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渣男

    晚霞透过了初秋的枝丫,依然有蝉鸣声从行道树旁传来,有气无力的找寻着迟到的爱情。

    无端的风带走了落叶,一片一片,追寻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夏天。

    路边的公交车站牌前,一站一坐着两个身影,高个儿的那个,在风吹过的时候,微微眯了一下眼。

    这里的法国梧桐树,一棵连着一棵,哪怕是在并不飘絮的季节,心情很差的谈寂依旧觉得它们有些讨厌。

    “可以解释一下吗?”谈寂问,“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他上一秒才刚拖着行李箱,回到合租的loft公寓内,得知自己这位恋爱脑朋友兼室友,失恋绝食了一整天,好心给对方点了份炸鸡外卖,下单时却听到了一声不知哪儿来的巨响,再睁眼就出现在了这条古怪的街道上。

    而他的恋爱脑室友正颓唐的坐在车站长椅的边缘,揉着脑袋回答说:“理论上来说,这里是我老家E城的梧桐路。”

    谈寂皱眉问:“什么叫理论上?”

    “因为这条路很早之前就重建过,这破站牌,还有这两排法国梧桐,在我离开E城之前就不存在了,”室友说,“这是梧桐路N年之前的样子,欸,不是吧,我俩该不会重生了吧?!”

    谈寂看傻子一般的看着他,冷笑道:“你失恋绝食饿到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没失恋,”禾月努力反驳道,“我早就放下那个渣男了。”

    “对,暗恋失败不叫失恋,一整天不吃饭算不上绝食。”谈寂边说着,边抬腿绕至了公交站牌的后面,发现了一张贴在站牌上的奇怪字条。

    「梧桐路」

    「1.天黑之前必须回家。」

    「2.小学旁边的烤鸭店19:30关门。」

    「3.文具店可以逛,但切记你身上没有钱。」

    「4.如果已经天黑,请确保有足够的理由再回家。」

    「5.这不是你放学回家的路。」

    禾月震怒:“天黑之前回家,我大学都快毕业了好不好!?”

    谈寂无语道:“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看起来长得很像初中生?”

    他随手扒拉了一下头发上的落叶,这个久违的未成年身高,使他感到非常的不适应,谈寂本能的有些烦躁起来,无意识地摸了一下右手的手腕。

    莫名出现的字条上,那几行普通的印刷体,使他本能的感觉烦躁。

    ——不乖乖遵守「规则」的孩子……

    脑海中“嗡——”的一声,使他握紧了右手的手腕,上面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可原本应该有什么呢?

    “啊?!我们真的重生啦?!”反应慢了不止半拍的禾月发出了尖锐暴鸣,“我可一点都不想重生啊!那鬼日子再过一次我会崩溃的!”

    谈寂对禾月的过往略知一二,于是也能明白,那些有关“回家”的「规则」,对他而言,就好比是深渊之中无声翻涌的泥沼。

    仿佛终有一天,会追上他背着行囊,独自向前的背影。

    晚霞如火一般耀眼,却照不进禾月回忆里的黑夜。

    “不太像,”谈寂摇着头冷静安抚道,“这东西让我想起了,最近在论坛上看过的几个帖子。”

    “你还逛论坛?”禾月愕然。

    谈寂懒得纠正对方对于自己的刻板印象,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字条贴皱了的边缘轻轻摸索了一会,仔细将它从站牌上揭了下来。

    “灵异事件区有几个很相似的hot帖,帖主称,自己在受到强烈的情绪刺激后,坠入了曾经的某段回忆之中,”谈寂说,“期间接收到了以各种形态出现的「规则」,禁止或是要求他们,在酷似梦境的场景中,做出某些行为。”

    禾月问:“比如,不能天黑之后才回家?可我家离这里还挺远的。”

    夕阳带走了秋季白昼里最后的温暖,风自街尾吹来,摇摇欲坠的梧桐叶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像是一个个拼命伸长的手掌。

    禾月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他摇了摇头,努力将呼之欲出的恐怖想法给咽了回去。

    残阳愈发的红了,被夜色追逐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应该还是有补救方法。”少年模样的谈寂又看了一遍字条上的内容,按照论坛上的说法,这里应该是某人记忆深处的地方。

    反正不是他自己的,谈寂的确在E城生活过一段时间,但这条街,他压根就没来过,更何况,他不仅没有初中之前的任何记忆,就连初中三年,也基本是在私人医院里度过的。

    于是他将字条塞进禾月的手中,说道:“你看第四条。”

    「4.如果已经天黑,请确保有足够的理由再回家。」

    天色越来越暗了,这条路上的光线十分有限。

    老旧的路灯映射出昏黄的光,被过于繁茂的枝叶遮挡着,细细碎碎的投了下来。

    禾月在斑驳的阴影里眯着眼看了会,问道:“什么样的理由才足够?”

    “我哪知道,”谈寂翻了个白眼,“这是你的梦境。”

    禾月懵了一下,想起了谈寂的和人情况,又问:“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谈寂说:“我不知道。”

    他的人生里充满了不知道。

    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的账户上为什么有花不完的巨款,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和自己有关联。

    也不知道十二岁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禾月歪头想了一会,提出了个很具有建设性的建议:“第三条里的文具店,我记得这里有家很大的文具店,不少老师要求的资料书,只有这家才能买到,如果放学之后绕路来买书的话,天黑后才回家,是说的过去的。”

    然而……

    「3.文具店可以逛,但切记你身上没有钱。」

    没钱。

    谈寂有记忆以来,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被金钱所难倒过。

    笑死,在这个破梦境里,他俩不知为何,被换上了夏季款白底蓝条的初中校服,口袋里干净得连张餐巾纸都没有,身无分文的滋味,让谈寂十分难以适应。

    开局一个恋爱脑室友。

    真棒。

    ***

    车站距离文具店有一小段路程,想要去那里,必须先经过一所小学,和小学旁飘香四溢的烤鸭店。

    禾月对烤鸭店的记忆十分深刻,想来大约是因为,初中时每次饿着肚子路过,都会被烤鸭的香气残忍诱惑一番。

    没钱,禾月倒是非常的习惯。

    大约是在消化灵异事件带来的冲击,两人无言的走了一段路,禾月的肚子率先发出了一阵低鸣。

    “寂啊,我好饿啊。”禾月哭丧着脸。

    谈寂:“……”

    原来恋爱脑也会饿啊。

    可再饿也没有用,一来,他们身上没钱,二来,谈寂发现,烤鸭店根本没开门。

    可是……

    「2.小学旁边的烤鸭店19:30关门。」

    E城秋季的日落时间,大约在18点至18:30左右。

    晚霞尚未完全褪去,所谓的「规则」上,为何给出了不正确的信息?

    仔细想来,这条信息本身就十分奇怪,它不像是其他内容那样,明确指出必须、不能或是可以这么做。

    仿佛只是在单纯的强调,烤鸭店的关门时间。

    谈寂思索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它是参照项。”

    “啊?”禾月茫然。

    “如果说,这个‘梦境’是你的某段记忆,是否这个烤鸭店,曾某一天里提前关门过,而这一天,对于你而言又非常重要?”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

    谈寂并不清楚不遵守「规则」会如何,至少灵异论坛上的贴主们,都表示他们尽力遵守了字条上的内容。

    究竟是的贴主们服从度高,还是只有遵守了「规则」,才有机会醒来发帖呢?

    他又摸了一下右手的手腕。

    “啊——!”禾月同学发出了他在梧桐路上的第二声尖锐暴鸣,“我想起来了,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跟那个渣男认识的故事吗?”

    谈寂他不想记得。

    那是个恋爱脑爆棚的事故:

    简单来说,禾月的奶奶在他初二那年,心脏出了些问题,被姑姑接去帝都做手术前,给他留下了一点点零花钱。

    这钱若是带回家里,被母亲搜出来,便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他只好在某天放学后,绕路去了自己的“秘密储存室”——梧桐路小学院外墙,大半块松动的红砖抽出来后,与墙体形成的狭小缝隙。

    钱并不多,仔细数数应该不到五十元,但着对于那时的他而言,是一笔巨款。

    “是这个小学?”谈少爷无情发问,“四十多块钱,够买一本资料书吗?”

    禾月犹豫道:“够的吧,但是……”

    但那个“秘密储藏室”,没能藏住这笔巨款。

    在那几天之后,禾月再回来查看时,别说奶奶给他的小荷包了,就连墙上那块红砖,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墙根下的一个惨兮兮的空洞。

    奶奶离开后,再也没有人会制止,来自母亲的斥责和父亲的打骂,连饭都吃不饱的他,在唯一在乎自己的人,所留下的一点念想都消失不见后,头一次想要违背了母亲定下的规矩,不那么早回家了。

    却不曾天才刚刚黑,就在小学后门,遇上了几个收保护费的小混混。

    他手里实在拿不出一分钱来,只得心一横,抄起小学围栏边一根废弃的拖把棍,与小混混们扭打到一起。

    可纵使体能尚且不错,两拳也终究难敌四手,没过多时,那根倒霉的拖把棍,反而被招呼到了禾月自己身上。

    “……”以为这是个热血故事的谈寂晒干了沉默。

    也许在谈少爷的逻辑里,打架是没有会输这个概念的。

    禾月的额角被打破了,眼镜也不知被扔到了哪里,温热的血混着炙热的泪模糊了视线。

    在一片血红之中,有个推着自行车路过的少年,踩着七彩祥云般的从天而降,抡起自行车一顿输出,竟然真的打跑了那几个高年级的小混混。

    他好强,这是禾月当时唯一的想法。

    而混乱之中,他唯一只看清了对方外套的背后,那红底黑字酷炫的四个字母。

    King。

    谈寂被迫又听了一遍这个故事,无情吐槽道:“这好像和资料书没什么关系啊。”

    恋爱脑恼羞成怒说:“你闭嘴!听我讲完!”

    后来再见到同样的外套,是在初中门外的自行车修理铺。

    禾月记不起那天他丢了眼镜,带着一身血与土回到家中之后,又被母亲如何讽刺了一番,才送往的医院。

    他只记得,伤好之后,回到学校的那个午后,路过修理铺的门口时,有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少年逆着光,低声对他说了句,“麻烦借过一下”。

    从此,祁冽再也没能从禾月的心里路过。

    这样毫无意义的喜欢,他断断续续的放弃了两三回,具体原因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在高中毕业后,心灰意冷,彻底拉黑了对方。

    却仍旧是不死心的留了个小号,默默的关注着对方的朋友圈,看那个渣男不断的换着新的女友,仿佛是故意在炫耀些什么。

    直到今天,祁冽在朋友圈晒出了订婚的请柬,禾月一整天都没出房间,没有去上课,也没有吃饭。

    傍晚时见谈寂回来了,打算下床洗把脸,没成想饿得两腿一软,从loft公寓二层栽倒了下来,再睁眼,就已坐到了这条街道上的公交车站前。

    禾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难过,也许只是因为,他那时的世界太过于阴暗,只在那天,短暂的照进过一束光。

    也许,他终究是舍不得,他的King。

    天色在这一刻,终于彻底黑了下来。

    第二章·泥沼

    谈寂是个冰冷无情的男人,纵然他不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听爱情故事,也很难产生共鸣。

    所以他只想知道,这个故事,和一家提前关门的烤鸭店之间,有什么不得不说的关联。

    禾月说:“我被打了之后没过几天,又路过了一次这个小学。”

    不耐烦的谈寂嘴出了奇的毒,问道:“没被打够?”

    “我是想去看看,还能不能再见到他!”禾月怒道,“但很奇怪的是,墙根下的那块砖又回来了,奶奶给的小荷包也在里面,而且,钱变多了。”

    是挺奇怪的,谈寂又问:“所以那天烤鸭店没有开门?”

    “对!”禾月回答的非常确定,“那钱够买半只烤鸭来尝尝了!可惜店子没有开门,我只能又把钱藏了回去。”

    理直气壮,谈寂心服口服的问:“所以,现在找到你失而复得的钱,去文具店买成资料书,就可以天黑之后才回家了,对吧?”

    禾月的恋爱脑努力运转了一下,迟疑的点了点头。

    谈寂努力保持耐心道:“那么,你把钱藏哪了?”

    这个问题禾月回答的倒非常的快,毕竟很难有人会忘记自己少年时候的“秘密基地”,就像狗子会始终记得,院子里藏着心爱骨头的那个坑。

    可惜的是,坑里的骨头又不见了,哦不,这次连坑都不见了。

    当谈寂三步并做两步的赶到禾月所说的小学院墙外时,只看到倒塌了一大半的墙壁,和原本应该生长在墙壁上,如今却惨死于废墟中的爬山虎。

    去他喵的失而复得,整面墙都被人偷了好不好?!

