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几只在窗台上小憩的麻雀被关窗声惊扰,扑着翅膀,飞向天空。
昨天的秋雨下了一整夜。
操场上弥漫着的桂花香被洗涤,幽香之余,带着沁心凉意。
乔呦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终于让两个哭闹不休的小女孩儿握手言和。
摸摸她们的头,乔呦语气温和:“以后遇到事情,不要着急。你们是好朋友,要相互爱护,相互包容,是不是?”
女孩儿点点头,乔呦给她们擦掉眼泪,让她们牵着手回教室。
学生一走,乔呦刚才关上的窗户被人再次打开,冷风嗖地灌进来。
同事站在窗边,揉着太阳穴,感叹:“小乔,你太有耐心了,不当班主任可惜了。”
乔呦正收拾着学生们用掉的纸巾,闻言,回道:“我不行。”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拒绝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好听的:“而且也不符合学校要求。”
乔呦任教的这所私立小学,明文规定班主任必须是主科老师,而乔呦教的是品德课。
在一众主课里,品德课最不受重视,自然,她这个品德课老师也是个半透明人,无功无过,最大的闪光点也就是帮老师哄哄孩子。
像今天,两个一年级小孩儿因为争论谁的发卡更好看,大战了三百合,她们的班主任都哄不好,就来找乔呦。
仅此而已。
想到学校的铁律,同事也明白乔呦的意思,自知失言,叹了口气:“也就是你好脾气。”
换做别人,这烦人差事可不会接,更不会管这些过于能闹的祖国花朵们。
乔呦笑笑,见时间还够,说:“今天吵得张老师也没午休好,我请张老师喝咖啡。”
“请客就不用了,”同事摆摆手,“出去给耳朵透透气还是需要的。”
乔呦和同事去了校门口的便利店。
买完咖啡回来的路上,同事接到电话,得去趟教务处。
乔呦一个人走在操场边的长道上。
快到教学楼时,对面走来一道身影,她稍仔细看看,不由得心下一紧,赶紧掉头想换条路走。
无奈,对方一声“小乔老师”,已经发现了她。
过来的人是专管人事的赵姐,也是学校里有名的红娘,生平第一大爱好就是牵线说媒,乔呦是她的重点扶持对象。
“小乔老师买东西啊。”赵姐笑眯眯的,“降温咯,得加衣服了。”
乔呦点头:“您是要出校办事?那我就……”
“不是不是,我就随便溜达。”赵姐说,“刚开学挺忙吧,人生大事推进的怎么样了?”
乔呦脸上维持着微笑,心里佩服赵姐直奔主题的速度,说:“开学是挺忙的,不急,先把工作做好,您说是吧?”
“是是是。”赵姐满口应和,还是拉着乔呦去了一边,“我儿子的同学啊,最近刚升了职,小伙子人可是不错,长得也……”
眼看推销大会就要拉开帷幕,乔呦灵机一动,忙转移话题:“赵老师,您上次托我给您问的进口奶粉的事,我朋友能代。”
众所周知,赵姐家刚添了一个白胖胖的孙子,一提到孙子,就想不起其他的了。
果然,赵姐顺着乔呦的话跳过了介绍对象的事,开始大聊特聊萌娃成长心路。
虽说才解决完学生哭闹,又听这些,也是苦不堪言,但总好过聊相亲。
乔呦这么安慰自己。
可末了,赵姐大概因为特别感激乔呦为自己孙子的事费心,所以还是想救她脱离单身狗的苦海,苦口婆心地劝道:“小乔老师,别太挑了。今年25了吧?现在还有的选,再过几年三十了,选的余地都没有。”
“您说的是。”
“还有啊,你也得考虑一下父母的感受,你妈都和我说多少次了?就不放心你。”
“……是。”
“这女人最终的归宿都是要结婚生子的,你现在把婚结了就能早生孩子,身体还能早恢复呢。”
“……”
“要不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赵姐保准给你找着!”
乔呦的好脾气在这时候往往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
因为所有人都算准了她不会烦、不会生气、不会抵抗,所以总是一再地进攻。
这不,赵姐沉浸式洗完脑,刚走,乔呦妈妈的微信紧跟着来了,像是跟和赵姐通过气似的,也问她和上次的相亲对象有什么进展?
