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半夜。许缘凡缩在被窝里, 感觉自己的呼吸像拉动抽风箱冒着火星子,思维飘在混沌灼热的空气中荡漾。
只是稍微多喝点酒而已,又是头晕, 又是恶心。
竟然还发烧了。
许缘凡蜷缩着身子侧躺着, 摸摸发烫的额头, 心中悲叹着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饭桌上喝同瓶酒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她难受得跟喝几斤假酒一样。
不过,怎么突然躺到床上了?
漫天浮游的思绪突然一顿。
明明才说了会儿话, 然后就……她来不及想清楚,抵挡不住深深的疲倦, 终于陷入静谧的彻底黑暗里。
翌日。
清亮的晨光一寸寸地爬进房间的窗帘的缝隙, 映醒了床头的人。许缘凡睁开眼, 脑袋空空地盯着天花板,花了好半天才想清楚自己在哪儿。
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她昨晚抢走了裴昭华腕上戴的细环,戴到自己脖子上。
还坐到她的腿上,楚楚可怜地她:“喜欢洋娃娃,为什么不喜欢我?既然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洋娃娃一样。”
……
呵,肯定都是梦。
许缘凡低下头,眼神乱转, 双手用力地搓了把脸。都被明确拒绝过了, 她怎么可能还做出这种令人害臊的事情, 说出那么令人害臊的话。
不可能。
说到底自己还是一个要面子的人。
真是乱做梦了。
在房间里磨磨蹭蹭洗漱完,许缘凡还是没能想起昨晚从走进门到睡着之间的全部。干脆摇一摇脑袋,不再去想了。
她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出房间。
一抬眼,就看见穿着白色绸质吊带睡裙的裴昭华也刚打开房门。
睡裙那种薄薄的布料贴着动人心魄的曼妙曲线, 奶白色的肌肤嫩得晃眼。那双犹带困倦的漂亮眼眸看向她,低哑轻柔地说了句:
“早。”
“不早了吧。”许缘凡忙低下眼, 怕自己的视线没有礼貌。
她心想,乱糟糟的记忆果然是梦。
因为记忆里裴昭华昨晚穿的是烟灰色的穿棉睡衣。那种款式基础的睡衣在裴昭华的衣柜里至少有十件一模一样的。因为舒服好穿。
许缘凡又想,她什么时候开始穿睡裙了?
以前说她的睡衣“灰漆漆像劳改犯的制服”,强烈要求她穿好看点,只被她似笑非笑地用力拧了把脸。
“昨天……”许缘凡沙哑的声音把自己吓一跳,清清嗓子,轻声说,“昨天真的麻烦了。”声音太哑了,她只好用笑容代替应该继续客气的话。
裴昭华似乎怔了怔。
盯着她的眼神里,缓缓透出些许有她看不懂的内容。
气氛忽然就微妙起来。
许缘凡察觉到哪里怪怪的,刚要开口询问。
手机铃响起。
“起床了?昨天那个人来接你的时候在高架上迷路了是吧,真是的,又不是什么野生丛林,开着导航还能迷路。我来接你了,今天要先去把……”
舒坤贤在电话那头说着工作安排。
突然有一种回到梦境似的玄妙呆滞感,许缘凡清晰看见自己撞撞跌跌地趴到裴昭华的膝盖上。
看见自己坐在她腿上撒娇。
如果不是梦……
如果……
许缘凡脸颊一热,电话里的声音愈加朦朦胧胧。
她下意识地望向裴昭华。
不知何时,裴昭华坐在了角落里。
金灿灿的光从整片的落地窗透进来,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光,照着发顶一圈像戴着光环。她身上披了件针织开衫,拿过手边的牛奶,正要拆开。
她淡定吃早餐的样子,闲适自然,没有任何异样。
许缘凡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半天。
目光顺理成章地碰上。
裴昭华吃东西的动作完全没顿,漆黑的眼眸觑她。
仿佛无声在问:怎么了?
她举手投足的平淡,迅速让许缘凡动摇起来。仔细想想,一个脑袋灌铅的人怎么可能记得那么多细节?
果然还是在做梦。
大概是太想跟她发生什么了,所以把臆想当做成现实。
好丢脸。
既不能厚着脸皮继续追求,又做不到潇洒忘记。所以只能喝醉酒偷偷做做梦了吧。
真可怜。
挂掉了舒坤贤的电话。许缘凡眉眼耸搭,朝裴昭华走过去,顺手拿走了裴昭华盘子里的烤吐司。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咔吧咔吧地吃着吐司。
“……”
沉默几秒。
裴昭华冷静指出:“这是我的早饭。”
“哦,”许缘凡停下来,盯着手里还剩几口的烤吐司,老实巴交地问,“要还给你吗?”
裴昭华:“……”
许缘凡微不可查地扬了下唇,继续咔吧咔吧地吃。
裴昭华眉尖微蹙,很快又恢复原先的面无表情,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个没心没肺只知道吃面包的小东西。
昨晚到底是真醉还是借酒发挥?
两个人沉默着。
许缘凡手上的面包还剩最后一小块,舒坤贤已经到了。她于是一大口吞掉,看着自己的经纪人走进来满脸笑容地跟裴昭华打招呼寒暄。
作为一个职业素养很强的经纪人,舒坤贤非常擅长跟圈子里的人打交道。
可是,她对上裴昭华,总莫名感觉两个人之间有种探测不到的神秘冷空气。
虽然对方彬彬有礼。
真奇怪。
把许缘凡接出门,舒坤贤迅速重复交代着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走到电梯前,金灿的门模模糊糊地映着两个人的身影。
“你怎么亲自来接我?”许缘凡问,“不是应该忙着处理棘手的绯闻,不对……不应该叫绯闻了。事情处理好了吗?”
舒坤贤冷笑了下:“他已经没救了。他有个了不起的岳父大人在帮他压热度,硬压。现在网上撤得几乎看不见消息了。”
许缘凡意外:“这样不好吗?”
“好啊,直接退圈了。省我的事情了。”
“为什么?”
“因为他的岳父大人需要隐私。大人物的闺女跟明星结婚就够出格了,现在明星还搞出个大丑闻,肯定得封杀了,他以后只能在家相妻教子了。”
“哦,那你正好不用再管他了。”许缘凡唇边忽然浮现一个小小的笑容,趁机说,“我会好好给你赚钱的!我们一起努力赚很多很多的钱。”
舒坤贤看她一眼,忽然说:“没想到裴昭华会留你在她的套房里过夜。”
“……”
许缘凡小心翼翼地觑着她没吭声,琢磨着什么意思。
她也没再说话。
电梯门刚开,许缘凡突然想起来自己那个巴掌大的斜挎包没在手里。她一个人折回去拿。脚步声被柔软的长绒地毯吞没,长廊静极了,四周的装饰灯散着刚好且固定的亮光,让人分不清时间的亮光。
许缘凡定了定神,敲门的时候不知为何犹豫了几秒。
突然,门从里面打开了。
“吓我一跳。”
裴昭华面容笼罩在背光的阴翳里。她说着吓一跳,语气却清淡。
倒是许缘凡真被吓得退后半步。
“……”
对上裴昭华那双漂亮得吓人的眼眸,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一些细节,一些她坐在她腿上磨蹭撒娇后的画面。
掌心抚过肌肤细腻滚烫的触感,接着是灼热的呼吸。她有整个人融化在她柔软灼热的深吻上的记忆。
如梦似幻的感官复苏。
许缘凡瞬间脸红了。
她可以确信的是,昨晚上两个人真的亲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梦中的臆想。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除了喝醉的难受,毕竟半夜还迷迷糊糊发过烧了,脑子实在不太清楚。
许缘凡,你要快点想起来——
到底是谁主动的?
第 72 章
裴昭华捏着手机, 另一只手拿着许缘凡的包。看见她在门口,直接把包塞到她手里。转过身要进去。
“等等。”许缘凡想也没想地拉住她。
“还有什么事。”
裴昭华低下眼,看向她扯住自己外套衣带的手。
“我……我们昨晚有……”许缘凡停顿一下, 很快调整着更加委婉的措词, 说, “就是那个,我有麻烦到你吗?”
裴昭华唇角一动,似乎笑了下:“不太。”
这含糊两个字和难以捉摸的口吻都是许缘凡没料到的。她只得傻乎乎地盯着裴昭华几秒, 更加坦白地问:“那有发生什么吗?”
许缘凡也没料到自己会问那么直接。
可是既然问了,她梗着脖子继续盯住裴昭华的脸, 想要从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眸里捕捉到真正的答案。
裴昭华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平淡反问道:“什么发生什么?”
“就是昨天晚上……”
“晚上怎么了?”
沉默片刻。
许缘凡无语了好一会儿, 才纳闷道:“这……好像是我在问的。”
裴昭华靠着门框,低头慢条斯理地系好外套松开的腰带,抬眼,对上她那一直傻呆呆、直勾勾的目光,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到底想问什么?现在三流的电视剧都不流行失忆了。”
“是吗,我以为会一直流行呢。”许缘凡胡乱接着话。
她虽然迷茫又混乱,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平常的裴昭华, 根本不会这样绕着圈子说废话。
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她的思考。
不看就知道是舒坤贤。接下来还有耽误不起的行程, 她肯定已经等急了。
“那我走了。”许缘凡不自觉用力地攥紧了下包, 莫名有些心慌地望着她。手摸进口袋,准备接起响不停的电话。
明明是一个气氛诡异又焦急的场面。
可是,两个人默默对视着,周围那些问出口却还没有得到回答的话浮散在周围, 渐渐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好像只有彼此是重要的存在。
最后,裴昭华笑了。
“去忙吧。想起来什么……再告诉我。”
她这么轻轻说着。
许缘凡觉得自己又受到了强烈的蛊惑。她拼命告诉自己冷静, 别去多想了。
忽而静下来的铃声惊醒她。
再不快点下去,真的要惹舒坤贤生气了。
许缘凡深深望了她一眼,捏着包跑去电梯间。迎面打开的电梯门,里面就是竖着眉头怒气冲冲的舒坤贤。
“我刚才说那么半天时间紧急,你根本没在听,对吧——”
许缘凡缩了缩脖子。
她摆出乖乖挨骂的样子,实际没怎么在听经纪人的抱怨和教训。
直到坐进汽车里,她依然皱着眉。
“在想什么呢?”舒坤贤不解道,“你看起来像个不知道怎么切生日蛋糕的小孩。”
许缘凡心大大地跳快了一拍。
侧过头,看着她半天才说:“我一直听不懂比喻句。”
“我问,你在烦恼什么。”
“……”
许缘凡忽然觉得,确实可以请教一下旁观者。她再三思量,在心里打着草稿地把事情改得面目全非才说出来。最后问: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那么反常?”
舒坤贤明显惊讶:“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不是个小狐狸吗?平常总是一副自己懂很多东西的样子,连这都不清楚?”
“……”
许缘凡猛地摇脑袋。
舒坤贤几乎没多思考,轻松回答道:“说明,你的那个朋友趁你喝醉,占了你一个很大的便宜。谁知道你酒醒后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人家不好意思直接说,而且,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装的,只能说让你想想了。”
许缘凡愣住,她回了一下神后,感觉到心跳砰砰作响。
可还不及真的想起什么,车已经停了。
接下来的时间,说是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一点也不夸张。舒坤贤多么有决断的人,直接把许缘凡进组前后的大多数工作都压到了这时候。
练舞和排练的中间,还要参加各种商务活动。
许缘凡累得无力多话,最后甚至开始钦佩起这个魔鬼经纪人,调整日程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亏她真敢排成这样。
某种意义上也是信任她了。
从最后一个团体的活动开始,许缘凡心神不宁起来。
她坐在化妆间里喝了杯过于苦涩的咖啡之后,总是有种胸闷感。多半是休息不好,睡眠不足,□□不耐受了。
刚换好演出服的徐慢慢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马上要进组了吧?”
许缘凡一脸厌世地盯着窗外,叹气:“听说很多奄奄一息的受难者,都是在被救下的那刻松懈后死了。”
“……”
徐慢慢惊讶地转过脸:“什么?什么意思?这孩子怎么了?”