    禾月对自己做为回忆主人的身份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哆哆嗦嗦的指着那片断壁残垣说道:“我我我……我保证记忆里不可能有这样的画面。”

    现在的情况又奇怪又搞笑,废墟中被暴力扯断的爬山虎正无声的诉说着,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年久失修照成的惨案。

    废墟后面传开来极其细微的响动。

    “谁?!”谈寂的声线又稳又冷,只是少年的声音尚不具有威慑性。

    对方出现得毫无预兆,但谈寂直觉,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另一个声音就显得从容多了,他的句尾微微上扬,带着些玩味的笑意,却并不显得轻佻,“我只是,来还钱的。”

    半塌的墙后走出来了一个陌生男人,身量极高,在秋夜里仅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背心,左手的手臂上却绑着个皮质的枪带,挂着一把形状十分奇特的抓钩枪。

    他微卷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了个小揪,露出了左耳上深蓝色的耳钉。

    谈寂自诩在南方小城身高足以俯视众生,却还是因为在禾月的回忆中,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而不得不微微仰起了下巴。

    反而显得更高傲了。

    瑟瑟发抖的禾同学,夹在突然出现的危险男人,与他略微没那么危险的室友中间,小小声的在心里吐槽着。

    那个黑衣的男人似乎一点都没有被谈寂的高傲不屑所挑衅到,他抬手扔过来一个小小的不明物体,被几步开外的高傲少爷劈手接过——是一个秀气可爱的小荷包。

    谈寂摊开手将它递给禾月,对方非常明显的愣了一下。

    “是这个?”谈寂问。

    “对,但是……”淡紫色的荷包上绣着几朵不知名的小花,看起来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使用的物件,那正是禾月失而复得的零花钱。

    禾月张了张嘴,想要继续追问些什么,却被黑衣男人的举动所打断了。

    那个危险且始终带着笑意的男人,抬起手向他指了一下街对面的文具店,谈寂远远看见,文具店的老板正在收拾着摆在门口的打折练习册。

    黑衣男人说:“那个店子,似乎快要关门了。”

    “!”

    禾月顾不上再问,一手抓着钱包,一手扯住谈寂,就朝文具店冲了过去。

    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是非常害怕这个「规则」的。

    他明明可以自己跑过去买啊……被抓走的谈少爷一脸面瘫的想到。

    比起研究所谓的规则,显然还是这个莫名出现的男人,更能挑起谈寂的兴趣。

    男人看着二人狂奔的背影无声的笑了笑,又朝着墙根下的阴影里偏了一下头,低声说道:“你抓我来这个「局」,就为了拆掉这半堵小学围墙?”

    阴影之中另一个红衣男子并未起身,他背靠着围墙,右手无意义的把玩着一把折刀,回答说:“是你锚的这里。”

    “好,为了一个恋爱脑,放着聚餐不去,来这里帮人买资料书,”黑衣男人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只是可惜痞气十足,反而嘲讽拉满,“不过这两位小朋友还挺聪明的,第一次入「局」这么冷静的,可真少见。”

    柯枫自顾自的琢磨了一会,觉得不必跟得那么紧,不然迟早让那个名叫谈寂的漂亮少年,发现一些端倪。

    “你说是吧?顾King。”

    “……”

    ***

    被夸奖的谈少爷正在赶路。

    二人在梧桐路上浪费了大把时间,哪怕手握着这本“足够的理由”,也得在合理的时间内回到家中,禾月才能解释自己是特地绕远跑去文具店,购买了老师要求的资料书。

    毕竟,「这不是你放学回家的路」。

    谈寂边跑边问:“这里不是你放学的路,为什么老跑来这里?”

    梧桐路是禾月那倒霉的暗恋开始的地方,作为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幕,它优先出现非常合理。

    但在遇到渣男之前,禾月又是为什么老是往一个与上学根本不相干,且没有任何娱乐设施的街道上跑呢?

    禾月回答说:“那里的法国梧桐,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他生于E城远郊的山坳坳里,父母在城中打工,童年里陪伴着他的,只有退了休的爷爷奶奶。

    那时他念着镇上的一所封闭式寄宿小学,对父母的印象十分单薄,哪怕是节假日里回来看他,也大多掺杂着训斥和打骂。

    直到到了该念初中的年纪,他才得知,家里早在市中心买了房子,只是不愿接他来城里。

    他也确实不想来城里。

    母亲的反复无常,与父亲的冷暴力,使他无比的怀念着,幼年生活过的地方。

    偌大的三岔路口没有任何的车辆和行人,远方的居民楼里亮着灯,却传不出任何的烟火与人声。

    禾月连“梦境”里都是那么的孤独,仿佛是自己身陷泥沼太深,旁人的悲喜,都来不及看在眼底。

    一如他现在连害怕都来不及,就抓着胡乱买来的资料书,一路狂奔到了自家楼下。

    “你就别进去了吧,”禾月犹豫着说,“他们以前不许我带别人来家里。”

    “我跟你上楼,”谈寂理性的分析道,“在五楼拐角看着你,不进去。”

    “……好。”

    这个又拽又孤傲的室友,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让人很安心。

    禾月家住在这栋居民楼的六楼,老式的楼房,狭窄的步梯,昏暗的声控灯。

    他曾不止一次的梦到过自己爬着这段楼梯,无一例外的,全是噩梦。

    好在声控灯虽然不太灵敏,但每一层都在二人路过时,很给面子的亮了起来,谈寂认真的检查了楼道的墙壁、每一户居民的门缝和窗台、落满灰尘的扶手,都没有找到新的「规则」。

    “那张纸条虽然写着梧桐路,但大约是涵盖了你整个回家的过程。”谈少爷轻轻搓了一下手指上沾着的灰尘,如此推断道。

    回忆似乎是在努力的引导着禾月,再次回到那滩他不愿直面的泥沼之中。

    谈寂又说:“那么新的「规则」大概会出现在你的家中,你记忆最深刻的地方。”

    他将自己的推测告知禾月,并目送他敲开了六楼的防盗门,中年女人尖锐的声音,立刻从打开的门缝里钻了出来。

    “哟,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不打算回这个家了呢!”

    禾月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那一瞬,他终于被身后汹涌而来的回忆追上了。

    他从未挣扎出这片泥沼。

    他从未背弃「规则」。

    ***

    尖锐的声音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的尽头传来,他陷于深渊之底,麻木的回答着质问。

    禾月说:“老师让买资料书,绕了点远路。”

    女人狐疑的借过了他手里的书本,翻到最后面看了一眼标价,问:“买资料书的钱从哪来的?”

    禾月说:“奶奶走之前给的。”

    女人质问:“她都被接走多久了,你还能把钱留到现在?我早跟她说过你这小子骗人不眨眼的,是不是又偷你爸抽屉里的钱了!?”

    禾月轻轻闭了一下眼,沉声道:“我没有……”

    从没有。

    女人自然是不肯不相信的,但碍于当下拿不出铁证来,只能往主卧的方向望了一眼。

    主卧里隐约传出某款网游的背景音效,配合着令人难以入眠的键盘声,似乎对于所发生的一切冲突都漠不关心。

    那是父亲打游戏时的声音。

    失去帮手的女人顿了顿,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的儿子。

    女人又问:“老师要买书为什么不找告知家长?”

    禾月说:“上次开家长会说过,奶奶去的。”

    “奶奶奶奶奶奶,成天就拿你奶奶堵我,你的挡箭牌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那本买来充数的资料书被女人扔到了茶几上,此刻的她有些沾沾自喜,那个“溺爱”孙子的坏婆婆被老公的姐姐接走了,大约再也不会送回来了。

    于是她心情大好,打算乘胜追击。

    “一本资料而已能卖得这么贵?文具店买书八折对吧,不过偷来的钱我是不可能给你报销的。”

    “……”

    “哑巴啦,这么晚回来摆脸子给谁看呢,从梧桐路回来也不需要这么久吧?”

    “……”

    他麻木的看着回忆中的母亲,忽的被揪住了校服的衣领。

    这个女人总是这样,自顾自的说着话,然后无端的暴起。

    奶奶说她的精神大约是有点问题。

    禾月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他做不到推开母亲或是与她扭打到一起,也不确定完成了“回家”这个剧情之后,会出现什么新的「规则」。

    他不敢妄动,只想等母亲发完脾气,再回到属于自己的卧室里,毕竟在有关于中学的回忆里,同样的剧情不知上演过多少遍。

    但在这段“梦境”里,母亲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就此罢休。

    女人道:“不说是吧,你们班主任的电话号我可存着呢,我倒要问问,这么贵的资料书,对你那点拿不出手的成绩,究竟有什么帮助!”

    学校自然没有要求购买资料书,这个理由是为了天黑回家的「规则」而现编的,如果这个故事里真的存在班主任,且能够接通母亲拨出去的电话的话,他那脆弱干巴的谎言立刻便会不攻自破。

    如果谎言被戳破,自己是否就违背了,天黑前回家的「规则」。

    禾月背上的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

    第三章·命线

    女人从主卧里拿出手机走向了他。

    她明明可以在主卧里拨的,却偏要带着审判目光,如同一位高傲偏执的法官,坚持让证人上庭,当面指出他有罪。

    “咚咚咚——”

    突然传来的敲门遥远得就好像来自世界的尽头。

    禾月呆立在原地,等女人放下手机去开门,他就像是寄宿在这个家里的外人一般,无论什么事情都得经过母亲的手,不具有任何决策与选择的权利。

    比如陌生人开门。

    “阿姨您好。”

    “陌生人”带着禾月从未见过的腼腆笑容,声音却熟悉得仿佛十几分钟前才听过。

    “这是禾月同学家吧,我是他的同班同学,冒昧打扰您了,老师今天让我们买一本资料书,哦就是您茶几上放的那本,”腼腆又礼貌的“同班同学”谈寂,站在门外比划了一下,又懊恼的挠了挠头,“我找了好几家书店和文具店,都没有这本,就只好来问问禾月买到了没有,是在哪买到的?”

    禾月呆滞的看着化身为影帝的室友,在母亲狐疑的目光里,艰难的说出了梧桐路那家文具店的名字。

    “啊,那家我知道,可惜去的时候已经关门了,”谈寂感激道,“那我明早再去一趟吧,真的是打扰了,多谢。”

    说完,对方飞快的关上了防盗门,客厅里再次归于寂静。

    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趁开门的瞬间缩了回去,又在门关上后,开始肆意疯长。

    在它令人作呕的枝蔓抓住自己之前,禾月抓起书包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当然也没忘了那本可怜的资料书。

    他胡乱找了本作业铺在书桌前,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从一本带锁的日记本里,飘出了一张不同质地的纸条。

    纸条并不算短,却只在最上面用黑体打印着一句话。

    「10点之前务必睡着。」

    这个排版格式看着就像是随时会更新似的。

    初二还不用上晚自习,10点睡觉倒也合理,但禾月今天显然回来得太晚,书包里的作业一本都没有翻过,明显是不可能完成了。

    或者说,「规则」上没有提的事情,是否可以不去完成?

    ***

    “嘭——”

    谈寂飞快的关上了602的防盗门。

    楼道里年久失修的感应灯“嗞嗞”的响了几声,最终还是又坚强的亮了起来。

    暖色的光线照在少年栗色的短发上,谈寂背着光,脸上独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涩和腼腆,也在关门的瞬间消失殆尽。

    他垂着眸子淡漠的看了一会那扇枣红色的防盗门,单调朴素得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却仿佛分割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啧,真聪明。”六楼半的拐角里站着那个黑衣男人。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带着明显的笑意,发出了毫不吝啬的赞美。

    谈寂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

    “聊聊?”男人意有所指的向上看了一眼。

    他站在七楼投下的阴影之中,大约是为了赶在谈寂和禾月之前到达这里,微卷的鬓发在初秋的天气里被汗打湿了一些,贴着那张年轻英俊的皮相。

    谈寂点头说:“去天台。”

    男人应道:“正合我意。”

    这栋有些年代的步梯楼总共有八层,谈寂跟在男人身后拾级而上,在通往天台的铁门前,看到了他的同伙,啊不,同伴。

    “这么久?你的手艺又退步啦?”男人嗤笑。

    又过了十几秒,铁门的门锁“咔”的一声,被人技术性打开了。

    ……还真是同伙。谈寂心想。

    同伙语气平静的回答说:“嗯,你快。”

    开锁的同伙先一步拉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门,刺耳的摩擦声让谈少爷屏了一下呼吸。

    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有什么令人窒息的东西,会顺着门缝倾泻而出,谈寂抿着唇在门外站了几秒,才发觉门后什么都没有。

    他又摸了摸右手的手腕。

    已经走上天台的黑衣男人调侃道:“破了「局」你来我房间,让你见识见识哥的持久。”

    “滚。”那同伙答曰。

    男人在天台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陶瓷大花盆,单手将其拎了过来,抵住大开着的铁门,抬眸正好看见了还站在楼梯间里的少年,问道:“小美人怎么不上来?恐高?”

    谈寂:“……”

    恐你个头。

    少年长腿一迈,轻松跨上了天台。

    上面的确什么都没有。

    “柯枫,”黑衣的男人用食指指了一下自己,又用拇指指了指穿着红色外套的同伴,“顾流光。”

    “谈寂。”少年无视了柯枫伸过来得右手。

    美人好冷漠,柯枫好喜欢。

    谈寂从柯枫的身边绕了过去,他现在这个具未成年的身体还不到男人的肩膀,这种被居高临下盯着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爽。

    他本能的想去天台的外围看看。

    那边早已废弃的花坛里,似乎有什么让人感觉不太舒服的东西。

    身后的男人赶忙出声道:“诶,别靠近那边,有点危……”

    乌黑带着粘液的藤蔓,仿佛能感受到生人的气息,在谈寂靠近的瞬间破土而出,意图将他缚住拉入泥土中,情急之下,少年毫不犹豫的对它抬起了脚。

    片刻后,花坛带着谈寂的鞋印,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险。”柯枫张了张嘴。

    美人好凶残,柯枫更喜欢了。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谈寂嫌弃的皱着眉,他低头看了一眼,鞋底只留下了花坛里的灰和泥土,根本没有什么黑色粘液。

    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幻觉。

    “这是「规则」。”柯枫上前了几步,右手非常自然的搭在谈寂的肩上,揽着他远离了那片花坛。

    “「规则」?”谈寂垂眸盯着地上的某一点,静静的思考了一会,“你们刚刚所说的「局」,是指禾月的这段回忆吗?”

