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搁在桌角,闪烁灯火照耀下,红得仿佛有鲜血在里面流淌。
周满伸出手去触碰,脑海里所有东西却忽然搅到一起。
她的《羿神诀》,自是前世得到武皇从封禅台上投下的第十二道金简后,从第十一道金简中发现。
据传古时天有十日,由十只金乌掌管,本来每日轮流一轮自东而西。不想忽有一日,天上同现十日,黎民劫难。幸得上古先民大羿弯弓射下其中九日,才使苍生免于水火。
倦天弓便是大羿射日时所用的神弓。
武皇不知从何处寻得此弓,又从弓中悟出了一门功法,因此弓与大羿的渊源,遂以“羿神诀”名之,录入金简。
听望帝方才之言,难道剑阁金铃是因《羿神诀》而响?
两世金铃响彻的情形,瞬间门在眼前回闪,周满竭力在记忆里复原每一个细节:今生,是翻云一箭,阴差阳错撞到了金铃之上,虽然并未亲见,但当时箭上必定还残留有《羿神诀》的气息;前世,她是将《羿神诀》修炼到第六层“怅回首”,运转其力,方能从武皇陵寝中拿起倦天弓,彼时《羿神诀》的气息便朝远处荡开,风起云动,天有异象。
且当日玉皇顶血战,她祭出“有憾生”那一式后……
张仪似乎是有反应的。
可《羿神诀》是武皇据倦天弓悟出后就封入金简的功法,张仪也好,望帝也好,是如何知晓?
尤其是望帝,先才话中仿佛对许多事知之不详。
然而仔细思量,连《羿神诀》都说出来了,他所知当真不多吗?
太阳穴两侧如绷了一根弦,扯得人头脑都跟着跳痛起来,周满拿起那方朱砂,眸底晦暗了几分,落在望帝身上的视线却没有移开半分,忽然问:“望帝陛下不愿告诉我更多了,是吗?”
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望帝能清晰感觉到,但在面对这个问题时,竟然保持了沉默。
周满立刻问:“为什么?”
老者终于开口,分明在笑,可那股苍凉的意味却刻在他脸上每条皱纹里:“我怕告诉你,你会害怕。人的命运,该由自己选择,你也一样。”
不知道,才有退路。
就好像当年四禅,谁不修为绝顶?可只他一个,苟活至今。焉知,不是因他平庸无能,竟对这世间门明摆着的、最大的谎言毫无察觉?等今日有所觉察了,便与他们三人,一道化为尘土。
望帝只道:“不必再问了,蜀州已成是非之地,早日去吧。”
他先前的话,周满自是半句也琢磨不透,听得这一句,更是眉头大皱:“我若一走了之,您——”
来时的路上,她见学宫各处,都由诸位夫子警戒,人人如临大敌。
不用想也知道,此番蜀州失却剑印,望帝又已负伤,神都三大世家岂能不趁虚而入?只怕这一日之内,已不知暗自集结了多少修士,在剑门关外虎视眈眈!
不出意外,很快便要有一场恶战。
双方恩怨多少也有几桩同自己有关,周满岂能说走就走?
但望帝垂眸看向眼前棋盘还有旁边的断箭,竟问:“你会下棋吗?”
周满对这些兴趣不大,更不知望帝这时为何问起,摇了摇头。
望帝便道:“张仪与我,以天下为棋枰,弈一场胜负。我瞻前顾后,苦思冥想,也未能为蜀州寻到一条生路,所以输了。可昨日你那一箭,机缘巧合,撞碎了一枚棋子,才忽然使我想起,天下是天下,棋盘是棋盘;人心是人心,棋子是棋子。棋子,对手不杀,不可平白弃置;但人可以……”
苍老的声音,渐渐低沉。
话说着,他只向前伸手,捡起了棋盘上某个位置的一枚黑子。
若周满对昨日剑顶的细节还有印象,便可清楚知道,此处所在的这枚黑子,正是她昨日一箭被张仪一指击飞后,在半空中撞碎的那枚!
然而此刻,外头一阵风吹进来。
灯芯“啪”地爆了一下,连同灯盏里的火焰都骤地亮了那么一刹。望帝原本隐在昏暗灯影里的身形,忽然被照得清清楚楚。
眼前的老者,哪里还有昔日神光内敛的从容模样?
