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静林
之后的三天里,谈寂不断反复探索着洞穴中的隧道。
这二十多个隧洞有长有短,有些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就会原路返回,有些则光是里面的分岔路,便有五六条。
洞内的风景再美,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看了三四天,也早该看吐了。
他从不是一个喜欢周而复始的人,同样的工作只会带来枯燥和厌烦。
但在找寻洞穴出口这件事上,谈寂却意外的非常耐心而冷静。
他既不烦躁也不气馁,认真的在每一个走过的洞口处画好标记,再毫不停歇的走入下一条通道。
总会走完的,哪怕背包里的食物已空了大半,哪怕并不知道,距离海底深渊还有多远。
入局后的第六日,也是谈寂来到这个空间的第四日。
7小时55分36秒。
做好记号后,他走进了第十七个隧洞中。
洞内风景很好,路也宽敞,只是路程稍有些长,谈寂走了四十多分钟还未看到出口,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里延续了孤局中的通用规则,每日伊始,弈者便会回到该空间的初始锚点。
还有二十分钟,如果依旧走不到出口,这一个小时便白费了。
是的,第四日,迷宫空间只剩下了九个小时。
与茶楼空间飞快的时间流速不同,计时器上明明白白的记录着每一日的时间,迷宫空间里的日子却在一天天的变短。
具体来说,是每过一天,清醒的时间便会减少一个小时。
第一日,十二小时。
第二日,十一小时。
第三日,十小时。
……
如果到了第十二日,会发什么?
是彻底失去清醒的时间,就此堕为规则的傀儡?还是随着这个不存在的空间,永远的消失在世界上?
谈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也一定能走出这里。
因为还有人在等他。
「2.回忆需要时间,等待也同样需要。」
如果茶楼空间象征着等待,那么这里则象征着回忆。
执棋者身坐茶楼里等待,神识却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
所以茶楼时间短,迷宫时间长。
可谈寂携长剑而来,重踏过了那些属于眠岚的回忆。
他走得越久,看得越多,能回忆的便越少,等待便越漫长。
姜静与眠岚,如同两颗靠得太近的双子星一般。
此消彼长。
第四日里最后的十分钟,谈寂终于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出口。
那出口极窄,成年男性几乎要蹲着身子才能通过,这一日所剩无几,高低是会被强行拉回石洞锚点的,他倒也难得放松了下来,蹲下身子向外看去。
出口开在了一个极高的崖壁上,外面宽阔得简直不像是在山洞里,以手电的光束向下照去,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与迷雾。
像是有人,在宿命为其规划好的路线上走着走着,突然一步踩空,落入了无尽的深渊。
既还剩几分钟,谈寂自然不愿白白浪费,便将命线悬于洞壁之上,打算跃下去探一眼。
依旧是衔着手电,背着双肩包,一手持剑,一手拽着命线。
只是下坠的风啸声中,似乎夹着什么细碎的响动。
那无边的黑暗里,有双赤红的眼透着嗜血的贪婪,尖锐的金属声摩擦着凹凸不平的崖壁,转瞬间便扑袭直了眼前。
谈寂此时悬于半空中,只觉避无可避,便干脆硬生生接了这一击,好让出鞘的长剑得以贯穿它的心口。
剑风扬起了染血的发梢,崖壁上斑驳着黑与红交错的液迹。
皮肉被划开的声音与规则傀儡的哀嚎重叠在了一起,头颅滚轮的瞬间,第四日,毫无征兆的结束了。
他甚至连伤口都还没来得及处理,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
弈者手册上说,魂识游离于时光之外,便不会再做梦。
这个不该存在的空间中,除了迷雾,只剩下孤独彻骨的风。
第五日伊始,谈寂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只闻得到淡淡的血腥。
左边的锁骨至心口处,被利爪挠出了五道极深的伤口,血混着残破的衣物已结成浅痂,倒也不算影响活动。
口袋中的兔兔计时器开始跳动,他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块面包,便再一次从洞口走了出去。
在这幽闭的空间中不断不断不断的重复着,但凡意志稍有薄弱的人,都可能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只被关在滚轮中的仓鼠,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跑到尽头。
而命运瞪着巨大的双目,在滚轮之外,清晰的注视着仓鼠愚蠢的一举一动。
那又如何呢?
管他我命由我还是由天。
至少来此世间,狂妄肆意了几十年。
做过想做的事,爱过想爱的人,便已足够。
走过两个向左的岔路之后,谈寂再一次来到了那片宽阔秀美的区域,他于暗河中拘水洗净了身上的血迹,便直径走向上一日里,标记出的最后一个隧洞。
这程路走起来不算困难,自初始石洞至十七号隧洞出口,若全速行进,大约只需一个半钟头。
隧洞出口的崖壁上,仍旧留有黑红相错的血迹,证实着前一日最后几分钟里,所发生的,并非是错觉。
金色的命线再一次迎风而展,谈寂纵身跃下,享受着短暂的放松。
如果情况没那么急迫,他大约很喜欢这种倚线而行的肆无忌惮,就如这具看似冷傲静默的躯壳之下,其实装了一抹恣肆疯狂的魂识。
实验只能阻隔情绪的感知,却无法抹去那些与身俱来的东西。
几分钟后,他降至崖底,落在了一堆骸骨之上。
累累白骨,看不到尽头,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
风呜咽着,如低泣,也如引魂的笛。
如果之前的隧洞代表前人开凿好的,铺垫过的,林家强加于幼年眠岚,在实验组织里走过的路。
那此处的断崖,大概就是组织被迫解散之后,那些实验品与失败品们的,乱葬岗。
曾有多少无辜的人,葬身于那场悲剧的“崖底”,他们的一生,却只写做了这荒唐梦境中一小片秘密,再也不能被提及。
此处的雾比洞穴中任何一处都浓,能够看清的范围不过两三米,谈寂不得不谨慎而仔细的摸索前行,一如九年前现世里那个茫然无措的眠岚。
大约两小时之后,他才绕着这片区域走完了一整圈,于东南角一处石壁凹陷里,寻到了唯一的路。
那条路极其隐蔽,只露出了半截不说,入口处还挡着两株要死不活的植物,猛得看去,如同一个扭曲歪斜的“林”。
谈寂心有所悟,径直走向了那里。
他原意本是拂开枝叶侧身进入,却在手刚触到植物的那一瞬,无端坠入了一段回忆之中。
那是一段眠岚本人的回忆。
清逸雅致的书房里,一坐一跪着两个人。
跪着的少年身形挺拔,手臂上却绑着染血的绷带,衣衫略显凌乱,像是刚从哪里逃回来一般。
他道:“实验方内部出了重大分歧,导致0号实验品命陨,官方介入调查,组织被迫解散。”
坐着的那个回过头来看他,竟是那个亲手将眠岚送入组织中的,林家的话事人。
按照少年眠岚的年纪来推算,这段回忆距离他被送入组织尚未满十年,那男人却已老得头发花白。
男人很是愤怒,大骂道:“这还要你说?!作为林家派出去的‘眼’,这些年你带回来过几次有用的情报?!”
少年面色平静的看着他,语气坚决的说:“我只想做眠岚,不想做林泽。”
那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怒极反笑道:“你可以不做林泽,但林澜永远只能是林澜。”
眠岚默了一会,大约是接受不了,爷爷会拿他的亲孙女来威胁自己。
半晌,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满是失望与妥协:“你想要什么?”
男人问:“0号实验品,真的死了?”
眠岚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澜,答道:“死了。”
谈寂以上帝视角观看着整段记忆,敏锐的发现,眠岚回答的时候,手指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下意识的曲了一下。
他在说谎。
好在男人并未察觉,端着茶杯略做思索,又说:“那我想要3-13号。”
“不可能,”眠岚叹了口气,“且先不说我打不过他,组织解散时他跟了玄冥,如今在吴峰任教的中学读书,林家的势力根本渗透不进去。”
“我怎么听说,他有个特别在意的小男生,”男人说,“你就不能从这方面下手?”
眠岚猛得抬眼看他,语气也强硬了起来,厉声问道:“你要我对普通人下手?!”
“啪——”
茶杯被男人猛得砸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眠岚一身,他却一动未动。
“玄冥就教了你这些东西?!”男人指着他骂到,“你真以为自己能做个光风霁月的弈者?!林泽,你生是林家的人,有些东西就注定要背负!”
“背负神对你降下的惩罚,是吗?”眠岚问。
少年默默的看着爷爷双目赤红,喘着粗气的模样,竟觉自己不如死在那场事故照成的悲剧中,也许更好。
二人僵持了许久,男人才又道:“至少给我把3-13号的对照组找回来。”
“他已经……”
“他没死,”男人嗤笑,“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林家只有你一只‘眼’吧,Blank3-13,本名林澄,于特殊实验中叛逃,实验方对外宣称其实验失败,导致死亡,你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林家不止只有他一只“眼”,眠岚只觉手脚发冷,难怪,难怪只有风鸣和3-13的对照组会进行特殊实验,明明玄冥向来反对实验方干涉对照组的行为。
并不是因为他们所对照的实验品过于优秀,而是因为,只有柯枫和林澄,来自林家。
眠岚艰难的开口道:“我没有引线,手里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如何找人?”
男人冷笑着说:“早知道你会用这个借口,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林家在E城有个茶楼,你去重新装修装修,换个名字,最好再找个与林家无关的人来做掌柜,其他的事情,自然有人替你去做。”
少年时的眠岚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妥协的点了一下头。
再后来,E城一条生意萧条的街道上,便多了一家名叫静林的茶楼。
第六十二章·山岚
「2.回忆需要时间,等待也同样需要。」
这段眠岚本人的回忆,竟耗去了整整一小时的时间。
第五日,5小时02分40秒。
距离该日结束,仅剩了三个钟头。
谈寂垂眸看了眼计时器,便继续向前走去。
那洞口地势虽低,通道内却平坦而宽敞,侧身跃入其中后,竟不知由何处升出了一团萤火,一路伴他前行。
或许是萤火驱散了山岚,那些眠岚至死都不曾遗忘的瞬间,也随之浮现出来。
——锣鼓喧天的新年里,少年仰脸看向正贴着窗花的妹妹,于爆竹声中极轻的问了句:“想不想离开林家?”
——华灯初上的烟火中,他尾行少女走过大街小巷,直至停在林家门前,低叹道:“七七,你也是‘眼’吗?”
——迷离暧昧的灯光下,眠岚应当是醉了,但依旧在呼吸交错间,偏头让了一下,声音微哑的说着:“姜静,别辜负小白。”
路渐行渐窄,萤火也一点点黯淡,但依旧围绕在身旁。
山岚蔓了过来,却再次被驱散,一如那不屈于命运的坚持。
——骤雨里,他问着:“小白和徐慢走了,姜静,你不难过吗?”
——血泊中,他喊道:“七七!别睡!坚持住!”
——惊雷之下,他指天为誓:“割断弈者悬命之线的法子,我此生,不会再用……”
直至最后,路狭窄到,只许一人,低头弯腰才能勉强通过。
那团萤火,只剩下了一个忽明忽灭的光点,像是已无力追上,却也不愿渐行渐远。
谈寂曲身向前,终是在出口处,看到了这段回忆里最后的画面。
依旧是在那家名为静林的茶楼,只是原本的喧闹,早已化作了寂寥。
“眠岚,”青年的姜静沉着声问,“你和苏貘究竟为何争吵?”
黑衣男子垂眸答道:“我不能说。”
姜静看了他一会,心底似乎在挣扎着什么,最后还是问出了口:“七七……是你杀的吗?”
“……是。”
他掩在身后的手指细微的曲了一下。
眠岚再一次的,说了谎。
那点萤火忽地熄灭了,洞道的出口连着一条极窄的独木桥。
谈寂举着手电朝下望了一眼,那木桥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失去了静林楼与队友的眠岚,此时已是命悬一线,却依旧不愿坠落下去,不愿被林家的深渊所吞噬。
桥很窄,但奈谈寂根本不会因这种小事而感到恐惧,随手在桥身上绕了一道命线,便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
没有萤火的陪伴,山岚再次覆盖了这里,但属于眠岚的回忆,却依旧在上演。
谈寂意外的在画面中,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祁冽。
“二爷,我出这个数,”长发褐衣的男生笑道,“请您出山,断一次悬命之线。”
黑衣青年抱剑而立,淡漠的回答说:“出多少都没用,我早已立下誓言,此生不用此法。”
“可您也讨厌3-13不是?”祁冽问。
眠岚叹道:“我讨厌顾十三干嘛?我能力天赋不如他,是因为实验理论的错误,他本人又没惹过我。”
“实验理论,呵,景凌说,无情永远比深情好,”祁冽笑道,“因为深情人皆有软肋。”
眠岚皱眉问:“你对普通人下手了?!”