    他没等柯枫回答,又飞速的补上了几句:“禾月不认识你,所以你们并不是「局」里应该出现的人,对吗?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一直坐在铁门边的顾流光,听到某个名字之后,下意识的抬眸看了谈寂一眼。

    他看上去是个非常沉默的青年,却有着一双漂亮的星眸。

    柯枫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其挑眉道:“我就说小美人聪明。”

    顾流光并未回答。

    “从哪开始讲呢?先说「局」吧,”柯枫一只手揽着谈寂的肩膀,另一只手撑着天台的护栏,“你有没有过那种刻骨铭心,或者无法面对的痛苦经历?”

    谈寂说:“没有。”

    柯枫笑道:“呵……我也没有。”

    坐在不远处的顾流光嘴角抽了一下。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逃避掉的回忆会追逐着你,你的过去终将成为你的神」?”柯枫又问。

    谈寂说:“我是无神论者。”

    柯枫赞同的点了点头说:“我也是。”

    顾流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好在谈少爷一点就透,他又静了一会,突然道:“所以你们口中的「局」,是记忆的主人被某种情绪所刺激之后,回忆起了自己所逃避的某段痛苦经历?”

    柯枫挑眉:“Bingo~”

    “那禾月的痛苦经历,关我什么事?”谈寂问。

    “问到点子上了,”柯枫抬头看了看天,回忆里的天空,似乎总是灰暗的,“道理上来说,完全不关你什么事。”

    他摸了摸嘴唇,想起「局」里什么都带不进来,叹气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忘不忘得掉,放不放得下,都与他人无关。”

    “再痛苦又怎样呢,独自坠入回忆,在迷局之中,重复着过往的经历,”柯枫说,“但总有人觉得不甘,觉得命运不公,就要拉着全世界一起。”

    谈寂愣了愣,他想起了禾月不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回家时的眼神。

    “他没有……”

    “我知道,”柯枫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但潘多拉的魔盒被有心人打开了,那些无缘无故坠入他人回忆的,就成了最倒霉的受害者。”

    谈寂问:“这样的情况很多?”

    柯枫说:“不多,很多我们会累死,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干活。”

    于是谈寂懂了,这两人入「局」,应该是来捞无辜受害者的。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单纯的乐于助人?”

    一个撬锁高手,一个风流浪子,这样的组合,谈寂怎么看他俩也不太像是好人。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们是有正规组织的,”柯枫对这样的偏见很是不满,“行吧,我是来找人的,至于顾King嘛,他大约是想来再续前缘。”

    一把折刀被戳中心事的顾流光飞了过来,柯枫精确的抓住了刀柄,对谈寂眯眼笑了一下,像是一个wink。

    长得帅了不起啊,谈寂冷着脸等他继续说。

    “曾经有人出于个人目的,研究出了进入属于其他人「局」中的方法。”柯枫抬手,露出了左臂上那个装饰一般的抓钩枪。

    枪身通体黑色,侧面被朱笔画有诡异的符文,柯枫随机选了面墙作为锚点,随着一声轻响,一道金线破风而出。

    “这个,我们通常称之为「命线」。”柯枫单手握着抓钩枪,另一只手伸出去触碰金线,那线竟是像游戏穿模一般的,从手掌中透了过去。

    谈寂盯着那根无比实体的金线,脸上难得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柯枫应当是挺满意他这个表情的,笑着收回了手,上面没有任何伤痕,金线也再次完整的链接到墙上的锚点。

    “一般人是无法直接触摸「命线」的,它不仅可以带入局中成为一种工具,更是进入他人之局的唯一手段,”柯枫说,“当然,老是在别人的局里串门,总归是会出问题的,渐渐开始有些不相干的人,在没有使用「命线」的情况下,没有任何预兆的进入了他人的局。”

    柯枫说着对谈寂挑了挑下巴。

    谈·无关人士·寂只想给他的下巴一拳。

    “于是,某些不可告人的实验也因此暂停了。”柯枫总结道。

    谈寂问:“这和你之前说的找人有关?”

    “有点过于聪明了啊。”柯枫叹气。

    他在找当年被带去做实验的那群孩子。

    “不相干的人没那么容易入局,虽然的确有完全无辜的人,但不少是……当年经历过实验的,对么?”谈寂皱眉。

    他下意识的排斥实验品这个说法。

    “你在现世多少岁了?”柯枫突然发问。

    谈寂回答说:“21岁。”

    21岁,9年前,刚刚好。

    “你小时候……”

    “我没有12岁之前的记忆。”

    两人同时开口,柯枫愣了一下,半晌后,他点了点头,报了一个电话号码。

    “如果破局之后,你还记得今晚我和你说过的话,”柯枫说,“可以打这个电话来找我。”

    谈寂默默的记下了这串数字,又问:“如果我不记得了呢?”

    “那你就真的是不相干的人。”柯枫说。

    这个概率太小了,谈寂想。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规则」?”这里不止谈寂一个聪明人,柯枫低笑了一声,却像是叹息,“人们是因何被束缚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呢?好比你的朋友,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原生家庭。”

    “如你所见,他的母亲为他制定了少年时期的「规则」,当人们在现世之中感到巨大的悲伤或是绝望时,总是不由想起一切灰暗痛苦的源头,”柯枫说,“越难以释怀的回忆里,「规则」就越苛刻,你知道为什么吗?”

    “……”

    因为规则,是世俗强加在一个人身上的条框。

    是父母的禁止,是亲朋的“关心”,是周遭的舆论……

    谈寂心想。

    微凉的夜风拂过,灰暗的天空不知何时晴朗了起来,月华倾泻,星光流转。

    一直坐在阴影里守着那扇铁门的顾流光,突然冷笑了一声,喃喃道:“条框?呵……”

    他起身走向花坛,主动把手伸进泥土,将黑色的藤蔓从深处拖出来一一扯断,不知是对谁轻声说着:“做个好梦。”

    “真暴力,不具有丝毫美感,”远处的柯枫揽走谈寂,在天台上转悠了一圈,找到了一张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的躺椅,“天快亮了,你也睡一会吧。”

    在那一瞬,谈寂突然觉得,久违的困倦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长河渐落。

    第四章·网吧

    禾月于一阵喧哗中睁开了眼。

    他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但在逐渐清醒的过程中,梦里本该深刻的人和物,就如同车窗外的飞驰的景色一般,迅速的向后退去。

    渐行渐远,直到模糊不见。

    是否曾有人大声呼唤过他的姓名,在深渊边缘?

    “禾月——!几点了还不起床?!”客厅中传来了女人尖锐的声音。

    刚开机的脑子运行速度极其缓慢,禾月木木的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呆滞了大约半分钟左右,才终于掀开了盖在身上的厚重棉被,坐了起来。

    等等,厚重……棉被?

    他本能的打了一个哆嗦,不是吓的,是冷,非常冷,冷得像寒冬腊月一样。

    客厅中又传开了一位老人的声音,她说道:“放假就让月儿多睡一会嘛,高中也就过年这几天有假,你去吵他干嘛?”

    这是……奶奶的声音?

    禾月茫然的一件一件套上了床头叠好的冬装,努力分析着现在的情况,却不小心被棉袄口袋上冰凉的拉链刺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想要整理扎手的拉链头,却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东西。

    那张纸条。

    它还真更新了。

    「父母家」

    「1.任何时间,都不能关上卧室的房门。」

    「2.白天最好不要待在家中。」

    「3.小区外面有两家黑网吧,父亲是其中一家的常客。」

    冬季……高中……网吧?

    原来记忆里的世界,并不是一天连着一天啊。

    禾月穿戴整齐,从大开着门的卧室里走了出来,手里立马被塞上了一条温热的毛巾。

    老人对他说:“快去洗漱吧,你最喜欢的热干面还给你温着呢。”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向满脸慈爱的奶奶。

    眼圈突然就红了。

    “好。”

    他应了一声,捏着毛巾,迅速的转身躲进了洗手间。

    “嗡嗡——”

    裤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震了两下,禾月吓了一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部米白色的手机。

    手机上的时间,俨然证实了当下,是他高一那年的冬天。

    那年他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奶奶在帝都的治疗也非常的成功,母亲对他的限制放松了不少,至少可以在放假的白天里出去玩一会了。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回头再看时他才明白,全都是虚妄的假象。

    禾月成功解锁了手机,看到了最新的消息。

    谈寂:[往窗外看。]

    禾月:[啊?]

    他下意识的的抬起了头。

    老式楼房的户型大多非常的奇葩,比如这个卫生间的窗户,就对着隔壁楼栋的走廊和楼梯。

    对面的走廊上站着两个人。

    穿着藏青色羽绒服的少年低着头,手里正捏着那部刚收到禾月无意义回复的手机。

    而谈寂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面容英俊,肌肉健美但并不夸张,当然最大的问题是,在这个寒冷的清晨,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

    柯枫要被冻成狗了。

    谈寂:[新的「规则」找到了吗?]

    禾月:[找到了找到了。]

    谈寂:[拍照发我。]

    图片发出去的瞬间,卫生间的门外传来了拍门的声音。

    “早上一起床就躲厕所玩手机?搞快点出来!”

    女人的尖叫,老人的低语,键盘的敲击声。

    在这并不隔音的老楼里,在这落雪的寂静清晨,在多年好友与陌生男人的面前,显得突兀又难堪。

    禾月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锁屏扔回口袋里,快速完成洗漱,转身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所以没能看到,在他转身之后,隔壁楼栋的楼梯间里,又走出了一个同样衣着单薄的人。

    “你就非得躲着他?”柯枫嗤笑道,“这算什么人设?将王妃打入局中三年不见的苦情王爷?还是有胃病但为了躲着心爱娇妻而不吃早饭的霸道总裁?”

    这人的阅读面挺丰富的,谈寂想。

    “他是「执棋者」,你希望这个局变成死局吗?”顾流光显然早就对柯枫的垃圾话免疫了,毫不犹豫的怼了回去。

    “这会儿他都高中了,你不至于还和他有……”柯枫自己琢磨了一段时间,突然扭头看向顾流光,“卧槽不是吧,你当年出事前,休了一个月的假,说是回E城过年,就是为了回来见他?”

    顾流光没有接话,他默认了。

    柯枫道:“哥,顾哥,你知道你当年这个行为有多危险吗?”

    “知道。”

    半晌柯枫叹了口气,抱着自己冻得冰凉的胳膊,往谈寂身边靠了靠,觉得自己和恋爱脑无话可说。

    “他那会儿和祁冽断了联系,正好景凌出国了,我想……”顾流光自嘲的笑了一下说,“你们盯着,我去办点事儿。”

    一件红色的外套从楼梯口扔了过来,柯枫接过来披在自己身上,有种聊胜于无的感觉。

    “给里面的小傻子发个信息,”柯枫说,“让他吃完饭找个理由出来。”

    谈寂收起手机抬眸看他,觉得对方还是更适合黑色一点,红色在这个男人身上,有些太过于招摇了。

    让人莫名有点,移不开视线。

    “已经发了。”谈寂说。

    ***

    禾月出了单元楼,发现谈少爷正独自站在楼下等他。

    他知道母亲有监视自己的习惯,每次下楼出门,女人都会站在窗户前,一直望着他走出小区,直到消失在大街上。

    禾月对这样的目光早已麻木,甚至觉得哪怕自己有一天被危险的野兽盯上,也不会发现。

    无所谓,看就看吧,就像上高中之后,就再也不许关上的房门。

    身边的亲朋好友都以为,是母亲对他宽容了。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成文的「规则」,就如同无形的藤蔓一般,自泥沼的底部伸出,将他越缠越紧。

    谈寂倒是把戏做得很全,他迎上来拍了拍禾月的肩膀,像是普通男生之间会做出的举动,又朝着图书馆的方向指了指。

    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常去的是哪家网吧?”

    反正六楼那么高,院子这么大,也没其他人能听见。

    “……有后院的那个。”禾月以前从没看出来,谈寂这么能演。

    两人走出了小区,果不其然,禾月在转角处,又看到了那个高大的男人。

    他的身上为什么多出了一件红色的外套?

    禾月皱眉。

    “怎么一见我就这个表情?”那个男人低笑了一声,反倒是冲淡了禾月心中的违和感。

    “你长得难看。”谈寂冷淡的怼了一句。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柯枫挑眉。

    小傻子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你昨晚也没穿成这样。”谈寂抬步向前,他知道那家带院子的网吧。

    “你还在靠在人家怀里,问人家联系方式来着。”柯枫跟上,在后面喋喋不休的说着骚话。

    走在最后面的小傻子从狐疑变成了惊恐。

    “是你主动说的。”

    “你入睡前还握着人家的手~”

    惊恐的小傻子不知道脑补出了什么内容,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怕你跑了,没机会暗鲨你。”谈寂咬牙。

    还好顾流光不在,不然他应该能收到谈寂此时很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局里能杀人吗?