比起昨日剑顶之上所见还要不如!
所有的头发,都变作没有半点光泽的死白,一道道皱纹从额头往下压去,连身形都压弯了,分明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先前被那一盏烧春驱散的寒意,瞬间门以十倍于前的冰冷,回到了周满身上。她没能忍住,一下站了起来。
但望帝平静极了,只轻轻伸手往下一压:“不必为我担忧。”
周满盯着她没有说话。
望帝却安抚般向她笑笑:“放心,蜀州在,我便在。”
蜀州在,我便在。
周满其实不信,可眼前这位老者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甚至有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又仿佛容不得她不信。
说完这句,望帝便收回目光,静坐着继续看面前这盘棋。
周满几经犹豫,但见此情状,也只能道:“那晚辈先行告辞。”
她行了一礼,从门中退出。
今夜无月,一片昏黑,隐约能远处等待。
周满正想,该是学宫诸位夫子与蜀中四门首座,来时曾经看过。
但才一步走到外面台阶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周满——”
周满顿时驻足,回头看去。
但见先前背对门坐在灯前的老者,竟然已经站起。伛偻的身形被身后不大明亮的灯盏映成一片巨大的黑影,却隐约有种顶天立地的姿态,可也使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周满平白觉得,这一幕充斥着一种莫大的凄怆。
可最终,一切奔涌的情绪都被老者掩藏起来,只用那种疲倦但安稳的声音,似哭犹笑地道:“巅峰之道,从来艰险;自此以后,不再有‘容易’二字。但世间门人不过凡胎,倘有一日,你累了,倦了,心中畏惧了,便退回原地,也绝不会有谁苛责于你……”
周满先是茫然,只想:金铃已响,我心结已解,且有所悟,世间门还有何事能够阻我碍我,令我心生畏惧?且从来只凭一己痛快行事,不去言语别人、苛责别人都算心善,又怎会在乎旁人言语,甚至苛责?
但紧接着又想:我的遭逢,望帝不知,会为我如今处境担忧也是寻常。
于是她微微一笑,郑重躬身:“晚辈谨记。”
这一次,望帝终于真的不再有别的话了。他知道她没有听懂,但也知道,也许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会想起这句话。于是只站在原地,与那尊金身斑驳的武皇造像一道,目送她离去。
在周满走下台阶的同时,久候在外的邱掌柜就低着头从她身旁经过,走进剑阁。
学宫诸位夫子与蜀中四门首座见到周满,都审慎打量。
毕竟,谁能想到,以往光用剑就已经足够令人头疼的学宫魔王,竟然还暗藏着厉害的弓箭?且令那传说中的金铃,为她响彻山海。
其中尤以岑夫子剑夫子目光更为复杂。
周满见状,停一步,略略倾身,向他们颔首为礼。
诸人点头,但不说话。
唯独草堂三别先生目中神光熠熠,竟向她一笑,往自己身后某个方向指了指。
周满不解,下意识随这位老先生所指看去,于是发现不远处鸟道山壁暗处,似乎藏了两道人影。其中一道格外鬼祟,一见她看来,赶紧奋力举了扇子,朝她挥手。
那身形那架势,除了金不换还能是谁?
周满先是一怔,不由想:一日夜过去,世间门不知多少人事已将天翻地覆,独这两个人似乎还是老样子,半点没变。
她笑了笑,才回神走上前去,笑着道:“你二人竟没被陈仲平打死……”
金不换一只胳膊都被纱布缠了吊在脖子上,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一日夜来遍寻周满不见,好不容易得他师父大发慈悲派人来告诉他周满在剑阁,连忙带王恕找过来,正是一腔肠热,岂能料到她开口就是这般风凉话?