“累了吧。”季令柔低沉又轻柔的声音,“别说话了,让她稍微睡会儿。”
旋即,休息室里安静下来。
许缘凡靠在并不舒服的木椅子上,闭起眼,一下子睡着了。不过,很快就被叫醒去最后的彩排。
正式的彩排昨天已经结束了。
今天只是在正式表演前走一遍流程,再次熟悉熟悉舞台,记住机位。
舞台强烈的光束,少女们戴着自己的耳返,华丽的裙装发出微不可查的沙沙声音,灯如烟花,像嘉年华。
许缘凡感到有点疲倦,背过手不着痕迹地掐手心清醒。
这种疲倦状态下要正式演出了。
但是不太担心。
她认真演过戏才愈加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有舞蹈天赋。小时候高烧去比赛都可以一丝不错地完成表演并拿奖。
跳舞上,她总有不怎么想如何就是可以做到的自如。
换到其他领域才知道自如是天赋。她在演戏上完全没有这种优越,大前辈一条过的戏,她总是做足努力的情况下还得按照导演的指导拍好几条……
许缘凡一边走神想着些有的没的,一边走着最后的彩排流程,顺嘴还回了句什么话。她自己都没意识。
突然,耳返不知道是在强烈震动还是放电,在耳朵里滋滋作响。
被吓到的许缘凡退了两步,一脚踩到了舞台的边沿。
身体失重的瞬间,自己的意识像从空气里抽出凝冻的冰块,无比清晰却只能旁观着往下坠。
以为必摔的下一秒,离她最近的徐慢慢奇迹般伸出手捞出了她。许缘凡下意识抓住她伸出的手臂,借力站稳了。
结果,鞋跟不稳的徐慢慢反倒摔了下去。
“……”
“……”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舞台上的几个人乱作一团。
季令柔最快反应过来,她跳下去后,伸手把徐慢慢腿边灰扑扑的电线拿开,看见她膝盖上渗血的擦伤:“还好吗?”
舞台没有很高,徐慢慢是还算有所准备地摔下去。她缩在地上坐着,很快调整好表情笑:“没事儿,一点事儿都没有,扶我一下,这里有点儿不好起来……”
“对不起。”许缘凡白着脸道歉。
反而让徐慢慢更加担心:“许愿池小朋友,你怎么了?”
许缘凡没吭声,目光紧紧盯着她磕破的膝盖,半晌又跟她道歉。徐慢慢做了个鬼脸说:“好了,不要斤斤计较嘛。”
简单的消毒止血后化妆师出来帮她涂上厚厚的粉底液和遮瑕,确保伤口不影响舞台效果。许缘凡一直看着,也不说话。
最后一场演出就在意外中开始。
耳边出现的是无数次重复过的音乐。轮转的灯光,太过强烈地照着,舞台下的观众面容模糊。歌舞像浓烈的甜酒,极力调动着别人的感情。
每一个转身,每一下的动作都被无数人仔细地看在眼里。显露身材曲线的裙装闪闪烁烁。最后一首节奏澎湃的歌为今天的、今后的团队表演收了尾。
粉丝的尖叫声里,许缘凡依稀看见了有人在抹眼泪。
她心里却始终没什么波动。直到包含告别的完整表演结束,下场后,终于从那种无法言喻的麻木中脱身,第一件事就是望向徐慢慢:
“我送你去医院。”
几个人同时看向徐慢慢。徐慢慢依然站得平稳端正,从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可是,脚踝处明显红肿着。
“这、这是刚才,最后才不小心有点崴到。”徐慢慢有点磕绊地对许缘凡解释。她很快被架着去旁边坐下了。
然而,没有给许缘凡陪同的机会。
紧接着的行程,连多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经纪人一开口,她立刻被队友们劝着出发,继续下一个工作。
一路上,车窗外路过的行人,写着同样匆匆忙忙的同样的面孔,拥挤着过马路,肩膀碰撞到谁的肩膀都不必回头的麻木。
“怎么看上去失魂落魄?最后一场演唱会表现很好。”舒坤贤把眼罩和降噪耳机递过去,“路上睡一会儿吧。”
许缘凡没接,手撑着脑袋低声说:“睡不着。”
什么叫表现很好?
开场前那耳返根本也没有漏电,几乎没有什么刺痛,只是强烈嗡嗡了几下,而她却神经质地倒退了两步,她还把队友推下了舞台。
害得平常被纸片割破手指都会喊半天的徐慢慢,忍着痛完成表演。
许缘凡脑袋始终低垂着,安静沉默。
最后,经不住舒坤贤的劝,她放下座椅闭眼躺了会儿。一路上,身下不时乱晃,感觉像孤身坐着船飘在汪洋无边的大海里。
果然没有睡着。
不过,无论她睡不睡,明天还是正常到来。
工作还是继续。
本来今早的第一场要拍的是裴昭华和许缘凡的对手戏,吻戏。由于是朦朦胧胧的回忆场景,借位完成就可以。
应该是很简单的场景,却因为许缘凡的表演不够,拍了好几条都过不了。
中间,纪沁分着饮料递给工作人员,让大家休息一下。
夏琳月喝了几口茶后,决定让许缘凡待在旁边去酝酿情绪,先用旁边空着的棚,把本来是下午的裴昭华的戏份提上来拍了。
这一段是电影里的高光片段。
秦昭如换装潜入舞厅接近关键人物。剧本上,还有一段差点暴露身份,换了身衣服,骗过了敌人搜查的剧情。不单是一连串紧急关头的逃脱剧情,就连一个简单的换装镜头都是备受期待。
许缘凡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
气质凛然的女军官突然换掉军装,穿了身玲珑有致的旗袍,扮作一个前来看戏的悠闲大小姐。她唇角的笑,眼神里狡黠的光,还混着天真、娇俏,跟白天那个无表情地杀伐果断的女军官完全像两个不同的人。
背后是华丽喧嚣的舞场。
她那么有点歪歪斜斜地坐着,把玩着指上的戒指,分明是个放浪形骸的世家千金。
强烈反差的刺激感,让人根本无法从画面中移开视线。
她起身一手背着,一手伸出邀舞时,唇角扬着优雅又掠夺的坏笑。
以裴昭华为中心的表演,那种勾人的神态与画面让周围的工作人员都沉浸到其中。
无论幕前幕后,没人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
许缘凡盯着裴昭华,心里泛着难以言喻的崇拜,同时还压着淡淡化不开的倦怠。
裴昭华是真正的光芒四射,还是童星时就掩不住熠熠光芒,成年多年后,依旧有无数影迷为了看她在大荧幕上出场的几秒镜头而买一张电影票。γιんυā
可……
没想到自己连那么简单的戏都拍不好。裴昭华和夏琳月是那么厉害又那么要求完美的人,摊上自己这么个废物东西可真倒霉。
如果是更有天赋的人来演,比如李嘉源,一定更配得上她的戏……
许缘凡渐渐感觉到四周的环境是失去了颜色和声音的一片荒芜。自己在做什么,像旁观的局外人似的。
心里有种枯叶悬在枝头等待凋落的宁静。
好像,真的不该当演员的。
虽然跳了大半辈子的舞只是为了讨好裴昭华,但至少她在舞蹈方面,有些天赋。从没有过现在那么强烈的失意。
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自卑感。这一个瞬间,她好像真正长大了。
裴昭华的戏果不其然一条过了。
夏琳月要求再保一条,很快拍完。
裴昭华的目光立刻转向人群。然后,朝着不远处的角落里走去。
“待在墙角干什么?”她问许缘凡。
“面壁思过。”
“……”
裴昭华刚想取笑,却发觉她并不是玩笑话的样子。
“怎么了?”
“入不了戏。”
“为什么入不了戏。”
“可能是,你的存在感太强了。”许缘凡头也不抬,目光始终看着角落,非常冷静地分析现在的状态,“你的戏好到完全吃掉了我的表演。”
“我不能带着你入戏吗?”
“好像不行。按照我自己的观察,大致上有两类演员。第一类主要靠领悟和积攒下的经验形成特殊的直觉,在表演里可以随意捏出需要的感情。”
许缘凡是想请教的语气。
裴昭华安静听着。
“还有一类,只能把自己有过的情绪代入角色去发挥。我是后面那类……”
听到这,裴昭华忽然蹙眉。
多少年的朝夕相伴,让她对这个小姑娘说出来的话总能直接猜到七八成剩下的。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现在不能让你代入角色?”
“对。”许缘凡扬起脸,看向她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纯粹好奇地问这个大前辈:“因为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喜欢了,就没法被带进去?”
裴昭华:“……”
不知为何,裴昭华心里沉了一下。
不知不觉她的脸色阴下来。没说话,只是更近一步打量着她长睫下那双倦怠的眼睛。
“……”
两个人安静对视着。
为什么?
她没问出口,只是用一种许缘凡始终读不懂的眼神凝视着她。
沉默了一会儿。
“入不了戏,是么。”
裴昭华眼神里压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烦躁感。
“……”
她忽然抬手,撩起许缘凡耳边的一缕长发,说:“这场戏之所以借位,因为夏琳月知道我一直拒绝拍所有非必要的亲热戏。”
手指往下,指腹又轻轻触碰到她的脸颊。微凉,又痒痒的,奇迹般地打断了许缘凡的思虑沉沉。
裴昭华就这样抚摸过她的脸颊,用一种几乎辨不清蛊惑还是冷静的语气低下来说:“为了你,也不是不可以真亲。”
前一秒的许缘凡还是疲倦又绝望,为自己的表演糟心,更为马上要开拍却迟迟进入不了戏的现状焦躁。
此刻却被她那种直勾勾的陌生眼神,弄得完全愣住。连话都反应了半晌。
裴昭华凑近她耳旁,又说:
“蛮蛮,下一条再不过,我们不借位了。”
第 73 章
“……”
许缘凡呆愣愣, 望着裴昭华,始终有种感受不清楚的虚幻感。
“几天没好好睡觉了?”
指腹轻轻蹭过她眼下的淡淡阴影。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许缘凡挪开她的手,讷讷地说:“要是妆蹭花了……夏姐等等还要过来给我补。”
裴昭华不说话了, 微拧眉望着她。
最后语气挺平静地说了句:“等下没你的戏了。”
“什么?”
夏琳月已经在喊人了。
裴昭华转身走去。周围忽而静得出奇, 连枯叶被风扫到角落的声音都清晰可听。许缘凡纳闷地跟在她后面。
她刚走过去, 就被夏琳月笑眯眯地召去说:
“今天临时调的戏多,你的戏得明天了。今天先回酒店休息吧。”
“……”
可能被她的大前辈照顾了,也可能是被嫌弃了。奇怪的是, 许缘凡依旧没有什么心情波动。她坐在车子里,麻木地看着外面那些进入眼帘又快快消失的景象。
半晌, 长长叹了口气。
“不应该给你见缝插针接那么多行程的。”沉默一路的舒坤贤忽然开口, “这事怪我。而且夏琳月也真的要求高, 别的哪个剧组都不至于这样。”
“哦,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我现在是真的有点困了。”
许缘凡完全不想听见她抱歉。
塞满工作是自己的意愿,要听经纪人的道歉简直比责骂更令她难受。
洗完澡扑到床上,反而清醒很多。她发消息问徐慢慢现在的情况,很快收到回复。徐慢慢给她发了一张那种奶茶的自拍,背景是医院。照片是之前等待面诊的时候拍的。
还给她拍清楚了单子上的医生诊断。只是轻微扭伤。
许缘凡松口气,压在心里的东西总算消失掉一些。
她再次道歉。
徐慢慢:[你再这样大惊小怪我生气了。]
……
徐慢慢:[你看我手里的奶茶!这家的奶茶真的真的超级好喝, 店在医院的附近一条很偏的小弄堂, 很小的店, 如果没有就近去这家医院肯定没法正好路过。如果没有你的一不小心,我这辈子都喝不到那么好喝的奶茶!]
徐慢慢:[什么时候拍完戏回来找我,我请你喝!]
许缘凡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不然为什么看着这小傻瓜发来的消息, 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她回了个“好”字后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拉高被子盖住脸。在一丝声音都没有的环境里,睡意终于拽着她的意识坠入黑暗。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这家日式酒店, 套房的风格也很日式,淡灰的高密度垂地窗帘,原木色的家具,入眼都是饱和度很低的暖色。睁开眼的几秒她还以为自己睡在谁的家里。
许缘凡完全是饿醒的。
她难得发懒,躺在被窝里不想起来。忍着饿一直玩手机,把几个软件来回点开又关掉,最后刷起了微博。首页全是各种类型的宣传广告。
半晌,她无聊地关掉。
忽然听见房卡刷开门的声音。能刷开她房间的,还能有谁。
许缘凡下意识把手机熄屏后缩回被窝。
房间门打开,裴昭华站在门口道:“醒了就起来吃饭。”
“……”
“……”
安静好一会儿。
许缘凡没等到她走,反而还听见了关门和进来的脚步声。她又忍耐了会儿,还是不得不装作刚醒的样子,翻过身抬手揉眼睛说:
“唔……本来还没有睡醒,是被你进来吵醒的。”
裴昭华:“我看见你微博上线了。”
“……”
“现在有些软件可以监视微博上粉丝多的人,实时提醒谁谁上线了。”裴昭华在她床边坐下,问,“你不知道吗。”
许缘凡目瞪口呆。她当然知道这种功能,只是没想过裴昭华这个连微博都没有的人竟然还知道——而且竟然还用?!