    “不能,”柯枫笑眯眯的拉开了网吧的玻璃门,趁着禾月还在震惊之中难以自拔,凑到谈寂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执棋者」除外。”

    随着玻璃门的拉开,里面的游戏音效、键盘敲击声、网瘾少年的怒吼混杂着烟与皮质沙发的味道,扑面而来。

    人声鼎沸得与空荡的街巷,瞬间形成了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可怜的执棋者对自己的特权一无所知,他只记得自己高中时候,的确经常光顾这家网吧。

    禾月去前台报了一个卡号,成功开了一间两到三人的小包间。

    “这里的黑网吧,一直向未成年出售会员卡。”谈寂站在一旁摆满了各种各样碳酸饮料的冰柜前,低声和柯枫讲着悄悄话。

    “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也办过?”柯枫笑他。

    谈寂坦诚的点头道:“嗯,不过卡号我早忘了。”

    三人进了包间,各自找了张电竞椅坐下,显然没人是真来网上冲浪的,但谈寂还是谨慎的打开了机器,从播放器里随便挑选出一部电影,当做掩人耳目的白噪音。

    禾月小心翼翼的问:“他们能听懂我们讲话吗?”

    “不一定,你无法确定他们都只是你记忆中的路人。”柯枫靠在其中一张电竞椅里,好在冬天的网吧里开着暖气,他终于活了过来。

    禾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还是有些忌惮柯枫的,于是转而看向了谈寂,问:“你们昨晚……”

    他原本应当是想问昨晚柯枫是否和谈寂说过什么,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又危险又痞气十足,但就谈寂对他的态度来看,柯枫绝对值得信任。

    但一开口,他就先想到了柯枫在网吧门口调戏谈寂的那些话,关键谈少爷都没有翻脸的,这要是真发生过什么……

    “禾月同学,”暖和过来的柯枫又开始作死了,“你那张会员卡,除了能上网,在这里买吃的可以吗?”

    “啊?”禾月茫然。

    柯枫说:“我和你亲爱的谈寂同学,已经快20个小时没有吃饭啦。”

    谈少爷依旧没有翻脸,因为他快要饿死了。

    十几分钟之后,联排的电竞桌上,出现了三碗热气腾腾的泡面。

    柯枫一边嗦着面,一边又把昨晚讲过的内容复述了一边。

    当然小傻子就显得没有那么冰雪聪明了。

    柯枫喝完了最后一口泡面汤,起身打算把纸碗扔掉。

    这种两到三人的小包间,一般是给小情侣双排讲悄悄话的,虽然放着三个座椅,但如果真坐进三个人来,就会显得略有些挤。

    尤其是还有两个身高腿长的。

    谈寂在随机挑选上的运气向来很差。

    “椅子往那边转转,卡住了,出不去。”柯枫手里拿着空掉的泡面碗,大长腿卡在了两个椅子中间。

    “转不动。”谈寂试着扭了扭,这个用来充数的椅子纹丝不动。

    他不得不起身把椅子往外推了推,正好看到了还缩在最里面的那张椅子里,努力理解着局和命线的禾月。

    吃饱了的谈少爷终于又有嘴了,而且还挺毒。

    谈寂说:“转不动,恋爱脑根本转不动。”

    禾月:“?”

    第五章·记忆

    禾月的恋爱脑终于处理完了接受到的大量信息,后知后觉的问:“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来网吧啊?”

    穿着夏季背心的柯枫眯眼笑道:“因为网吧开了暖气啊。”

    禾月:“……”

    他在心中评估了一下给柯枫一拳的后果,又默默将目光转向了谈寂。

    十六岁的美少年一进包间,就脱掉了他那件十分保暖的羽绒服,这会正穿着一件不薄不厚的浅灰色连帽衫,坐在那张濒临退役的电竞椅里玩手机。

    很好,花着执棋者的钱来网吧,一个为了吹暖气,一个只顾玩手机。

    似乎是禾月的目光快要怨念得实体化了,终于引得谈寂抬起了头。

    “喏,看看这个。”谈寂将手机递了过去,屏幕上是他们已经毕业了的初中的论坛。

    “啊?”禾月挪着椅子靠了过去,“《本校某老师被家长发现其猥琐学生,情节恶劣》?!”

    他接过谈寂的手机飞快的看完了帖子,惊悚的意识到,“某老师”正是他初一初二两年的班主任。

    “他很喜欢进行体罚,有些手段的确很过分,没想到竟然还……”禾月抿着唇。

    他有一瞬的窒息感,难怪,难怪那个同学会在初二突然休学。

    那个同学?什么……什么同学?谁的同学?他叫什么来着?

    禾月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手里几乎要握不住,那个轻薄得连手机壳都没套的手机。

    他猛得跌进了身后的靠椅里。

    周遭的环境,在这一瞬,如同被投进了石头的湖面一般,猛烈的震荡了一下。

    谈寂骇然。

    “停!别再想了!”

    柯枫猛的站起身扳住了禾月的双肩,谈寂毫不怀疑,如果四周的环境再荡一下,柯枫就会直截了当的一手刀敲晕他。

    这个男人应该非常强,也非常自信,谈寂在心里默默的想着。

    好在禾月恍惚了一会之后,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没有在黑网吧里,发生殴打未成年人的暴力事件。

    “我这是……怎么了?”禾月问。

    他单手捂着头,将那个赔不起的手机还给了谈寂。

    柯枫也松了一口气,坐回椅子里抹了一把脸,过了一会才摸着唇看向了谈寂。

    “他的记忆,应该被人改过。”柯枫说。

    “改记忆?”谈寂问,“这种情况对于你们来说很常见?”

    “很罕见,也很困难,”柯枫看向一脸茫然的禾月,又低声补了一句,“极其困难。”

    什么样的人,或者有些什么样经历的人,才会被人修改记忆呢?又或者说,是禾月无意间知道了什么?

    谈寂沉默了下来。

    “你感觉怎么样?”柯枫转头看向禾月。

    对方瘫在电竞椅里,撑着头说:“不太好,恶心,想吐。”

    柯枫调侃道:“几个月啦?哪个渣男的?”

    禾月怒骂道:“……滚!”

    谈寂看得出来,柯枫只是在努力转移禾月的注意力。

    “如果他的记忆被更改过,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人为虚构的吗?”谈寂问。

    柯枫摇头说:“虚构的记忆里,一般不存在强烈的规则,很难成局,他的记忆被更改得并不多,甚至很有可能只是针对记忆中单独某一个人,所以操作起来极其困难。”

    谈寂静了一会,突然道:“你知道那个被修改掉的人是谁。”

    柯枫:“……”

    别这么聪明好吗?

    谈寂问:“我说错了?”

    柯枫干巴巴的回答说:“没有。”

    禾月狐疑的目光移了过来,在听劝的放弃思考之后,头晕的状态确实缓解了很多。

    于是他弱弱的举手问道:“你们当面议论,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显然没有人考虑过执棋者本人的感受。

    禾月犹豫着说:“我确实有一些东西想不起来了,大约是在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它们并不重要,就放任自己逐渐淡忘掉了,可是……”

    可是从入局以来,就存在着诸多的违和感。

    “为什么我明明是因为失恋受到打击,回忆里却全是来自家庭的规则?”禾月说,“我原本以为自己很喜欢祁冽,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却根本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就好像他心中先有了喜欢某个人的感觉,再被套到祁冽身上一样,违和得本末倒置。

    “何况,局里让我不能释怀的东西出现了这么多,却根本没有见到过祁……”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禾月一个激灵。

    “里面有人吗?!”

    一个谈寂听来嚣张到欠揍的声音,从门板的对面传了进来。

    一直被当做背景音的电影,刚好播放到了最经典的片段,音响里隐约传出了“打打打打劫”,和“把IQ卡和EQ卡都交出来”。

    禾月在柯枫克制不住的笑声里呆滞的站起身,打开了包厢的门。

    门外的人大约和此时的禾月同岁,一头不羁的长发垂至肩膀处,身穿着一件棕色的卫衣,袖子却莫名破了一个大洞,胸前还沾着些不知名的深褐色的污迹。

    “……祁冽?”

    心上人如此狼狈,禾月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心疼,而且脸疼。

    被自己打脸的感觉,真的很疼。

    ***

    祁冽的突然来访,无疑使得包间里的三人异常紧张。

    柯枫第一时间觉察到,身边的谈寂,就像是只发现了危险的小豹子一般,突然绷直了身子。

    他伸手轻轻拉了对方一把,摇着头无声的说了句:“别过去。”

    “……”

    禾月有一段非常不确定的回忆。

    那种感觉并不会显得很突兀,也许很多人都有过,一段过于久远的往事之中,包含了对日期、天气、见过的人、当天穿着的衣服等诸多细节的不确定。

    他记得高一那个被允许白天出门的寒假里,自己经常约人来这家网吧打游戏。

    约的人是祁冽,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如是的告诉他。

    禾月记得自己在这家网吧的卡号,记得不能遇上常去另一家网吧的父亲,记得在游戏里的许多操作细节。

    唯独却想不起,关于祁冽的一切。

    对方来过吗?是每天都来?还是只有少数的日子会赴约?

    那个让谈寂不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第一次来网吧主动找你,你就这个表情?”

    “第一次……?”禾月喃喃道。

    所以,他真的来过这里?

    祁冽不满道:“怎么,你跟他在这儿厮混一个多星期了,还怕我看见?”

    回忆的波澜一圈圈的向外荡去,他,是谁?

    “别以为景凌不在国内,你就能缠上他,”祁冽说,“你这种货色,他不过图个新鲜。”

    “你不是和景凌一起去的国外吗?”禾月听见自己是这么说的。

    祁冽嗤笑了一声,神情阴冷,说道:“人家看不上我,他眼里就只能放下顾流光。”

    “顾……”禾月的眸子猛的缩了一下。

    这个名字一出口,就仿佛是激活了某种关键词一般,谈寂视线里所有的物体,都晃动颤抖起来,光线扭曲成了极度不自然的模样,他撑着桌子试图起身,却惊悚地发现,自己的腿还在原地,根本没有随着上半身一起活动。

    有种被腰斩的痛苦和错觉。

    整个包间仿佛是个出现了重大bug的蹩脚游戏,随时面临着崩溃塌陷的可能。

    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仿佛只是这个世界里,唯一还在正常运行的npc,他顺着禾月记忆深处原有的台词念了下去,阴森的表情中,带着克制不住的癫笑。

    “我今天来,可不是和你说这些的。”祁冽说。

    他弓着背,向前伸长了脖子,挑衅一般的低头注视着禾月,嘴咧得极大,狞笑道:“我身上的这些血迹,你猜,都是属于谁的?”

    “顾流光让我来告诉你,别等了,他再也……没法赴约了。”

    禾月的双瞳猛得缩了一下,赫然想起了穷尽此生都难以直面的那句,恶魔的低喃。

    顾……流光?是谁?

    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时,难以名状的痛苦与难过,会如同雪崩般将他淹没?

    空间开始撕裂,世界犹如碎裂的镜子般,被分隔成了千万面,重复的场景,相互倒映交叠。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线,细细密密的捆缚在三人的身体上,勒出了一道道刺目的红痕,谈寂只觉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割破皮肤,将自己彻底绞碎。

    身边有一道金线破风而出,钉在祁冽撑住的门框上。

    “别听他的。”

    混乱之中,禾月听到了一个清冷却微哑的声音。

    就像是声音的主人,正极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

    他在这片光怪离陆的梦境里抬起了头,视线越过疯癫的祁冽,看到了记忆最深处的真实。

    “禾月,我来晚了。”

    那是十六岁的顾流光。

    那是四年前的这一日里,没能来赴约的顾流光。

    世界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所有记忆中的人与物都沉寂了下来,顾流光向前跑了几步,这一次,他终于赶上了。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禾月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久违的怀抱。

    ***

    柯枫扶着谈寂站起来,轻声问:“还好吗?”

    “没事,”谈寂看了眼自己的手背,和柯枫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面,依旧残留着数道红痕,心有余悸的问,“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命线的原身。”柯枫活动了一下胳膊,才抬眼看向门口的顾流光。

    “你他……”他忍了忍,把骂人的话努力咽了回去,“你就非得做得这么惨烈吗?”

    “不然呢,看你们都被局绞死在这里?”

    顾流光快步走了进来,将怀中昏迷着的禾月放到电竞椅里靠好,他因为抬腕而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臂,上面被朱笔画满了,谈寂之前在抓钩枪上看到过的类似符文。

    “你也不属于这个局,为什么刚刚你没事?”谈寂看向顾流光。

    “他?看到这些符文了吗,祁冽说得对,他本来应该是那个再不会赴约的人,”柯枫手欠的揽过谈寂的肩膀道,“你别看他现在装得很淡定,在局里改变自己的年龄和样貌,啧,那种痛苦,希望你永远都不要体验。”

    顾流光抬眸看了他一眼。

    柯枫又道:“不过一般人也体验不了。”

    电脑里的电影早已放完,原本人声鼎沸的网吧,也在禾月昏迷的瞬间空荡了下来,柯枫支着身子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不出意外的也停在了那一点。

    “只有当年经历过实验的人可以这么做?”谈寂问,“你们都是……吗?”

    他又本能的跳过了那个词。

    “他是,我不是,”柯枫显然没打算解释自己的身份,“也不是所有的都可以,局里很看天赋。”

    谈寂难得有些好奇,问到:“天赋最好能做什么?”