一时间门,差点没气跳脚。
他指着她,手都抖了:“你还知道我俩打过陈仲平了!当初哪个王八犊子赌咒发誓说不动用弓箭的?要不是我和菩萨早知你什么德性,提前准备,眼下你这脑袋在不在肩上都且两说!看看我身上,再看看菩萨身上,这些伤,你还说得出风凉话……”
他这副愤愤模样,实在又凄惨,又滑稽。
周满见了,忽然没忍住,略略掩唇,笑出声来。
这一下,先前还以佯怒掩饰担忧的金不换,竟不由停下来看她,连旁边本就仔细打量她脸色没有开口说过话的王恕,都随之怔住。
只为这一刻,她面上云淡风浅的笑——
和以前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往日的周满,并非不笑,但常常是冷笑、讽笑、充满戒备的笑、不挂在心上的敷衍笑,哪怕漫不经心时露出点真来,也总包裹在重重荆棘里,使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可这时,那些荆棘利刺好似都敛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意化开,仿若平缓的泉流,一派圆融静定。
未出口的话忽然忘了,金不换没了声音。
王恕扶着金不换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一下,却偏偏在过耳的风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周满笑完,唯恐被他二人声讨,连忙咳嗽一声,向下方剑门学宫看了一眼,只问:“其他人呢?”
金不换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想什么,仍没反应。
王恕看他一眼,目光定了片刻,才道:“宋兰真也没要剑首。世家之人,全都撤出了蜀州,赵霓裳随宋氏的人一道走了。除你之外,其余人皆已领了此次春试所得的墨令。岑夫子说,要去白帝城得在三日内动身。妙欢喜等人皆在东舍,打算明日出发。”
周满听到此处,便皱了眉头。
她十分隐晦地看了金不换一眼,一面顺鸟道往下走去,一面考虑着一会儿如何支开这尊泥菩萨,同金不换单独商量。
可没料,还不等想出个眉目,身后再次传来声音,但这一次叫的不是周满了:“金郎君,请留步。”
周满与王恕回头,便见邱掌柜捧了一只石匣,从剑阁中出来。
金不换早在先前周满递眼神时就已回神,此刻难免诧异:“邱使找我?”
邱掌柜来到近前,先看了周满一眼,然后才低头,将石匣捧给金不换:“陛下有言,将此物托付给金郎君。他日蜀州如再有难,但盼金郎君已有大成,能施援手。”
末尾几字,隐约艰难。
周满清楚看到,这位修为绝高的望帝信使,此刻眼眶发红,竟似在强忍悲痛,心中于是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直接将那石匣掀开!
匣中别无他物,只置着一枚不到三寸的剑形之物,颜色灰白,边角上隐约见得到血。
金不换问:“这是何物?”
邱掌柜没答。
但王恕乃是医者,一眼辨认出来:“是人眉心之骨。”
周满眼睫颤动,心中大震,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她已毫不犹豫转头向剑阁奔去,大声呼喊,想要阻止:“望帝陛下——”
可哪里还来得及?
根本没等她靠近,那昏暗的殿阁中一股磅礴的力量已散了出来,将所有上前之人推了回去,却又柔和得没能震起一块瓦片。
一道赤红的血光,冲天而起!
殿阁中那位老者,张开了自己的双臂,似乎发出了一道无声的长啸。
刹那间门,天摇地动,群山回响!
整个蜀州,峰峦千万,都在此时随之发出长啸!每一座山,都活了过来一般,将那隐藏在山巅冰雪里的锋芒,或者乱石崩碎间门的锐利,一并抽起,向那道血光奔赴而来,铸成一柄金红的巨剑!
剑上三缕神光分出,投入金不换匣中,将那剑形的眉心骨融为玉质;
余者却均匀地朝着群山散去。
——那是老者数百年修行,毕生的精血,蕴藏着一位帝主的力量!但一切从蜀州这万万群山中来,最终也落叶归根一般,还到这万万群山中去。
风起时,剑阁的金铃,好似都哀伤了几分。
老者眷恋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这万千山水都装在心底,一并带走。
但下一刻,来自天地法则的浩荡威压,就已降下!
周满只听得前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在映着刮面如刀的劲风抬起眼时,剑阁中哪里还有那道灰衣的身影?
倒坐在殿内的,只一具枯骨。
片刻后,便连这具枯骨,也散成了一地飞灰。
他是将自己的道骨,强铸成新的剑印,庇佑蜀州!也将自己从蜀州得到过的一切,都还给蜀州。
蜀州在,我便在……
周满怔愣站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这一句,耳旁开始传来隐忍压抑的哭声,可,竟然动弹不得。
三百年来至今,世间门最后一位帝主,就此陨落……
但听远处子规悲啼,山间门杜鹃,已尽为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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