裴昭华唇角动了下,有点要笑的意思,轻声问:
“怎么睡醒了还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许缘凡:“……”
她没吭声。
“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把自己累成这样。”
裴昭华询问的时候没有什么情绪。这让许缘凡心底意外了下。如果是以前,她这么问的同时肯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并且眉毛蹙着,会是明显不悦的语气。
总跟家长似的等着她或真或假的解释、撒娇和道歉。
现在,隐约不同了。
她像只是一个普通朋友、或是同事的随口询问。
许缘凡说不清自己是不习惯的别扭,还是轻松很多了。
于是,她也平静着说:“舒姐这几年不太顺利,她手里能派的上用场的艺人没准只剩我了。所以我求她多给我接点工作,我很想跟她一起努力……试一试我们能不能一起站得再高一点。”
听着,裴昭华过了好一阵子才说话:
“你就那么喜欢她。”
又是听不出语气的话。许缘凡掂量着,思忖几秒才轻轻“嗯”了声。
“那我呢。”她像要确认什么。
“……”
许缘凡心里想,明确自己不喜欢她之后,应该很轻松了吧。
可能现在还有点别扭,等到过年,再过年……没准裴昭华就觉得她这个小姑娘的青春期乱想完全结束了。
没准再过很多年,她还有机会搬回那个家。
没准……还有可能,自己以后能够真心地叫她一声姐姐。许缘凡在异常宁静的情绪下,依然察觉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撕扯着。
躺在昏暗又安静的床上,许缘凡的记忆忽然错乱切换到那个喝醉又生病的夜晚。
她好像看见一个片段。
看见自己因撒娇没成功而委屈到含泪。裴昭华脸上的神情那样难测。接着,被她挑起下巴,低眉敛目。
吻落在她的唇角。
“……”
许缘凡怔怔的。
可能是光线太暗,让人觉得莫名回不过神,她盯看着裴昭华的脸突然玩笑般地回答了句:“不知道。要不然你……亲我一下试试。”
话脱口,她忽而感到一阵无能为力的锥心。
脸色也因后悔而沉下来。
事到如今竟然又在说这种话了……
许缘凡,你是多不吃教训。
沉默了几秒。
光线昏暗的卧室里,许缘凡觉得她应该要起身走了的时候。
裴昭华却只静静地望着她。然后,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抬放到自己的唇边,就这么吻着她的手背。
目光始终凝视她的脸庞。
“……”
第 74 章
手背肌肤清晰传来的柔软温热, 让躺在被窝里还有点糊涂的许缘凡彻底清醒了。
她动弹不得,注意力全在被吻的地方。
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抽回手。
“你……”
她同时偏脸, 躲开裴昭华的目光。
那种说不清为何, 总让她心脏不受控制砰砰乱跳的目光。
“你干嘛这样。”许缘凡再开口, 嗓音已经有点哑了。勉强装作淡定地撑着床坐起来,平复着被突如其来的反常弄得极乱的心跳。
“你要求的。”裴昭华说这四个字的语气竟有些无辜意味。
话落,脸庞又凑近一些, 似乎要探清楚她眼底的神情。
“生气了?”
她问这话时,许缘凡蹙眉盯着她又问:“什么意思?”
裴昭华观察着她的表情:“为什么一脸警惕起来的样子。你想我怎么做。”
沉默片刻。
“你现在是在跟我表白吗?我应该是误会了但谁让你言辞模糊所以才让人有……”许缘凡心慌意乱下语无伦次起来。
裴昭华忽然用了些力地握住手。
打断她的话:
“蛮蛮, 我在表白。”
刹那间, 周围好像什么声音都消失了。许缘凡没忍住地掐了下自己的脸, 眼睛瞪着裴昭华,憋了几秒后非常不可思议地问:
“就为了帮我入戏?”
裴昭华:“……”
生平第一次告白,没想到被那么反问。
窗外,又大又亮的月亮正好浮到白墙与窗帘之间,仿佛月亮都在探头看热闹。裴昭华走过去,唰一下把那道缝隙完全合上。
她背过身,脸庞笼在阴影噎埖里看不真切。
“蛮蛮, 你不相信我吗。”
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许缘凡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出于怀恨于心的报复心理。应该只是太突然, 脑海内一下子消化不了。
她说:“好, 那我考虑一下。”
格外冷酷的语气。
裴昭华:“……”
她脸上怔怔的表情,让许缘凡心跳越来越快。喉咙滑动,这才察觉到自己很渴。
“我去倒杯水。”
说着,像逃离火场般, 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别走。”
裴昭华在背后抱住了她。
很松的拥抱,却带着魔法般一下子将许缘凡定在原地。她甚至放慢了呼吸, 仿佛自己只要发出一点点声音,都会将这梦境打破。
片刻的安静后。
“那晚你哭了。”
“……什么?”
“你喝醉的那天晚上。你抱住我,哭得……很伤心。”
裴昭华声音很轻。
从很早开始,很久以来,裴昭华都是负责决策和承担的人。长辈也好,弟弟也好,全都让她差遣和安排着,才把早应该四分五裂的家庭维持得平淡而普通。
蛮蛮,这个女孩是她接过来的又一个小负担、一个乖巧的小累赘。
却也是唯一一个她自己选择的家人。
当然要给这个小姑娘安排好路,想让她得到世界上最珍贵最值得的一切东西。无忧无虑的青春里凭借自身努力获得的荣耀、长大后体面而满足的工作……最后,是幸福完整的家庭。
可能,早在裴昭华本人没意识到前,心底就清楚许缘凡对她的喜欢有点过了头。
只是她一直在控制,有意无意把小姑娘划在绝对安全的格子里。
直到,格子完全失效了。
那天晚上……
她在接吻后哭得那么伤心的表情,让裴昭华整夜未眠。望着窗外的星月转换到朝阳的那个清晨,她忽然,也想试一试,把自己从“姐姐”的格子里放出来。
“……”
对她的话完全没印象的许缘凡转过身,想多问几句,却被她稍微用力些地搂住。
“让我再抱一会儿。” 裴昭华声音轻轻的,是那种柔美的请求声线。
许缘凡立刻动不了了。
半晌,裴昭华低头凑近她的脸。
许缘凡转过脸,就被吻了。脑海内来不及生出任何怀疑,强烈的心跳分分钟提醒着她这是真实的,与曾经无数次的幻想不同。
她几乎没有犹豫,下意识地迎着她的吻。
到最后,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终于分开了。
裴昭华端详着她绯红的脸,察觉到她垂下眼睑不敢对视的目光,忍不住笑了:“蛮蛮,看着我。”
许缘凡抬起脸,平复着微微的喘。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说呢。”
沉默一会儿,许缘凡忽然背过双手,仰脸依然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里带些不怀好意地问:“如果我以后心甘情愿地叫你姐,你还能拿我当亲妹妹吗?”
有点挑衅似的。
没得到回答。
沉默半晌,只看见裴昭华微眯了下眼眸,忍了又忍,轻下声喃喃骂她:
“小变态。”
“……”
许缘凡唇角上扬,紧绷着的表情彻底融化了,下一秒就伸出手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嘴唇贴了过去。
那么多年的暗恋岁月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堂堂正正地拥吻自己的心上人。
别的所有都不再重要。
小姑娘柔软曼妙的身躯紧贴过来,被她迎着,不知不觉中,裴昭华越攻越深。白皙修长的指尖没入她一头黑发里。不知不觉中,两个人跌到床上。
解开两颗纽扣后,裴昭华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我是来叫你去吃饭的。”
许缘凡脸颊滚烫地躺着,一颗心蠢蠢欲动着,哪里还有心情去吃什么饭。
“我不饿。”
当精神不再紧绷,言语唤醒了饥饿的意识,话落,肚子几乎立刻就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
裴昭华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半晌,唇角弯了下,说:“那可能是我饿了。”把她睡衣的纽扣重新扣上,“去穿个外套。”
就这样,被带到了餐厅里。许缘凡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点完餐后拿起旁边的方巾,低头叠成玫瑰花,放到盘子里默默地推给裴昭华。
裴昭华笑着问:“哪里学的?”
“学校里老师教的,他说如果有约会,可以这样子讨好喜欢的女生。本来只叫男生学,我说女生也有喜欢的女生,老师就笑了下说我是对的,让我们都学一下。
“你直接对老师这么说?”
裴昭华微蹙眉,想着她当时还那么小的年纪。
“嗯,”许缘凡察言观色,解释说,“我们学校环境很好,大家早就知道这些。老师都说过恋爱不必是两性,两人就可以。”
学校还会定期举办舞会之类的活动,大巴车把别的学校的学生接过来联谊,一对又一对的情侣,同性恋异性恋都是自然。上床要戴套是常识。
当然,这些事情都跟许缘凡没关系。
别人热热闹闹享受青春的时候,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刻苦学习。就只为了给裴昭华看最漂亮的成绩单。
服务员很快端上餐饭。
吃面的时候,许缘凡琢磨着,两个人之间不单是年龄,从小的生长环境和教育背景也截然不同,所以自己绝对不能把事情想当然了。
又想,刚才在房间里气氛那么好,无论怎么想都应该继续做下去吧……
为什么没有呢……
当然,她也不是满脑子都是那种事。
只是怕裴昭华还是不能完全接受……不过,只要能在一起,就算永远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
许缘凡思虑沉重地鼓动腮帮子,飞快地抬起眼,瞥了眼对面的裴昭华。
忽然,一个想法进入脑海。
像裴昭华这样保守多年的人,怎么会知道同性之间要如何进行……又不像她那样有充分的“知识储备”,所以还得……
这事不能现在想,不然就没法好好吃饭了。
许缘凡抿住微翘起的唇角。
回过神,才发现裴昭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
她双手交叠,抵下巴,饶有兴趣地观察她。
“……”
“干什么?”许缘凡有点吓一跳,讷讷问,“我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
“不,”裴昭华唇边浮现笑意,“在猜你在想什么,脸上的笑容那么神秘莫测。”
可能是心虚,许缘凡闻言直接呛到了,端起杯子赶紧喝了几口水,一本正经道:“哪儿有神秘莫测。我只是觉得这个饭很好吃。”
裴昭华没吭声,依旧观察着她。
许缘凡不由挺了下背脊,以眼还眼地瞪她。
“……”
裴昭华低头笑了。
回到房间,时间还不算晚。一盏台灯照着剧本上早被圈圈点点到模糊的字。
从未拜托过别人那么认真地对戏。
曾经听表演老师无数次强调,在面前是摄像师背后是绿幕的环境下想象自己在剧本里的场景,快速入戏是演员是基本功。许缘凡看向近在咫尺的脸,脑海里努力地计算着应该怎样接。
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只能看见灯光映着她柔亮的长发,望向自己的瞳仁也映着光,含情凝睇,却又深不可测。自己一下子思绪全无,只是对视着。
接着,被裴昭华抚摸一下脸颊:“这种眼神很好。能看见人物内心反应的厚度和温度,很有味道的演绎。进步真快。”
“……”
回过神的许缘凡不动如山,内心却震惊了,什么表演?她刚刚只是纯粹盯着裴昭华的脸走神了……脑子都没在动,很有味道?
她也不敢说话,喉头滑动,支支吾吾带过这个话题:“那、那就好。”
“怎么突然脸那么红。”
“晒的。”神游着,不假思索的回答。
“大晚上?”
看着她取笑的模样,许缘凡沉默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回答:“……唔。”
裴昭华眼睛里的笑意愈浓,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许缘凡却先一步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吻了过去。像焦急的小狗似的,轻柔又渴求,一次次地深吻着。
她还未从绵软软的吻里回神,不知道自己无意识地脱掉了裴昭华的外套。
手从衣服下摆,触碰到细腻肌肤。
刚有些异样的热切烧起,被推开了。
“时间不早了。”裴昭华看起来很平静,除了泛红的耳朵。
“怎么不早?”