祁冽毫不愧疚的回答说:“如果指的是那个叫禾月的对照组,那是景凌下的手,再说了,对照组什么时候也能称之为普通人了?”
眠岚懒得和他理论这些,指着门口说:“慢走,不送。”
“呵呵,诱导拥有命线的弈者入局后,使用特殊手段致其情绪崩溃,在对方魂识最脆弱的瞬间,以局内道具刺入其后心,上挑一寸三分,方可断线,”祁冽边说边向外走,“我说的对吗?二爷,您作为这个法子的创始者,能否指教晚辈一二?”
“!”
谈寂猛的睁眼,迈出的步子悬在了独木桥的断口前。
眠岚在那一瞬,应当是想要杀了祁冽的,他当时若是动手,便会坠入脚下无尽的深渊中。
第五日在这个搞笑的姿势里,突然结束了。
***
山岚之下,第六日悄然降临。
初醒时的谈寂有那么几秒迷茫,也许是因为在前一日里,观看了太多眠岚曾经的记忆。
背包里还剩下最后一瓶水和六片吐司,水可以去暗河中打,但食物吃完便不会再有了。
每一日的时间依旧在缩短,走出迷宫的可能愈来愈渺茫。
但谈寂并曾惊慌,反倒是借着啃吐司的时间,粗略的总结了那些回忆中的内容。
林家的话事人,因招惹了神怒,先后将孙子外孙——风鸣、柯枫、眠岚、林澄等人,送入非法组织,进行违规实验。
眠岚八九岁时,成为了第二批实验品,同时,他被迫效忠于林家,是林家安插在实验方里的眼线。
他与柯枫同岁,以此推算,十六岁时,实验方发生分歧,被迫解散。
眠岚也因此回到林家,本意与其撇清关系,却因妹妹林澜而遭受威胁,不得不听从使唤。
为了找到Blank3-13,那个从林家叛逃的眼线——林澄,眠岚于E城,开了一家名为静林的茶楼。
姜静作为他的挚友,答应成为静林楼的掌柜,昔日的队友们也时常光顾此地。
他希望能将妹妹林澜带离林家,却意外发现,2-07——昔日的队友七七,竟也是林家的眼线。
同时,与姜静关系密切的打杂小妹小白,不知为何,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徐慢,离开了静林楼。
四年后,二十岁的眠岚与2-04的女友苏貘发生争吵,同为眼线的七七不知为何香消玉殒,无法向姜静说明内幕的眠岚,只能独自离开了静林楼。
痛恨着3-13顾流光的祁冽,也于此时找上眠岚,希望这位发现了如何割断弈者悬命线的黑衣剑客,能出手替自己杀了对方。
依照禾月局中的回忆,眠岚既没有杀顾流光,也没对祁冽下手。
故而并未跌落命运的深渊。
也许正是由于当年祁冽手法粗劣,禾月才得以再次遇见顾流光。
总结完了这些,谈寂将最后两片吐司塞进口袋,拿着剑和手电轻装出发了。
好在引路的npc只出现一次,看过的记忆也不会重播,借着命线一路向前疾行,两小时后,他便再次来到了独木桥的断口处。
山岚仍重,断口不过一米多宽,谈寂借着命线便轻松荡了过去。
独木桥的终点同样是一个极小的洞口,没了身后巨大的双肩包,一个猫身便能轻易钻入。
如此弓着身子走了几分钟后,洞道再次宽阔了起来。
雾愈发的重了,风也极冷,却有星火不知从何处来,三三两两聚集到一起,最后竟成了一小捧火焰。
那捧火焰并不曾靠近,却一路引着他,往更深也很冷的洞中走去。
此处交叉纵横着许多岔路,却有不少,一眼便能看到尽头的深渊,二十一岁时的眠岚看似有很多路可以选择,但事实上,每一条命运的分岔,都已被林家堵死。
太冷了,谈寂心想,他边走边画着记号,不禁想起了与眠岚共情时的画面。
果不其然,洞道的尽头是一片茫茫冰原。
往事如雪花般落下。
这应是在一个与冰原有关局中。
“二爷,”一个粗犷的汉子说道,“您要找的人,我们追到了。”
眠岚依旧非常年轻,周身却沉寂下来了一股子狠劲,及膝的深黑斗篷被寒风扬起,掩住了他深邃的眉眼,和手中染血的长剑。
“带来。”他说。
不需多时,衣着单薄的少年,便被反绑着双手,带到了眠岚的跟前。
“Blank3-13,林澄,”眠岚冷眼看向他,“因何背叛林家?”
少年满身都沾着污迹和血,凌乱的碎发下却露出了一双干净澄澈的眸,喉咙哑得几乎无法出声,却狂妄的笑道:“我与你不同,本就不是林家的狗,又何来背叛?!”
“放肆!”壮汉怒喝一声,压着少年的脊背,迫使其跪倒在雪地之中。
眠岚似乎并不气愤,也不再看那双澄澈的眸,只说道:“我知道,你是被家主捡回来的孩子,但林家不能白养你这么多年。”
林澄见他这幅表情,很是不屑道:“何必说这么多?既是决心要杀我,你又在犹豫些什么?林泽,你做不到无情,也不肯深情,优柔寡断,注定是个弱者!”
“你不过是强者的影子,又拿来的底气嘲笑我?”眠岚问,“你可知,被割断悬命之线的弈者,魂识无处可归,便就此消散于茫茫天地间,再无来生?”
身边一个高挑的男子低声劝道:“二爷,不可,您立过誓的。”
他当然知道不可,如果有得选,眠岚恨不得林澄能逃得远远的,从此与林家再无牵连。
恨不得被绑在这里的,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主,那个眼中从未有过一缕慈爱的爷爷。
可若不这么做,下一个被林家追杀的人,便是姜静和小澜。
也许祁冽说的对,深情的人总有软肋。
眠岚在心中默道,我曾指天为誓,再用此法,必遭神怒,今朝破誓,愿承天罚,只求以比身为界,替所念之人,遮挡阴霾。
“二爷,赦还是杀?”
寒风吹彻冰原,雪越下越大,天地不知是静默了多久,到最后,回忆只剩下了茫茫的白。
***
谈寂便在这一刻走出了回忆,看向面前那个粗犷的npc。
那壮汉问他:“赦?还是杀?”
第六十三章·梦境
“赦?还是杀?”
谈寂抱着长剑,空闲的左手,下意识摸了一下右手腕上的命线。
冰原之后,再无去路,那捧引他来此的火焰,也早已没了踪迹。
npc死死的盯着他,等待着期待之中的回答。
冰川的倒影里,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我并非命运的神祇,”谈寂缓缓道,“又如何能断言他人生死?”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风声忽地安静了下来。
大片的雪花滞在半空中,世界仿佛被人按上了暂停。
「4.你可以选择杀死或是赦免。」
但。
「5.不要相信这个空间里任何人说的话。」
规则的话,也是话。
规则给出的共情,也可以作假。
何以破局?为有坚守本心。
弈者不能断言他人生死,他从未背弃立下的誓言。
大约半分钟后,冰原与npc一同彻底消失不见,露出了原有的路。
神怒饶恕了他。
一如饶恕了当年的眠岚。
洞穴再一次的暗了下来,冰原不过是幻相,他依旧置身于岔路纵横的通道之中。
悬停的火轻晃着焰苗,仿若无声的催促,使他只得抬腿跟上。
山岚环绕,回忆继续上演。
画面中,二十二岁的眠岚依旧黑衣执剑,脸色却苍白异常,步履也不如之前稳健,像是重伤未愈。
那股沉默与狠厉仍在,却又生出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沧寂和颓然。
他应当是约了人,对方先一步来此,靠在陌生茶楼的雅座中,把玩着一个空杯。
那人背对着回忆里的画面,身形被屏风所遮去大半,只因个子太高,露出了微卷的黑发,和线条流畅的肩颈。
谈寂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是,三年前的柯枫。
此时他的头发不算长,牛仔外套随性的披在身上,起身迎眠岚的动作里,还带着几缕尚未褪去的少年气。
和与他同岁的眠岚相比,仿佛两个不同世界不同际遇的人,平行而立。
柯枫笑了一下,语气却很淡,喊道:“二爷。”
这个称呼,换来了眠岚的一声苦笑。
二人本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弟,若生在普通人家,二十二岁,不过才大学毕业,踌躇满志的年纪。
他们却已在黑暗与迷雾里,默默独行了许多无人知晓的岁月。
“柯神约我来此,所为何事?”眠岚问。
柯枫连最后一点笑意也收敛了,沉声道:“狂蝶死了。”
眠岚的瞳孔缩了一瞬,看上去很是诧异,那神情不似作假。
“三月前,暹罗收到了一条匿名暗信,翻译过来就四个字,‘小心狞猫’,”柯枫说,“而狂蝶,正是与狞猫一同入局时,被割断了悬命之线,二爷,据我所知,圈里懂这种暗语的,不到十人。”
雅座中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二人心照不宣的静了片刻,谁都没去动桌上的那壶茶。
半晌,眠岚才叹道:“是我发的,狞猫的确有问题,但我不确定他背后是谁,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动手。”
“为什么觉得对方会对狂蝶动手?”柯枫问。
“我真不确定,只是通过林家给我的情报,产生了一些猜测,”眠岚犹豫了一下,将声音压得极低,“我猜,0号还活着,他被玄冥藏起来了。”
“0号?你说‘神明’?”柯枫皱眉,“除了玄冥、狂蝶、你,和当年引发事故,导致实验方被迫解散的那几个研究人员之外,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甚至不少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
眠岚干脆摊牌道:“真的存在,而且比你我年纪还小,天赋很夸张,并非是组织里传言的那样,单纯能接触命线,玄冥推测,随着他在局中的成长,0号可以「学习」他见到过的任何规则类天赋,比如像顾十三那样,攻击规则。”
“所以,”柯枫沉吟了一会,“那些侥幸与实验方撇清了关系的,以及刑满释放或逃往国外的研究员,都想要找到‘神明’?”
“我猜应是如此,”眠岚说,“旁的,玄冥不说,我也不该和你提起。”
柯枫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哑声说:“你有没有想过,狂蝶死了,下一个便是你,或者玄冥。”
玄冥和狂蝶同样,都想努力将学生们推出这片泥沼,哪怕早已自身难保。
所以他们藏着0号实验品的秘密,至死都没有与谁提起。
但眠岚的立场是不同的,他应当无所谓0号的死活,也没有那么多人想要保护,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妹妹与挚友,顶多是出于私心,不愿“神明”最后落入林家家主的手中。
所以最终他被追杀到走投无路时,才会自断悬命之线,留于姜静的局中,设计了极难通过的条件,并将林澜作为打开迷宫空间的钥匙。
遗言中放出的,“神明”还活着的消息,便是希望林家为了保住线索,将姜静和林澜保护起来。
他一生都想与林家撇清关系,临死前,却还是不得不算计和依附着林家。
他自私至极,又一往情深。
***
回忆随着谈寂的脚步向前流淌,更多熟识的人出现在画面中。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怒极的安婉将一捆资料摔到眠岚脸上,质问道:“吴峰还活着,为什么要骗玄冥和顾King?!”