    “能用手直接触摸命线,不需要使用抓钩枪,甚至用命线作为在局中的武器而不是工具,”柯枫答道,“据说当年确实有这么一个。”

    既然入局除了命线什么也带不了,这优势似乎就有些太大了,谈寂默默的想着,又问:“那你找到他了吗?”

    “他死了。”

    过了片刻,柯枫又补了一句,“我的老师说,他在实验结束之前,就死了。”

    短暂的白昼结束了,夜幕在这一刻骤然降临,谈寂靠在一张电竞椅中,轻轻摸了一下右手的手腕。

    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突然入眠。

    第六章·裂痕

    烧烤店的后院躺椅里,昏睡着两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

    此时E城的景色恍若初夏,乔木的枝头还挂着萌芽,院中的花盆里,却只有几棵枯死的茉莉枝丫。

    这个微凉的夏夜令柯枫十分满意,他脱掉了那件风格与他不太契合的外套,扔给不远处另一个清醒着的人。

    “他的记忆是谁动的手,祁冽?”柯枫问,“一条走狗罢了,这么喜欢给自己加戏?”

    这一段记忆里依旧没有出现任何的路人,烧烤店后院通向厨房的门并没有上锁,柯枫思考着去冰箱里拿点烤串自食其力的可能性。

    “不是他。”顾流光盯着花盆里的黑色藤蔓看了一会,站起了身。

    柯枫问:“那会是谁?”

    顾流光说:“景凌。”

    他似乎很不愿说出这个名字,一向平静的情绪里带上了淡淡的厌恶,直径走到花盆前蹲下,把手伸了进去。

    “景凌?他的话,倒也说得过去,”柯枫从厨房冰箱里找到了一些调制好的烤串,透过大敞着的门看到了顾流光此时的举动,“我说顾King,虽然你的天赋是这个,但你不疼吗?”

    顾流光没有回答,只是扔掉手中被扯断的黑色藤蔓,又回头看了一眼躺椅里的禾月,道:“我该走了。”

    他披上了那件红色外套,试图挡住从左手手腕一直延伸到心脏的符文。

    柯枫说:“我不确定他醒来还能记得你。”

    厨房里的铁板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烤串,柯枫正在熟练的给它们撒料。

    “不记得最好。”顾流光道。

    “那你费这么大劲儿来见他一面干嘛?我当时命线都用了,过去打晕他是一样的。”柯枫手里的烤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呵,”顾流光自嘲了一声,“就当是我意难平吧。”

    哪怕禾月早已不记得那些过往,顾流光也不希望,那一年的他,苦等着一个,再也不会赴约的自己。

    多久没做过这么任性的事情了,他摇了摇头,赤红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下。

    ***

    谈寂在一阵烧烤的香味中清醒了过来。

    他懵了一会,起身在后厨找到了正在给烤串翻面的柯枫。

    “嗯?你醒啦,香菜葱辣椒要吗?”柯枫熟练得像是在烧烤店打过十年工。

    谈寂默默的看了他一会,憋出了一个字:“要。”

    翠绿的佐料撒在红色的鱿鱼足上,谈寂盯着它们在铁板上卷曲起来,烤出了滋滋做响的汁水。

    没过多久,鲜香Q弹的鱿鱼串就出锅啦。

    谈寂恍惚的端着盘子回到了后院。

    过了一会,柯枫端出了一个半米来宽的巨大烤盘。

    谈寂:“……”

    他看着柯枫烤盘里的五花八门的烤串,沉默得震耳欲聋。

    谈寂艰难的开口:“在局里,必须吃饭吗?”

    “人不吃饭不得饿嘛?”柯枫一口撸掉了一整根羊肉串,小声抱怨,“南方的烤串可真小。”

    谈寂恨不得用烤串的签子戳死他。

    “我是说……”他坐直了身子,“不吃饭会怎么样?我们是以什么形态入的局?在里面受到伤害会对身体照成什么影响?”

    “执棋者以梦境入局,倘若能遵循规则或是破局而出,醒来不过大梦一场,并无影响。”柯枫对着一粒粒串起来的玉米露出了嫌弃的眼神。

    “或?”谈寂眯眼。

    柯枫愣了一下,看来在这个小美人面前,真的一点都不能放松注意力。

    但他暂时不打算解释这个,想了想,又道:“但如若执棋者在局中被规则所缚,出现了过激行为,在现世里,也将受到同等的伤害。”

    谈寂皱眉问:“比如呢?”

    柯枫说:“比如我入过的一个局,里面的规则是会追着执棋者不放的黑色巨兽,十四层的写字楼,他就那么跳下去了。”

    “那现世……”

    “现世里其他人看来,自己的同事只不过午休期间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就突然起身打开窗户跳下去了,”柯枫轻轻敲了敲桌子,“快吃,鱿鱼爪冷了很硬的。”

    谈寂:“……”

    他伸手拿了一串,味道很棒,口感适中,却嚼得非常用力,大约是把鱿鱼爪当成了柯枫。

    “那其他入局的人呢?”谈寂问。

    “旁人以「魂识」入局,所受的伤害皆会反应到现世的身体上,不过如若有命线相连,会在局中濒死的状态被拉回现世之中,”柯枫把一卷韭菜塞进了嘴里,说,“那根用以连接魂识与身体的命线,我们习惯称之为「悬命之线」。”

    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谈寂,默默撸着他的鱿鱼爪。

    两人把烧烤吃了大半盘,只剩下了些肥肠、羊腰子类的重口料理,禾月才从躺椅之中慢悠悠的转醒过来。

    “顾……”他仿佛刚从梦魇中挣扎出来,额角还带着汗珠,脸色苍白,“顾流光呢?!”

    按理说他不该记得的,根据柯枫的推断,他的记忆不止被人更改过一次。

    或者说,禾月每一次和顾流光产生交集,景凌就必定会找到机会,再更改一次他的记忆。

    在禾月的记忆逻辑里,他应该是根本不认识顾流光的。

    那些弥足珍贵的回忆,主角都被替换成了景凌的家犬。

    “顾流光是谁?”谈寂捏着一个空掉的烤串签子,头也不抬的问。

    对啊,是谁呢?禾月愣了好一会。

    柯枫有点意外的看了一眼谈寂,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如果你指的是在你昏过去之前,冲上来暴打祁冽的那位,他大约是那段记忆里的一部分,你昏过去以后就和祁冽一起消失不见了。”

    禾月靠在躺椅里静静思考了一会。

    他想起高一那个冬天,他在游戏里结识了一个同龄的男生,据说老家也是E城人。

    二人聊得十分投机,或者说,至少他自己,已经对对方产生了一些懵懂的感情。

    [我有机会见见你吗?]

    南方小年的那天,他鬼使神差的在游戏里给对方留了言。

    [我回E城了。]

    对方在除夕前夜如是回复道。

    那天不只是腊月二十九。

    还是,情人节。

    他在这家如今已经被改成烧烤店的网吧门口,见到了那个,有着一双漂亮星眸的少年。

    之后的一个多星期,他们经常约在这里。

    直到有一天,禾月被早已不再联系的祁冽找上门来。

    祁冽和自己说了什么?禾月紧皱着眉。

    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人和事,自己再也记不起来了。

    柯枫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想了,恋爱脑要烧冒烟了,”他伸手一指盘子里剩下的烤串,“快吃点羊腰子补补。”

    神他喵的吃腰子补脑!禾月怒视。

    “规则更新了吗?”谈寂知道禾月还一直揣着那张纸条。

    禾月一边掏着身上的每一个口袋,一边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谈寂看了一眼手机说:“你高一下学期的5月20号,晚上9点53分。”

    五月底的E城已经进入了夏季,禾月身上的口袋并不多,很快就掏出了那张纸条。

    「4.你的高中21:30下晚自习,请于22:00之前到家。」

    「5.母亲说话的时候,请不要打断或者顶撞她。」

    「6.每月的生活费,需先向母亲乞求,请保证态度能使她满意。」

    谈寂又看了一眼手机,无情道:“你大约还有六分钟回家。”

    “!”

    禾月收起纸条拔腿就跑。

    柯枫从后厨冰箱里又翻出了一盒草莓,洗干净之后塞给谈寂一颗,问:“你觉不觉得,小傻子少带了些什么?”

    “什么?”

    柯枫笑得忌讳莫深,说:“书包。”

    ***

    空手回家的后果不言而喻。

    二人刚走到五楼,女人尖锐而愤怒的声音,就已扑面而来。

    “上个学书包都给你玩丢了!老实说,是不是逃学了?去哪了?”

    禾月的书包此时正拎在柯枫的手里。

    但热心市民柯先生,并没有给他送上去的打算。

    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比如在去同学家一起刷题的时候,忘在了那里,或者在路上帮助遭遇车祸的伤者时不慎遗失。

    就像谈寂之前所做的那样,轻松化解一场矛盾。

    但柯枫站在五楼半的楼梯间里没有动。

    “你好像很希望他能违反一下规则?”谈寂突然发问。

    柯枫挑眉说:“这都能看得出来?”

    谈寂仰脸看他,道:“你之前说遵循规则或是破局而出,也就证明,遵循规则并非是破局的方法。”

    “之前我问过你,觉得规则是什么?”柯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规则是世俗束缚一个人的条框。

    想要释怀过去,成为当下的自己,就要……

    “你在引导他,违背母亲曾强加于他的条框,”谈寂说,“只有打破了记忆中的规则,不再在意条框的存在,挣脱世俗的束缚,才能从此,做他自己。”

    柯枫低头看向谈寂,黑暗中,只有他的眸子好亮。

    他又低低的笑了几声,说:“对。”

    禾月在铺天盖地的责问中,轻轻闭了一下眼。

    那张一直沉默退让的面具,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裂痕。

    “对,我根本没去上学,”禾月打断了母亲的话,顺着自己的意愿说了下去,“我去找顾流光了。”

    “顾流光?你那个失踪了快半年的狐朋狗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要和优秀的,成绩好的,家里有能耐的人做朋友!?”

    母亲从阳台上拿来了晾衣杆,今晚奶奶不在,只有卧室方向隐约传来游戏里打团的声音。

    禾月说:“他失踪了,我很着急,逃学去找他,怎么了?”

    失踪?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再也维持不住那张顺从的面具了。

    女人呕吼道:“你辛苦考上这么好的高中不好好念?我每个月给你五百块钱生活费,就是给你逃课上网的是吧?!”

    在晾衣杆挥到自己身上的前一刻,禾月伸手架住了它。

    他长得已经比母亲高了不少,这个动作做得似乎非常轻松。

    “你给的?那是我乞讨来的。”禾月冷笑。

    是低三下四,反反复复的哀求。

    “哟,学会还手了是不是?谁教你的?是不是那个初二就休学,后来还在黑网吧里失踪了的狗东西?!”母亲一把将晾衣杆扔到了地上,铁质的杆体与瓷砖发出了剧烈的碰撞,“顾流光他算个什么东西?!”

    那一刻,禾月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像是那些令人作呕的黑色藤蔓,终于在他一步步艰难向前行走时,被绷紧扯断。

    他侧身避开了母亲的推搡,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猛的摔上了房门。

    「任何时间,都不能关上卧室的房门。」

    「母亲说话的时候,请不要打断或者顶撞她。」

    两道刺眼的红线,无声的挂掉了规则上的这两行。

    禾月锁上了房门,没能看见,身后的一切,正在崩塌。

    曾经固若金汤的条框,曾经坚如磐石的规则,终于出现了裂痕。

    第七章·破局

    白色的夜,或是黑色的海。

    炙热的月光,拂过冰冷的流沙。

    我在人间蓦然回首,松开了命运的线。

    世界在时光边缘,崩裂,重组,再崩裂……

    谈寂静静的伫立在原地,于扭曲交叠的光影之中,在现世规则的约束之外。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高瘦的黑衣男子,微卷的黑发不羁的扎于脑后,深蓝的耳钉在光影中明明灭灭。

    柯枫垂着眸子,一手搭着谈寂的肩,另一只手绕到他的身前,轻轻捂上了他的双眼。

    “就一会儿,别紧张。”柯枫说。

    谈寂冷笑道:“谁紧张了?”

    十七岁的美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凶。

    “我,我紧张了,”柯枫无奈的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就这么凶,看看你那个小傻子同学,发脾气都奶萌奶萌的。”

    “所以他是傻子,”谈寂不满的握着挡住自己眼睛的,那只干燥微凉的手,陷入黑暗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段回忆应该还没有结束,他还得再挣扎得使劲一点才能破局。”柯枫似乎没有并放开他的打算。

    谈寂问:“遵守规则并不能破局,但也可以离开这段记忆,那为什么非得破局?”

    柯枫笑了一下,说:“别装,你心里有答案。”

    “你说「回忆会追逐着你,过去会成为神」,所以遵循规则只是在跟回忆赛跑,”谈寂深吸了一口气,“即使出去也迟早会再次入局,对不对?”

    柯枫语气里的笑意更浓了,说:“对。”

    “越逃避,就越恐惧,无形之中也越加深了规则对自己束缚,”谈寂肯定的说,“所以局里的规则会越来越苛刻,入得次数越多,就越难破局。”

    “这么聪明,我们公司还缺个顾问,考虑一下?”柯枫绷不住了,笑着舔了舔唇角。

    谈寂问:“好处呢?”

