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教太师,姓阮,名誉,字不誉。
事实上这些,叶甚早就知道了。
重生前能打听到的天璇教太师相关信息,无一不被她通过光明正道加上旁门左道通通打听了个底朝天。
可惜那把没什么用武之地更多都被拿去当扇子使的言辛剑确实没能被她挖出来,然而这个不怎么被称呼的字,不仅没能幸免,还被她恶意调侃为了“不誉?这字写在纸上乍看像极了不举”,想想还补充道“还姓阮,啧啧”。
自那以后,民间开始有了各种奇奇怪怪关于太师那方面不行的流言,在她的推波助澜下传得还愈来愈离谱……
往事不堪回首,这会还要演戏的叶甚做出险些栽倒的样子:“就这?名誉,字不誉,没见过这么偷懒取名字的。”
阮誉用“一个直接倒过来取出沈十口这种名字的人也好意思指责别人偷懒”的眼神盯着叶甚,盯得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才继续说下去:“我觉得挺好的。誉,赞誉,美名也,但从内心而言,我的名声如何,世人如何看我,非我真正在意的东西。诚然,没有人不喜欢听人赞誉,然而众口难调,真要为他人谤詈感到忌讳,活得未免太累了。于我而言,誉则喜,不誉亦不忌。”
叶甚闻言马上扭头看了回去:“‘不誉亦不忌’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当真这么想得开?”
“与其说想得开,不如说是不在意吧。”阮誉跟着坐下,垂眸依次抚过言辛剑剑柄上那三颗冰蓝色的舍利子,“言辛言辛,言语的辛苦,在于怎么说也无法满足悠悠众口。那些忌讳谤詈的人,说白了还是太在意,才会为之置气。”
叶甚默然。
脑海里习惯成自然的记忆告诉她,创教仙人立下的教规中,那句“不计谤詈”的后两个字,出自一句“人或谤詈,无嗔怒心”,意思是有人辱骂或诽谤你,你却没有愤怒的感觉。
除非真的不在意,除非真的“不誉亦不忌”,否则怎么可能没有愤怒呢。
若人人都这样的话,她当年上哪去吸煞气来凝体成灵?
说的人坦荡,叶甚却被这番话无意中搞得心乱如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叹道:“看样子你也没跟别人这么说过,干嘛跟我说这些?”
“跟甚甚说话,总不自觉感到心里痛快罢了。跟他人时常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正所谓……”阮誉复又拂袖起身,迎风展臂一笑,“世无人兮亦已久,公不容我谁容乎!”
阮誉眉眼本就生得尤其好看,那一笑笑得叶甚有些晃神。
她没想到还有人看过并喜欢这首诗。
这首诗正是刚重生的叶甚在纳言广场纠结起个什么字好的时候,参考的颇对她胃口的那首,诗人就叫“改之”,而诗的最后一句,便是阮誉念出的这句。
世人怎么想怎么看,是赞誉还是责骂,有什么好在意的?
反正世上许久都没有能和自己说得上知心话的人了,遇到一个就容身足矣!
平日里她总觉得阮誉要么假不正经,要么真老成持重,唯有此刻才意识到,这人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身上原来还有少年人放浪不羁的意气。
许是因为空中的风疾而大,将叶甚那句轻轻的发问淹没在了猎猎风声里,以致于她并未听到阮誉的回答。
她问的是,那你可有真正在意的东西。
何姣的老家是个偏到不能再偏的无名小村,竟比刘家村还破落到哪里去了。年轻的村民几乎远在村外务工,鲜少回来,留下一堆老弱妇孺,基本只能靠捡捡垃圾来维持日常生计。
叶甚和阮誉还没落地,险些被那冲天的臭味活活给熏翻了。
两人面面相觑,拧着眉毛干脆先封了自己的嗅觉,才走进村里。
叶甚随意问了一个村民打听何姣家,对方再没见识也认得出这是修仙之人的打扮,不敢怠慢,满脸堆笑地亲自将两位仙君带了过去。
待真正来到何姣家,纵然路上已有心理准备,叶甚还是忍不住连连叹气。
看这土阶茅屋,看这家徒四壁,看这上漏下湿,看这……唉算了,没什么好看的,穷就一个字她不说第二次。
她重生前遇到的那个何姣,能从这旮旯地爬到文斗前三甲的位置,已经不是阮誉说的吾辈楷模的程度了,简直就是世间奇迹。
当然,现在遇到的这个何姣在拼命刻苦方面,依然是优越的。
但有些东西不是拼命就能拼来的,叶甚突然好奇起她怎么凑够的报名费了。
听见声音,一个中年村妇从后院走了出来,手里还沾着厚重的油腥。
那村妇即使浑身脏污,面色憔悴,可那张脸生得和何姣有七成像,尤其右眼角附近也有一颗美人痣,颇有徐娘半老的风韵。
叶甚一眼便知,来人必定就是何姣的母亲。
她之前从未见过何姣的母亲,重生前也没有。
因为重生前,何姣的母亲早在何姣当街拦轿跪在她面前求助时,就已经死于范以棠之手。
如果说何姣是压垮天璇教的那根稻草,那么母亲则是压垮她的那根稻草。
何姣自幼丧父,一直是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的。范以棠人渣归人渣,却也不至于将何姣的仇恨激发至此,正因为后来亲眼看着唯一的亲人命丧他手,才促使她彻底死心与范以棠决裂,并与之不死不休。
何姣的母亲显然认出了他们的身份,面露激动:“是……是我家姣姣让仙君们来找我的吗?”