——震耳欲聋的惊雷中,他与傅予青于街头偶遇,错身间,听道对方低声说了句:“玄冥失踪了,你最好也找个地方躲起来。”
——飞沙走石的烈风里,眠岚静静的听着电话那头,来自风鸣的声音:“玄冥失踪一整月后,我们于他的故居中,找到了一段断裂的命线。”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至。
谈寂在回忆的尽头睁开双眼,对上了黑暗中,无数个血红的光点。
规则的傀儡,正为谈寂上演着,眠岚曾遭遇过的追杀。
可谈寂不似眠岚,他不会惧怕,不曾犹豫,也不肯妥协。
他要去爱自己该爱的人,赴自己该赴约。
腕抬金线荡,龙啸银光出,阻我者,皆逐,挡我者,尽戮。
引路的焰火未熄,长剑掠过焰身时,谈寂正后仰着躲开傀儡的一击。
好像没有柯枫做得那么帅,他心里想着,翻了一下腕子,将挑火的剑刺入了傀儡的心口。
第六日终于结束,一切又回到了初始的尽头。
然而,被释放的傀儡们,竟也能随着回忆,逆流而上。
***
第七日,谈寂清醒于金属与石壁的摩擦声中。
睁眼的瞬间,金色的命线便缚住了躲藏在黑暗中的傀儡,身形却在抽剑的瞬间,晃了一下。
他太饿了,也太累了。
但依旧还要坚持。
谈寂提着剑一路追了出去,这些傀儡很弱,甚至难以伤到他,像是粗劣的复制品。
也对,进入这个空间并堕为傀儡的,总共只有三位。
如今的这些,应该只是那位走得最远的弈者,堕为傀儡之后,所复制或分裂出的产物,脆弱,却源源不绝。
大约只有找到那个原身,才能解决这一切。
也不是没考虑过,是否可以荡着命线,直径冲出重围。
可洞道太窄,悬崖又太高,身上被抓挠出的伤口,足以说明一切。
谈寂边走边挥着剑,身后的黑血,堆积得如同淤泥一般,不得不一脚深一脚浅的向前走去,眼里的坚定与决绝却从未熄灭。
毕竟。
等到第八日,便总共只有四小时的时间。
他曾计算过,在全速奔跑的情况下,从初始石洞,至所到过的最远处,大约需要三个小时。
按照眠岚回忆中的画面来推算,那里应该已非常接近终点,但若一路被傀儡阻拦攻击,他只有不到五成的把握,可以四小时内抵达。
而一旦第八日结束,第九日,就只剩下三小时了。
那时,哪怕不存在规则的傀儡,三天都几乎未曾进食的谈寂,再不顾一切的全速奔跑,也很难到达这个迷宫的尽头。
4小时36分48秒。
傀儡出现的频率和数量显著的减少了。
看来这玩意的复制是有CD的,谈寂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只是在第七日剩余的时间里,他如论如何也到不了终点了。
谈寂干脆折返回去,在那条暗河边喝了点水,又洗了把脸,吃掉了口袋中最后的两片吐司。
挺难吃的,有点像……
像苏貘的局里,柯枫找到之后舍不得吃,却硬要塞给他的儿童小面包。
也像徐慢的局里,柯枫被掳进夜城之前,从狸花那里为他顺来的早饭。
如此想想,这吐司其实也挺好吃的。
好吃到他觉得下一日的自己,一定会走到终点。
暗河的水很凉,浇在伤口上倒正好缓解疼痛,谈寂在第七日最后的二十分钟里,认真的处理了它们,才再一次的,陷入了深睡之中。
***
也许弈者手册上的内容并非皆对。
谈寂的魂识游离于时光之外,却还是,梦到了柯枫。
只是在梦境里,他最终也没能走出这片迷宫。
望不到头的迷雾中,巨大而丑陋傀儡,一遍又一遍的走着重复且同样的路。
不知是走了多少回,绕了多少圈,被困了多少个日月。
久到早已失去身体,忘却来路,想不起自己的姓名。
却还记得,一定要走出这里,外面还有个他爱着的人,在等待他回去。
终有一日,石洞再一次被赶赴此地的弈者打开。
那是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只穿着件黑色背心,微卷的黑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露出的深蓝色耳钉,在黑暗里,依旧折射出好看的光。
傀儡应当杀掉进入这个空间的魂识,但他却躲在黑暗里,一步都不敢靠近。
他害怕这个男人看到现在的自己。
这个男人是谁?叫什么?梦里的谈寂早已想不起来。
只感到了铺天盖地压下来的悲伤。
可洞道太窄了,丑陋的傀儡无处可藏。
那个男人最终还是发现了他。
“谈寂?”男人的声音又低又哑,问道,“是你吗?”
谈寂是谁?
他血红色的瞳孔里倒影着男人的影子,竟觉得对方也许同自己一样难过。
于是伸出了细长苍白的手臂,想要抱一下对方。
就像曾在被暖阳铺满的病房里,做过的那样。
可不知为什么,手中的长剑,却刺穿了男人的心脏。
反倒是男人满身鲜血的抱住了他,轻声道:“谈寂,我来接你去人间。”
梦境于这一瞬惊醒,第八日,来临。
第六十四章·蜃楼
睁眼的那一瞬,谈寂便从石床上跃了起来。
第八日。
0小时00分01秒。
计时器开始跳动。
是不是只要全力的奔跑,就不会悲伤。
是不是只要手中还握有命线,就不会惊慌。
冷冽的风追逐着他,无妨,他心中自有燎原的烈火。
不死不灭。
大约是前一日里清理了大量复制品的缘故,洞穴中剩余的并不多,且其速度和力量,也完全不及之前所交手过的那两具傀儡真身。
时间紧迫,除非遇到彻底挡死了狭窄洞道的复制品,谈寂基本能避则避。
1小时08分23秒。
金线于清澈潺潺的暗河上急掠而过,竟是留下了一道绚烂的拖影,而线的主人身形犹如最灵巧矫健的猫科一般,直径落入了那个标记着正确入口的隧洞之中。
没有队友,没有npc,也没有回忆,有的只是身侧的疾风,与黑暗中追逐着他的无数双血红眼睛。
这也许是谈寂有记忆以来,入过的最孤独的一个局,最极端的一个空间。
这一路,他几乎把所有没感受过的情感,都体会了个遍。
紧张、兴奋、期待、急迫、思念、担忧……
却唯独没有孤独。
只因他终于懂得了更为绚烂的情感。
其名为「爱」。
弈者手册上说,主「爱」的局,规则往往最宽容。
那或许是因为,神明也会懂得爱。
1小时35分17秒。
迷雾覆盖的白骨堆中,明明灭灭着无数双血红的眼睛。
这些复制品的攀爬能力很有限,身后那些,追着他的脚步,坠入了极深的崖底,而原本崖底的那些,又相互推搡拉扯着,谁都爬不上来。
黑暗中,多出了哀嚎与啃食骨头的声音。
密密麻麻的,跗骨之蛆一般,像是贴着人的脊梁。
它们不会配合,无法协作,宁可自相残杀,也不会允许其中任何一个爬至更高处。
谁都不可能离开,这片命运之中的埋骨之地。
谈寂拽着命线从骨堆上方荡了过去,目的明确的落入了那个被两棵植物挡住的洞口,只当后面那些,都是超市水产区玻璃缸里的螃蟹。
2小时14分59秒。
这里复制品逐渐多了起来,洞道还算宽敞,只需解决掉其中一些便能够轻松通行。
不再有萤火的陪伴后,这程路显得相当的黑,手电的光透不过山岚,甚至是有些复制品已经窜到了身前,谈寂才得以发现。
即使这样,他的反应和速度依旧相当的快,尽最大可能的避免了自己受伤。
因为,还有一个很强大的敌人,在这些复制品的源头处,等待着他的到来。
好在独木桥上一个都没有,谈寂疾步跃了过去,身后慢了半拍追上来的那些,最前面的分明以于洞口处停下,却被后面看不见洞外情况的复制品,给生生撞了出去,嚎叫着落入了深渊。
那坠落声接连不断,其哀嚎声延绵不绝。
有点莫名的搞笑。
2小时17分01秒。
谈寂越过断掉的独木桥,又钻入了岔路极多的通道之中。
这里的路并不算窄,但复制品众多,两日前留于此处的记号被破坏了不少,使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分辨正确的路。
好在谈寂的路痴单纯只是平时走路不用心,这会儿情况紧急,倒是能迅速回忆起两天前走过的具体路线。
但这也确实耗费了不少时间。
加之此处离终点越来越近,复制品也越发密集了起来。
3小时01分46秒。
他终于甩开了追逐,冲进之前看到冰原幻相的空地上。
这里意外的非常干净,不知为何,所有的复制品都不敢靠近。
谈寂得空喝光了最后的半瓶水,又看了一眼口袋中的兔兔计时器。
小兔子倒也挺可爱的,如果不是面板上,倒映出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
金线抛出的瞬间,谈寂忽地回忆起了那片冰原。
和那个消失不见的npc。
它不是复制品,也不是丧命于此的弈者化作的傀儡,它来源于眠岚心底的挣扎,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愧疚。
是林澄仰脸时那双清澈的眸。
是眠岚在冰原局中不曾上挑的那一剑。
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规则。
眠岚否认了这个空间,却从未否认过自己所做的一切。
空掉的矿泉水瓶孤零零的掉在了地上,谈寂向前急掠而去,但很意外的是,规则守着那片空地,并没有打算追上来。
也许是因为,他曾做出了,眠岚自己最想要,却碍于身份,无法做出的选择。
3小时31分18秒。
这条分叉纵横的通道走至尽头,便是这个空间里,谈寂曾到过最远的地方。
此处的复制品多但脆弱,基本被一剑穿心后,便会化作一摊黑血,堆积在地面上,甚至不需要再砍下头颅。
也许是因为它们刚被“生”出来,尚未来得及模仿原身的举动和能力。
谈寂砍瓜切菜般的解决掉了一些,终于在尽头处,看到了那个巨大且丑陋的傀儡真身。
那东西足足有两米来高,与之前两具不同,他的额头上并无裂缝,肥大的肚子上却开了道口子,不断有新的复制品从中爬出。
“啧。”
太恶心了,谈寂想。
不仅恶心,长得还和自己梦境中的非常相似。
也不知是看了太多的复制品,才会做出那样离奇悲伤的梦,还是他在这里待得太久,魂识受到了规则的同化,就要渐渐堕为新的傀儡了。
那捧引路的火,居然还在此处等他。
倘若谈寂没有记错,眠岚的这一段回忆里,记录了大量关于柯枫的事情。
火焰代表着谁,不言而喻。
“你这是,”他对着焰火笑了一下,“要和我一起上吗?”
3小时58分12秒。
谈寂于最后一程路的尽头,将长剑刺入了巨型傀儡的心口。
头颅斩下时,黑血溅了满天,却在巨傀轰然倒地之后,全都消失不见。
包括之前路上的那些,甚至沾在衣物上的这些,通通不见了。
除了满身被抓挠的伤痕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证明发生过的一切。
像是一场幻觉。
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
那捧并肩的火焰催促着,竟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谈寂的胸口在猛烈的起伏,他早已力竭,饥饿带来的低血糖,使手指不住的颤抖,几乎拿不住剑。
却还是踉跄的向前跑了一段,以肩撞开了那扇通往另一个空间的门。
3小时59分48秒。
他落入无边的海水中,陷入了深睡。
兔兔计时器进了水,很快便彻底停摆。
所以不会有人知道,关上的迷宫空间里,4小时整,那捧火焰忽地燎原,燃尽了原有的一切。
不留骨血,不留灰烬。
***
谈寂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气泡”里。
四周都是无尽的海水,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幽蓝的水母悠闲的张合着伞身。
一如曾在共情中见过的一样。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他的疲倦得以缓解,伤口也勉强结痂,只是饥饿感愈发的强烈。
这个“气泡”挺大的,不会阻碍活动,像是水上乐园里会提供的那种悠波球。
“这么快就醒了?”
黑暗里有个声音悠悠的说。
谈寂在“气泡”中站直身子,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个包裹着他的球竟然是硬的。
四周逐渐亮了起来,由深黑变成深蓝再到蔚蓝,就像是上浮至了浅海一般。
水母散去,眼前出现了奇异的景象。
那是一头很大的蓝鲸,被八根极粗的铁链所捆着,陷于海底无法动弹。
而它的背上,托着一个比关着谈寂的这个圆形“气泡”,大了许多倍的方形“气泡”,里面关着的是一个精致的茶楼。
静林楼。
原来那个未曾赴约的人,其实一直都在,却只静静地隔着单面玻璃,守着他心里的那方归处。
谈寂抬头,看向了那个坐在锁链上的黑衣男人。
“你干嘛不许它浮上去?”谈寂问。
男人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笑道:“你怎么知道它想浮上去?”