    柯枫说:“薪资很可观。”

    谈少爷冷笑,他穷得只剩钱了。

    柯枫无奈,道:“那这样吧,如果你真的和当年的事情有关联,公司会尽量帮你找回十二岁之前的记忆。”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的条件。

    谈寂静了几秒,柯枫感觉他纤长的睫毛在自己手心底抖了几下,蹭得人心痒痒。

    “成交。”

    美人又凶又傲娇,跟只小豹子似的,柯枫想。

    半晌之后,世界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季节却由初夏走进了深秋。

    柯枫松开了手。

    依旧是一个昏暗无光的夜晚,他们站在禾月家的楼梯间里,老旧的楼道墙壁上,被人涂画着各类广告信息,感应灯亮了几秒,终于“嗞”的一声陷入了黑暗。

    柯枫拉着谈寂往中间走了几步,借着那几秒短暂的光线,谈寂赫然发现,不只是之前有泥土的地方,墙角、扶梯、天花板上,都向外伸出了那种黑色的藤蔓。

    就像是母亲在回应着禾月的反抗。

    柯枫看着六楼的方向问:“你知道吗?第一次就能破局的执棋者非常少见,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那你用了几次?”谈寂问。

    柯枫愣了一下,问:“你怎么这么确定我做过执棋者?”

    “命线。”

    “呵,”柯枫乖乖承认了,“一次,但我有老师带着,局也是……总之,和小傻子这种情况不一样。”

    他没打算和谈寂说这段细节,对方也不想过问他的隐私。

    谈寂只是盯着那扇枣红色的防盗门,说道:“他能。”

    ***

    房间里,原本趴在书桌上睡去的禾月,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坐在那张年纪比自己还大的木头椅子上发了会呆,从口袋里掏出了被划上红线的纸条。

    还是那六条内容,似乎从他违背规则开始,这张纸条就停止了更新。

    禾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纸条的背面。

    质地光滑的纸条上,用他自己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保护好奶奶。」

    “!”

    他下意识地回头,房门大开着。

    客厅里隐约传来了,奶奶刻意压低的声音:“你拿他的手机干什么,一会他醒了会生气的。”

    手机?禾月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

    聊天软件里大约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删除,或是舍不得删除的记录,发给同学的,发给谈寂的,发给祁冽的,还有……发给顾流光但再也得不到回应的。

    “妈,你能不能不干预我和我儿子的事情?”手机被母亲强行录入过指纹锁,女人正逐一翻看着每一条聊天记录,“你回乡下去照顾我爸不好吗?”

    “这房子是爷爷奶奶出钱买的,03年,我刚出生,二十多万,没有一分花的是你们的钱,”禾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机,还我。”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主卧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显得莫名遥远而模糊,像是收录得不好的音频。

    “房产证写的我跟你爸的名字,就有一半是我的财产,你白住在我的财产上还不听我的话,我对你的这些好这些宽容,你都要记得你知道吗?”女人低着头看着手机,神情从傲慢一点点变成了质疑,“520,1314……你都发的什么东西?!”

    禾月想要伸手去抢回自己的手机,老人怕这娘俩又争执起来,伸手拦住了他,好声规劝女人道:“孩子十六七岁了,有自己喜欢的人很正常。”

    “妈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别管,非要犯贱是吗?”女人抬起手机做势要摔,禾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是一段,他和顾流光早期的聊天记录。

    老人的脸上充满了失望和难过,低声说:“我的心脏不好,你别喊那么大声。”

    “心脏不好还管这管那?我不看他手机都不知道,你这个宝贝孙子能给男人发这种话!”女人又看了一眼手机,上面的记录仿佛戳疼了她的双眼,她疯癫道,“生个儿子除了上班就只会打游戏,孙子学他爸打游戏,还跟校外的男生搞在一起,我要是你,巴不得早点死!”

    老人的脸色苍白了下来,她捂着心口,嘴上一直念叨着“别说了别说了”。

    但刺耳的声音却偏偏喋喋不休,禾月扶住奶奶,看向那个疯癫的女人,突然有种陌生而荒唐的感觉。

    直到女人指着奶奶,尖叫般的问出:“你怎么不去死?!”

    禾月的脑子“嗡——”的一声巨响,汹涌而来的愤怒和悲伤,使他略显单薄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回忆如同没有尽头的黑暗,他逆光站着,脚踝被黑色的藤蔓所缠满。

    周围的景象全都消失在了这一刹那,世界终归宁静,唯有藤蔓在疯狂生长,黑色的粘液从回忆里的伤口中,肆意喷涌而出。

    女人原本站着的地方,变成了一丛困缚住他的藤蔓根茎,深深地扎在回忆的泥沼之中。

    禾月对着那滩东西无所谓的笑了一下,他抬起双手,十指向外,硬生生扒开了它们。

    铺天盖地一般落下来的疼痛。

    泥沼般的原生家庭,深渊般的陈年往事,父亲的冷漠,母亲的责骂,奶奶的失望与难过……

    也没有那么难以面对。

    他想起来了。

    高二那年的深秋,他与母亲在深夜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摔门而出,奶奶也因此搬回了乡下去住。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靠着爷爷奶奶积攒下来的养老金,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很破的小单间。

    他也是那和时候,才真正和谈寂熟络起来的。

    禾月亲手剥开了自己回忆深处的伤疤,那一大滩满是粘液的藤蔓,就像是失去了养分一般,迅速枯死成了一小团。

    原本伤口一样裂开的地方,长出了一根金色的细线。

    他下意识的抬手,看着它没入了左手的手腕,一直连到了心脏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终于亲手掌控了,命运的线。

    世界轰然坍塌。

    ***

    “小心!”

    老旧的楼房塌掉了一半,露出了一小片星光璀璨的天空。

    柯枫选择了隔壁完整的楼栋作为锚点,牵出一抹漂亮的金色。

    他没有立即借助抓钩枪荡过去,谈寂还在楼中,没有那根魂识链接身体的悬命之线,他是这里最危险的人。

    柯枫怎么舍得美人遇险。

    “快过来!”他喊道。

    剧烈的晃动之中,柯枫努力向前伸出了手,五楼的楼梯从中间断裂开来,谈寂不得不背靠着楼道里脏乱的墙壁,站在不足半米宽的断层之间。

    柯枫喊着:“跳过来,我接住你。”

    似乎,曾经也有人,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谈寂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纵身从五楼半的断层上,跃向五楼的柯枫。

    居民楼在这一刻又猛烈的晃动了起来,混乱之中,谈寂被一块从六楼掉下的石块狠狠砸中了后背,瞬间失去了重心。

    “唔——!”

    楼梯的坍塌声中,嘈杂着少年吃痛的低哼。

    柯枫的瞳孔一瞬间几乎要缩成一个点,他飞扑下去试图接住对方,左手上捆着的抓钩枪拉出的金线猎猎作响。

    出于求生的本能,谈寂在坠落的瞬间,抓了一下那根耀眼的金线。

    似乎……有点烫?很滑,绸制一般的手感。

    他好像……握住了命线。

    “你!!!”

    柯枫借着这个机会迅速的接住了他,抬手收线,两人成功荡到了另一栋完整的居民楼走廊上。

    柯枫呼吸急促,语气却又轻又不确定,低喃道:“你是当年那个……”

    两人平稳落地,但柯枫并没有松手,他呆呆的看着谈寂虚拢在手中的命线。

    谈寂也在盯着自己的手心。

    他的手在刚刚紧握的瞬间,被命线勒出了一道血痕,此时放松了力气,金线就静静的躺在他的掌心。

    不仅没能穿透他的身体,还在手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有天赋的试验品。

    “……”

    ***

    赤红的身影,出现在了楼体坍塌的前一刻。

    执棋者作为局的主人,不会在破局以后受伤。

    哪怕是这个局,因为禾月被更改过的不稳定记忆,而产生了混乱和崩塌,作为执棋者,也只会短暂的陷入沉睡之中。

    这里已没有任何的物体,可以伤害到他。

    但顾流光还是本能的冲向了他,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替禾月挡开那堵砸下来的承重墙。

    他早已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可……

    那些沉重的混凝土,却在触碰到他之前,化作了点点虚无的星光。

    盈盈的光,透过指缝间,散于回忆的时光里。

    作为实验品,顾流光曾在大大小小的局里,受过数不清的伤。

    最致命的一次,他险些被人割断了,魂识上那根链接身体的,悬命之线。

    那之后,他再也无法使用缠着命线的抓钩枪。

    那又怎样呢,反正注定此生都藏于黑暗与血泊里。

    反正注定,此生都触不到那一抹月光。

    可为何,在禾月的局里,原本再尖锐的东西,都无法伤他分毫。

    哪怕,禾已经不记得顾流光。

    禾月的骨血,也还在爱着顾流光。

    第八章·醒来

    尘嚣散尽,梦魇退却,年轻的执棋者迎着光,回头看向身后一幕幕,已然释怀的过往。

    手腕上的金色丝线,静静的垂落到了地上,尽头连接着禾月记忆里,最深刻的瞬间。

    冬日热闹非凡的网吧包间里,并排坐着两个少年。

    在游戏的间隙中,二人聊起了未来想学的专业。

    身穿米白色毛衣的少年想了一会,认真道:“计算机专业吧。”

    “二进制背熟了吗?”

    “当然。”

    “考考你。”红衣的少年拿出手机,点开了对方的聊天框。

    [101、10、0]

    [5、2、0]

    [1、11、1、100、10、100、0]

    [1、3、1、4、2、4、0]

    白衣少年迅速打出了答案,小声嘀咕:“这也太简单了吧,出点难的。”

    红衣的那个笑了一下,突然长按,撤回了自己发出的信息。

    被耳机压住的碎发有些凌乱了,露出了一双漂亮的星眸。

    顾流光轻声道:“说话要算话。”

    聊天记录里,只留下了禾月的那两行答案。

    520。

    1314240。

    心跳在那一瞬乱了节拍。

    ***

    谈寂是在巨大的敲门声中,惊醒过来的。

    他靠在沙发和地毯形成的夹角里,懵了一会,忍着来自背后的莫名疼痛,表情痛苦的爬起来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有些紧张的外卖小哥,手里提着一份鸡的全家,另一只手握着的手机,还在孜孜不倦的拨着谈寂的电话。

    “唉呀妈呀,没事儿吧,敲了老半天也不见人开门儿。”紧张的东北大哥把手中的外卖递给了谈寂,看到屋子里还倒着另一个大学生,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没事……低血糖而已。”谈寂接过外卖,迅速关上了房门。

    隐约还能听到门外“我也妹超时啊,咋饿成这样了?”的念叨。

    他放下了外卖,绕过沙发去看禾月的情况。

    “醒醒,还好吗?”谈寂轻轻晃了晃他。

    很意外的是,禾月轻易的被晃清醒了。

    “唔……”他捂着头从地上坐了起来,眼镜不知道被摔去了哪里,不得不眯着眼看谈寂,“我这是怎么?”

    “一天没吃饭,饿昏了。”谈寂冷笑道。

    禾月:“……”

    谈寂还记得柯枫在局里说过的话,对于破局而出的执棋者而言,局不过是在纷扰的人间,忽地做了一场大梦。

    那些奇幻又荒谬的经历,只属于有天赋将它们记住的人。

    比如谈寂自己。

    以为自己饿得昏过去,又饿得醒过来的禾月,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眼便看到了门口放着的外卖袋。

    “炸鸡?!感谢义父慷慨解囊!”

    “出息。”谈寂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碰那份本来就是给禾月点的外卖,打算去卫生间洗一把脸。

    微凉的水被聚在掌心中,谈寂看到了手心里,那道刚刚结痂的血痕。

    看来对方没打算骗他。

    客厅里的禾月啃着炸鸡,明明饿了一整天,进餐的速度却并不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谈寂洗完脸出来,换了一身外出的休闲装,说道:“我出去一趟。”

    “啊?这大晚上的去哪啊?”禾月茫然。

    谈寂亮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平静道:“去给外面的野男人打电话。”

    禾月:“?”

    野男人所在的公司,接到谈寂打来的电话时,柯枫正从公司的冰箱里,拿出一根黄瓜。

    他转头问向手忙脚乱冲出去接电话的大波浪美女:“我之前放在冰箱里的那半盒甜面酱呢?”

    “在一个老板加班的无人夜晚,”沙发里坐着一个漂亮的波斯人,用一口流利的中文回答了他,“和几个水萝卜一起消失不见了。”

    痛失了半盒甜面酱的柯枫选择干啃。

    “谁让你忙着入局不去参加聚餐,”另一边的吧台旁,坐着个洋娃娃般的小萝莉,短腿在细高的吧台椅上一晃一晃的,“顾King呢?又是带伤出来的?”

    “你老担心人家顾King干嘛,未成人禁止早恋,”波斯人说,“他以后若是去别的地方带新公司,你也追着去吗?”

    “新公司?”角落里一个阴暗逼发出了声音,“南司有傅总,北司有咱老板和柯神,东西两家都显得人丁稀落啊,他会去哪边?”

    “那当然是西司啦,”柯枫啃黄瓜嘴也不闲着,“你看他那每次出来之后,都面色苍白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多西施啊。”

    自二楼而来一把折刀破风而出,堪堪从柯枫握着黄瓜的手指上方削了过去,钉在了无人问津的会议白板上。

    柯枫因为自己的嘴欠,又痛失了半截黄瓜。

    吧台椅上的小萝莉顺着声音仰脸看去,二楼的走廊里,站着一个身穿衬衣的青年,他大约是刚洗完澡,额前的碎发湿而凌乱,衬衣的袖子被卷到了手肘位置,左臂上的朱色符文正在缓慢褪去。

    “顾King!”傅入云又晃了晃腿。

    顾流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就又看向了柯枫。

    他问:“有消息吗?”