裴昭华有点用力地捏了下她的脸,语气带些教训,“你要回去了。明天再表现不好,夏琳月该放开骂人了。”
“……”
许缘凡不说话了。一句话就说中要害。
她只能拿起自己的剧本。
裴昭华伸手,把依旧停在原地的许缘凡转过去:“去吧,早点休息。”
“那么喜欢赶人……”许缘凡喃喃着,“你怎么不来我的签售会,就待在旁边拿个钟数着秒,专门赶人。”
第 75 章
隔天, 清晨的拍摄异常顺利,昨天被夏琳月反复磨的几个细节都顺利通过。上午的戏份,竟然比预计早了一个小时结束。
夏琳月摘下帽子随手扇风, 一边把自己的刘海扇得乱七八糟, 一边把视线投向许缘凡, 笑问:“昨天晚上睡得好?今天小宇宙爆发了。”
许缘凡含糊应着,抬起手背贴了贴脸,目光转动在人群里寻找裴昭华的身影。由于昨天的调整, 接下来已经没有她的戏了。
可裴昭华没先走。
她端着一杯咖啡喝着,也不去吃饭, 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目不转睛的看戏。
“……”
这种被大前辈的目光审视的感觉太不安了。许缘凡悄悄溜达过去, 压低声音紧张地问:“什么问题?”
“谁?”
她见裴昭华挑眉一笑, 就知道她心里憋着坏准备逗人了。碍于片场人多眼杂,许缘凡没敢抱怨什么,乖乖巧巧低声请教问:“当然是我。我的表演有什么问题吗?”
“要说的话……”
话顿了一顿,裴昭华转身走了。
就那么把半句没头没尾的话扔在空中。
许缘凡心里抓狂,不由追过去,紧跟在她身后。
“然后呢?”
“什么然后。”
裴昭华从纪沁手里接过车钥匙,看了眼四周无人, 直接握住许缘凡的手腕把她带到车前。
“干什么?”许缘凡下意识顺从地跟进去。
车门一关。
密闭的空间只剩下两个人, 她心里一咯噔。
提心吊胆地问:“我的演技已经差到得躲起来才能说的程度吗?”
“……”
裴昭华愣了一秒钟, 然后低头笑了。
半晌,还忍不住笑的同时,有点感叹:“你还真是一到片场,满脑子除了演戏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当然了, 我又没有想其他事情的余裕。”
察觉裴昭华话里的取笑,许缘凡有点恼了, 想着,又不是谁都跟她一样天才程度那么高,上一秒还在发呆走神听不怎么听讲戏,下一秒正式拍摄让夏琳月大呼完美。
自己这样天资普通的小演员,要把那点工作做好得把全身的能量都调动起来拼命。拿到剧本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废寝忘食才觉得勉强可以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再努力也比不上你的百分之一,可如果还不努力,只能羞愧到投河自尽了。”
“为什么要那么沮丧,”裴昭华有点意外,“你是个有天赋的演员。”
许缘凡不以为然:“你又捉弄我。”
“我捉弄你?”
“嗯。”
“记得你小时候学跳舞,你的老师不过是说有个小姑娘比你还厉害,你就气得再也不肯跳芭蕾了。多傲气,嚣张到不讲道理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妄自菲薄了。”
确实有过这么个事情。
那时候的许缘凡太小了,忘了当初是怎么想的,可能太要强了输不起,或许心底也有借机发脾气博取关心和陪伴的成分。
谁知道,她说再也不学,就真的没人逼她继续了。
听说有天赋的小朋友哪怕哭着喊着不想学的东西一旦真放弃,会浑身难受,很快又要重新捡回来。如果这个说法成立,许缘凡就不算有舞蹈天赋了,毕竟她两次抛弃跳舞,两次都轻而易举、干净利落……头也不回。
现在,如果没有特定的场合或特殊的氛围,许缘凡甚至都不太能想起来自己之前练过那么多年的舞蹈。
裴昭华又说:“夏琳月虽然肆意妄为、脾气大又喜欢骂人,但她在专业上的实力是毫无疑问的顶尖,你可以完全相信她的判断。”
她那么认真说着。
许缘凡却走神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跟她挤在一个座位上。
根本没有其他人,座位明明很空。裴昭华却从开始的并排懒坐,慢慢靠到她身上,现在几乎直接要把她压在车门上了。
“你……”
许缘凡一下子从工作状态回到日常状态,脸红起来。怀疑着,这应该不是自己主动贴的啊?可她怎么会离自己那么近。
裴昭华靠住她的肩膀,笑了声说:“而且我也觉得你进步很快啊,是个有潜力的后辈。在圈子里待了那么多年,我的判断多数是准的。”
“真的?那你说这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许缘凡语气充满质疑。
总觉得她此刻笑盈盈的模样像宠溺又像逗弄,不说恭维,也难客观。反正不能当真话听。
“好吧。”裴昭华端正表情,重新用教导主任般严肃的口吻,低沉又清晰地说,“你是个很有潜力的小姑娘,不要妄自菲薄。”
她轻轻握住她的手。
很奇怪,只是这种程度的触碰,就让许缘凡不好意思起来。明知道车窗全部贴着单向膜,从外面看是乌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
可她还是紧张得不行,心跳异常。
裴昭华愈加靠近她,低头欲吻,却被许缘凡躲开了。
她小幅度地摇摇脑袋,几乎分不清是在示意拒绝还是说服自己。裴昭华一只手捏住她的脸,力气不重,但足够把她脸捏得变形。
“看着我,蛮蛮。”
“……”
真受不了她这种轻柔的语气。
许缘凡扑扇着长睫,飞快瞥她一眼,努力稳住乱跳的心不受到蛊惑,冷静地道:“我们不能两个人一直待在车子里,别人背地里肯定会议论。”
“你都不肯看我。”
裴昭华牵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若有似无地吻了吻。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神里有微妙的柔软笑意,“还说喜欢我。”
“……”
许缘凡抿唇,忍着那种微微触电的酥痒感觉,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她自己贴过来,明晃晃在勾引人,可近在咫尺这张漂亮过头的脸,还是那么端庄清纯,一副半点坏心眼也没有的样子。
到头来只好怪自己心不静,动不动就脸红。
盘旋在两个人之间的沉默空气,像浮游着丝丝甜腻气息。
许缘凡说不出话,裴昭华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半晌,她唇角弯了下。
一个原本只在她身边乖乖长大的小姑娘,突然进入她的领域,变成跟她演对手戏的搭档,那种待在片场捧着剧本反复研读、推敲打磨演技的模样……实在是,陌生又可爱,让人很想逗逗她。
想看她到底能不能在片场心无旁骛彻底无视自己。
想扰乱她,想看她入戏又出戏的神情变化。
裴昭华早就想那么做了。
刚好这个剧本里的秦昭如也总是故意找机会惹南源……就当帮她入戏了。如此理由正当。
许缘凡抬起脸,正对上她眼神里的那种光彩,忽然捕捉到什么。
“你不会是觉得我认真演戏的样子很新奇,所以故意跟我捣乱一下,想试试我会不会分心吧?”
“……”
“……”
“怎么能这么说。”裴昭华微偏了一下脑袋,想表示委屈,却没忍住唇角的笑意,“明明在帮你培养戏感。”
天光越来越亮,透过玻璃也能感觉到暖洋洋的温度。周围偶尔有人路过,有轻微交谈声。车子里还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安静,舒适。
“坏蛋。”许缘凡往后靠,懒洋洋地窝在车座里,望向她的眼神充斥着看透和谴责:“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你也经常欺负我吧?所以那时候收到你给我买的丑娃娃,才会委屈地躲在被子里哭。”
猝不及防翻旧账。裴昭华先谨慎地回忆了下,可关于欺负,一下子只能想起亲弟弟的无数声泪俱下的控诉。她不由微微坐直身子,低下声:“哪儿有。”
许缘凡不说话了。
她保持着严肃。
过片刻,看见裴昭华几乎开始心虚的眼神,终于憋不住了,扑过去紧紧抱住她的腰:“嗯,没有。”
脸贴在她软软的怀里,一边觉得天底下果然只有裴昭华是重要的存在,一边冷酷无情道:“但是姐姐,在外面,特别在片场,就算没有人,我们也不可以有什么亲密动作。绝对不可以。”
“但你可以像这样抱我。”裴昭华语气冷静,指出她的双重标准。
“嗯,我可以。”
“……”
裴昭华低头看她,她迎着光,柔软的发顶一圈亮,有种小动物的毛茸茸质感。
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怎样算亲密动作,像这样……可以么?”
“不可以。”
沉默几秒。
许缘凡头顶传来若有似无的冷哼。她正要说什么,却被裴昭华攥住下巴,俯身吻了下她的唇角。
“这样呢?”
“……”
许缘凡心又跳快了。
手背过去搭车门,不给她继续捉弄自己的机会,说:“不可以,姐姐,总之我们装作不熟就好了!”
话落,她跳下车夹着尾巴逃命。
裴昭华目送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有点想笑,心中忽然有烟瘾,转身在车子里随便翻了翻,果然什么也没有。以前因为拍摄需要,学着抽了一阵子,隐约有瘾后戒了,时隔多年,又拿到一个抽烟的角色。
抽烟,戒烟……
她的人生总是重复着这些,入戏,出戏。
幼年出道,一路以来被冠以天才之名,好像对着镜头总能轻轻松松地做到正确的演绎。其实不止于天资,她对角色的塑造也有投入相当的努力,这种努力总是悄无声息地游在日常生活里。
从接到某一个角色开始,全身心沉浸,观察花花草草的同时都在揣摩人物视角。
她如果饰演警察,就会在那段时间里真心认为自己当过警察。
别的角色亦然。
所以,裴昭华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割裂在一个个不同的角色之间。
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所有的情绪逐渐变得很淡、很淡。后来……才出现一抹稚嫩的生机勃勃。使她混乱困惑,又让她清晰明澈。
她看向远处湛蓝的天和棉白的云。明明是日复一日的普通景象,为什么感觉美得那么不可思议、近乎奇迹。
第 76 章
晨曦若隐若现时, 一个穿着男装的少女跪倒在江离丛中,刨开泥土,把自己的木做的书包连同里面的书信一起埋起来。决心放弃这份感情, 又实在不舍得完全销毁掉她们之间仅有的物件。
只能这样埋葬。
少女低着头, 无表情的脸孔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浑身阴郁, 眼泪像水珠般掉落,在清冷日光下半跪着的样子,像块灰色的碑, 单薄沉默。
周围几个摄像机围着她。
许缘凡感觉自己哭了很久,又冷又寂寞。又像只过去了几秒钟似的, 就听见了夏琳月喊过的声音。
对她, 这是极其罕见的一条通过。
许缘凡愣了会儿。旁边路过的纪沁把她扶起来说:“擦擦脸, 去喝点水休息吧。”
“……”
许缘凡乖巧地点头,面上却还呆呆的。
胸腔有一股气在翻腾,那种专注到几乎走神的状态,在刚才那一段分不清具体时间的短短片刻,好像根本不在演戏,而是她在作为“南源”活着。
许缘凡一直保持着沉默。
她拿了瓶水,独自找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坐着。看见不远处的裴昭华招手让她过去, 立刻低头, 假装没看见。
心情还沉浸在刚才那种玄妙的悲伤里, 脑袋也晕乎乎的。
又过了一阵子。
“你姐姐让我拿给你。”纪沁递给她一盒芒果果汁,在她身旁坐下:“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不开心,刚才导演不是夸你了。”
“没不开心,我在琢磨演戏的事情……”
许缘凡接过饮料, 边拆吸管,边看着远处站在树底下跟助理说话的裴昭华。
灯光布置没那么快, 候场总是要一会儿时间,在这段空隙里很多演员都会捧着剧本、提前酝酿情绪。裴昭华却双手空空,只是休息。
“为什么裴老师演戏的时候,连声音都跟平常不一样?”
“你自己去问。”
“她以前采访里说过,会刻意找出一个适合角色的说话语气。她明明没有专门学过,居然毫不费力做到那么难的事情,怎么做到的?”
“……”
“天才吧。”
纪沁嫌弃地看她一眼:“你怎么还自问自答式吹捧。”
今天的戏是学生时代的场景,所以许缘凡穿着蓝衣黑裙的学生裙装,跟她演同学的裴昭华也是同样的衣着。做完造型后,甚至都不用精心打光,在日光下的裴昭华就很像一个淡漠的少女。
树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因此看不太清她的面容。可远观一个模糊朦胧的挺拔身姿,就有种风姿绰约的味道。
许缘凡又叹了口气:“才华就算了,还长着那么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你这话像……”纪沁琢磨一下她的用词,“裴昭华超话的小主持。”
许缘凡抿唇笑笑。
她喝光饮料,起身凑过去看布光。
就这几天功夫,许缘凡竟然奇迹般地跟夏琳月混熟了。夏琳月在工作中孤狼般冷酷无情,却又有孩子般天真热情一面,听说许缘凡对导演的工作有兴趣后,偶尔会揪住她谈镜头。
还会讲一些学校里绝对听不到的知识,比方说什么时候用防走光反而更能营造□□效果,怎么布光看起来更色气。
许缘凡开始还认真听着,半天终于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么多,那种片子的拍摄注意事项?”