“因为我能共情,”谈寂说,“深海里孤单的蓝鲸,代表了姜静心中化不开的孤独,而海面与雾气,折射出了名为静林的蜃楼,一旦浮出海面,执棋者便会发现,热闹的茶楼不过是蜃景中的幻相,我说的对吗?眠岚。”
“小少爷,”眠岚被他说中了心事,无奈道,“你不会是真的来帮姜静破局的吧?”
谈寂饿得有些晕眩,但依旧强撑着说:“那你告诉我,玄冥是被谁杀的?”
他本以为眠岚会和他兜兜圈子,没想到对方却直接说出了一个名字来。
“吴峰。”
“吴峰?”
在那些回忆中,谈寂不止一次的听到过这个名字。
“吴峰,吴老师,实验方骨干之一,曾是玄冥的好友兼同事,”眠岚说,“组织解散后,他被拘留了一段时间,由于成功证明自己是被人胁迫的,便被放了出来,在E城一个中学里任教,同时,玄冥出于对他的信任,将不少跟着他的实验品,送入了这所中学。”
“之后呢?”谈寂追问。
眠岚说:“之后出了一些事情,玄冥发现他这位好友竟然是个禽兽不如的变态,就彻底跟他决裂了。”
谈寂一愣,想起了一些在禾月局中见到的细节。
只是他实在有些撑不住了,没空纠结吴峰是个怎样的变态,毕竟这些细节出去再问柯枫也一样。
于是只问道:“他们既已决裂,为何吴峰时隔多年,才又对玄冥下手?”
“那之后没多久,吴峰便被中学开除,后来他去了国外,同景凌的父亲一起,又弄来了一批孩子,打算重启实验,可当年所有的资料,都被玄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眠岚回答,“于是他们就想要找到你,0号实验品,对了,最后是谁找到的你,引你来了我这儿?”
谈寂摸了一下食指,语调里带着一点暖意,说道:“柯枫。”
“果然,”眠岚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你签了悬命线公司?”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眠岚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不该和柯枫走得那么近。”
第六十五章·山海
深渊中的蓝鲸不安的甩了一下尾巴。
谈寂轻轻摸着指尖上的血痕,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皱眉问道:“为什么?”
眠岚换了一根离他近一些的锁链站着,解释说:“你十二岁时的那场事故,曾牵扯到过他。”
“走得太近,会对他有影响吗?”谈寂低声问。
“对他当然没有影响,”眠岚有些莫名,“但可能会使你回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
谈寂的表情瞬间缓和了许多,他大约是想冷笑的,但说起那人时,语气却总显得很温和。
“我签悬命线公司,正是因为柯枫承诺我,会帮我找回曾经的记忆。”
眠岚皱着眉看他,面前这个说起话来甚至会笑的谈寂,和他记忆中那个冷冰冰的小少爷区别很大,明明按照当年实验方的推断,0号实验品的能力,与他所能感受到的情绪,是成反比的。
神明应该越强大,就越无情。
“恕我冒昧,”眠岚说,“是什么支撑着你走过的迷宫?”
那原本应当是一个死局,他不过是想在没人会看到的地方,讲一讲自己的故事,但心中又有些不甘,希望那些秘密终被人知晓,希望阳光终究会驱散黑暗,希望伴于身侧的,不止山岚。
眠岚本以为,只有那个强大且无情的神明,才有大约五分的可能,穿越迷宫。
可谈寂却说:“爱。”
在七情中,「爱」是一个极为广泛的词。
在禾月的局中,奶奶的宠爱,母亲的苛刻与控制,以及与顾流光的年少相知。
在苏梦的局中,姐妹之间的嫉妒,对父母和嫂子的怨恨,以及对哥哥的依赖。
在连雨的局中,因渣男而大打出手的姨姨,害怕失去却阴阳相隔的恋人,以及姥姥定下的家规。
在徐慢的局中,小莲对爱情的憧憬与向往,徐慢的背叛与欺骗,暹罗对残魂的追逐,狸花在关门时,眼中的坚定和决绝。
还有这一局里,眠岚的守护,与姜静的等待。
母子,姐妹,祖孙,恋人,师生,挚友……
谈寂竟已见过了这么多的「爱」。
一如柯枫说过的,要教他什么是爱。
“爱?”眠岚非常诧异,“神明竟然会说爱,若不是教了你两年刀剑与兵法,我简直要以为来的人是顾十三了。”
谈寂好笑的仰脸看他,问道:“实验方的研究方向错误,指得就是这个吧?”
由于弈者自身的情绪会被规则所共情,实验方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定弈者的情绪越少,越不会被局内规则所影响和束缚。
故而无论是三批实验品,还是对于0号的培养,都是极端的情感剥离或阻断。
那堆被玄冥烧毁的,来自实验方的资料中,曾写有:
1-1(风鸣),任务至上,冷酷无情。
Blank1-1(柯枫),狂妄肆意,不服管教。
2-02(林泽),低调隐忍,情感淡漠。
……
3-13(暂无姓名),疑似恋爱脑,预计将成为失败品,不用过分关注。
这行被红笔划去,旁边标注着狂草般的四个字。
「这不可能!!!」
3-13顾流光,第三批实验品中的最强者,甚至要比2-02还要强。
这几乎彻底推翻了,实验方自建立以来,便努力追求的目标,以至于所有人都寄希望于,那个被玄冥藏起来的0号实验品。
甚至有极端人士提出,只要0号比3-13强,他们的研究就没有错。
为首的便是,从玄冥身边,带走了谈寂的李组长。
眠岚努力反驳说:“也许实验方的确错了,但你可知,深情之人皆有软肋?就好比我只能躲在此地,顾十三只能躺在病床上一样。”
谈寂愣了一下,笑道:“那倘若我告诉你,顾流光两年前就醒了,而且最近,真的和他心中的‘那抹月色’在一起了,你又做何感想?”
眠岚傻傻的看着他。
“你若不信我,可以自己去问姜静或者林澜,”谈寂说,“你能去茶楼空间的吧?”
蓝鲸忽地挣扎了起来,海水被搅得一塌糊涂,锁链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咔啦啦啦”的,震耳欲聋。
幽蓝的水母也全都聚了过来,环绕着茶楼四周,像是绝美却有剧毒的谎言。
“眠岚,你的心乱了,缚不住它了。”谈寂说。
对方皱着眉朝他伸手说:“小少爷,剑还我。”
一向礼貌优雅的谈寂却摇了摇头,拒绝道:“去见他一面吧,你去赴约,局便能破了。”
混沌的海水之中,绷断的锁链飞驰出去,画出了一道锈黑色的弧线。
一根,两根,三根……
蓝鲸奋力的想要上浮,背上顶着的方形“气泡”也剧烈的摇晃起来。
茶楼空间那边,发现时间流速变得越来越慢的众人,本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楼,看着电视机里,每天都一模一样的内容。
“五秒之后发生地震,然后小奶狗男主把美女姐姐女主搂在怀里,而单身狗边哭边躲进了桌子底下。”安婉对着电视背着剧情。
于是地震就发生了。
安婉手里还织着一团毛线,茫然的呆了几秒,被身边的黑猫按住塞进了桌子下面。
可可正徒手捏着蒸饺往嘴里炫,他大概是在平原上长大的,没体会过地震,当即吓得眼泪汪汪的躲到了桌子底下。
林澜和姜静也各自找到了掩体。
最后一根锁链绷断的瞬间,眠岚低叹了一口气。
“罢了,守了这么久,我也该走了,”眠岚说,“小少爷,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你也在迷宫里自己看了,我先送你出局吧。”
海底也震动着,蓝鲸托着一整个空间向上游去,谈寂因受伤和饥饿而感到了剧烈的眩晕及恶心,却依旧以剑支着身子,努力站得笔直。
“弈者会陪执棋者一同,至局终的最后一刻。”
眠岚明白这种坚持,却道:“为我破次例吧,第五轮局的队长大人,就当是我想,以弈者的身份,最后送他一程。”
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浅,蓝鲸就快要浮出水面。
长剑被谈寂抛了过来,他默许了。
“帮我给柯枫带句话,”眠岚说,“想要扳倒林家,得从林寒下手,以及,可以的话,替我照顾一下小澜。”
蓝鲸破出海面的那一刻,天边浮现出极其绚丽梦幻的蜃景。
是幼年时的相伴携手,是少年时的生死与共,是青年时的守护和等待。
是毫不犹豫的区分出了规则与挚友,是自断悬命之线,也要同另一个“姜静”死斗。
是姜静转身之后,眠岚的回眸。
谁说山海不相逢。
谈寂在第一束阳光中,先行出局。
他的确是有些撑不住了。
***
现世的特殊工作间里,摆着个简约朴素的白色计时器。
1小时44分58秒。
折合至局中,便大约是十日半的时光。
普通的孤局很难超过十日以上,姜静的这种再例外,资料上所记载最长的第四轮局,也不过九日半而已。
资料上还说,那一局中,入了特殊空间的弈者走得非常痛苦,他于濒死状态被悬命线拉回现世时,腹部有一道极长的伤口,里面的脏器通通化作了血水,口中却还一直说着,“我明明就要走到了”。
柯枫死死的盯着计时器,工作间的门外,还站着几个从医疗区抓来的医生,以及一张抢救床。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原来这个冬天并非不冷,它只是,比以往来得更迟。
谈寂于工作间内静静的站着,右手还保持着抛出命线的动作,睫毛却极微的颤了几下。
之后的几秒钟里,他身上浮现出了大量的伤口,有深有浅,像是被一大群不知名的怪物抓挠形成。
那件黑色的外套,前一刻还整洁如新,这一秒里竟变得破烂不堪起来。
而一起入局的其他几人,却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沉睡着,一动未动。
弈者提前出局,常见于濒死,魂识被悬命之线短暂的拉回现世。
这样的情况不算多,但柯枫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也见到过不下十次了。
队友或同事惨遭不测,论谁都会感到十分难过。
可这一次,柯枫只感到了手脚冰凉。
那种如坠深渊的冷,仿佛自己的心脏,都已经停止了跳动。
却还是冲过去接住了谈寂。
甚至都忘了,谈寂没有悬命之线,他若折在局中,连最后的诀别,都可以免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了,还是一如往常的锋利冷傲。
谈寂的声音又轻又哑,像是太累了,实在提不起来。
“柯枫?”
“我在。”
他抱着谈寂,任由对方抵着自己的颈窝,一点都不敢动。
谈寂的脸色极差,搭在柯枫腰上的手指无法克制的抖着,他缓了几秒,才说:“别这个表情,低血糖而已,不是濒死,我又没有悬命之线。”
柯枫愣了一瞬,抱起谈寂便往门外的抢救床上跑去。
“医生!”
医生立刻围了上来,静脉通道迅速被打开,谈寂微闭着眼,听着身边的嘈杂,他已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却依旧不肯昏睡过去。
他想再陪柯枫一会。
抢救床被推入了公司的电梯中,柯枫一路跟着,从未放开过谈寂的手。
他的手太冰了,柯枫想,局里的十日,他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谈寂,”柯枫说,“你现在无论说什么,我都能答应你。”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三楼,谈寂隔了几秒才说道:“我想吃东西。”
“好。”
“不想被特殊病房关着。”
“好。”
“我考虑清楚了……愿意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他说完,还没来得及等柯枫回答,便彻底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窗外的雪,已经下成了一片茫茫的白。
柯枫吻了一下他冰凉的手背。
“好。”
第六十六章·意义
等谈寂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下了一夜的大雪于清晨时分终于停了,这会儿暖阳又照入了病房,给窗框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色。
他所在的这间,是柯枫之前住过的,那个有单独门禁的特殊病房。
整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只有仪器运转的声响。
谈寂醒了几秒,发现柯枫不在,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觉。
虚掩着的房门外,却传来了压得极低的交谈声。
“柯神,”这应该是安婉的声音,“东部分公司刚刚传来了一份文件。”
柯枫的声音有些哑,像是熬着一整晚,他问:“傅总传的?”