乔呦如实回答已经不联系了,换来的是愤怒的语音方阵。
什么“你能不能务实一些”“女人的黄金年龄就那么几年”“真成老姑娘有你后悔的”……听得乔呦已经倒背如流。
最后,乔妈妈一声长叹,问了和赵姐一样的话:“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乔呦望向操场,午休时间结束,几个男孩抱着足球出来,没过一会儿,队伍壮大,那些恣意奔跑的身影让沉闷的校园一下活了起来。
——喜欢什么样的?
高中时,闺蜜问过乔呦同样的问题。
当时的她也是望着操场,然后在视线捕捉到一抹身影的时候,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好用耳边碎发挡住发烫的耳垂。
可没过一会儿,她的眼睛又不听话地去偷偷寻找那抹身影……
手机震动让乔呦醒神。
眼前晃过一瞬的模糊,她眨了眨眼,看到乔妈妈拨过来的电话。
“那个高贺呢?”林慧芝上来就问,“在国企工作吧?也还算稳定,能相处。”
乔呦皱起眉头,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说:“那就是普通同学。”
“普通同学?你不是说他这周末约你出去吗?”
“教师节了,结伴去看刘老师。”
“……”
母女俩沉默,毕竟为着相亲的事,吵过、闹过、喊过,总有词穷的时候。
于是,这通电话以林慧芝女士撂下句“你就气死我完了”为收尾,结束。
周遭渐渐归于安静,孩子们的嬉笑声飘过来。
乔呦在操场前又伫立了会儿,刚才简短的思绪被打散,只余下被秋风吹落到小水坑里的枯叶,漾起层层微澜。
*
两天后,周末如约而至。
乔呦一早起来准备,带上提前买好的礼物,开车前往母校一中附近的景霖园。
今天要看望的并不是乔呦在学校的老师,而是高二给她补课的物理家教——刘亚荣老师。
文理分班时,乔呦按照林慧芝的要求学了理科。
她物理很差,差到任课老师都要放弃的地步,要不是遇见刘老师,有点儿开了窍,也不可能考上本市211。
乔呦一直很感谢刘老师。
从上大学开始,每逢春节和教师节必定来看望,七年以来,一次没断过。
高贺是那时和乔呦一起补课的难兄。
因为刘老师,高贺最后也如愿考上一所好大学。
乔呦偶尔和高贺有联系,要是时间碰的上,就约着一起来看望刘老师。
周末不比平时,人们不用上班,私家车在路边停得满满当当。
乔呦在景霖园附近绕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停车位,还是高贺给她发了个定位,虽然远些,但好歹能停车。
隔着一段距离,乔呦看到高贺等在路边。
高贺个子中等,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身上的学生气还在。
见乔呦车子过来,他挥手指挥。
停好车,高贺主动去后备箱帮忙拿东西,乔呦不想麻烦人,拿了回来:“不沉,还是我来吧,你自己也有东西。”
“没事,那也拎得动。”高贺看着乔呦,眼含期待,“让我来吧。”
乔呦没有回望,也没有松口:“真不用麻烦。”
见她态度坚决,高贺无法勉强,有些失望地笑道:“你总是这么客气。”
两人各自拎着东西往小区走。
十五分钟后,来到景霖园最后面的单元楼,一楼便是刘亚荣的家。
这里一楼带小院,小院里的区域被划分成整齐的田字格。
左上放着两把老式藤椅和小桌,右上摆着晾衣架,左下则种着花花草草,每当入夏,经常有蝴蝶光临,乔呦那时还见过粉红色蝴蝶。
推开小栅栏门,没等乔呦开口,屋里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精神老太太。
“都说了不要带东西,不要带东西!浪费这钱做什么?”
刘亚荣指指院子角落的架子,已然堆满学生送来的礼物:“你们这群学生都不听我话了。”
乔呦笑了笑,故作忧伤地摇摇头:“完了,礼物被比下去了。”
“是啊。”高贺跟着说,“毕竟咱俩是老师手底下最不行的难兄难妹,这礼物也笨。”
两人一唱一和逗得刘亚荣又笑了:“行了行了,当我没说。别演了,赶紧进屋。”
屋里,红烧肉香味扑鼻。
刘亚荣知道乔呦爱吃她做的这道菜,早起就开始忙乎,这会儿只要再炒几个小菜,中午饭就得了。
只是这人上了年纪,记性是真不好使,刘亚荣明明一直告诉自己去买瓶醋回来,结果还是忘得干净。
“我去买。”乔呦说。
高贺拦下:“还是我去吧,你陪老师说说话。”
乔呦和刘亚荣又出了屋去院子里的藤椅小坐。
坐下的刘亚荣长吁口气,眉眼间透着慈爱,问:“最近怎么样?一直在忙工作?”