“你不是说想拍色情片?我自己虽然没直接导过,但我有同学是资历很高的色情片导演,我研究过。”
“……”
许缘凡愣住,恍然想起不久前对她说的话,顿时深呼吸道:
“我说,以后自己想导个B级片试试,B级片只是指小成本小制作的电影!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
竟然故意片面理解为她想当色情片导演。
“什么嘛,”夏琳月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失望,叹了口气,“本来还觉得你的梦想挺有意思……”
周围听见这对话的人全都在哈哈大笑。
许缘凡忿忿不平,委屈地抬头,下意识往裴昭华的方向看。
没想到裴昭华也在笑。
“……”
许缘凡磨牙,悄悄瞪了眼她。
跟她视线对上,裴昭华依然笑容不减,还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这种目光,就算不是嘲笑,也会让人联想到这种意思。
许缘凡脸更加沉下来。
很快继续拍摄。
今天的拍摄不忙,吃过晚饭收工后也才七点半。许缘凡本来想在工作期间尽量躲着点裴昭华,可是一整天的工作后,浑身疲劳,就很难抵挡住心底冒出来的思念。
浴室的热气蒸上脸,似淡淡的酒,情绪如春日暖阳融化湖冰。
又想起上午,裴昭华竟然跟夏琳月一起嘲笑她的导演梦。
决定去找她算账。
“……”
墙壁上的时钟指向十点。外面的暖色灯火像人类自制的星星,彻夜不息地照亮赶夜人的路。
许缘凡从纪沁那儿拿到房卡,屏息刷开房门。
室内漆黑一片,静得简直像在真空地带。
才这个点,难不成已经睡了?
她还在犹豫,猝不及防被人攥住手腕拉了进去。
背后的房门应声锁上。
许缘凡吓一大跳,幸好在黑暗里闻到熟悉的极淡的香。
“我就猜差不多这个时间。”裴昭华低头看了眼手表,抬起脸,有点得意地睨着她。这才打开了壁灯。
“……”
房间里窗帘紧拉,原本连半盏灯都没有开。许缘凡一边平复着进门就被吓一跳的心,一边又为她的幼稚想笑。
她板起脸,装着严肃批评道:“无聊。”
裴昭华笑眼看她,“嗯。”
那双漂亮得过分的上挑眼眸盯着她。许缘凡跟她对视几秒,不用说话,心跳就自顾自加速。身子不由往前,想抱住她。
但裴昭华背着手,往后退一步,避开了她。
小小的动作。许缘凡抬起脸困惑地看着她,又往前,又被拉开了距离。
连衣角都没让她碰到。
身子还挪开了一段距离。
“你躲什么,你还生气吗?”
“嗯。”
“为什么?我不就是导演一喊卡就不理你了,休息的时候一直没有跟你说话,你叫我的时候,假装没看见吗?哦,还在背地里跟纪沁姐说了你的坏话。”
闻言,裴昭华轻笑了下。
那种鼻子出气的笑。
许缘凡提醒她:“但是今天他们笑我以后要当色情片导演的时候,你还跟他们一起笑了!我们扯平了。”
裴昭华不置可否,只是问:“跟纪沁说什么了?”
“你的坏话。”
“嗯,什么坏话。”
“不告诉你。”
“……”
裴昭华盯着她,面容美丽又沉静。
她声音低柔:“不告诉我,我又怎么改呢。”
许缘凡看着她的眼睛,几乎分不清是被胁迫还是诱惑了,实话脱口而出:“我问她,你是不是之前就有了息影的想法。”
裴昭华一怔。
如此意外。
半晌,她略微释然般弯了下唇角,问:“为什么会这么问。”
忍不住伸手触碰许缘凡的脸颊。
安静了会儿。
“因为……”许缘凡思索着措辞,“你好像不怎么小心别人的视线,虽然我们在这里可以不那么小心,但是万一养成了习惯,之后回到遍地娱乐记者的地方很容易不小心暴露。”
“继续。”
“我才不想让你以后再也接不到主演,只因为跟我恋爱。所以我很努力躲着你。你应该知道。”
裴昭华没说话。
“昭昭你总是在我费尽力气想到往后三步的时候,就早想到了第四、五步。既然我都知道,你怎么会不懂。所以我又想了好久,发现……你可能是想在这儿拍完最后一部戏,以后不当演员了。”
裴昭华唇角的弧度愈加深:“总觉得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成天拽着我的袖子撒娇的小女孩,突然一下子变得那么聪明了。”
“……”
所以是真的。
她真打算不再拍戏了。
许缘凡心里猛地一沉,脸色僵住,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往事纷纷掀过,自己无数次从电视机里注视着以各种形象出现的裴昭华,她的每一种样子都抓住人心。
“拍戏的间隙还在想这些?”裴昭华忽然说,“一个人想那么多不累吗,下次有什么奇怪的,直接问我。”
“为什么会累。”
许缘凡抬手盖住她的手,琢磨裴昭华的心思似乎早就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想这些东西的时候,还蛮放松的。反正,别人说想一点开心事情的时候,每一次我都会想你。”
裴昭华眸光闪烁了下,偏过脸,静了会儿才若有所思地低声说:“怎么听起来有点变态。”
确实。她从小到大那些见不得光的欲念,全部化为了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追随着、琢磨她的目光。
可能是有点变态的意思。
被那么说了,许缘凡立刻脸红了:“你不喜欢的话我当然会改掉!”
裴昭华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一手支着下巴,眉眼温柔:“以后都换我看着你了。”
许缘凡沉默半天,感动的同时,内心深处也有种说不出的震惊。讷讷说:“昭昭,为什么那么突然。”
“突然么。你一直在我身边看着,应该知道的。”
“嗯,我知道你,但……”
说着说着,她词语匮乏了,深呼吸片刻才重新道:“我还想以后有一天当上知名导演,请你当我的主演。”
“你这小朋友,怎么入一行就想换一行。”
裴昭华托着腮,有点好笑地看着她,“你当初说,当偶像是你第一次仅凭自己的愿望做选择做的事情。话说得情真意切,然后没过多久,换行当演员了。”
“哪里算换行了,都是演艺圈的工作……”许缘凡走到她面前,忍不住为自己辩驳,说着又觉得心虚:在专业演员眼里,偶像可不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工作了。
“不过,几次换行还都能做都不错,”裴昭华坐着,只能仰脸看着眼前的许缘凡,停了一下,笑了,“真厉害。”
许缘凡唇角微扬,又低下脑袋腼腆地藏住笑。
心里想,人生有无数个时候,明知道可以偷懒,稍微做一下就可以过关的那种时候,她没有一次不是全力以赴的。
因为目随裴昭华。
因为想追上她,想站在她身边,所以没有一天敢随随便便浪费掉。哪怕谁也无法得知这些努力到最后能否派上用场。
“等你以后变成了很厉害的导演,我再复出,好不好?”
裴昭华这样对她微笑着。
半明半暗的房间气氛格外宁静。
光影穿梭,许缘凡仿佛看见曾经的她带着同样的笑容,伸出手,把自己带到一个连云朵都镶着金边的世界。
此刻的她十九岁,那年的裴昭华也是十九岁。
真是,浮生如梦。
许缘凡依稀感觉到今后无论度过多少年,她对眼前这个微微笑着的女人的感情,会牢牢定格在清澈浓烈的爱恋上。
无论怎样物换星移。
第 77 章
在片场的时间一晃而过, 很快,到了许缘凡拍完所有戏份的杀青日子。她没来得及喘口气,意外地接到了裴昱的报丧电话——裴昭华的父亲在医院去世了。
“现在你们那边忙吗?如果忙的话, 你先别说, 等她不忙了你再告诉她。”裴昱语气自然。
冷静温和的嗓音一如既往, 听不出其中有任何悲恸异常。
许缘凡喉咙滑动:“……你不自己跟昭昭说吗?”
“我问她忙不忙,她没有一次说不忙!还是你来看着办吧。”
许缘凡愣半天,还以为他又是在说什么开玩笑的话, 干巴巴地道:“哥哥,不好笑。”
“什么不好笑。”
“这可是她爸爸去世了!难道就要因为她工作忙, 我们瞒着她?”
“哦, 你是觉得……”
沉默了会儿。
裴昱话顿住, 似乎在思索到底怎么措辞,最后他只浅淡淡地笑了下后直白道:“妹妹啊,其实并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会有人感到难过。”
今天的清晨,太阳格外地亮。
许缘凡走到有窗帘遮挡的阴影处,老实交代道:“昭昭最近忙还是不忙不太好说……她接下来还有一些戏份,但临时请假办个葬礼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是忙, 不用告诉她了。你也早点休息, 拜拜。”
“……”
许缘凡不敢置信的盯着已经挂断的通话页面。
这可是亲生父亲的去世, 他这态度简直像在给那种半生不熟的老同学下请柬:有空来,忙就算了。不麻烦您。
她攥着手机,悬着心在酒店房间里来回踱步。再也没心思整理那个堆在床边的行李箱了。
如果真的连通知都没有,是不是太过分了?
难道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真的差到了这个程度吗?
许缘凡低头揉着太阳穴, 满脸纠结。
她从来没见过裴昭华的父亲,只偶尔听裴昱说过只言片语, 知道他们关系一般般。以为一般是普通的意思,没想到会是老死不相往来,葬礼也不必到场。
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会有人难过……吗。
隔天思量再三,许缘凡还是决定亲自去片场把这个消息告诉裴昭华。要不要出席葬礼,还是得由她自己判断。
却碰到一个麻烦的家伙。
周围到处是忙着布景的工作人员,只留出很小的一块空地。一树叶片稀疏的香樟树投下阴影。
林子佩正站在裴昭华身旁,抱起手臂用下巴看着过来的许缘凡:“怎么偏在我要来的前一天杀青,你故意是不是?我还想看看你演得怎么样呢。”
许缘凡直接无视她,走了过去,轻声说:
“昭昭,我有事想跟你说。”
“怎么了?”
此刻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好正要开拍。裴昭华说:“等中午说吧。你先跟林子佩玩儿,她特意来看你的。”
许缘凡下意识问:“看我的演技是不是跟她一样烂吗?”
林子佩:“……我来旅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个朋友喝酒。你们这剧组,好多都是我的朋友。”
许缘凡:“因为你跑过很多剧组的酱油?”
林子佩:“……”
目送裴昭华的背影没入人群和摄像机中央后,许缘凡转过脸,看见林子佩仰颈望向天一副忍气吞声的表情,不由笑了下:“怎么了,到底想找谁喝酒。”
“你们……其实是有事告诉你们。我要结婚了。”
在日光融融,树荫晃动的微风中,许缘凡慢慢地睁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个眯着眼睛抬手挡住晒到她脸庞的光线的女人。
香樟树的叶片被风吹成一团,筛下的光斑跳动着。
总觉得她说出口的话,没有什么真实感。
见她不吭声。
林子佩语气幽幽地开口:
“你想问受害者什么名字,对吧?”
许缘凡扑哧笑出声,立刻摇晃脑袋,难得温柔地说:“我想问那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新郎叫什么名字。”
听她柔声细气里,竟完全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林子佩心情反而变得难以言喻起来:“算了吧,你跟我到底都那么多年了,还是不要肉麻了。”
她搓着胳膊嫌弃道:“害我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许缘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唇角挂着万年不变的纯良笑容。
“……”
“我好久没来片场了,果然还是那么无聊。拍戏这工作可真无聊。”林子佩望向投入工作的众人,“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许缘凡斟酌着,突然问:“如果昭昭的父亲去世了,你会跟她一起去参加葬礼吗?”
“不会。”
“为什么?”
“她跟她爸关系不好啊,应该只想让最少的人到场。”
许缘凡反应过来,为数不多知道裴昭华过往事情的人里,只有眼前的林子佩是最有可能被套话的。她立刻低头整理表情,装着自然追问:“他们关系为什么不好啊,出过什么事情吗?”
“没,就是关系不好,你姐姐那么心狠手辣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对她不好的人贴心贴肺。”
“不会。昭昭是重感情的人,如果没发生什么事情……”
林子佩却笑了声,打断她的话:“只有这种时候,才发现你确实还是个小朋友。”
“什么意思?”
