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岁身边向来不缺烛火,江洋手中的宫灯比微熹宫正殿的光都亮几分,他进了殿后,一刹那整个大殿都亮堂了几分。
江敛是亲眼看着坐在凳子上的颜怀隐是如何从他进殿的那一瞬间挺直了身子,整个人绷了起来的。
殿中还存着稀薄的姜汤味,而颜怀隐捧着姜汤碗,湿透了的发凌乱地散着,就这么随意地被他拢在了身后,朝他看了过来。
他身上的官服已经被换成了软青色的常服,颜色像极了轻柔的云。
江敛这么看着,却兀地想起,曾有人为了讨他欢心,给他送过一只雪白的狮子狗。
他冷眼看着那条狮子狗如何在他府上东闯西撞,最终跌到了湖中。
狮子狗从湖中爬出来后,睁着眼睛看他的神情,就如颜怀隐此时如出一辙。
一条湿漉漉的,警惕的小狗。
江敛指尖动了动,深夜出现在微熹宫中喝姜汤的颜怀隐,却是比小狮子狗有趣多了。
萧皇后率先站了起来,她似乎不太喜欢江敛,笑意隐了下去,没有过多的废话:“掌印原说本宫有事可以找九千岁,如今还算数吗?”
江敛慢慢勾起一抹笑,缓缓道:“自然算数。”
“那就好,”萧皇后指着颜怀隐道,“那本宫让你把他送出宫去,别告诉任何人。”
她还记得颜怀隐拖着的宝贝尸体,嘱咐道:“还有门外那具尸体。”
江敛听了她的话,侧目去看颜怀隐,声音辨不出喜怒,没说答没答应,只是道:“颜大人初来朝华城,就惹得皇后娘娘青睐,真是好大的本事。”
颜怀隐抬眸看向他。
就见江敛微笑道:“颜大人,走吧。”
连芳此时拿了东西从里间出来,将手中的药膏交给了萧如碧,萧如碧将药膏递给了江敛,嘱咐道:“他颈子受了伤,这是药膏,劳烦掌印等会儿给他上上了。”
江敛顿了顿,接住了小小的药膏瓶子。
密道被封住,又惹来了江敛,颜怀隐不欲此时与江敛对上,既然九千岁说要带他出宫,颜怀隐想了想,跟了过去。
他们在微熹宫宫门前分别,萧如碧站在那里,对颜怀隐笑道:“颜大人,再会了。”
“娘娘注意身体,”颜怀隐对她行了一个礼:“再会便不必了。”
他这话,是说给萧皇后听,也是说给江敛听。
他不会再跟萧如碧见面,江敛若是有怒气,自然也不用往萧如碧身上撒。
微熹宫宫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雪白的马驹一看便不是凡品,可直接被江敛薅过来拉了马车。
又不是自己的马,颜怀隐自然也不可惜,他拖着尸体进了马车。
江敛从跟在他后面进来,待他坐好后,江洋赶着马车缓缓地往宫门处走。
幸亏马车够大,江敛看着被颜怀隐塞在两人脚下的尸体,悠悠道:“颜大人癖好也是独特。”
颜怀隐此时脑中混沌一片,听不太清江敛在说什么,但此时又不好与江敛翻脸,于是垂着眼睫胡乱应付道:“多谢九千岁夸奖,彼此彼此。”
他这么说着,像是怕江敛抢他的尸体一样,腿一跨,又将尸体往自己这边拢了拢。
他留着这个还有大用处呢。
整个皇宫已然睡了过去,马车轮子划过宫道的声音绵长而又有规律,催的人发困。
颜怀隐此时已经不觉得冷了,只恹恹地垂着眉目,抵抗着扑面而来的困意。
不知行了多长时间,颜怀隐突然道:“此次出宫权当我欠了九千岁一个人情,九千岁莫算到皇后娘娘身上,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办,来找我就行。”
他这个许诺说的又软又轻,听上去让人拒绝不得。
可江敛却什么话都没说。
在一片寂静声中,只有药膏瓷瓶塞子被打开的声音格外清晰。
颜怀隐被惊着一般眨了眨眼,侧目看向江敛,就见他掌心连芳拿来的那小瓶药膏已经被打开了。
江敛修长指尖拨着药膏,声音没什么情绪:“劳烦颜大人坐过来些,我给你上药。”
颜怀隐在混乱的记忆力找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刚刚萧如碧似乎是嘱咐了这么一句。
颜怀隐当然不想让他给自己上药,他伸出手:“九千岁将药给我吧,我会自己上。”
江敛却没有按他说的来。
“我既然答应了皇后娘娘,自然要将这事办好,”江敛掀起眼皮看向他,“我这人最恨许诺了的事,最终没有办成的人。”
他浅色的瞳一片凉薄笑意:“再说,咱家是个太监,太监于伺候人一道上,不是最精通的么?”