“对,他们今天上午刚入了一个局,意外得知,那所用于给实验方提供对照组的封闭式小学,其背后的投资方正是林家。”安婉说。
“只有这些?”柯枫又问,“这个风哥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安婉答道:“还有就是,那所小学在实验方解散后便被查封,但林家并不甘心于此,三年之后,又于L市老家,就是那个离咱们超远的城郊,建立了一所青少年叛逆管教教育学院,命名为‘咏杏书院’。”
柯枫皱眉道:“戒网瘾的那种?”
哗啦啦几声翻看文件的声响之后,安婉给出了回答:“对外的广告是,网瘾、早恋、逃学打架、不感恩父母、顶撞老师,都可以治。”
“包治百病了属于是。”可可小声插嘴。
柯枫嗤笑了一声,问:“所以实则是做什么的?”
安婉说:“实则是给逃往国外的那些,不甘心的研究员弄出来的新实验品,做对照组。”
“干嘛这么执着于对照组?”柯枫问。
“一来对照组也可能出现极强的天赋,比如您,再比如咱们的小实习生,”安婉叹气道,“二来就是,林家如今的这位准继承人,您的小舅舅林寒,他个人对于对照组,似乎有某种超乎寻常的执念。”
林寒,谈寂愣了一下,想起了临出局前眠岚所说的话。
他本意是想要从床上坐起来的,奈何这会儿被包扎得像个粽子,没起成不说,还弄出了不小的响动。
柯枫立刻比了个暂停的手势,闪身进了病房,留下捧着文件的安婉,在门禁外面和可可大眼瞪小眼。
“醒了?”柯枫推门进来,边走边说,“你的午饭在路上,很快就到,给你住这间病房,是因为这里的设施最完善,不是要关你,想出去随时都可以。”
门外的可可小声嘀咕:“好强的求生欲。”
谈寂躺在病床上仰脸看他,险些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柯枫的头发有些乱,外套不知脱去了哪,衬衣的衣领和袖口上,还沾着前一天抱谈寂时蹭上的血迹,那双深邃的眼中浮现出了不少血丝,像是就这么守了他一整晚。
“你……”谈寂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喉咙也火辣辣的干疼。
“先喝点水。”
一杯温水立刻递了过来,柯枫原意是打算让谈寂靠在怀里,亲手喂他喝的,奈何小美人非常坚持的自己坐直了身子。
“别让我靠着你,”谈寂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大口温水,“你的伤还没长好。”
谈寂于姜静的第五轮孤局中,一待便是十日半,对于柯枫而言,却是不到两个钟头。
此时距离柯枫在徐慢的局中受伤,尚不足二十天,那两根断裂的肋骨,也不过刚恢复到可以下床活动。
在阴暗幽闭的空间里待了那么久,谈寂却依旧记着二人之间的时间差,记着柯枫的伤尚未痊愈。
这样的谈寂,柯枫怎么能不心动。
“他们说,你在特殊空间里待了八日半,”柯枫问,“谈寂,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谈寂喝够了水,也没打算再躺回去,柯枫便干脆将病床摇了起来,任他靠在床上。
一旁的输液架上还挂着点滴,谈寂盯着看了一会,笑道:“也没多难熬。”
“不难熬?”柯枫皱着眉轻声问,“医生说,你比入职体检上录入的体重,轻了足足9.6斤,身上有72处明显抓伤,疑似进行过长达几天的剧烈运动,和极其危险的打斗,严重缺水,血糖低到测不出来,谈寂,这就是你说的不难熬吗?”
谈寂有些惊讶的仰脸看他,柯枫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并非责备,呼吸微抖,握着病床护栏的手,却用力到青筋暴起,指节泛白,明显是又气又心疼,还舍不得凶他。
他从未见过柯枫这幅模样,这个男人应当是肆无忌惮的,就像是那份资料上写着的一般,打不服,吓不怕,狂妄不羁,无法管教。
可他会对谈寂服软,会因可能失去谈寂而感到害怕。
也许这便是眠岚所说的软肋。
可谈寂不是软肋,他可以做柯枫坚不可摧的盔甲。
见他这样,谈寂叹了口气,干脆坦白说:“特殊空间里有很多规则傀儡的复制品,不难杀,只是太多了,迷宫有点难走,我带进去的食物不太够,不是故意不吃饭的。”
柯枫垂眸看了他一会,没接话,只是松开护栏,俯身抱住了他。
大约是害怕碰到伤口,这个拥抱很轻,美好得像是幻觉,让谈寂不禁回想起了,在迷宫里做过的那个梦。
“迷宫里清醒的时间一日比一短,我很害怕终有一日,会再也醒不过来,在第八日开始前,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傀儡,你进去找我,被我……”谈寂顿了一下,又说,“所以我必须跑得快一些,哪怕耗尽全部的力气,也不能让你失望。”
他鲜少和人解释什么,也难得说这么长的句子,第一次这么做,竟是为了哄柯枫。
“别生气了。”
“没生你的气,”柯枫轻搂着他,任谈寂的下巴抵在颈窝处,“我只恨自己不能同你一起入局。”
“没生气就去休息一会。”谈寂说。
“不累,等你的数值再恢复一些。”
柯枫放开了谈寂,原本是想看一眼仪器上显示的数值,起身的瞬间,毫无防备的被谈寂亲了一下唇角。
谈寂的表情淡定得就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重复道:“去休息一会。”
柯枫保持着这个起身的姿势愣了足足有十多秒,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跳声又快又重,几乎覆盖了一切的感知。
他被谈寂亲了一下?
谈寂也没想到柯枫会这么大的反应,他担心对方一直这么僵着,会影响肋骨的恢复,不得不轻轻推了推柯枫的肩膀。
“柯枫?……唔!”
手腕被握住了,想说的话也全被堵了回去,柯枫的呼吸很烫,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决堤而出。
却在撬开唇齿时,又化作了潺潺溪流,延绵不断。
一如他对谈寂的爱,炙热却温柔。
窗帘大敞着,正午的阳光映在雪上,也拢在二人交错的身影上。
八日的奔跑、饥饿、焦急、疲惫、拼死相战,在这一刻里,都有了意义。
神明吻了属于自己的那片人间。
***
半晌,柯枫才起身,他的声音更哑了,但与之前的稍显疲惫截然不同。
“陪你吃完午饭,”柯枫笑着说,“我就去睡会儿。”
谈寂的身体的确尚未恢复,他靠在病床里,努力平复了好一会急促的呼吸,脸色倒是一如往常般平静,被头发遮住的耳根却红得发烫。
正巧安婉和可可下楼替他们接了外卖回来,四只手总共提了十二个外卖袋,复杂得仿佛量子纠缠。
安婉不得已用胳膊肘敲了敲门,问道:“柯神,我们能进去吗?”
柯枫主动开门接过了一部分外卖,谈寂则是面不改色的拉了一下病号服的领子,企图挡住发红的耳根。
“进来吧,”柯枫拖了张桌子过来放外卖,“一起吃个午饭。”
可可兴奋的问:“我能吃哪些?”
柯枫答曰:“谈寂不想吃的,你都可以吃。”
合着他点这么多外卖,只为了让谈寂挑出一些想吃的来。
谈寂靠在病床里笑骂道:“浪费。”
十二个外卖袋围成了一个圈,安婉跟拆盲盒似的,依次将它们拿了出来,等着谈少爷翻牌子。
“怎么能说浪费呢,公司里还有这么多张嘴呢,光是接你出局的医生,我就喊了五个下来,”柯枫说,“你留了句想吃东西就昏过去了,我也不确定你具体想吃什么,只能多点几家。”
几家吗?柯神分明是把一条街上所有医生让吃的东西,全都点了个遍,安婉心想。
谈寂在一堆眼花缭乱的外卖中,选择了最朴实无华的土鸡汤。
无他,只因为从外形到口感再到味道,它都完全不像面包。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谈寂都不想再吃面包了。
安婉见柯枫心情似乎挺好,犹豫着小声说道:“傅总问你,要不要回一趟林家?”
柯枫这会儿在看着谈寂吃饭,的确没理由不高兴,低声问:“找林寒?”
谈寂咬着根鸡骨头问:“林寒是林家未来的家主吗?”
“好好吃饭,吃完告诉你。”柯枫说。
几人都挑好了想吃的食物,柯枫便又出去了一趟,将剩下没有拆封的外卖,送去了医生值班室。
趁表哥不在,可可悄悄凑了过去,问谈寂:“你居然真的能从那个空间活着出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想做便做到了,”谈寂小口喝着鸡汤,“姜静最后破局了吗?”
可可点头说:“破了,他说能见眠岚一面,便释怀了,之后二爷还和我跟澜姐姐,说了一些林家的事情。”
谈寂盯着鸡汤想了一会,突然明白柯枫为何要让可可这么个萌新,入姜静那么特殊的局了。
这孩子虽然中二了点,但对林家恩怨纠葛的了解,可能比早早离家的柯枫还要多。
他还想再问点什么,柯枫便推门回来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碗没太大变化的鸡汤。
谈寂难得有点心虚的端起了碗,咕噜噜的喝着汤,虽然表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柯枫拿着碗瘦肉粥坐到了病床边,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音量说了句:“再不好好吃饭,我就亲自喂你吃。”
谈寂面不改色,只是喝汤的速度更快了。
第六十七章·林寒
之后的二十分钟里,谈少爷不仅一言不发的喝完了一大碗鸡汤,还被柯枫哄着又吃了半碗瘦肉粥。
看得安婉和可可目瞪口呆。
他也的确是饿狠了,初醒时不觉得饿,这会儿反而吃撑了还感觉有些不满足。
倒是柯枫将碗接了过来,不许他继续吃了。
“别急,晚饭还给你送。”柯枫说。
谈寂也知道吃得太多不好,点头道:“那你去休息。”
柯枫笑问:“不想知道林寒是谁了?”
“我问可可不也一样。”谈寂说。
可可在其表哥目光的注视下,硬是没敢吭声。
“林寒,我亲爱的小舅舅,我外祖父林墨规最宠爱的小儿子,”柯枫说,“和风哥同岁,是个年轻有为的霸道总裁。”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并无过多的情绪,但谈寂明显感觉到,柯枫不喜欢这个人。
谈寂问:“哪种霸道总裁?”
安婉递给他了几页文件,答道:“不停的更换情人,并且情人总是无故失踪的那种。”
“失踪者皆为男性,且年纪都在18至22岁之间?”谈寂对着文件皱眉,“这么小?”
柯枫摊手说:“有钱人玩得花,而且他其实是个男女通吃的,对年纪卡得并不死,只是失踪的那些,通通不到22岁。”
谈寂翻了一页文件,又问:“2年内失踪了5个?官方不查他吗?”
“怎么可能不查,”安婉叹气,“可他每次都表现得非常配合,在他的十五处豪宅里,均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且此人的名声相当的不错,消息传开后,不少人都猜测他的情人其实是卷钱跑了,他反而成了受害者。”
可可也解释说:“他的情人更换得非常频繁,通常两三个月就腻了,偶尔还会多线操作,两年下来怎么也换了将近二十个,失踪五个其实不算显眼。”
谈寂冷笑了一声,玩得是够花的。
柯枫倚着病床的护栏,陪谈寂一同看文件,突然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过分巧合的细节?这些失踪案,正是从林家开设在L市的咏杏书院,倒闭后没多久开始的。”
“他在挑选某样‘东西’。”谈寂皱眉。
柯枫说:“对。”
可可一脸茫然。
安婉问:“怎么这么在意他?”
