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
这句话明明是太宰治先说的,然而当真纪真真的说他也是个“好孩子”的时候,他却不说话了。
扪心自问,尽管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但要让太宰治自己来说的话,谁都可能是个好孩子,但唯独他不可能。这个形容放在他身上更像是什么笑话。
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虚假的他活泼可爱,机智乖巧,但真正的他身上糟糕的、让人难以忍受缺点多得让人数都数不过来——
小孩子很聪明不是什么坏事,但他心思深沉到了让人无法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对待的地步。他能轻易看穿大人们潜藏在心底的情绪和思想,能够利用最简单的言语和行为引导大人们无知无觉地做出许多他想要他们做出的事情,就像现在都说不定没发现自己被他诱导跟在他身边、又被他利用寻找真纪真的高杉达也。就像高杉达也所想的那样,也许把他称呼为“怪物”可能更为贴切。
他又很会伪装,无论心里有多冷漠或是讨厌一个人,都能轻轻松松地在脸上伪装出一幅乖巧听话又懂事的天真孩子模样,只要他想就能让人看不出半点不对劲,这件事对他来说简直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又实在性格恶劣至极,他现在还说不上来到底是喜欢真纪真还是只是想要理清她利用她,但他已经开始了下意识地用伪装出来的笑脸靠近她,又忍不住地在其他人——比如降谷零的面前宣示主权,就像一只受到偏爱的、骄纵又恶劣的猫一样大声告诉他:现在和她关系更亲密、她更喜欢的人是我,比你还要更喜欢,她甚至还能为我做出更多的让步,比如让原本很喜欢的几只狗都远离我的身边。
甚至很多疑且不安——即使真纪真现在对他的态度很好,但他也还是会理智地怀疑她之所以收养他,是不是也是因为他身上也有她想要的,或者她其实在之前就认识他,只是伪装得过好,直到现在还没暴露;又或者她的态度都只是漂浮在空中的虚假的,不然好和坏怎么会都变得那么快呢?
最后还很胆小——无论心里有再多的猜测再多的想法,却也绝对不肯向前迈出一步,直接发出什么疑问,生怕打开的是潘多拉魔盒,宁愿做薛定谔的猫。
这些缺点全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完全无法让人昧着良心说他是一个好孩子,甚至完完全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坏孩子了,又或者说,是一个与全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异类、怪物。
而这么认真地说他也是个好孩子的真纪真,到底是个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蠢人呢。还是看到他之后依旧这么真心实意地认为呢?
“如果我不是个好孩子呢?”太宰治轻声说。
他掀起眼睫,深水般黑沉的眼睛凝视着真纪真,而后又微笑着说:“可能我是什么坏孩子也说不定哦?”
眼中的情绪如同蒙上了一层迷雾般让人看不清晰。
他又在伪装、又在试探了。
真纪真清晰地看出了这一点。
太宰治实在是个很喜欢笑的孩子,诚然真纪真身边见过的几个孩子都很喜欢笑,但他们的笑和太宰治都不太相同。
诸伏景光的笑是温暖的发自内心的,降谷零的笑是灿烂的小心翼翼讨人怜爱的,夏油杰的笑虽然曾经获得过降谷零“虚假”的评价,但仍是真实的,出于友好和礼貌的。
太宰治的笑却不是,他的笑面比起夏油杰更像是一张面具或是一面盾牌,这幅伪装太好用了,以至于他现在已经更习惯于一直用笑面对其他人,而将真实的自己悄悄地躲藏在盾牌之后。
伪装和试探都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潜藏在它们背后更深层的是胆怯不安以及自厌,敏锐地察觉这点,真纪真又无法对他产生什么厌烦的情绪了,而且毕竟也是她同意了收养的小孩。
从第一次见到太宰治的时候真纪真就看出来,这是个非常聪明又敏锐的孩子了,不止敏感而且麻烦,他身上的麻烦程度一定比家里的几只狗狗们喜欢玩的那几只乱糟糟的、早就找不到线头的毛线团还要难解开。
但既然决定好了要收养他,真纪真就做好了接手这个麻烦的准备。
可能太宰治自己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好,但或许是他的年龄还太年幼,在真纪真眼里,他的演技有时候实在有些笨拙。就比如现在,虽然在笑着,但真纪真却觉得他就好像一只困在迷雾里寻不到路的小鹿,眼中的迷茫和渴求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治君觉得,什么样的孩子是坏孩子呢?”