“只有小朋友才以为只要没出过大事,父亲就爱子女,子女肯定对父母有感情。”
许缘凡眉头微皱,不吭声。
这时,明媚的天空转眼暗下来,一阵阵风卷起碎叶尘土绕在人们身边。两个人都屏住呼吸,等风停住。
林子佩见她沉默了,反问:“她爸爸怎么了吗?别骗我没事,不然我就去问裴昭华了。”
“哎……”许缘凡转念一想,又老老实实地说,“好像刚刚去世了。裴昱哥叫我别告诉她,可能怕打扰她工作。你觉得我该说吗?”
“别说。”
“可万一以后被媒体知道怕闹风波……”
“那你说。”
“……”
“别用这种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我。你姐是裴昭华,还拿她当怕风吹怕雨淋的小娇花?早在多少年前,就是那些媒体听裴昭华的话,不是裴昭华听话。”
许缘凡心底也清楚,她只是拿不定主意的反复拉扯。
林子佩抱起手臂看好戏般笑着说:
“丢个硬币,怎样?”
拍摄一直到入夜才收工。许缘凡当然没丢硬币,她待到太阳落山,终于在裴昭华的周围找到一个四处无人的安静时刻。
“说吧,怎么啦。”
裴昭华拧开保温杯子。
车窗开着,传来的夜风里飘散着野花的香气,刺刺的,却意外得使人平静。
她边喝水边睨着踌躇半天的许缘凡。
“哥哥跟我说……”
许缘凡简单交代了自己被告知的事情。
一时安静。
裴昭华继续喝着水,动作没变化。
她把保温瓶盖里的水喝完,拧上杯子:“我给裴昱打个电话。”
这个夜晚还是那么宁静,像无数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完全没有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的特殊。事件的主角脸上也找不到与之相称的表情。许缘凡观察着,难得听见她在电话里跟裴昱聊了几句家常。
问他吃过饭没有,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姐姐一样。
许缘凡默默看眼时间。
虽然现在是九点半。
然后他们说了下葬礼相关的事情。很快挂断电话。
“你要请假去吗?”
裴昭华摇摇头,表情明显松了口气:“你一整天心神不宁的原来是这事。每个人都会死,不是什么大事。葬礼可以晚一点办,我可以去。”
还没思考她的话,许缘凡先点了点脑袋。
“好,送你去机场了,等会儿我要被你的经纪人骂了。”
“哎好。”许缘凡垂头丧气,“我怎么好像比你还忙……”
“不用好像,你可比我忙多了。”
裴昭华唇角扬了一下,又收敛住。用听不出是不是玩笑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反正我以后不想接戏了,干脆当你的生活助理,怎么样。”
许缘凡猛地转过脸盯她,手无意识拧住衣服下摆。哪怕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不可能是真的,心还是砰砰跳快。
不由撇嘴道:“想得美,你长得那么惹眼又不听指挥,舒姐才不会雇你。”
裴昭华扑哧一下笑了。
回家,许缘凡给裴昱发消息:
[哥哥,葬礼是火葬之后再补吗?]
她自己从小失去双亲,也早就脱离了原本的那些亲戚关系,葬礼这种白事只在书籍和影像里见过,依稀记得火化下葬得在遗体告别之后。
往后拖那么多天……遗体能放得住吗?
怕扰乱昭昭心情的细节事宜,许缘凡全都去问裴昱。
裴昱:[我爸生前的遗愿,死了以后要穿着三重寿衣请和尚念经两礼拜,等到超度法礼全部结束才能烧,正好赶上她结束工作。]
许缘凡:[真的吗?]
她心里想,一全套下来还挺有仪式感……
很快下一条消息。
裴昱:[怎么可能是真的!当然就在医院里放两个礼拜。我的傻妹妹啊,你怎么听别人说什么瞎话都信?]
许缘凡愣怔地盯着手机屏幕。普通人会在这种事情上面胡说八道开玩笑吗。
又想起他那句话,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会有人难过。
—
按老一辈的规矩,葬礼相关的事情都由长子负责。裴昱在客厅里忙得团团在,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陆陆续续上门吊唁的亲朋好友招呼得有条不紊的。
大家或站或坐地挤在烟雾缭绕的客厅絮絮叨叨,一大半是香烟。
后进来的客人,被几个人领着进去先拿香对遗像拜几拜。有的小辈还会跪下磕连个头。
简易的灵堂前供奉着发光的电子仙桃和电子蜡烛。
总觉得有种诡异的中式派对氛围。
饭桌上,裴昭华坐在最靠里的位置,用最少的字回答周围声声关切的亲戚们。中午这顿饭一结束,又开始一路热闹起来。乘上火葬场接棺材的大车,裴昱坐在棺材旁,按照风俗,他的手扶住装着遗体的棺材一路都不能松开。
他转过头,看了眼坐在后面的姐姐。
那个穿着漆黑肃穆西装的女王大人,正手托下巴看着窗外,一路风景。
车里渐渐响起亲戚们给面子似的哭丧。
他们姐弟两个人,却从头到尾都是不咸不淡的表情。
从火葬场离开,遗体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裴昱一手撑着黑伞一手捧到骨灰盒送到墓地掩埋。
这些事情按习俗全都是裴昱一个人负责。裴昭华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
按理说,守灵结束才能入土,可冻过的尸体会腐败得非常迅速,所以他们去完火葬场才捧着遗像回家补一下类似守夜的流程。
等到晚上的宴席也结束,客人终于一波一波地离开,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裴昭华立刻走到阳台把窗推到最大,狂风吹乱她的长发。
同时驱散着房子里混合着各种古怪气味的浑浊空气。
“你几点走,还是要留下真的守夜吗?”
裴昱玩笑着问。
“你先走,把钥匙给我,房子明天会有人过来收拾。”
“我今晚住这儿。明天跟人约好了去南山玩,这里距离近。”
在夜风里,裴昭华转过脸一边抬手扎着乱七八糟的长发,一边默不作声地睨看他。似乎想说什么的表情,迟疑了会儿,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裴昱只注视着白墙上新挂的遗像,笑着:
“这几天没事的时候,我努力想回忆点爸爸做过的什么好的事情,竟然一件都想不起来。真怪啊,现在就连电影电视剧里那种做尽坏事的恶毒角色,他都得有那么几个闪光点吧。”
裴昭华冷淡道:“没什么怪的。好的剧本才会给反派塑造一些做坏事的理由,烂戏就和现实里的烂人一样,不跟你讲逻辑,从头到尾只是烂而已。”
“你是说我们的爸爸这辈子就是烂戏里的烂人?”裴昱的笑容在脸上挂着久了,渐渐凝固成无奈的样子,“这、这还真是……犀利。”
“不用刻意附和我。我们只是同父同母,不代表所思所想必须相同。你从小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怪异的善良。你当然可以有你自己的想法。”
“你刚才是在夸我吗?我刚才好像听到飞快闪过去了一个褒义词。不好意思,好像幻听了。”
“……”
裴昭华无表情地瞥他,那张漂亮过头的面孔不知为何有点恐怖。裴昱揶揄的笑容立刻收敛,无奈道:“为什么觉得我在刻意附和?等一下,先听听另外那个或许可能是好话的一部分,什么叫做怪异的善良?”
“你小时候——”
裴昭华走过去坐下,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小时候一直奇怪明明挨打的人是我,你为什么突然蹿出来在旁边嚎哭,拱火似的。偶尔你自己被打了,反而不怎么哭。”
听她说起这个,裴昱唇角微扬了一下。
因为想用哭泣阻止大人的暴力,像小动物发出响亮的声音吓退敌人一样。后来发现没用,还跟着挨揍。
“其实你是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挨打很可怜,又不敢拦,干脆哭嚎着过来陪我挨两下。是这样吧?”裴昭华唇角扬了下,事到如今似乎也只剩好笑了:“怪异的善良。”
“我得澄清一下。其实小孩子在非常小的年纪就足够感知到谁是家里靠谱的人,我们家,只有你是个英勇神武的大人。所以比起挨那两下打,我更害怕他们这样区别对待我们俩会让你恨我。还是跟着你混才有安全感。所以根本那不是怪异的善良,是迂回的懦弱。”
裴昱语气优哉游哉,像只是说着别人的闲话。
他那一双跟裴昭华相似的眼睛黑白分明,显得十分沉静。
“你插科打诨张口即来的话里,只有贬低自己的时候,最像真心话。”裴昭华眉毛蹙起,声音低下来:“为什么?是因为我小时候对你不怎么好吗?”
见她神情严肃,裴昱明显愣怔了下。
他还没想好该什么反应,下一秒,裴昭华烦恼又困惑说:“可是蛮蛮也这样。为什么你们两个人的自谦都永无止境。”
裴昱忍不住笑了。
“以前你的亲妹妹和我说,她每次遇到需要表现完美的紧张场合都会想着你。她说世界上只有你是完美的存在,她想着,自己和其他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是灰尘,也不需要紧张什么了。”
这话溢美的夸张。裴昭华有些尴尬,补救似的:“小孩子都喜欢乱说话。”
“她十七八岁的时候说的。”
“……”
“……”
“总之,”裴昭华及时地换话题,“就算你内心对爸爸怀着深厚的感情,我也尊重你的想法。以后不用刻意附和我。”
“可是——”
“虽然你对他的好感,会让我在心里怀疑是不是童年缺失其实扭曲了你的人格。”
“……你已经说出来了。”
“总而言之,我会尊重你的想法。”裴昭华低声说:“虽然对我来说,我们的父母唯一做过的能算好的事情,就是又生了一个你。”
大晚上,灵堂还摆在身边,自己的姐姐竟然说出了如此感动到的令人发指话语,渗得裴昱脸庞扭曲了一下。
注意到他明显抽搐着眉眼和唇角表情。
裴昭华:“……?”
裴昱把到嘴边的“你是不是鬼上身”咽了下去。
他干巴巴说:“不太习惯听。”又赶紧问:“所以为什么觉得我刻意附和你?”
因为走完上山的两公里路,裴昱亲手捧着骨灰盒入葬后,他起身的时候抬起袖子擦掉眼角的泪水。
站在他斜后方的裴昭华看清楚了他充满血丝的泪眼。
那个低眉垂眼,默默饮泣的神情,如果说是演出来的,那他的演技毫无疑问要比裴昭华更出众。
瞥到他的神情后,裴昭华心中立刻浮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原来他经常表现出没心没肺的样子,都是在顾忌自己这个非常厌恶父亲的姐姐。
回来的路上,她一直琢磨着怎么开口。
没关系,其实不需要顾忌什么。
听完她的话,没想到裴昱瞪大眼睛,脸上露出了震惊又好笑的表情。他口齿清晰道:
“当时你站在在我斜后方,斜风一吹,你手里的那个烟全都他妈飘进我眼睛里。熏得我闭眼睛半天,睁开来眼泪哗哗忍都忍不住……”
“……”
“……”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他们对视半天后,在供着遗像的灵堂前,姐弟两个人突然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窗外皓月当空。
这是一个月色明亮、适合饮酒的爽朗夜晚。
第 78 章
凉爽的地下停车场亮如白昼,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加装了一大片的灯光,现在连台阶的阴影都被边缘嵌入的灯管驱散了。裴昭华拿出墨镜戴上。
一个细小的飞虫,在光线里混乱地绕着圈飞。
这儿的飞虫永远看不到黑夜吧。
如此寂静、凉爽的地下停车场, 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子。可能是裴昭华刚去完葬礼, 总觉得这儿改得太过庄重亮堂像在医院的停尸间。
她等电梯下来, 看着映进金色亮面电梯门里自己模糊的影子。想到一些恐怖电影里惯用的镜头和场景。
虽然不至于害怕,但在绝对安静的等待里难免有些许孤单。
一个人待久了,为什么还会记得孤单的情绪。
裴昭华坐电梯时思索了会儿, 想到答案。早就习惯一个人的日子,确实忘掉过好几次所谓的寂寞, 只是后来身边出现了一个需要她经常挂念的小朋友。
屡次忘掉的感觉, 都会在和她的短暂分离时涌现出来, 一遍又一遍,以后四下无人的夜晚也无法回到熟悉的极静里去。
她忽然抿唇笑了下。
好处就是,只要想起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小朋友存在,不管她现在人在哪儿,在做什么,为什么一整天都没怎么跟自己发消息……
只要想到她,心中就立刻漾起奇妙的幸福感。
稍许的孤单避无可避, 却能忍耐。
这么想着, 裴昭华走到家门口, 一边拿出手机看有没有新消息。打开门,没想到亮着灯的家里从厨房传来孜然混合淡淡迷迭香的烤肉味道。
“终于回来啦。”许缘凡探出脑袋,然后摘下隔热手套奔向愣在玄关的裴昭华,伸手一下子抱住她。
桌上, 瓷盘里刚烤好的羊排冒着滋滋油水和一阵阵热气。
“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吧。”早跟裴昱发消息确认过她回家时间的许缘凡,一本正经地说:“我掐指一算, 就知道你这个点回来!”