“我出局之前,眠岚托我带了一句话,”谈寂说,“他说,‘想要扳倒林家,得从林寒下手’。”
“眠岚当真是林家的‘眼’,”柯枫皱眉问,“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谈寂仰脸看他,忽地想起了那句“你不该和柯枫走得那么近”。
于是只笑着摇了一下头,说道:“快去休息,晚上再和你说。”
回忆起痛苦的经历吗,他自己当然是无所谓的,但又何必说出来让柯枫难受。
可可收拾好桌上的外卖盒,跟着安婉先一步出去了,柯枫叹着气起身,他应当是真的有些累了,不过临走前还是没忘了把谈寂的手机递给他。
“手机可以还你,但是输液的时候不许打游戏,”柯枫说,“饿了就给我打电话。”
谈寂乖乖的应了一声,心说自己又不是网瘾少年。
柯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也起身出去了。
窗外的阳光似乎被云朵挡住,空荡的病房也显得暗了几分。
对于谈少爷而言,手机如果不能用来打游戏,那就只剩下聊天这一个娱乐功能了。
好在他寥寥无几的好友中,真的还有一个确认存活。
禾月:[安姐姐说你一出局就被送进特殊病房了,你没事吧?!]
谈寂很乖的没动输液的那只手,单手打字回复。
难辞人间客:[没事,低血糖罢了,问你个事。]
禾月:[啊?]
难辞人间客:[吴峰你还记得吗?]
禾月:[你是指我初一初二时的那个班主任?]
难辞人间客:[对。]
他和禾月是初三分班之后才认识的,初一初二时谈寂在3班,禾月在9班,中间隔着一层楼,就连升旗早操时都遇不见彼此。
何况那会儿谈寂刚没了记忆,一身伤,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在私立医院里度过的。
对于9班的班主任,他唯一的印象只有胖,又黑又高又壮的那种,不动的时候像一座山,真跑起来,整栋教学楼都要抖三抖。
禾月:[他很严厉,经常体罚学生,我那会儿偷偷去5班找顾King,还被他抓到过……]
难辞人间客:[除此之外呢?]
禾月:[记不起来了,奇怪,这段记忆里好像少了什么很重要的内容……]
手机对面,远在东部分公司的禾月靠在沙发里,痛苦的撑着头。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关于初中班主任,也关于顾流光。
在那段折刀往事的后面,应该还发生过什么才对。
手机的提示音又响了一声。
难辞人间客:[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安婉说你们今天上午刚入过一个局?]
过了好一会谈寂才收到回复。
禾月:[嗯,很简单的一个局,收获倒是不小。]
谈寂心知这会不能再刺激他,便找了个轻松的话题,纯当闲聊。
难辞人间客:[局里吓人吗?]
禾月:[不吓人,完全没有刚来这边时,入的第一个局吓人。]
难辞人间客:[那第一个局什么样?]
禾月:[执棋者是个干白事的,连局,中间有一段幻相,每个弈者看到的都不同,我刚好前一天晚上熬夜,玩了个冥婚相关的恐怖游戏!]
难辞人间客:[然后呢?在幻相里看到了什么?鬼新娘?]
禾月:[幻相里我穿着一身喜服,骑着白马挂着红花去接新娘,那新娘身段老好了,目测有一米八几,可惜穿的是身丧服。]
难辞人间客:[恐怖在哪了?]
禾月:[恐怖在我揭开盖头,发现对方是顾流光!]
难辞人间客:[……]
难辞人间客:[你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大约有一些偏差,顾流光他知道吗?]
对方直接发过来了一段聊天记录。
禾月:[顾King……]
愿我如星:[怎么啦?]
禾月:[我在局中幻相里,看到你变成了我的鬼新娘……]
中间大约间隔了半个多小时,顾流光才回复他。
愿我如星:[[图片]这样的吗?]
谈寂点开图片,阴暗幽深的光线下,顾流光披了一身左衽红衣,正红色的盖头半盖不盖着,露出了一双没有眼白的黑眸。
禾月:[啊——!!!(尖锐爆鸣)]
禾月:[你你你你你在哪?!这这这这这是道具吧?!]
愿我如星:[嗯,道具。]
愿我如星:[在狂蝶曾经的私人工作间里。]
这让人很难想象,狂蝶的私人工作间里,究竟都有些什么。
谈寂忍笑,又陪禾月闲扯了好一会有的没的,直到太阳都落山了,确定对方真的已经没再纠结关于吴峰的事情,才放任小傻子出门去觅食。
柯枫补完觉回来的时候,谈寂正单手操作手机,勾着一长段聊天记录。
“要帮忙吗?”柯枫问。
谈寂仰脸看他,柯枫应该是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困倦和疲惫感也一扫而空,又恢复了往日里风流不羁的模样。
分明这才过去了不到四个小时。
他干脆把手机递了过去,说道:“把这段聊天记录,发给顾流光。”
柯枫粗略的看了一下,疑惑道:“你是担心小傻子会去问他吴峰的事?”
“直接问倒还好,”谈寂说,“我是担心禾月去诈他。”
禾月刚入过一个局,没人知道他具体回忆起了什么,他若说自己想起了关于吴峰的事情,想问顾流光一些当年的细节,对方自然会向他全盘托出。
问题在于,傅总说过,这种更改记忆的方式,用现世的手段恢复,或是被人告知,对遗忘者而言都十分危险,唯一的解法便是局的馈赠。
可局是非常小气的,不可能每次入局都有所馈赠。
柯枫边帮他转发记录边问:“小傻子有这么聪明吗?”
“他只在别的事情是傻,”谈寂说,“遇到这种事情可聪明了。”
果不其然,记录发出没多久,谈寂便收到了顾流光的一句“多谢”。
但他也完全能理解禾月,如果有一件事情对自己非常重要,旁人都知道,却因各种原因不能告知,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当真是又委屈又气愤。
很何况牵扯的还是,他最在乎的人。
谈寂收起手机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眠岚和我说,吴峰就是杀害玄冥的人。”
柯枫看上去并不是很意外,答道:“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事,你也在禾月的局里看过论坛上那个帖子了,吴峰这个人,原本是一个非常顶尖的研究员,和玄冥关系也很不错,但他藏着一个变态爱好。”
“他……”谈寂思考了一会,皱眉问,“他在学校里打算对自己的学生禾月下手,被顾流光发现并阻拦了?这要怎么拦?”
“入局,”柯枫的声音压得很低,“顾King拉他入局了,是个禁术,非紧要关头绝不能用。”
「非紧要关头绝不能用。」
最后的半句,与谈寂脑海中的声音叠在了一起,那是来自玄冥的教诲。
谈寂问:“所以,顾流光以「爱」成局,阻止了吴峰,而禾月,被洗去了这段记忆?”
柯枫答道:“不止这一段,景凌和祁冽当时也在这所中学,景凌那个逃去国外的父亲,为了保住吴峰在学校里的位置,让景凌洗去了禾月所有关于顾流光的记忆,可他学艺不精,无法彻底抹去,只得用祁冽替换了顾流光。”
谈寂继续推断说:“之后通过顾流光,玄冥终于看清了吴峰的为人,却苦于没有证据,只能自己搬离了E城?”
他还记得,初二快毕业时,声称是自己监护人的奇怪叔叔,某一天突然留下了一封信,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私人医院。
之后能见到他的机会,便越发的少了。
“不止他一个人,当时所有跟着他的学生,全都一起搬来了L市,顾King也因此休学,”柯枫说,“行了,你的晚饭来了。”
谈寂:“?”
这人什么时候点的外卖?
第六十八章·雪夜
之后的几天,谈寂被迫接受了来自柯枫的各种投喂。
每天四顿,除了刚醒的那天吃的是外卖,后面的日子里,全都是连着砂锅端上来的各类养生汤粥。
谈寂捏着勺子盯着面前的玉米排骨汤,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不喜欢?”柯枫啃着一棒蒸玉米问,“想吃什么?我重新给你做。”
谈寂一愣,仰脸看向他,很惊讶的问:“你做的?”
这也不怪谈寂没想到,这几天里,柯枫一直忙于对林家和吴峰相关信息的整理跟归拢,以及与东、南两家分公司的通讯联络,除了给他送饭之外根本见不到人。
甚至有两次还是可可给送过来的。
柯枫笑道:“没想到我会做饭?”
谈寂问:“你七岁就做了对照组,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他已经喝了五天的汤和粥,原本不肯再吃了,这会儿得知是柯枫亲手做的,倒是又乖乖拿起了勺子。
“七年前吧,刚跟老师一起搬来L市那会儿,公司刚成立,原址在远郊,远得只能看松鼠呲牙,”柯枫说,“还没说你想吃什么呢?”
谈寂正咬着一截排骨上的软骨,的确是炖得软烂鲜香,味道极佳。
“想吃烧烤炸串,爆辣的那种。”谈寂说。
柯枫盯了他半晌,憋出了两个字:“不行。”
他大约是想凶谈寂的,但说出口时又掺了些许心疼,反倒是哄得对方喝完了一整碗排骨汤。
谈寂将空碗递了过去,笑着说:“开玩笑的。”
柯枫瞬间更心疼了。
L市的冬夜冷极了,却并不黑,窗外的路灯映照着窗框上的积雪,雪花无声的飞舞着,有种静谧而孤独的美。
病房里的暖气开的很足,谈寂穿着单薄的白色病号服,孤零零的靠在床里,身边只有仪器偶尔亮起的光。
他伤口恢复得很快,许多处不再需要绷带,下床活动也已不成问题,只是短发很久都没机会修剪,柔软的刘海略有些长,挡住了锋利的眉眼。
头顶的冷光灯拢着他单薄的身影,在静谧的冬夜,有种莫名的疏离和寂寥。
谈寂的身形总是挺得很直,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哪怕是受伤到昏迷倒下的前一刻,哪怕是被柯枫抱着或是吻着。
像是那种最倔强的植物一般,无论是烈风还是暴雪,都能独自面对,毫无怨言。
可有人不想让他独自面对。
柯枫接过碗放在一边,俯身又抱住了他。
谈寂任由他抱着,轻声问:“怎么了?”
“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柯枫替他捋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刘海,手收到一半突然改变了主意,轻抚着谈寂的唇问,“想不想我?”
“想。”
是个令他倍感意外的回答。
柯枫原本以为,像谈寂这样孤傲内敛的人,哪怕在热恋时,也不过是允许对方做些稍显亲密的行为,能回应一二,都是实验方当年瞎了眼。
但谈寂却说想他。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交错,眸光相映。
“很想你,”谈寂说,“无论是在局里,还是出局之后,在所有见不到你的时候。”
柯枫的呼吸瞬间就乱了,却还是压抑着情绪低声道:“抱歉,我……”
谈寂很轻的摇了一下头,说着:“别道歉,我陪你一起,管他荆棘遍野,管他雪虐风饕。”
荆棘遍野,他便披荆斩棘,雪虐风饕,他心中自有烈火燎原。
柯枫在做的,亦是谈寂想做,又何必向他道歉。
“谈寂……”
柯枫轻叹了一声,温热的呼吸离他更近了。
谈寂搭着对方的肩,毫无章法的回应着,于错乱的呼吸与衣料的细微摩擦声中,品出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嘶,”柯枫下意识的让了一下,微哑的嗓音里却全是笑意,“小豹子的牙果然好尖。”
这称呼分明来自狂蝶那古怪的癖好,此时被柯枫喊出来,却有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下意识的想要道歉,唇却被柯枫用食指轻轻抵住。
“没关系,”柯枫说,“我教你。”
我教你,什么是爱,怎么去爱,都教你。
谈寂愣了一下,又主动仰脸迎了上去。
半晌之后,柯枫才撑着病床的护栏,略微拉开了一些二人的距离,而谈寂则刻意的偏了一下头,拉断了那道暧昧的银线。
他依旧静静的靠在病床里,垂着眸,胸前却不住的起伏着,耳根后面也红了一片。
柯枫也喘着气看他,谈寂很白,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他白得像块美玉一样,入手很凉,但也很润。
“太晚了,”柯枫的嗓音反而更哑了,“今天就教到这里。”
谈寂很低的应了一声。
柯枫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这才想起来正事,问道:“我下周打算去一趟林家,你想要一起吗?”
他说的去,而不是安婉之前问过的回。
也许他从未将那里当做是家。
谈寂有些意外的问:“我可以去?”
“怎么不能去?给我那尊敬的外祖父,和亲爱的小舅舅看看,这是我新交的男朋友。”柯枫笑说。
谈寂也跟着笑了一声说:“新交了他们最想要的0号实验品,做男朋友?”
柯枫本意是逗他一下的,没想到谈寂就这么轻易的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见他这幅表情,谈寂又说道:“我同意都同意了,干嘛不承认,你是要去找林寒,他能提供什么信息吗?”