    “那个,”大波浪的姐姐正巧挂断电话,“他说半个小时之后到。”

    柯枫把最后一口黄瓜塞进嘴里,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

    九点差五分,他好想下班。

    谈寂当然是不可能如他所愿的,短短二十七分钟后,他出现在了这栋写字楼前。

    安婉打开门禁把他放上来的时候,听到顾流光正在问柯枫。

    “他高中居住在E城,高考成绩极佳,却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跑来L市定居,这是图什么?”

    “图陪他的小傻子朋友读大学?”柯枫又从冰箱里拿了两个梨出来,将其中一个扔给了顾流光,“兄弟情深,啧啧啧,嫉妒了叭?”

    顾流光不嫉妒,他只想用梨砸死柯枫。

    谈寂在这样的氛围里上了楼,收获到了诸如“哇哦真的很漂亮”“柯神从哪钓到的美人”“小哥哥求联系方式”等赞美,于是他也想砸死柯枫。

    偏偏柯枫是个不怕死的,还非常流氓的吹了声口哨,笑道:“哟,21岁变酷了好多。”

    站在门口的安婉默默地往旁边让了几步,害怕柯枫的血溅到她新买的裙子上。

    好在血腥暴力的事故并没有发生,谈寂环顾了一下四周,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停在了那块写着“悬命线科技研究有限公司”的牌子旁边。

    “悬命线还能研究?”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能,”柯枫咔嚓一声咬掉一小半的梨,伸手揽他进来,回答说:“所以是,悬命线科技·研究有限·公司。”

    “……”

    好冷的笑话。

    谈寂绷着一张脸,被柯枫带到了沙发旁坐下,来应聘的态度,就仿佛他自己才是这家公司的HR。

    “听说贵公司缺一个顾问?”

    “对的。”

    安婉摆出了职业性的微笑,刚打算从抽屉里拿出文件,就被无情的打断了。

    “很抱歉,我觉得你不太适合这个职位,”柯枫顶着谈寂想刀了他的目光,起身扔掉梨核,笑着说,“最有天赋的孩子,当然应该来应聘「弈者」。”

    “弈者?”

    “安姐姐,你来跟他讲。”柯枫招手。

    安婉对柯枫的谜语人行为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她从抽屉里拿出了另一份文件,铺在茶几上面。

    “柯神说你刚刚从朋友的局里出来,”安婉习惯性的把卷发撩到了耳后,她看起来十分年轻,化着淡淡的妆,“应该已经对破局、命线、执棋者有了一定的了解。”

    “嗯。”谈寂点头。

    “常人虽然无法触摸命线,但在局里却并无绝对的强弱之分,除了执棋者,执棋者因强烈的情绪刺激入局,回忆是属于他的,他占据绝对的优势。”

    安婉将文件翻开,上面涂画着一些晦涩难懂的诡异符文,下面被人一一标上了注释。

    “佛曰人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人在受到与痛苦回忆相似的情绪刺激后,就有可能会入局,例如你的那位朋友,他受到了「哀」的刺激,整个局的基础是哀与惧。”

    就像白天闻到了桂花的香味,晚上就可能会梦到,高中校园里,种有桂花树的操场。

    谈寂觉得很容易理解。

    “但世人的情绪往往是复杂且多变的,小时候视为珍宝的玩具,长大后可能会觉得十分幼稚,学生年代喜欢过的男生,现在想来也许非常下头。”安婉笑了笑。

    “嗯。”谈寂顺势应了一声。

    他没有珍贵的玩具,也没有喜欢过的人。

    他的情绪天生就比常人要冷淡,但这并不阻碍他理解常人。

    “倘若执棋者第一次入局,就能破局而出,那便是最好不过的,”安婉说,“但这个情况非常难得,入局的次数越多,里面包含的情绪就越复杂。”

    “好比第一次明明由愤怒而入局,却因其中遭遇,而对这段记忆滋生了恐惧,那么,当他再次入局的时候,记忆和情绪就会有明显的改变,”柯枫揽着谈寂的肩补充道,“小美人,你会不会感到恐惧?”

    “不会。”被调戏了的谈寂,只想让柯枫感到恐惧。

    “我们作为公司而不是福利组织,自然是需要运营的。”安婉从文件里抽出了一张职位表,薪资待遇后面的零看的人眼晕。

    谈少爷却丝毫没有被诱惑到,问:“所以我要做的工作是?”

    “「弈者」,通过命线进入他人之局,协助执棋者破局,你之前入的那个局情况比较特殊,执棋者首次成局,顾King想要去……”安婉顿了一下,默默把破镜重圆四个字咽了回去,“协助他破局,所以请柯神帮了个小忙。”

    “那不特殊的情况呢?”谈寂问。

    “不特殊的情况就是,执棋者独自入局,侥幸遵守规则活了下来,又在一段时间后,重新进入了更加苛刻的规则之中,直到成功破局或是被规则杀死。”

    安婉看向了谈寂,对方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并没有受到影响。

    他抬眸问:“所以弈者的工作,就是接这些执棋者的单,帮他们破局?”

    他说的非常轻松,就像接了一单外卖或是代驾一样。

    安婉沉默了一会,心想可能天赋卓越的高手,就是这样的云淡风轻……显眼包柯枫除外。

    “这些单子,是公司接了之后分发给弈者吗?有什么特殊讲究?”高手继续发问。

    “有的,”安婉点头,“如果弈者自身有难以释怀的经历,在进入同类情绪的局中时,可能会被共情同化,成为规则的傀儡,有这种情况的弈者,公司会谨慎安排。”

    她说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楼梯的方向,顾流光正安静的坐在那里,听着他们的对话。

    谈寂顺着安婉的目光看去,随口问道:“顾……先生他?”

    “对,他当年出过一些事故,”安婉努力压低了声音,“你那个朋友,破局之后,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

    “似乎是这样。”

    手机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谈寂低头看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禾月二字。

    他疑惑的接通了电话,听到对方说:“寂啊,我好像梦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读书的时候,有个纸条,一直催着我回家,跟拍回家的诱惑似的。”

    神他喵的回家的诱惑!

    第九章·入职

    禾月是第二天上午,在谈寂的陪同下来的公司。

    “我的记忆有问题?”小傻子在地铁里小声逼逼,“那我身边的人怎么都没发现?”

    这会并非通勤的高峰期,车厢里除了他俩,只坐了一个闭目养神的耳机哥,显得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你身边那会儿有人吗?”谈寂无情道。

    禾月感觉心口被戳了一刀。

    “没人知道你的家庭情况,也没人知道你喜欢祁冽。”谈寂孜孜不倦的补刀。

    禾月觉得再不反驳一下,就要被他刀死了,挣扎道:“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入局之后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谈寂无视了他的挣扎。

    小傻子想了一会,说:“我记得有张纸条上,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规则,非逼着我在天黑之前回家,我遵守了一段时间,但母亲实在有些过分了,我就……”

    “就?”

    “就破局了。”禾月肯定道。

    谈寂深吸了一口气:“局里有谁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除了我家里人以外,有你,有祁冽,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黑衣大佬。”

    唯独没有顾流光,就像是有人在禾月的记忆里加上了一把锁,封存了属于顾流光的一切。

    “祁冽?他来找你干嘛?”谈少爷的演技依旧在线。

    “记不得了,奇怪,似乎那会我就不喜欢他了,不对,我应该从来都没喜欢过他。”

    禾月突然想起了高中的毕业聚会,记忆里难得的热闹景象,班里不是和大家关系太差的同学,基本都来了,刚参加完高考的孩子们,个个都疯得厉害。

    也不记得是谁把自己给灌醉了,醒来时,他衣裤整齐的躺在宾馆房间里,身上财物皆在,唯独找不到手机。

    醉酒之后不慎遗失手机,是相当常见的事情,却没成想几天之后,一个不曾有过交集的同学找上了他。

    那个同学说:“你的手机和我那款实在太像,聚会那天喝懵了,一不小心给拿错了,不好意思啊。”

    自己是那会被人动的手脚吗……禾月如今想来,不禁一阵后怕。

    谈寂有些意外的问:“这么确定没喜欢过?万一当年眼光不成熟呢?他不是踩着七彩祥云,救你于水火之中的King吗?”

    不得不说,谈少爷的嘴,还是那么的损。

    “问题就出在这里,祁冽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禾月认真道,“哪怕我从小缺爱长大缺钙,也不至于因为有人替我出头,就暗恋他七年吧。”

    我以为恋爱脑是这样的,谈寂心想。

    禾月说:“他帮了我,我可以当他是兄弟,对他好,给他物质上的帮助,但没必要非得喜欢他吧。”

    “合理,”谈寂点头,“你的结论是?”

    “我猜,当年替我出头的根本不是他,有人用祁冽的身份,替换掉了这段记忆,”禾月想了一会,大胆猜测道,“原本救我的那个人,应该才是我喜欢的类型,一见钟情,从此喜欢了七年,多浪漫。”

    似乎也没有那么傻,谈寂挑眉,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叮——”地铁到站了。

    ***

    悬命线科技·研究有限·公司,伫立在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禾月仰脸看了看这座独栋的五层写字楼,有种问问他们还招不招人的冲动。

    他跟着谈寂一起通过门禁,立刻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又来了一个美人。”角落里的阴暗逼率先发出了声音。

    禾月吓了一跳,发现一楼的大厅里,春笋一般的冒出来了好几个人。

    “不一样,”波斯人评价道,“柯神家那个很酷,这个是漂亮。”

    谁是柯枫家的?谈寂黑着一张脸。

    “新的小哥哥。”小萝莉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看他。

    “感觉年纪挺小的,是柯神说的那个执棋者吗?”安婉笑眯眯的说,“来,姐姐疼你。”

    禾月表情呆滞,看着面前这位踩着高跟鞋,比自己高了不少的漂亮大姐姐,害怕的往谈寂身后缩了一下。

    “行了别调戏人家了,”柯枫终于炫完了早饭,站起身来说,“一会把那谁整生气了。”

    春笋们迅速缩了回去。

    “早饭吃了吗?”柯枫看向谈寂,对方今天换了件浅灰蓝的卫衣,衬着他白皙的皮肤,十分养眼。

    “没有。”

    就是唇色有点浅,大约是饿的。

    “那正好,先去三楼做个入职体检,咱们公司需要做的项目比较特殊,”柯枫一手揽过谈寂,看到了还在状况外的小傻子,“你也一起来吧。”

    “啊?哦哦!”禾月小跑跟上。

    谈寂原本以为,特殊项目会是一些对于体能和心理素质的检测,他茫然的跟着三楼的工作人员,做了一系列的常规检查,边量血压边看禾月光脚上了身高体重测量仪。

    “身高,一米六九……”冰冷的仪器顿了一下,发出了更冰冷的声音,“点五。”

    “噗!”门外来凑热闹的春笋们没有绷住。

    禾月觉得这个倒霉机器在嘲讽他,但他没有证据。

    常规检查做完之后,谈寂和禾月被引进了两个不同的房间。

    “这是要检查什么?”谈寂问医生。

    “命线,”柯枫跟了进来,答曰,“并不是所有的弈者都拥有且可以使用命线,公司会在每一次入局时,安排至少两位可以使用命线的弈者,以防万一。”

    谈寂点了点头,等待医生调试那个古怪设备,随口又问了一句:“禾月那边也是?”

    “不,那边是心理治疗室,我们想要看看,他的记忆,总共被更改过多少次,”柯枫说,“当然,会事先征求本人的同意。”

    “嗯。”

    谈寂丝毫不惊讶的将左臂放在到了仪器要求的位置,然后他淡漠的表情,就出现了一丝裂痕。

    “未检测到弈者拥有命线。”

    “检测到弈者可以使用命线。”

    这位看起来有些内向的医生,活活被仪器给气笑了,怒骂道:“这机器今天什么毛病,钱包里是空的还能往外花钱?”

    柯枫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说道:“其他人不行,但他可以花别人的钱。”

    医生:“?”

    用别人的命线?!

    检测到自己钱包里是空的的谈少爷非常不爽,他花柯枫的钱吃了一顿早饭。

    “为什么我检测不到命线?”谈寂啃着手里的牛肉馅饼问,“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柯枫又递了一杯现磨豆浆过去,答道:“我一直在寻找当年那个实验的相关人士,就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那你现在知道了多少?”

    “很少,”柯枫叹气,“我的老师,是这个实验的研究人员之一,三年前死在了一场意外之中,在此之前,他曾向我透露过,实验方内部出现了极大的分歧。”

    “这么巧的意外?”谈寂冷笑。

    柯枫也笑了笑,继续道:“那会儿距离实验被叫停已经过去了六年,按理说,他们早已不再有利益的冲突,但老师猜测,对方依旧在寻找,实验中唯一成功的0号实验品,实验方喜欢将其称之为,「神明」。”

    谈寂有些诧异的问:“什么才算成功?”

