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身上总有着难掩的光华,周芙的目光顺着他的脊背往上游移,衣料遮掩不住的脖颈下那一片如玉的肌肤上隐隐可见红紫交错的斑斑鞭痕。周芙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脏。”


    他仰头瞧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和愧疚。


    周芙收回手的同时也收回停留在他脊背上的目光,“私逃出宫便是逃奴,按照律例,是要杖毙的。宋裕,你不怕么?”


    “怕。”


    “自然怕。”


    宋裕说这话时,抬眸示弱地笑了笑,“周芙,若我真这样死,你会对我有怜悯么?”


    周芙扫他一眼。


    任何人说怕,她都信。但面前这个人,她不信。上一世,他杀了很多人,宗亲也好,平民出身的异姓王也罢,在惩治这些人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给他自己留后路。


    到后来,她看宋裕,就像是雾里看花灯。


    十年的温存,她看得穿他的士子风骨,看得透他温柔眉眼下藏着的凛冽与锋芒,但独独看不透在大梁的命数里他将自己的性命置于何地。


    “会。”


    她思虑片刻后,终究还是坦诚开口,“会,所以宋裕,想办法活下来。”


    “活下来才能看到你上辈子想看的,既然是上辈子的旧人,这辈子我会喜择佳婿,奉命成婚,你自然是要来恭贺我的。”


    周芙的嗓音很轻,宋裕抬眸看着她那明艳又静谧的侧脸,心下明白,她这是在拿他当初的话奚落他。


    罪有应得。


    辩无可辩。


    宋裕避开了这个话题,“荆州时疫很重,痘症一旦染上,真的会死。我来之前已经知会了魏王,他跟我讲,只要拖上三日,他就能说服老皇帝更改主意。所以周芙,不要做傻事。”


    周芙明白他早就一眼看穿了自己想要做什么,却仍旧不想把自己就这么暴露于他眼前,所以失笑道,“我一生所求只有安宁,才不会做险事。”


    “你若是像上辈子一样只求安宁,那你不会来。”


    宋裕敛眸开口。


    他虽是跪姿。


    但语气神态跟从前与她在王府叙话时没什么两样。


    周芙知道自己在他的面前是一览无余的,她的心思,她为数不多的计谋,在他的眼里袒露无疑,但她尽管如此,她并不觉得,在荆州一事上,他下手能够比她快。


    两人各怀心思,就在这时原本在平稳行进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夫“吁”了一声后禀报道,“郡主,不远处山上有碎石砸落,路不好走。崔大人说,我们从这儿掉头,待会儿去附近的驿站歇一晚。”


    “我知道了。”


    周芙掀开轿帘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山路,确实崎岖难行。


    “你快走吧。”


    看样子不久在队伍最前方的崔邵就会来看她,跟她一道去驿站。


    宋裕艰难地起身,冷冽的目光在轿帘外落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将一块腰牌递给了周芙。


    那腰牌上刻着一个“魏”字,是魏王的贴身腰牌。


    崔邵如今对她无所顾忌,就是因为他是天子宠臣,且老皇帝与淮南王府关系一向微妙,他也笃定周芙不会因为他的无理将这事闹到御前去,这才这般胆大包天。


    但既然是重活一世的人,就该知道两年后登基的是年轻的魏王。


    “有了魏王腰牌,崔邵但凡还想走他的青云路,就会收敛一些。”宋裕临走前清冽地开口。


    地上的那两根麻绳确实刺痛了他的眼。


    他撇开眼去不再去看。


    ……


    月明星稀,周芙在驿站已经歇下的时候,淮南王府正闹翻了天。她留给周徵和蒋瑛的书信都压在他们卧房的木枕底下,府里头找她找了一整日,直到宵禁,蒋瑛躺下看了信才知道她去荆州了。


    蒋瑛本已经躺下了,又和衣起身,将紫红色的儒袄和罗裙层层套上后,拿着书信急切地去找仍在书房看兵书的周徵,“世子,不好了,郡主去荆州了!”


    书房里的炭火烧得极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周徵手里的笔闻言顿了顿,却并未抬头,只是道,“去便去了,她是大人,该有自己的决断。”


    “可荆州凶险啊,她去了万一染上痘症,那不是送命么?”蒋瑛顾不得礼数,她早些时候便听闻周徵这个人冷血冷心,这几日住下来本也没这么觉得,但今日确实真打从心里头觉得寒心。


    “她如今已经不是孩子了,敢去,就必然做好了准备,不需要你多言。”


    “可是……”蒋瑛还想说什么。


    但周徵却头也不抬地打断了她,“张九,把蒋姑娘请回房去。”


    蒋瑛不可思议地瞧着这位世子爷的做派,越发地庆幸自己退了这一桩婚,如若不退,将来几十年对着这样一块冷硬如石头般的人,简直是守活寡。


    张九满头冷汗地把蒋瑛请了出来,天晓得他有多理解蒋瑛。今早小郡主不见了后,他就立即同世子爷禀报了,但世子爷就只是让找,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到了晚上本以为作为兄长,他该急一急了,却不曾想,竟还跟往日一样有闲心窝在这书房里看兵书。


    所以刚刚见蒋瑛吃了闭门羹后,张九十分理解她,但奈何世子爷也是主子,所以送蒋瑛出书房后,只好宽慰她:


    “世子爷生性本就比二郡主和小郡主要古怪些,在宫内待了几年后性子变得越发冷了,如今也不是对姑娘泻火,是跟谁都这样。”


    “那谁都是爹生娘养的,他整日一副病恹恹的厌世脸给谁看?老王爷整日待人都和和和气气的,怎么就生出了这样的儿子来……”


    蒋瑛发起牢骚来就停不住。


    张九连连点头,“对对对,姑娘说的都对。但世子爷这几年过得也苦,也有他的不易,唉……”


    蒋瑛懒得听张九打圆场,“好了,别的不说了,张管事,把家里最好的马牵出来,我看出来他这个做兄长的是不会管了,但我不能不管。”


    张九擦汗,“姑娘这是?”


    “去荆州。”蒋瑛冷道,“我同你们郡主年幼时便是好友,后来在永州又拜了把子,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总不能向她兄长一样弃她于不顾吧。”


    说着,便疾步向着马厩走。


    张九见状也只得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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