眼见人欲跪下,叶甚赶忙上前扶住道:“何大娘不用这样,姣姣现已拜入我天璇教门下,我们二人是她的同门,更是她的朋友。此番来找您,就是想接您去我们那的。”
何大娘惶惶然把手从叶甚那里抽回,尴尬地在围裙上仔细擦净了上面的油,才摆手拒绝:“天璇教是什么地方,我女儿能去,我就是死也无憾了,哪敢去那打扰仙君们清静……”
“不打扰,不打扰。”叶甚露齿一笑,耐心劝她道,“天璇教怎么了,我们又不是真神仙,都要吃喝拉撒,那里照样需要很多干活的。大娘手脚勤快,看村里太苦了,不如接您去那做个普通杂役,还能时常见到自己女儿,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啊。”
见何大娘仍在犹豫,叶甚用胳膊肘撞了撞身后的看客。
阮誉领会了她想表达“做太师的要走个后门招个杂役进山里总没问题吧”的意思,虽看不明白此举是何目的,但毕竟自己和何姣在畋斗中亦有过交情,便应了下来:“大娘请放心,天璇教招收杂役的门槛并不高,您愿意的话,且随我二人回去就好。”
何大娘讷讷半天,终是耐不住心里对女儿的思念而同意了。
待何大娘收拾好行李跟着叶甚上了天璇剑,叶甚满意地点点头,又不满意地摇摇头,决定还是先带人家去好好收拾一番。
充耳不闻那堆客套的推辞,叶甚直接丢了银两给何大娘买了两件像样的衣服,把她推进了提供洗浴的香水行。
忙完后,和阮誉坐在门口等人出来。
“所以,这就是甚甚说的正事?”阮誉没阻拦,却也不理解。
叶甚总不能向他言明这位中年村妇看似普通,可对她的计划至关重要,只得往人情层面上扯:“帮朋友当然算正事了,搜集证据的正事我们明日去做也不迟。”
尽管重生前的发展,是何大娘在知道范以棠和何姣的暧昧关系后,坚决反对,范以棠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结果没想到被何姣刚巧撞见,才有了之后的诸多事端。
按这个发展来说,目前两人素不相识,何大娘的安全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威胁——但开玩笑,她可不敢赌!
天知道星斗赛被自己这么一扰乱后,到底还有多少事是她需要改变的,为了渡过逆人之劫,她手里的筹码必须越多越好,不抢先尽快把何大娘放在自家地盘上好生保护着,她可不放心!
她不怕自家地盘上还有人渣,她怕的是要确保无虞的对象离自己视野范围太远,那再小的威胁她亦鞭长莫及。
更何况,垚天峰上的杂役走动很少,只要安排何大娘去不抛头露面的后厨等地,钺天峰上的人永远都不会见到她,再叮嘱何姣不向人透露母亲的真实去向,重来一次,范人渣总归打死也找不到人了吧?
阮誉倒是没意见,只提醒她道:“但你这么折腾下来,我们还得加上何大娘,离返回天璇教尚有一段时间,这三个人衣食住行的钱你确定够用?”
叶甚思绪在这顷刻间千回百转,闻言又转了回来,笑得深藏不露。
“不誉多虑了,山人自有妙计。”
“所以,你的妙计就是吃回头草?”阮誉站在半天前刚从此处离去的地方,语气不咸不淡。
叶甚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跳下剑神态自若地向回寨的风满楼打招呼。
风满楼见到他们颇为惊讶,还以为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
“不是你想的那样。”叶甚忙不迭摆手,“上午临别,咱们约好的那句‘今后要是除祟途经此地,定也上山叨扰大风’,可还作数?”
“自当作数,所以改之这是……”
“这不是发现附近还有些不该有的东西,想着一并解决了再返回吧。”叶甚摸了摸鼻子,“所以又厚着脸皮来叨扰大风啦!”
风满楼开怀大笑,向寨门口伸臂作请状。
两人自从熟悉后,相处模式和当年太像,叶甚总习惯还是如从前那般不客气,此刻猛然意识到她与眼前这个大风认识短短几日,想了想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加上一句:“不白吃白住大风你的,在这期间我们会清理掉定胜团保护范围内的所有邪物,并设下驱祟阵法,保证寻常鬼怪绕道而行。”
“那我可不与改之客气了,有劳!”
“叶姑娘跟这寨主,关系真是不一般的好啊。”一旁的何大娘忍不住开口。
好不容易逮住一个与自己有相同观感的人,阮誉点头。
却见何大娘似是陷入了回忆,老脸一红,低头感慨:“很多年前在我还小的时候,跟姣姣她爹也玩得这么好……”
阮誉不再点头,而是看着有说有笑的两人,渐渐又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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