姐姐……”刘新烟连忙改口,紧接着问道,“不知昨夜出了何事,我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药田是我毁的?”
不能吧,别说现在半死不活,就算完好无缺的时候她也没这么大能耐。
勾毓清检查着田里还能用的药苗,头也不回的道:“你不知道救你的是谁?”
“还真不知道。”
勾毓清蹲身拿手扒拉了几株:“你可知现任魔君是谁?”
现任……魔君?!
刘新烟愣住,紧接着胸腔一窒,紧张到有点不敢呼吸。
勾毓清转头看她,上下扫了刘新烟一圈,莫名于她突来的局促,不过魔君这庞大的身份砸下来,一时无法接受倒也能理解。
她又起身,说不上是安慰还是同情的拍了下刘新烟的肩,肯定道:“对,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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