听这口吻,乔呦削苹果的手停顿,说:“老师,我妈不会又给您打电话了吧?”
刘亚荣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话是这么说没错,”乔呦抿抿唇,“但我觉得,我也需要被可怜一下。”
也就是在刘亚荣这里,乔呦能有几分孩子气。
刘亚荣笑道:“行,老师怜你。不提相亲的事,反正我也觉得感情是要靠缘分的,急不来。回头我也劝劝你妈,总逼你……咳咳!咳咳!”
时下换季,刘亚荣的身体不太好将养。
上周通话,乔呦就听见刘亚荣咳嗽,眼下病症似乎又重了。
她忙起身给老师抚背,说什么也要带人去医院查查。
“没事。”刘亚荣拍拍乔呦的手,“我孙子从外市回来了,前天带我去的中医院,开了药。放心。”
孙子?
刘亚荣早年和丈夫去偏远地区支教,一去就是十三年。
回来之后,夫妻俩也是继续教书,不曾停歇,把一生都献给了教育事业,膝下无儿无女,怎么会有孙子?
话说到这儿,刘亚荣也才发现以前从没和乔呦提过,解释:“准确讲,是我亲姐姐的孙子,我的外甥孙子,但和我亲孙子没区别。以前他一直在外市,现在回来定居了。”
“这样好啊,可以陪您了。”乔呦想到什么,转而半开玩笑地问,“老师的孙子,物理好吗?”
“……”
因为在物理知识的海洋里天生缺氧,乔呦对物理好的人心存敬畏,刘亚荣常常说这估摸着是当年补课补过火了,导致看人先问物理成绩。
“你这孩子真是魔怔了。”刘亚荣又笑起来,“物理一般吧,数学还算不错,京大计算机系毕业的。”
“京大计算机系?”
刘亚荣愣了下:“你知道?”
“我……”乔呦垂眸,“京大最有名的专业,听说过。”
京大计算机系,全国排名第一的计算机系。
从这里毕业的学生几乎涵盖了各类关于计算机的高精尖产业,只要考进了这个系,未来工资就都是按年薪算了。
“系是还不错。”刘亚荣说,“对了,其实我孙子和你……”
话没说完,又咳嗽起来。
乔呦要去屋里拿披肩,刘亚荣不让。
“老师。”
“说了不用就不用,没事。”
似乎是厌恶了自己这副苍老身体带来的问题,刘亚荣倔脾气有些要上来,一再强调自己没那么娇气。
见状,乔呦蹲下,缓缓说:“那给您沏杯蜂蜜水,好不好?润润喉咙。”
“……甜的?”
“加两勺蜂蜜。”
老人舔舔唇:“……三勺。”
乔呦笑:“行。”
哄好了人,乔呦去厨房做水。
等水做开的工夫,院子里有说话声隐隐传来,她以为是高贺回来了,没太在意。
打开冰箱,乔呦取出蜂蜜罐,想了想,还是把承诺的三勺蜂蜜改成了两勺半,以免刘亚荣吃太多甜,不好代谢。
搅拌好蜂蜜水,乔呦又拿了几块木糖醇点心,一并端着出去。
走到门口正侧着用身体推门时,她听清了说话声——
“又没有按时吃药。”
“你这小子什么语气?才进门就数落我。”
“没有。”
“还顶嘴?”
“身体是自己的,自己在意才行。”
那声音富有磁性,清冷之中含着一丝低柔,虽然让人听着不免觉得有几分疏离,但不可否认,这声音很好听。
好听到……乔呦蓦地抓紧托盘,下一秒就听刘亚荣喊她:“小乔,你快来评评理!有这么和奶奶说话的吗?”
门缓缓敞开,院子里混着花朵清香的微风拂面而来。
乔呦抬眸,看到站在藤椅旁的男人。
他穿着黑色衬衣和西裤,背影像寒雪里的一棵松柏,挺拔板正,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漆黑的双眸眼波流转,最终落在乔呦身上。
乔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刘亚荣惦记着她的蜂蜜水,一边起身去接,一边和身后的人说:“这是我以前的学生,乔呦。”
“小乔,这是我刚提的孙子。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男人向乔呦走去,礼貌颔首:“你好,我是刘老师的孙子,我叫陆砚闻。”
一时间,所有被乔呦小心翼翼封锁在心底的记忆急速交织重叠——操场上、教室里、小路间、人群中。
最后化成高一开学典礼上的第一幕——
“大家好,我是一中高一新生代表,陆砚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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