    “大概就是,比其他孩子更淡漠,在局里不会和任何情绪产生共鸣,因而没有弱点,也能够在任何情况下使用命线,能够使用别人的命线,甚至……能夺取别人的命线。”

    柯枫静静的看着谈寂,眼里少见的没了笑意。

    谈寂闭了一下眼。

    他下意识的想要解释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解释不了。

    十二岁之前做过什么,他一丝一毫都不曾记得。

    他从未像这一刻这么迫切的想要知道,曾经究竟发生过什么,才能说出那句,“我并未做过恶”。

    “豆浆要冷啦,”柯枫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下次入局找人带你一起,我们一起去探寻当年的事情。”

    谈寂没有说话,一口干掉豆浆,抓了只笔,签了茶几上,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入职合同。

    ***

    公司大门“滴”的一声开了,顾流光两指勾着个便利店的购物袋走了进来。

    他原本是打算上楼的,抬眸时看见禾月从楼梯拐角走下来,便又顿了一下,走向了大厅的沙发。

    “你的记忆被改动过三次,分别在你十四岁,十五岁和十八岁的时候,”禾月身后跟着的医生说,“对方的手法相当高明,若想用现世的手段恢复,风险极大。”

    “那不用现世的手段,是要入局吗?”禾月问,“我的朋友说,破局之后,属于自己的局就瓦解了,所以是要成为弈者,入他人的局?”

    “对,在局中特定的情绪刺激下,你也许能想起当年的事情。”柯枫拉了一张单人沙发,示意禾月坐过去。

    签完入职合同的谈寂抬头看了一眼,行,大厅里那么多沙发,他就偏选了顾流光身边的。

    “你很想恢复那些回忆吗?”

    禾月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自己,他下意识的向身旁看去,突然想起了早上那个,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我喜欢……他这样的。

    “我听你的朋友说,你现在生活得很不错,念着喜欢的大学,能够自食其力,身边有三五好友,”顾流光认真的看着他,“如果那些记忆并不美好,如果你曾喜欢的那个人,和你想象中并不一样,如果这些东西会给你带来痛苦,你还想恢复它吗?”

    “想。”禾月的回答很坚定。

    顾流光有些意外,他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手腕,苦笑道:“你还很年轻,还可以爱上新的人,入局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松,可能会受伤,也可能,你根本活不到找回记忆的那一天。”

    谈寂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拍了一下肩膀,他仰脸看去,柯枫无声的对他摇了摇头。

    顾流光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比任何人都痛苦。

    “我知道,”禾月也认真的看着他,“我没有觉得入局很简单,但让我怀揣着对某个人的心思,就这么装傻的生活下去,去爱上别的人,我做不到。”

    “如果我有了新的爱人,有一天机缘巧合,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无论是对那个人,还是对新的爱人,都不公平,”禾月继续说道,“就算那个人和我想象中并不同,至少,我应该先放下他。”

    顾流光愣了一下,原来他想要保护的人,早已从无人照看的幼苗,长成了参天大树。

    “情深意切,感人肺腑,顾King你就别劝了,”柯枫眯着眼笑了一下,“祁冽他不得好死。”

    “柯神,”禾月抹了一下眼角,不好意思的笑道,“你们公司招大三的实习生吗?我可以不要工资。”

    “这种事情,得公司里的各位投票,同意的举手。”柯枫说着,率先举起了右手。

    在场七个人,唯独顾流光没有举手。

    “顾King?”柯枫看他。

    顾流光一脸认真:“不能不要工资。”

    “……”

    “行,实习生,工资拿你的一半,满意了吗?”柯枫气结。

    对方这才点了一下头,却伸手给了禾月。

    他说:“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顾流光。”

    第十章·雇主

    实习申请在一周后,被校方审批同意了下来。

    谈寂跟禾月原本合租着一间loft公寓,隔着上下的层高互不干涉,只是房租的金额不太友好。

    所以在听说公司免费提供员工宿舍后,一心能省则省的禾月,和不想赶半小时地铁通勤的谈寂,都提出了搬过去的想法。

    “这边的退租办好了吗?”柯枫倚着他心爱的SUV车门,来接两个新员工正式入职。

    谈寂对他抬了抬手机道:“APP上租的,已经弄好了。”

    对方盯着他俩身后,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陷入了沉思。

    “就这?”

    他仿佛白来了,这两人坐地铁和坐他的车去公司,没有任何区别。

    谈寂轻松的把小号的那个塞进了后备箱,问:“不然呢?”

    “L市气候宜人,设备完善,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不带厚被子我可以理解,”柯枫搭了把手,帮禾月把大的那个也塞了进去,“马上入冬了,羽绒服总得有吧。”

    “有一件。”谈寂“嘭”的一声关上了后备箱。

    “就一件?”

    事实上,去年冬天倒是也买过好几件,只是谈少爷穿了几次后,觉得不够舒服,就通通捐给了福利机构。

    他率先上了车,说:“去那边再买。”

    柯枫对他的少爷脾气,表示了大写的服气。

    “柯神,”跟在后面上车的禾月小心翼翼的问,“你一个人来的啊?辛苦你特地跑一趟。”

    “不辛苦,接两个小美人回家辛苦什么?”柯枫笑着启动了车子。

    又过了一会,经过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柯枫说:“哦,顾King这几天不方便出门,去公司也不一定见得到他。”

    直男般的反射弧,谈寂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

    三人在公司门口下了车,迎面从感应门里,走出来了一位带着口罩的年轻女性。

    谈寂正从后备箱里搬出自己的行李,余光扫了一眼,直觉对方的情绪不太对劲,便随口问了柯枫一句:“公司员工?”

    “没见过,应该是雇主。”柯枫主动提走了两个行李箱,一手一个轻松上楼梯。

    结果刚进门,谈寂就发现大厅里的春笋们今天非常不高兴。

    “讲价?她还好意思和傅总讲价?”喜欢缩在角落里的阴暗逼人称渡灵,这会儿正愤怒的站在大厅中心,谈寂终于得以看清他的长相。

    “第四轮的局,五个弈者给她卖命,”傅入云坐在单人沙发里叉着腰,看上去十分生气,“还点名要柯神和顾King去,她怎么不让风哥亲自去呢,我可去他唔……”

    波斯人趴在沙发椅背上,把一颗剥好的葡萄塞进了她的嘴里。

    “未成年人不许说脏话哦。”

    “我已经十五岁半啦!”小萝莉更狂躁了。

    “各位,”柯枫拉着两个行李箱,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发生什么事了?”

    傅入云刚要开口,又被塞了一颗葡萄,只能气鼓鼓的嚼着。

    谈寂则是被一位从楼上下来的男人,吸引了注意。

    “入云,再不出门上课,可又要迟到了。”

    那男人穿着一身考究的白色西装,手里却握了把铸有青色麒麟的古朴短刀,他看向谈寂和禾月,礼貌性的点点头。

    “啊——”小萝莉尖叫着的抓起了茶几上的书包,转头朝波斯人喊道,“白橘,我们走!”

    白橘无奈的拿着车钥匙,送公主殿下上高中去了。

    “傅总。”渡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缩回了阴暗的角落里。

    “嗯,”男人点了点头说,“我要回南部分公司一趟,苏貘的事情,一会婉婉会和诸位细说。”

    “嗯?”本以为吃不到瓜的柯枫都已经准备送谈寂上楼了,听他这么说又停下了步子,“你一个人去?我家老板不跟着?”

    傅予青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道:“我和你风哥的年纪,加起来都满一甲子了,又不是卫生间都要手牵手去的小学生。”

    怎么不是,局都要手牵手一起入呢。

    柯枫没敢说出来。

    ***

    半个小时之后,收拾好新宿舍的谈寂和禾月又回到了大厅里。

    “公司的员工宿舍好大呀,有大学的四人寝那么大了,”禾月小小声感慨道,“还是单人的,家具电器都好新哦。”

    安婉刚好整理完资料,从会议室下来,接话道:“那你肯定还没去参观过柯神和顾King的套间,还有五楼的老板专属地盘。”

    柯枫还惦记着没吃到的瓜,立刻迎过去问:“安姐姐,傅总之前说的什么事?”

    说到这个,安婉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淡了不少,将手里的资料放到了大厅正中的茶几上。

    下午大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四人,只剩下一个由于体质原因,无法成为弈者的饮水机管理员。

    “当年的实验,顾King、白橘和渡灵都是第三批,也就是最后一批中的幸存者,他们或是孤儿,或是被父母抛弃甚至卖给了实验方,所以大多只有编号,没有名字,”安婉看向谈寂,“至于你,我们猜测,你原本是这个计划之外的,是只在残存资料中提到过的,编号0。”

    谈寂愣了一下,原来并非是柯枫恶趣味,热衷于给他们取外号,而且这些人里,不少都不曾拥有姓名。

    编号0。

    这个说法使他本能的有些不舒服,皱着眉摸了一下右手的手腕。

    他并不经常做这个动作,只有因记忆的空缺,而感到迷茫不安时,才会下意识地用这种方式来平复心情。

    “然后呢?这和傅总说的苏貘有什么关系?”柯枫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起身走到谈寂身边,越过对方去看茶几上的资料,正好挡在了他和安婉的中间。

    “苏貘大他们几岁,是第二批实验品,”安婉叹了口气,应当是也不太喜欢这种说法,“实验叫停后,她带着一帮人也干起了咱们这行,听说前几年混得很不错。”

    柯枫从资料中找出了一张十多年前的照片,上面的小姑娘沉着一张脸,身后还站着个没拍到正脸的研究员。

    “女孩?叫这名字,多大仇?”

    “据说是她自己取的,”安婉耸了耸肩,“传闻是被父母卖给了实验方,只知道家里姓苏,这姑娘性格有点极端,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以至于前三轮都没能破局。”

    柯枫点着头问:“所以第四轮来找咱们?她不是手里有一票人吗?咱们公司向来人手不足啊。”

    “咱们公司虽说人手不足,但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几个人折在局里,”安婉笑了笑,“弈者圈里的说法是,她对那些员工们非常苛刻,必须随叫随到,禁止员工私人接单,禁止员工私下往来,无偿帮助朋友破局也不行。”

    柯枫简直被逗笑了,说:“好么,按照她这个规定,咱公司除了新入职的这两位美人,还没来得及犯事之外,单单无偿帮助朋友这一条,包括老板在内的所有弈者,都能被开除十几回。”

    谈寂突然插了一句嘴:“那个,我刚帮过朋友破局,没收费,还赔了一顿炸鸡。”

    柯枫笑得趴在他椅背上爬不起来。

    吃光了炸鸡的禾月表示无话可说。

    安婉也被逗笑了,摇着头继续说:“咱们公司招人对天赋的要求比较高,还讲究个三观正直人品好,她那边之前一直都是鱼龙混杂的状态,在局里出了什么问题,弈者之间不互相使阴招就不错了。”

    “所以那票人自己撕起来啦?”柯枫嗤笑。

    “那倒也没有,她前三轮入局,加起来总共带进去近二十个,最后出来的都只有她自己,其他人看到是这种情况,就都纷纷找借口跑路了。”

    柯枫在心中默默算了一笔,近二十个,除了第一轮通常没机会带弈者一起,剩下两轮,每轮都带了近十人。

    一般的局里,最多只能容纳十名弈者,每次都近乎饱和,明摆着是用员工的命在填那些规则。

    “那个……”禾月小心翼翼的举手,“我有个问题。”

    “说。”柯枫挑眉。

    “她没能成功破自己的局,也能接单当弈者吗?那岂不是没有命线?”禾月问。

    “能,”安婉收拾了一下被翻乱的资料,回答道,“能力强的弈者可以用自己的命线带他人入局,我们公司的规定是,每次接单至少入局两名能够使用命线的弈者,但没有命线的话,入局风险会大很多。”

    禾月点了点头。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痛苦经历可以成局的,”柯枫补充道,“虽然没有破过自己成的局,做弈者风险很高,但接这种卖命的活,报酬也很高,总有人会去挺而走险。”

    谈少爷自诩对钱没什么概念,他问:“所以接这一单,公司能赚到多少?这个是可以问的吗?”

    “没什么不能问的,”说到这个安婉似乎有点不高兴,“她和傅总还了一个小时的价,最后定在了一百万。”

    柯枫一头问号的看着她说:“一百万,她要五个人,还指明要我和顾King,且不论我,顾King一次的治疗费,都不止这个数。”

    禾月茫然的看着三人,他们说的真的是RMB吗?

    “我知道这个数收得太低了,”安婉叹气,“但傅总说,苏貘作为第二批实验品,曾与一名实验方的骨干,走得很近。”

    柯枫静了许久,才烦躁的“啧”了一声。

    他说:“不能我单独带人去吗,你也知道,顾King昨天刚抽完血。”

    “抽血?”禾月看他。

    “他的血型比较特殊,别那个表情,不是熊猫血,也不是绝症,”柯枫烦躁的摸了摸嘴唇,“只不过是入局偶尔会受伤,得定时抽一些自己的血存着。”

    “我没问题。”

    禾月顺着声音望去,顾流光不知何时从楼上走了下来,一周不见,他的脸色苍白了好多,映着深黑的瞳色,有种独特又略显病态的美感。

    安婉有些不忍的问:“你确定?”

    顾流光不答反问:“其他三个名额定了吗?”

    “傅总定了两个,我和谈寂,还有一个让我们自己安排。”安婉回答。

    “要不就我吧,”禾月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可以吗?虽然我只是个实习生……”

    柯枫看了一眼顾流光,对方并无异议,才点了点头,说:“可以。”

    “那就这么定了,”安婉拿着入局同意书给四人签字,“命线的话,到时候柯神带谈寂,我带顾King?”

    “不,”顾流光摇头,看向了禾月,“你带我,可以吗?”

    “啊?”实习生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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