“哦,你这么厉害。”裴昭华嘴角扬起来,她从背后再次抱住转身想去拿餐具的许缘凡,那么紧紧抱着不放,把下巴抵住她的肩窝,嘀咕的语调近乎孩子气,“肯定也算到了回家的每一步路我都在想你。”
“……”
许缘凡“嘿嘿”傻笑两声后,想不出该回什么话了。任由她抱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揪着裤缝缓解着喜悦到极点后的心跳羞涩,脸慢慢红了。
—
两个人坐下后,裴昭华面前的羊排已经不怎么冒热气了。她边吃着边问:“最近忙完了吗?”
许缘凡开心地点头:“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都是休息时间。”
“好,那你终于有空去学校了。”
“不去。”
“为什么?”
“旷课才不需要理由。”许缘凡的态度过于正当,语气没有任何不自信。
“……”
裴昭华思索了下,才道:“我记得你以前是优等生。”
许缘凡闻言抱起胳膊:“那会儿我们天各一方,要是我不跟你提的话,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学习还是在抽烟喝酒烫头。”
“抽烟喝酒烫头?”裴昭华略歪了下脸,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像你以前的那个只穿黑衣服的朋友?”
“什么?”
“就是那个中途转校插班的,应该姓曹吧,你们不是一起玩过一段时间。”
许缘凡愣住了。
“你怎么还记得她?”
“你跟我讲过。”
许缘凡想起来了,她的昭昭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哪怕她会把自己觉得有趣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哪怕每天那么多的消息,裴昭华也会一样样认真看,还会记得。
“……”
许缘凡甜甜笑了下,顺便讲了几句那个朋友现在也在学电影。
然后开始说自己以后也要导电影。
裴昭华边吃边听着。
这小东西,怎么每次身处某个阶段的时候就先瞄准下一个要去的平台。
虽然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清晰规划的未来、留足够的退路的方向才是最好,但裴昭华始终觉得,早点找到一个愿意百分百投入现下的什么东西,比似乎光明璀璨无限可能的多方面发展要快乐得多。
不过,可以在各种道路上探索时间很长,不着急。
裴昭华冷静思考了一下,听着眼前这个规划着自己的未来蓝图的小家伙慷慨激昂。
她稍不留神,再听发现已经说到出道作品的理想合作团队部分了:
“昭昭,请你一定当我的女主演!”
“……”
沉默半晌。
见她目光灼灼,一定要等她开口说什么的样子。裴昭华不得不应一句:“抱歉,我的档期排不开。”
“最快也得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你那时候还要有什么档期排不开呢!”
“非要听真话?”
“好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才不会接没名气的小破导演的戏呢。之前大导演夏琳月嘲笑我的梦想,你还跟着她一起笑了!”
许缘凡语调委屈,视线直勾勾地盯向地板。
可怜巴巴垂着脑袋的样子,像在等待某个人伸手摸一摸的小狗狗。
裴昭华低头,仔细看清楚她脸上那努力装出的悲伤,唇角忍不住扬了下,接着用公平公正法官似的声线说:
“先要看本子到底合不合适,制作班底怎样,再看……”
“姐姐!”许缘凡抬起脸,用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瞪她,“反正也是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的梦,你随口答应下来就好。”
“……”
“放心,我到时候肯定会把你拍可漂亮了,到时候打光要好,要拍很多特写,在海边在森林,当然啦肯定什么风景都比不上你回眸一笑的美丽。”
完了,一听就像超级烂片……
裴昭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你还有什么要求,到时候我们都能商量的……”许缘凡把身子凑过去,手盖在裴昭华的手背上。
对她露出一个亲热讨好的灿烂笑容。
裴昭华用力抽出自己的手。
“许导,你的话听起来像要性骚扰主演。”
她说得饶有趣味。
许缘凡一噎,满脸无语地看向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女人,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老实巴交道:“你知道我只是想要个努力的盼头,许诺一个空头支票就好。”
裴昭华手撑着下巴,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然后正色道:“好吧,到时候姐姐帮你搞定投资,剧本可以慢慢修,再帮你请个知名副导演过来。”
“……”
这不是空头支票,这完全是把一个怀揣着梦想的新人导演一下子给架空了。
明明清楚自己的意思,偏偏不肯一下子答应还要故意歪曲愿望。
怎么那么坏。
“算了,”许缘凡无奈地低下脸,喃喃自语,“不想让你当我的女主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成名了,我找子佩姐拍戏,去捧她当影后,哼。”
裴昭华艰难地忍住笑意。
她坐那儿一声不吭地看着许缘凡,见小姑娘脸上讪讪的,就又端起杯子笑说:“我开玩笑呢,许导别生气。请务必给我一个参演您大作的机会。”
“真的吗?”
许缘凡忽地抬起脑袋盯看她,目光还有点儿警惕,唇角却微扬起了:“答应我了?”
“真的,”她说,“就算你拍得不成样子,我也会演。就算大半辈子兢兢业业攒下来的一点儿口碑,要被观众说是年纪大改接烂戏了,我也愿意。”
“……”
为什么非要假定得如此悲观,对她当导演的未来就一点不抱以美好的期待?
她分外温存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否有故意揶揄的成分。许缘凡一下感动,一下又忿忿不平,情绪在内心乱七八糟地争了会儿。
最后只好露出了一个有点尴尬的礼貌笑容。
裴昭华扭过头,再也忍不住地笑出声了。
其实她并非不期待,甚至相反。
在初次听到许缘凡的想法后,她就觉得这个小姑娘的统筹决策也好,吃苦忍耐也罢,当导演的基础素质早就具备了。加上与生俱来的灿烂纯净的感情与敏锐洞察的能力,闪闪发光的感知天赋……当然会让人期待她以后能创作出怎样的东西。
只是她的聪明和韧劲,让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她无论做什么都能成功,一路听着赞美声,真正做到了什么,连她自己也没有太多惊喜。
又因为确实努力过了,所以轻易扔掉那些东西的时候也不认为可惜。
所以这次,裴昭华轻易不准备鼓励她。
看她会不会终于涌现出一点非这不可的叛逆偏执。
“……”
许缘凡郁闷地盯着她。
总感觉,裴昭华的反应有点儿奇怪,如果她真不看好自己当导演肯定会直言理由。现在语焉不详并不表态,却又饶有兴致旁观的样子反倒……
“昭昭,你难道其实在期待我不服气吗?”
“……”
“啊,原来你在期待。”
“……”
裴昭华面色不改,看见她一脸猜中的得意笑容后,不由抿了抿唇,语气里带些无奈:“聪明鬼,现在是不是该变成你许诺给我空头支票了?”
许缘凡一下子笑得好开心,笑弯了眼眸,更加挨近她身边:
“昭昭,我知道我这些话说出来会很幼稚很任性,请你十秒后就忘掉。但是确确实实……从以前到现在和未来,我的世界无论怎样都以你为动力才转动。”
安安静静的十秒钟流淌而过。
裴昭华始终注视着她的脸,研究似的目光,却又没那么冷静。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看我当导演的样子……那太好了。因为每次只要你把期待的目光投到我身上,我就有一种自己什么都能做到的美好幻觉。”
没有说话。裴昭华伸手触碰她的脸颊,接着游移,轻轻抚摸到她的唇瓣上。
“是不是当我的姐姐太久,”许缘凡抬手勾住她的脖颈,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好似潭水在月光下闪动,诱人沉溺般美丽,“只有在我贴你贴得那么近,闭眼想吻你的时候,你才敢亲我?”
第 79 章
“……”
那双深褐色的眼眸格外清亮, 认真凝视的样子,更加显加稚嫩了。白皙脸庞依稀能看见孩童时的影子。
裴昭华眼眸晃动,扣住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又很快松开。
“时间不早了, 你该睡觉了。”
许缘凡愣了愣, 她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怀着某种小小的激将, 没想到昭昭的反应那么奇怪。
她一个人目光愣愣地盯着墙壁上挂着的装饰油画,和坐在原地和画像上穿着银铠甲骑着马的女神对视半天。脑海里努力整理错乱的思绪。
两个人都交往那么久了,难道她真的还在意自己曾经当过她的妹妹?
不会……
真在意就不会跟她在一起了。
可是再好好想一下刚才的场景, 确实因为自己问了句那个话,她脸色变了, 走了。
得出结论——她还在介意。
许缘凡呆住了。
手机忽然收到消息:
林子佩:[你姐姐在干什么?她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你帮我叫她看一下手机, 有事急着找她帮忙。]
许缘凡想到裴昭华刚才回房间是带着手机的。可能是不想理。
于是她也假装没看见。
下一秒, 林子佩的语音电话打进来。
她冷酷无情地挂断后,回房睡觉。
今晚的小插曲像一支冷箭,悄悄划开了不可思议的生活。不过,到底也没有弄破什么。许缘凡花了一整晚想清楚了——
无论怎样,慢慢来。
隔天,清晨的光线格外亮,许缘凡醒得比平常早一些。她洗漱完起床, 听见客厅里传来裴昭华打电话的声音。
开着免提随意丢在桌上的手机, 传来林子佩乞求的声线, 拜托她临时过去出席一下自己的活动帮忙站台撑个场子。
“求你了!”林子佩在强行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后,楚楚可怜道,“这是你的好朋友我今生唯一一次的请求,绝对没有下次了。”
许缘凡立刻走过去冷哼:“这话你对着昭昭说过多少遍了?我三岁就不相信了。”
林子佩:“许缘凡, 你插什么嘴?你三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我的意思是三岁小孩都不信你。”
“我又没叫你去,你想去还得求求我我才愿意让你去呢!一边去, 别打扰我们。”
“你才一边去。”
“你……”
“好了。”裴昭华放下杯子,打断她们两个人的小学生式吵架,“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那头的林子佩顿时心满意足、活泼甜美地连声应好。
“……”
挂掉电话。
许缘凡抿着嘴,有点幽怨地盯着她半晌,才说:
“我觉得,你心里比较喜欢林子佩。”
“帮她一个小忙而已。”
裴昭华垂眼确认了下时间,随口说,“说起心里喜欢,你和林子佩碰到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朗的,比和我待在一起活泼很多。其实她对你其实也一样。”
许缘凡顿时无语得不想说话了。
沉默了会儿,又实在忍不住郁闷地道:“你把两个天敌物种关在同一个笼子,就是这种……看起来很活泼的效果。”
裴昭华明显顿一顿,弯唇笑了。
“好吧。”
“什么好吧,”许缘凡撇着嘴不高兴的表情很明显,“你本来今天闲着能在家陪我,现在还得去帮林子佩义务劳动,肯定很晚才能回来吧?”
“嗯,整天的活动。”
许缘凡把手塞进浅浅的睡衣口袋,再次重复道:“你比较喜欢林子佩。”
裴昭华笑了:“我要出门了,我尽量早一点回来。”
“……”
—
裴昭华出门过后,家里只剩下许缘凡一个人。
早晨的光线还是清亮而和煦,她待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觉得今天的天亮得简直有点刺眼了,走过去把窗帘拉上。
她其实没有翘课,只是之前请到的事假还剩两天,想跟裴昭华待在一起才不想去学校。没想到裴昭华竟然出门了。
反正待在家里也是闲着,她换了身衣服还是去学校了。
上了一整天课,脑袋里装满了别的事,心思也从昨晚那若有似无的小插曲里解放出来了。她放学后跟着同学去吃饭唱歌特意没告诉裴昭华,想让她来问一问自己。
结果,一直都没有消息。
到家才发现裴昭华还没有回来。
她有点失落,紧接着又立刻担心起来,发消息过去问。背靠在玄关柜前等待回复的时刻又想起昨天裴昭华的那个眼神。为什么惊醒又防备简直像看一个陌生人。
额头磕在冰冷的柜面,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开导自己的话。
发愣半天,紧攥着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已经到家了。]
下一秒,听见门锁滑动的声音。
“嗯?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裴昭华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个头顶着柜子看手机的小姑娘。
“在等你。”
闻到她身上非常浓烈的酒气,又盯看她发红的脸颊和喝得有些雾蒙蒙的眼眸,许缘凡面色不虞,有话直说道:“你明明说了会早点回家。”
裴昭华仔细凝视着许缘凡的表情,慢几拍才说:“你在不开心吗?”
“不开心。很不开心。”
“……”
沉默了会儿。
正当许缘凡以为她要说什么。
裴昭华忽而难得歪了一下脑袋,问:“为什么?”