“他有一个局,第七轮,连局,”柯枫说,“之前就出过非常高的价格想求风哥,被傅总婉拒了。”
谈寂皱眉问:“求风鸣?你俩不是很早之前就跟林家撇清关系了吗?”
柯枫说:“撇清关系是撇清关系,接单是接单,不冲突,林寒是个普通的富二代兼总裁,和弈者的圈子没什么交集,与其找陌生弈者,不如选择相信风哥和我。”
“他不是弈者,也并非实验品,成局只是因为无法释怀的回忆和执念?”谈寂问。
“不知道,他不肯说,”柯枫摊手,“而且他的要求也不是破局,弈者只要在局中保证他的安全即可。”
谈寂静了一会,又问:“你打算接这一单?”
柯枫点了点头,回答说:“警方一直苦于找不到失踪案的证据,他的局中也许会有线索,既然眠岚说通过他能够扳倒林家,就证明林寒一定藏着些什么。”
“你的伤还没好,打算约什么时候?”谈寂问。
“一个月以后,”柯枫说,“现在是他求我们,我们不能显得太着急。”
谈寂这才点头说:“我和你一起。”
一起去林家,也一起入局。
柯枫拿着收拾好的东西往外走,边说:“我到时候来接你。”
“嗯,”谈寂目送他出门,问道,“带我去单纯只为了炫耀?”
“倒也不是。”
柯枫端着东西在门口站了一会,没回头,只是轻声说了句:“想让我的母亲看看你。”
谈寂顿了一下,忽地想起可可说过,柯枫正是因为母亲早逝,才被混账父亲和无情的外祖父卖去做对照组的。
我何德何能,被柯枫如此看重,谈寂心想。
***
一周之后,谈寂穿着身很普通的常服,早早出现在了公司一楼。
他身上那些伤口恢复得很不错,过长的头发也再次被剪短,衣服不厚,反正无论柯枫的车里还是林家的室内,暖气应当都很充足。
可可也在一楼等着,穿得要正式了不少,可惜配上那头中二的奶奶灰,总给人一种偷穿了大人衣服的错觉。
见到谈寂下来,可可非常雀跃的喊道:“寂神!”
谈寂:“?”
这又是什么新的中二称呼?
安婉也在一旁吐槽道:“怎么不喊神明大人了?”
这偌大的公司一楼,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与可可不同,林澜和姜静在破局的当天,便被傅总安排接应的人秘密接走,林家到现在都还不知姜静已破局,悬命线公司已掌握了不少秘密,还在眼巴巴等着风鸣或者柯枫接他的单。
而黑喵,则是由于谈寂带出了关于狞猫的消息,南部分公司计划有变,紧急将他也调过去彻查狂蝶的死因了。
可可认真的说:“在林家当然不能喊神明大人,表哥又说过见你如见他,道上都喊他柯神,当然也应该喊你寂神。”
寂神无言以对。
他对热血中二病没得话说。
好在柯枫下来得很快,他穿得同样不算厚,却意外的相当讲究,白色打底的翻领大衣上,缀有晴蓝色的装饰,衣摆上的银色暗纹繁复雅致,却配了个可爱的小雪豹胸针。
大衣内里配的是件同样晴蓝色的衬衣,白银色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抵在了他明显却不突兀的喉结上。
那头被迫剪短的黑发也精心打理过,微卷的刘海搭在额头上,从正式里又透出了一丝叛逆,只是耳垂上空空的,找不到那颗耳钉存在的痕迹。
是了,早在徐慢的局中,耳钉就被柯枫输进了宝箱里。
谈寂盯着柯枫看了好一会,心绪微动。
反倒是柯枫拿着车钥匙笑着看他,轻声问:“喜欢我穿成这样?”
那架势,仿佛只要谈寂点一下头,他天天这么穿着都不成问题。
谈寂跟着他进了电梯,语气波澜不惊的说:“也不是,没见过你穿得这么正式罢了。”
可可“哒哒哒”的跟上,听到他表哥无奈的叹了口气。
电梯行至负一楼停车场,谈寂先一步出了门,与柯枫错身的瞬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了句:“穿什么我都喜欢。”
可可自然是没能听清,一脸茫然的看门口的表哥突然呆住了。
直到电梯门快要合上时,柯枫才回过神来,伸手挡了一下。
他的小美人,什么时候这么会说情话了?
第六十九章·林家
车上的暖气开得很足,可可和柯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谈寂则靠在副驾驶座里沉沉欲睡。
“困了就睡一会,”柯枫随手调小了音乐声,“去那边要将近两个小时。”
谈寂迷迷糊糊的应声道:“这么远?你的伤开两个小时车没问题吗?”
“要不我来?”可可跃跃欲试,“我刚拿的驾照!”
可惜柯枫无情的拒绝了这位马路杀手的提议,没有驾照的谈少爷也遗憾退场,靠进椅子里彻底睡着了。
窗外的雪花飞驰而去,车子平稳的驶过大街小巷,等再次醒来时,已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
这一觉谈寂睡得很好,初醒时竟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郊区的雪不知是停了还是压根没下过,道路上来往的车辆极少,以至于视野能轻松的越过护栏,看清远处那片望不到头的雪松林。
谈寂靠在副驾驶座里发了半分多钟呆,忽地想起一年多前,某次从外地回那个跟禾月合租的出租屋时,也是在松林覆盖的郊外,也是接近年关,网约车在路上突然出了故障,他便只好下车等待司机检修。
那应该是在一片墓园附近,相当偏僻,又冷又静,可谈寂非但没有觉得害怕,还朝着远处的雪松林里好奇的看了几眼。
他原本应当是想找只松鼠观察一会,消磨掉这段等待的时间,却没想到松林里还站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身量极高,齐肩微卷的黑发遮住了侧脸,难以看清面容,而谈寂想找的松鼠,正蹲在男人合捧着的十指上,贪婪的往嘴里塞着男人掌心中的松子。
林间忽地有鸟飞过。
“醒了?”专心开车的柯枫终于发现了发着呆的谈寂,“还有十来分钟就能到林家。”
谈寂坐直身子略微舒展了一下,轻声问:“你每年年前都去林家吗?”
柯枫有些意外他突然问起这个,不过还是回答说:“不一定,但年前总会去一趟林家附近的墓园。”
谈寂了然的点了点头,没问他林中的松鼠手感如何。
“说起来,今年过年好晚哦,”后座的可可插话道,“居然还有一个多月,那岂不是咱们从林寒的局里出来后,正好准备过年?”
“咱们?”谈寂疑惑的看了一眼柯枫,可可显然不是公司的正式员工,严格来说,他甚至都不是正式弈者。
柯枫说:“傅总同意的,说可以让可可来当个寒假工。”
好嘛,圈里赫赫有名的悬命线公司,不仅招了实习生,现在连寒假工都有了。
“打工攒钱交下半年的大学学费,是不是很励志?”可可开玩笑说,“不过林寒居然会同意大过年的入局。”
谈寂无所谓的说:“反正入局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情,耽误不到过年,我比较不理解的是,他费尽心思求风鸣和你入局,就不怕你们在局中发现些什么吗?”
“两种可能,”柯枫说,“要么他笃定我们在局中,找不到任何关于林家或者他自己的秘密,要么,他有十成把握让我和风哥出不来他的局。”
这与谈寂猜测的基本一致,但听柯枫说出口时,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道路拐了个弯,一片巍峨的建筑群出现在了的眼前。
这一大片区域都归林家所有,纵使谈寂没来过此地,也从当地各类新闻和报道上,见过了不少相关的视频和照片。
柯枫远远的看着门口亲自来迎他的小舅舅,笑道:“好了,别这么不高兴,你现在的身份,是我带来林家炫耀的男朋友。”
后座上的可可正靠在椅子里玩手机,当即惊得脱了手,连机带壳正面砸在了鼻梁上,疼得他“嗷——”了一声。
不是?他俩啥时候搞到一起的?
***
门口亲自来迎柯枫的林寒,的确如照片上那样,生的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从穿着到谈吐无不透着成功人士的气质,热情但不冒昧,自信且不高傲,若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有问题,还真的很容易使人相信,这就是一位优秀有为的青年才俊。
反倒是柯枫显得有些冷淡且傲慢,看向林寒时的那股子不屑感,谈寂虽是第一在柯枫身上见到,却直觉他并非是装的。
他应该是发至内心且不加掩饰的讨厌林寒。
“柯神,”林寒笑道,“想请你来一趟林家可真不容易,这位是?”
柯枫下了车,身上的傲气也没收敛,只是说起谈寂时,语气柔和了几分,他边替谈寂拉开车门边介绍道:“我男朋友,谈寂,会和我们一同入局。”
林寒的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愕然,不知是惊讶于柯枫找了个男朋友,还是他居然舍得带男朋友入局。
自幼时林寒就能将心思藏得很好,纵使万分惊讶,神情也能迅速恢复至平静,仿佛只要柯枫肯入局,别的事情便都好商量。
“外面冷,三位随我移步书房吧,”林寒引着三人进了门,对谈寂笑道,“你的手可真漂亮。”
谈寂一愣。
对方的语气里并无半点的轻佻,听上去是非常单纯的欣赏与赞美,却引得谈寂下意识的摸了一下手腕。
手腕上空空的,他自然不可能带着玄冥的命线来林家,招摇过市般宣布自己0号实验品的身份,只是没摸到命线,使的谈寂感到更不爽了。
柯枫不动声色的将谈寂揽进了怀里。
林家的书房一如眠岚在时那般,恢宏雅致。
跟在最后面的可可,像是二人的贴身秘书似的,任劳任怨地从包里掏了一份合同,递给林寒,这个中二少年自从进了林家,便紧绷着一张脸,也不知是装的,还是当真反感这里。
林寒仔细看完了合同上所有的内容,才问:“你不先问问局中的细节?”
柯枫靠在沙发里,也不碰桌上的茶,只单手揽着谈寂,嗤笑道:“风哥之前问你时,也没见你说了。”
他笑得实在有些轻蔑,林寒的脸上挂不住,他毕竟是柯枫的长辈,即便对方早已和林家断了关系。
“父亲最近身体状态很不错,”林寒说,“你考虑留下陪他吃个午饭吗?”
父亲,他指的应该是柯枫的外祖父,那个亲手将他推进深渊里的人,谈寂心想。
“不考虑,”柯枫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我是带谈寂来看母亲的,顺便给你送一份合同,林先生倘若无意合作,我们便告辞了。”
林寒原以为他带男朋友来,是打算缓和一下与林家的关系,才拿林墨规的身份出来,想要暗示一下自己毕竟是柯枫的小舅舅。
谁知柯枫并无此意,甚至比前几年来林家时还要狂妄,林寒只得当即道了歉。
“合作,当然要合作,”林寒说,“不仅给你这个数,你带进局的所有人,包括可可,都给这个数,而且不要求破局,规则随你改,只要保我出局就行。”
柯枫沉吟了一会,倒是谈寂先问了句:“那你入这局是图什么?”
林寒笑说:“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我说假如,有一天你再也见不到柯枫了,无论是现世还是局中,无论是碧落还是黄泉,天地间都再无他,你会不会,一遍又一遍的,走入唯一有他的梦境之中?”
谈寂回答的很是干脆:“不会。”
当然不会,他根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更何况,沉溺于回忆的虚相中无法自拔,拼了命的逃避或是美化着曾经,本就是弱者的行为。
毕竟梦境再美,也不是真正的柯枫。
林寒挑了一下眉。
做为上位者,他身边总是聚集着各式各样的美人。
初见时多冷傲不屑的林寒都见到过,但只要给够了他们心中的价格,再外加一些情感上的控制,最后玩腻分手时,照样个个都能哭得撕心裂肺。
他无比的享受着这种,毁掉一个美好事物的感觉。
但面前这个冷美人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他的眼神是爱着柯枫的。
不是那种被控制着爱,从柯枫的举止上来看,他平日里应当相当尊重谈寂。
哪怕这会儿摆出一副大爷模样搂着他,也是自己伸长了胳膊,手指轻搭在谈寂肩膀与手臂的连接处,亲密但不会使对方感到任何束缚。
“小美人,”柯枫对谈寂说话时也总是笑着的,“你这样会显得很不爱我。”
谈寂也跟着笑了一下,只不过是冷笑。
“林先生的意思是,你的局中有一个放不下的恋人?”谈寂问。
“哪里算得上是恋人,少年时的求不得罢了,”林寒说,“是个很长的连局,从书院一直到我住过的某栋别墅里,具体内容,我会在入局前整理好发给柯神。”
他说着便龙飞凤舞的签了合同,还当即付下了定金,才又问:“可以问问柯神打算带那几位弈者入局吗?”