颜怀隐靠在马车壁上,面上笑道:“九千岁可不像是个太监。平常太监可没有给皇后娘娘许诺的资格。”
他脑子昏昏沉沉,说出来的话却丝毫显不出他此时是强撑着,反而愈发从容。
江敛不给他药,他就拿许诺之事,来试探江敛与萧皇后的关系。
仿若刚刚放软了声的话不过是错觉。
就在这样的寸步不让中,马车悠悠地到了宫门处。
值班的守卫一看赶马车的是江洋,就知道了马车内坐着的是九千岁了。
虽不知九千岁深夜出宫是为何,但盘查谁都不可能盘查九千岁的马车,因而马车还未到门口,角门已经就被打开了。
守卫笔直地站在那里,注视着马车越来越近。
可本该一路不停出了门马车,却停在了侍卫前方。
一道声音从马车内传了出来:“出宫的马车都不知盘查,是谁教你们办的事?”
很轻的一句话,不算愤怒的语气,可却吓的侍卫冷汗霎时间流了下来。
天九千岁又是怎么想的,突然这样子说。
可他们来不及多想,其中一个上前,哆哆嗦嗦掀开了马车帘子的一角。
车外的月光瞬间打了进去,守卫抬头,就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入目是一道清瘦背影。
淡青色的锦衣流水般地垂了下去,遮住了大半个窗子的视线,也遮住了江敛大半个身影。
那道背影离江敛极近,一直手还搭在他肩膀上。
他似乎是半跪在座子上,因而比江敛高些,正微微垂着头去瞧他。
他垂在腰间的发尾是湿的,有缕漆黑的发缠绵地绕在了他腕子上,似是要将身上的湿意渡些给被他摁着的人。
尽管那腕子细白一片,指骨莹润,侍卫也能看出来那是只男人的手。
九千岁就稳稳地坐在那里,任由手攀上他肩膀。
只露了一只眼瞳看了过来。
只一眼,守卫就猛地将帘子放了下去。
他往后哆嗦着退了两步,抖着声道:“一切正常,放行。”
马车悠悠地出了宫门。
马车内,颜怀隐摁着江敛的肩膀,正咬着舌尖,努力抵抗着眩晕。
他起身太快了,眼前一片的发黑,一时说不出来话。
只能来得及用衣摆挡住脚下的尸体,不被看门的守卫发现。
等他眼前不再是模糊一片时,马车已经出了宫门,他一低头,就撞入了江敛望过来的视线。
“颜大人刚刚说什么,”江敛微微仰着头,慢条斯理地问道,“需要靠在咱家身上说。”
“我刚刚是说,”颜怀隐咽下喉咙间泛出的血腥,垂着眼睫,声音极轻,一字一句道:“九千岁这么想为我上药,我也不好拂了九千岁的意。”
可他刚刚察觉到江敛意图时,这话还没说完,江敛就让人掀开了车帘。
他扶着江敛肩膀的手往下摁了摁,将他摁在了逼仄的方寸之间,眼睫下的瞳孔漆黑,而冷:“九千岁既然这么喜欢伺候人上药,就这样给我上吧。”
江敛不置可否,他这么被摁着,指尖挑起一抹药膏,点上了颜怀隐脖颈。
最脆弱的颈间被不信任的人摁上,颜怀隐整个人瞬间紧绷到了极致。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江洋站在马车外,恭声道:“师父,已经出宫了。”
马车内传来一句辨不出喜怒的声音:“等着。”
而四四方方地马车内,江敛上药上的认真。
他挑着晶莹药膏,一寸寸地涂满了颜怀隐脖颈间被掐出来的红印子上。
颜怀隐就这么一只手摁着他肩膀,被迫微微仰着头,任由温热的指尖覆上自己颈间。
直到江敛收了手:“好了。”
他说完好了的下一瞬,眼前的人转眼就往后退了两步。
像完成一项受刑。
没有正式的告别,颜怀隐连带着马车内的尸体,脚尖一点,直接消失在了马车内。
只剩下一道余声清浅:“九千岁伺候人的手法,远说不上精通,是需要再学学的。”
江洋正站在马车外候着,突然马车帘被推开,一阵风刮过,他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马车内就只剩下他师父一个人了。
小江公公惊讶道:“师父,颜怀隐人呢?”
江敛看了眼窗外:“走了。”
在江小公公眼中,任谁和他师父告别,都是要客客气气拜了又拜的。如今颜怀隐看样子竟是不告而别,江小公公登时道:“那师父,需要去将颜怀隐追回来么?”
江敛垂眸,去看自己的指尖。
他刚刚碰的颈子太过冰冷,尽管覆着一层肿起来的指印,可甫一碰上去,也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只停留的久了,才能感知到些脉搏间微弱的跳动,触到些稀薄到可怜的温凉。
江敛两个指尖碰了碰,不知是不是想留住已然消散的温度:“不用。”
他道:“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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