真纪真故作不解地皱起眉头,向他抛出一个个问题:“治君有故意给其他人增添过什么麻烦么?有故意伤害过其他人么?有对人恶作剧、欺骗辱骂其他人导致过不好的结果过么?”
太宰治似是没想到她的回答会是这个,脑袋一时间还有点没转过来,有些愣愣的摇了摇头。这些他的确没做过……虽然有过欺骗或者引导过其他人,但他也没做些什么坏事,更提不上导致什么不好的结果。
这个时候,只知道摇头的太宰治看上去又有点傻乎乎的可爱了……
真纪真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而后又慢条斯理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既然这样,治君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呢?”
“不安、怀疑、猜忌、隐瞒、生气、害怕、喜欢、厌恶……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情绪,这些都是人类会正常产生的情绪,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值得人羞愧厌弃的。”真纪真继续说。
她低头注视着小孩犹带着几分茫然无措的鸢色眼眸,声音温和轻柔:“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未知的野兽,等待着时机想要从心里逃出来撕碎一切。但是只要乖乖将它拴好,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治君在我心里的确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治君,我也希望治君也可以试着更喜欢自己一点,以及再信任我一点。”
——被发现了。
这是太宰治的第一个念头,她果然、的确能看穿他的伪装,或许已经看到了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心里出乎意料的镇定,又有点莫名的熟悉感;有点想要立刻逃跑、反驳她,又有种石头终于落地了的轻松。
很奇怪的感受……就像是他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看穿过一样。
真纪真将太宰治半环抱在怀中,和他贴的很近,左手不知何时悄悄拉过他的右手和他再次十指交叉着握在一起,口中一张一合带来的温热的气息轻轻地扫过他的头顶。
这份距离对于太宰治来说有些过于近了,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于其他人的安全距离,再加上她刚说出口的话,他下意识地感到厌恶不安——又或者说害怕,想要赶快远离她;但从她的怀抱、还有指尖传递过来的温度过于温暖,如同春日阳光下最温柔的水波,让他矛盾地想要靠近她、再靠近她一点。
他抬起头,又一回与她对视。那双金色的、里面层层镶嵌着神秘黑色圆圈的眼睛坦然凝视着他,里面的色彩深沉又神秘又易懂。
太宰治破天荒地又一次问她:“但是如果我真的是个坏孩子呢?你会一直喜欢我么?”
“当然。”真纪真说,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得像是在说什么人人皆知的公理:“治君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家人不是么?这一点治君在之前已经答应了,除非治君自己反悔,不然我都会一直喜欢治君的。”
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像是要和他说悄悄话分享小秘密一样小声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哦?所以就算治君真的很坏很坏,对我来说也没关系、无所谓啦。”
太宰治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似乎有点难将她和什么“坏人”并列放在一起。
就算他之前在心里恶意说她说不定“心机深沉、难以理解、说不定有什么阴谋”,但太宰治自己也知道,在潜意识里,他一直都认为她是“安全”的,不然他也不可能会一直固执地想要找到她靠近她。
毕竟太宰治在“危险”这方面的嗅觉比任何人都要灵敏。
“当然是真的。”真纪真莞尔一笑:“我不是说了么?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有一头野兽,我的心里当然也有。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家人还要重要的了。”
“所以说,治君要记得和其他家人要好好相处哦。”
她轻巧地弹了一下太宰治的额头。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是不需要过多赘述的,太宰治很自然地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眨了眨眼睛,摸着额头孩子气地鼓了股脸颊:“我知道啦,我肯定会的,因为我是乖孩子嘛!万一把我弹笨了怎么办!”
语气理直气壮极了。
“抱歉抱歉,因为治君实在太可爱了。”真纪真笑得毫无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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