许缘凡无语,与她静静对视几秒,看见她泛红的脸颊和眼眸波光流转间迷茫的那份可爱,稀里糊涂就忘记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但是紧接着想起,她是跟林子佩待在一起喝成这样的。
平常的裴昭华酒量好的同时防备心级强,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喝到这样脸上显醉的程度。肯定是今天难得跟林子佩待在一起参加活动了,特别高兴才这样。
待在家里都不会喝得那么醉。
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只会板着姐姐的臭架子。
想到这儿,许缘凡脸色冷下来。
可见她皱着眉有点不舒服的样子,心里又立刻算了,问:“头晕吗?赶紧坐下来,我去做杯喝的。”
敞开式厨房前的吧台,射灯光线偏暗。
裴昭华手撑着下巴看向几步往忙碌着煮解酒汤的小姑娘。
她纤瘦直挺的背影,投在地上是顶天立地的影子。
她盯了许久。
许缘凡一转过头就看见她直勾勾的眼神。
“怎么啦?”
“你刚才在不高兴什么。”裴昭华询问的语气都像陈述,一双漆黑眼眸水光勾人,低声问,“告诉我。”
“就是,”许缘凡想了想,说:“你跟林子佩喝酒喝得很开心,觉得你更喜欢她。”
“……”
裴昭华只看着她,嘴角一扬。
没有说话,而许缘凡心跳大大快了一下。
她竟然没忍住地跟着弯了下唇,很快又抿住,装严肃道:“笑什么?早上你就没说什么,你是不是默认了的意思啊?”
裴昭华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直勾勾定看她:“只喜欢你。”
“……”
锅里的解酒汤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半开的窗吹进清凉的晚风,正想转身关火的许缘凡动作一顿,没回神,唇角已经扬起来了。
她把汤舀进小碗,盛在小碗里的热汤逐渐放凉,等到看不见热气,才把勺子一起放到裴昭华面前,说:“慢慢喝吧。”
趁着今夜的裴昭华格外软糯好说话,又穷追不舍地问:
“说着只喜欢我,为什么跟林子佩喝酒喝那么高兴?”
“她……有个音乐主题的舞台剧,筹备很久了。你不是前阶段说了想试试舞台剧?角色很适合你,可她说……说你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
“所以你为了说服她花了点功夫,才那么晚回来?”
裴昭华点头,喝醉的模样温温柔柔的。
许缘凡一下子笑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裴昭华有问必答:“没确定,而且,也想给你一个惊喜。”
她喝醉后懒洋洋说话的乖巧样子实在太过可爱,换到平常根本不可能看见。许缘凡实在想笑,想方设法说更多话逗她:
“那你现在怎么又说出来了?惊喜不就没有了。”
裴昭华捧起盛着解酒糖的小碗,面无表情地道:“喝多了,守不住话。”
“那……”许缘凡想了想,用哄小孩的语气问,“你既然喝醉了,有没有什么之前从来没告诉过我的秘密呢?”
裴昭华摇摇脑袋。
“没有?”
又摇头。
“嗯?什么意思,是不可以说,还是根本没有可以告诉我的秘密?”
裴昭华平淡道:“太多了。”
“……”
这忽然低下来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玩笑,让许缘凡心里咯噔了下,笑意猝不及防地凝固在脸上。
她顿半晌,才轻声问:“有很多不能告诉我的事情吗?”
裴昭华低头小口喝着汤。
她眉眼有些疲倦,脸颊粉意蔓延直脖颈,身上的酒味浓得似乎能让人闻着就醉。却还是那样波澜不惊无情无绪的模样。
不知为何,许缘凡一下子觉得委屈了,她低下脸,喃喃说:“我知道了。”
她抬手用力蹭了下脸,“你其实心里还是拿我当妹妹,没法拿我当女朋友喜欢。所以不会把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也不想和我更加亲近……”
这时,乖乖把汤喝光的裴昭华终于稍微清醒了些。她抬起眼眸,注意到小姑娘脸上的悲伤后,愣了一愣。
被酒精干扰的思绪眩晕且迟钝,她比往常更沉默。
只是观察着许缘凡的神情。
实在喝得太多,涌上来的眩晕感破碎了想说的语句。
她不由蹙眉低下脑袋。
“算了,我们不说这些。”许缘凡见她露出难受的表情,马上起身站到她身后轻轻地揉着她的太阳穴,“以后少喝点酒好不好。”
“……唔。”
裴昭华闭了闭眼,昏沉沉的感觉让她想入睡。
可心中始终记着刚才的话。
想着该怎么回答。
那么多年,她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之间隔着一个很厚的玻璃罩子,传进来的任何声音都是钝闷的。那么多年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在爱情这一块,她天资愚钝,并不开窍。
没有任何事是可以确定不变的。
她并不是完全没想过和她做更多亲密的事情,只是心中始终拒绝。大概觉得……不做到那一步,这段关系就永远还有可以思忖的空间。
“好了,还能洗澡吗?还是擦个脸睡觉怎么样?”许缘凡想把她扶起来,见她始终低眉出神,用手背贴了下她发烫的脸颊,不由轻轻叹气,“到底喝了多少,才能把你喝成这样。”
酒意上涌得厉害,眼前的焦点倏地一下子模糊又朦胧。
裴昭华眼底醉得泛红,忽而伸手勾住许缘凡垂在身侧的纤细手腕,想用磕绊的语言告诉她:“不是不喜欢……是、只是……”
“只是什么?”许缘凡半蹲下身,仰脸盯着坐在椅子上的裴昭华,声音轻柔,“姐姐,你想说什么,慢慢说。”
酒精混沌了大脑,卸掉了平日里的所有修饰和掩藏。
沉默半晌,她实在无法说出真心以外的话。
微哑的声音低低说:
“蛮蛮,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你后悔了,我们两个人永远也不必分开。”
第 80 章
“……”
电视剧里经常演一些酒后吐真言的桥段, 庸俗又低级,可是总有一批又一批的观众永远看不腻。
不过,一旦喝得醉醺醺, 酒精的的确确能卸掉心里厚重的防备。该说的话, 不能说的话, 中间的界限会在无知无觉中变得模糊暧昧。
因此半夜的酒桌总能看到出丑的表演。
裴昭华一边想着有的没的,一边把腕上的手表摘下。
接着摘为了出席活动而佩戴的硕大宝石耳饰。全部丢到旁边,然后起身。
许缘看见她现在连走路都有点一脚轻一脚重的样子, 赶紧去扶她,忍不住又问了句:“你不是向来千杯不醉的吗, 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不记得了。”
许缘凡把她扶到浴室。
看见镜子旁忽然飞来一个米粒大的虫子, 不知从哪儿进的, 正绕着墙壁上的射灯反反复复地转圈。几次撞到灯罩,屡次飞向灯罩中的光。
许缘凡走神地想,虫子这种东西真是灰飞烟灭,也要靠近一点点光。
不过,也不能怪虫子,神话里不也有为了追求光而毁了翅膀、坠入深海的故事。
裴昭华撩起袖口,很快卸干净浅淡精致的妆容。
她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水珠, 浸过冷水后几乎已经酒醒了很多。目光透过镜子跟身后的许缘凡对视着, 轻声说:
“我不会喝醉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天天有饭局, 天天喝,才不容易醉。”
许缘凡安静了会儿,忽然轻微地勾了下唇。
“难得,你会对我说起你的以前。”
“……”
“你以前待在家的时候也总是在喝酒, 我以为你一直都很喜欢酒。”
“一开始不是。当初只是想着,既然和那些人一定要喝酒, 干脆多喝一些,能清醒着看他们在酒桌上喝得疯疯癫癫说出不该说的话,还算有点意思。”
“这不就是酒桌意气?万一你自己不小心喝迷糊了怎么办。”
“我心里有数。”
裴昭华见她蹙着眉的样子,又补了句:“后来的应酬我都不怎么碰酒了。”
许缘凡想了想,问:“那粱允贤,那个梁导为什么说你光靠酒量和牌技就能混得风生水起。他可是你后来才认识的人。”
裴昭华明显愣了下:“你怎么知道他说过?”
“……因为在国外见不到你的那段时间,我每天上网至少会检索二十遍你的名字。”
许缘凡沉默了下,才说:“跟你有合作的各行各业的人,我也会搜一遍他们当时的相关新闻。那时候他在杂志采访里说过。”
裴昭华久久沉默,揉了下眉心,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我听起来像个变态一样,很抱歉。”许缘凡把脸低了低,淡淡说,“但我当你的乖妹妹的这么多年,不是真的对你什么也不了解。”
“……”
裴昭华察觉她话里有异样的情绪。
许缘凡表情木木的,可眼角眉梢还是流露着了几分忍耐之意。
今天的蛮蛮好像有点凶。
裴昭华反应有点慢。
半晌,她试着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以前跟别人喝酒的时候,再意气用事,心里都有数。只有一次喝多了说胡话……”
她长睫微敛,轻声道:“在刚刚。”
是道歉的姿态。
柔软的声音又像特意哄人,听着人心头一轻。压在许缘凡心里的阴霾忽而被她那种小刷子似的轻柔尾音扫远了,一下子晴朗许多。
她表情一时仍旧绷着,若无其事说:“哦。”
“还是生气吗?”
“嗯。”
其实她只是有点伤心,竟然让裴昭华露出了那样的表情说那样的话……气是气自己,不能让她足够信任。
裴昭华见她眉眼耸搭的模样,感到有点困扰了。
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个小插曲过去。
已经夜深,两个人都不说话后气氛变得格外沉默。酒喝得实在太多,裴昭华的太阳穴隐约抽痛,并且酒精一直干扰着思维,使人变得倦怠。
她低眉敛目,轻声道:
“怎样才能忘掉刚才胡说的话,告诉我。”
长睫垂下时那双蕴着醉意的眼眸在灯光下闪一闪,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之意。许缘凡看进了眼里。
来不及说什么话。
鬼使神差地,慢慢凑近吻一吻她的唇角。
“……”
“蛮蛮。”裴昭华一怔,忽然有点想笑。
她往前半步,接着,伸手搂紧许缘凡的腰。
两个人之间从若有似无的距离,变得再无间隙。
温软软的身躯如此真实。
裴昭华闭了闭眼,记忆里那张昔日小女孩的稚拙脸孔蓦然变得模糊,心中让她感到遥远了。再睁眼,出现在眼前的少女面颊粉意如水映桃花。
她低头,吻住怀里的小姑娘。
“唔……”许缘凡想说自己刚才不是那个意思,绝对不是说用美色就可以把她弄得晕乎乎。
可是,没人能有意志挣脱裴昭华的吻。
她被吻得脸红轻喘,很快双手抓住自己衣服下摆。
从半推半就,到回吻,她头晕目眩下又想去抓裴昭华的衣服,一下子不知道是用力过大还是什么,有种线头崩开的感觉。
旋即听见一颗扣子摔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被放大了。
“……”
许缘凡下意识低头看去。
耳旁传来带着戏谑意味的轻轻笑声。
她就抿一抿唇角,装作无事发生般继续去亲她,甚至还试探地伸手去解她的衣服。
“……”
裴昭华大概有意在放任自己的醉。
因此对身上的衣服慢慢被解开的状态没有任何阻拦。
“去房间,可以吗?”许缘凡一边问,一边又稳着声线,极力让自己显得冷静些。不想让脸上表情显得过于急躁焦灼。
四目相对。
在这种时候,凝视比再多的交谈愈暧昧。
在裴昭华的注视目光下,许缘凡喉咙滑动了下,脸开始烫得明显,甚至有些晕头转向的感觉。
无知无觉中,两个人到了紧拉着窗帘的漆黑卧室。许缘凡觉得自己也像喝多了浓烈的酒,晕乎乎着从亲吻,变成用犬牙啃咬着裴昭华的锁骨。
只想轻轻地,却又想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犹豫着、迟疑着,变成在脖颈和锁骨处不轻不重地舔咬着。
“你是小狗吗。”
裴昭华被她弄得很痒,呼吸也乱了。她伸手挡了一下,很快又无可奈何地微仰着脖颈,纵容着。
两个人在无知无觉中任由身上的衣服滑落至地上。
夜色能让所有事情自然发生。
……
许缘凡躺在床上,浑身有种难以言喻似过电般微微战栗的感觉……很快热得额头上冒汗,忍着羞意在枕头上别转过脸,眼神游见窗帘缝隙投入的淡淡月光。
清淡淡的光辉,亘古不变的静美。
让她一恍惚地想到很多年前的夜晚,在年幼的她高烧不退,虚弱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时,见到一个似乎在黑暗里都亮闪闪着的女神。
当时迷糊不清的她在心中祈愿一般:
请带走我,留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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