柯枫接过合同递给可可,笑得意味深长道:“你希望有谁?”
林寒半开玩笑的说:“按照道上的惯例,我这会是不是应该说顾King?”
“顾King在遥远的Z市,归期不定,”柯枫揽着谈寂站起身来,“不过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可以和傅总说一声。”
“那就劳烦了,”林寒说,“既然柯神还要去墓园看姐姐,我便不留三位了。”
柯枫又低低的嗤笑了一声。
林寒与风鸣同岁,柯枫的母亲去世时,这个林家上一辈最受宠的小儿子,才不过八岁,很何况他原本是林墨规在外面与小情人的私生子,十岁之前根本没有回过林家,从未见过他口中的“姐姐”。
是后来林墨规的原配妻子与一对儿女,都于两年之内先后去世,小情人才成了他如今的妻子,林寒也摇身一变爬上了林家准继承人的位置。
三人在林家待了不到半小时,便又回到了车里,正如柯枫所说,不过是路过给了林寒一份合同。
车才刚启动,可可便迫不及待的吐槽说:“你们说,他那段深情回忆,有几分是真的?”
谈寂冷笑道:“一分都没有。”
“怎么说?”可可虚心请教。
“你心里若是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人,会两年换二十来个情人吗?”谈寂问。
中二少年沉默了一会,小小声说:“抽不到限定,也不妨碍我下常规池啊……”
柯枫突然将车停在了路边。
可可:“?”
可可:“表哥你干嘛打我?嗷呜——疼疼疼——!”
第七十章·墓园
墓园距离林家不算远,沉睡于一片静谧的雪松林间。
柯枫自后备箱中,取出了两件长款羽绒服和一束白百合,将其中一件羽绒服递给了谈寂。
“林子里冷,”柯枫说,“你尚未痊愈,至少披一下。”
谈寂难得乖乖伸手,羽绒服应当是柯枫自己的,他穿上有一点微妙的大。
可可眼巴巴的问:“那我的呢?”
柯枫笑道:“你就留在车里抽常规池吧。”
林墨规与其原配妻子育有四儿两女,年纪跨度较大,除去早逝的大儿子和二女儿之外,其余几位儿女虽也已搬离祖宅,却仍与父亲林墨规相处密切,倒是可可这个小孙子,自幼便同父母和爷爷关系一般。
柯枫的母亲去世时,可可尚未出生,自然不会同这位不曾谋面的姑姑有什么感情。
将他留在车里,反而能使三人都不感到尴尬。
墓园很大,柯枫抱着花束与谈寂一同缓步走着,突然轻声道:“事实上,五岁之前的事情,我很多都已记不清了。”
谈寂仰脸看了他一眼,安静且认真的听着。
“只记得她待我极好,人也温柔,旁人总说她性子过于软弱,才会被那个混账欺负,就和我的外祖母一般,”柯枫说,“可我知道,她其实很勇敢,从我三岁起,她就在计划和那个混账离婚。”
只可惜,一直到她去世,也未能如愿。
但她至少是葬在了林家而不是柯家,哪怕林墨规大抵也并不爱她。
可还有柯枫啊,他还会带谈寂回来看她。
谈寂陪他静静的走了一会,才轻声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公司的三楼档案室里,存着所有弈者的资料,其中自然是有生日的,但许多实验品都是通过各种途径捡或买来的,很多人生日的那一栏里,都写着不详,其中也包括谈寂。
而知道自己生日的那些,如禾月跟连雨,一般都会好好填写在那一栏中。
只有柯枫不同,他那一栏是空着的。
他知道,但不想填。
“二十五年前,立夏的那一天。”柯枫轻笑着说。
谈寂愣了一下,他不是个在乎日子的人,常常连中秋和春节,都是在陌生的城市里一个人度过,翻日历对于他而已,是个麻烦且没有必要的操作,哪怕是手机上自带的电子日历。
但听柯枫说出口时,他第一反应不是感到繁琐或是对方有病,反而像是有什么封存的礼物,被对方藏在了时光里,等待着他去发现。
“为什么不写在公司的档案里?”谈寂问,“不喜欢过生日吗?”
“不是,挺喜欢的,”柯枫笑着停下了脚步,“我若是写了,公司里的诸位便一定会给我过生日。”
谈寂跟着停了下来,又问道:“过生日不好吗?”
“好是好,可其他人没有啊。”
柯枫往前上了几阶,将手中的花束放到了一块碑前,那照片上的女子十分年轻,笑得温柔而优雅,目光明亮又热情。
和柯枫极像。
谈寂静静的跟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等他说完这一年里想要说的话。
“今年没出什么大问题,受的伤也比往年少。”
“找到了很多老师留下的线索,也找到了去年和你说过的,0号实验品。”
“不过现在他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了,他是我爱的人。”
“我男朋友,谈寂,带回来让你看看。”
他说“回来”,“去”林家,但“回来”看妈妈。
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不大,且无风,像是天上有什么人,在温柔的回应着他。
与往年相比,柯枫待得并不算久,大约是考虑到谈寂还带着伤,也怕他在雪地里冻着。
“走吧。”
柯枫说着,又将谈寂揽了过来,替他带上了羽绒服的帽子挡雪。
二人走的比来时要快,却于墓园门口,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姜静。
按理说,他才破了局,不该出现在林家的地界上,甚至傅总安排的人还跟在后面,替他打着一把黑色雨伞。
谈寂远远看去,姜静身上那股寂寥感仍在,目光也低垂着,却不再颓唐。
他应当是放下了过往,不再等待,自此,脱离了实验方强加于他的失败品身份,为自己而活。
傅总的人自然是认识柯枫的,打招呼道:“柯神。”
柯枫也略一点头,笑道:“辛苦。”
姜静这才发现二人,竟是认真的解释了一句:“我来看眠岚。”
“恕我冒昧,”谈寂说,“借用我某位老师的一句话,你既已破局,又为何回头?”
姜静朝远处看了一眼,解释说:“不是回头,我要走了,最后再来与他道个别。”
“走?”
“嗯,傅总说送我去国外散散心,免得那群老不死的总惦记着,”姜静说,“也许若干年之后,我会娶妻生子,过着寻常而平静的生活,逐渐淡忘这位挚友,但此时此刻的这个我,还是想要,最后再见他一面。”
明明悬命之线已断,上穷碧落下黄泉,世间也再无眠岚。
明明要说的话,要赴的约,都已湮灭于那一场蜃景中的相见。
也许,放下是放下,想念是想念。
也许,有些人,一生都不会忘却。
谈寂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劝,与柯枫一同回了车里。
可可正躺在后座里玩着手机,毫无形象可言。
“已经中午了,”柯枫看了眼时间,问谈寂,“饿不饿?”
“还好。”谈寂说。
“我知道条近路,”听到要吃饭的可可突然坐了起来,“可以去大学城边上的美食街!”
谈寂脱了羽绒服,靠在副驾驶里回头看他,问道:“L大?那边的东西确实不错。”
“欸?你怎么知道?”可可顿觉自己失去了用武之地。
这个问题柯枫边开车边回答了:“他以前住在那边,还是我去接他来的公司。”
于是可可彻底失去了炫耀的机会。
***
半个小时后,三人成功在人山人海的美食街上迷失了。
“哇,那个队排的好长,”可可惊呼,“他家一定很好吃。”
柯枫笑道:“那你去排吧,天黑之前总能买到的。”
“那要不就那个麻辣烫吧,老板的手速好快,都出重影了,一定可以很快吃上!”可可确信。
“他家店里挤不下了,当然如果你愿意雪天站在外面吃也行。”柯枫说。
可可炸毛道:“那吃什么嘛?”
谈寂盯着某个熟悉的招牌,小声嘀咕说:“烧烤炸串……”
柯枫:“……”
半晌,他无奈的叹了口说:“行吧,依你,但不能放辣椒。”
不放辣椒的炸串没有灵魂,可可心说。
这家烧烤的店面不大,但沿着楼梯走上去,就能见到十分宽敞的二楼。
可惜是店家自己改建的,层高有限,以至于柯枫路过门框时总得低一下头。
每张桌上都贴着的扫码点单十分方便,只是谈少爷看上了角落里竖着的饮料贩卖机。
“我去给你买,”柯枫轻轻按着他的肩膀,“牛奶,豆奶,椰奶,三选一。”
视力极好的谈寂盯着机器中的可乐看了好一会,不情不愿的吐出了两个字:“椰奶。”
柯枫笑着起身了。
而可可则是盯着眼花缭乱的菜单直犯迷糊,想要抄一下谈寂的作业,却发现对方不仅没有看菜单,还在一点点缓慢的往前翻着手机日历。
“你要找很久以前的某个日子?”可可好心说,“可以直接转跳的。”
谈寂头也不抬的说:“我知道。”
这种功能他当然知道,但还是一点点往前翻着,一直翻过了二十五年。
仿佛每翻过一年立夏,就替柯枫找回了一缕时光。
半年前的立夏,他们尚未相识。
两年前的立夏,眠岚应当尚在人世。
三年前的立夏,也许在公司里还能见到玄冥。
七年前的立夏,柯枫刚搬来L市,正看着松鼠呲牙。
九年前的立夏,组织被迫解散。
……
二十五年前的立夏,那个火一般热烈的男人,与那个夏季一同,来到了世间。
一大瓶椰奶被放到了谈寂的面前。
柯枫不知何时回来的,就站在他身后,笑着问:“找到了?”
“嗯。”
他找到了封存于时光中的礼物。
***
这天夜里,成功吃上了炸串的谈寂做了个梦。
他原本以为,身体撑不住被迫提前出局,是不可能再得到馈赠的。
可谁知他竟梦到了眠岚。
那大约是酷暑里的某一天,十一二岁的谈小少爷吹着空调,心不在焉的翻着桌上的剑谱。
“小少爷,”旁边一个黑衣少年说,“剑谱不是这么看的。”
小谈寂干脆彻底摆烂了,推开剑谱问道:“干嘛总喊我小少爷?”
幼年的他鲜少问出这么带有自我意识的问题,也许是天太热了,使得他没那么像是个学习机器。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冬不练严寒,夏不练酷暑,不是小少爷是什么?”
小谈寂没说话,只是幽幽的盯着26°的空调。
玄冥正巧从外面回来,湿透的发尾使他少见的显得有些狼狈,接话道:“这天气让他出门练剑,必定中暑。”
少年叹了口气,低声问:“您若只是想让他习得林家武学,何不使唤柯枫去?他和我同岁,学艺却比我精得多,耐心也好。”
玄冥于他对面坐下,意味深长道:“一来是吴峰希望小枫能守着武库,二来便是,由他来教小寂,林家会不放心吧。”
眠岚明显愣了一下,冷汗一瞬间便打湿了后背。
他是林家的“眼”,玄冥也许从一开始就清楚。
他不禁想起了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写好又烧掉的秘笺,那些偷拍又删除的照片。
“别紧张,”玄冥说,“你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老师,我……”
玄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我让你教小寂,不是在试你,而且因为我清楚你不会那么做,好了,将这一章向他演示一遍罢。”
眠岚平复了一会情绪,才提着剑去了院中。
明明是在盛夏,他手中那把玄剑斩出的银光却极寒,仿佛是剑的主人一路踏着冰雪,逆着寒风艰难前行。
小谈寂站在窗边看得入迷,论身法与刀技,眠岚自是都比不得柯枫,但这剑招,却当真是整个林家这一辈里数一数二的。
他分明只是在普通平凡的院落中,却舞出了驾雾腾云般的气势。
那最后一式,收于眉间。
剑留星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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