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朝会，周王处理朝事到午后才回。
周王年方十五，是一位女子。
此时她下了朝，来到床边，弯腰看江离，戴着束发的玉冠，细眉入鬓，鼻梁高挺，一双丹凤眼弯起来的时候，那副很唬人的帝王贵气便消散无形，风流得很，在江离看来很是不正经。
女王正眉眼弯弯地看着江离，一边撸她柔软蓬松的毛，一边满意地念叨：“真可爱。”
江离翻个白眼，只觉得她甚是烦人。
要说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周王的床上，又为什么会沦落为任周王玩弄的短手短脚的小兽这种悲惨命运，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
几个月前，正值冬末，江离还在响水村做一名小农妇。
虽然冬日不必农忙，但巳时才起的人确实也没有几个。作为响水村绝对的异类，江离的奇特之处自然不止于此。
女孩十三四岁的年纪，因为嫌打理麻烦，头发的长度只够披散在肩上，她坐在床上打了个哈欠，一张刚睡醒的小脸粉嫩，圆圆的又渐渐抽条出好看的下巴。她迷迷瞪瞪地用自制的软毛小刷刷了牙，漱了口，换一套便于起居的杏色常服，头发随便扎个髻，不管几根垂在脸侧的发丝，挽起有些宽大的袖子，整个人晃晃荡荡地从后院的卧室走到前厅。
这是一间村子里的老房子，前厅会客起居，院子里种着桃树杏树，还有泉水引入，房子后面是成片的农田，到丰收的季节，金灿灿的稻谷和瓜果蔬菜显得一片生机盎然。不过在冬日里看上去便有些萧瑟。
“阿离。”
一个穿着鹅黄短卦动作干练的女孩子兴冲冲地迎过来：“我刚去了趟交易所买些布料。今年的地长得好，村子里过冬完全没有问题，交易所里全是买卖物品顺便闲聊的人，大叔大妈都说你是稷神在世。”
她说着说着，就见江离弯下腰，一张小脸皱皱巴巴。
“稷神倒也不是，不然也不会每天一睁眼就会把自己饿到。”江离的声音十分虚弱：“我又饿了。”
方卿儿赶紧给她弄饭吃。
一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大泥罐子，内里盛着金黄色喷香的粟米粥，另一盏泥罐子里是炖煮得软烂的酱肉，一篮摞得高高的肉饼，粗麦制成饼皮，中间裹上香料腌制好的肉馅和葱碎，放入窑炉中烤至两面金黄，一碟腊肉和一碟熏肠。冬日里没什么新鲜蔬菜，从廊下的罐子里捞出来两碟酸辣可口的泡菜，江离的一排小白牙咬起来脆生生，吃得停不下来。
家里三口人，方伯，方卿儿，还有江离。这看上去差不多五个人的饭量，江离一人便吃了五分之三。
她吃饭很香，又有教养，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一张白玉一样的小脸腮帮子鼓鼓囊囊，嚼泡菜的声音脆生生地勾人食欲，方伯看着就喜欢，自己少吃点没什么，就想让她多吃点儿，别饿着了。
方卿儿问：“怎么样，饱了么？”
“还可以。”江离满足地拍拍有些鼓起来的小肚子。
做人不要贪心，七八成饱便是满足。
她吃过了饭，净手擦嘴，清清爽爽地离开家，往村东边走一段时间，便来到村口处一间房子，上面写着“交易所”几个大字。
门口有好多村民进进出出，每个人都满脸喜气。
“阿离来啦！”有人高声喊着。
其他村民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地问起来：“阿离今儿吃得什么呀。”“吃饱了嘛。”“阿离这是我家水塘猫冬的肥鱼，送你给方伯烫壶酒喝。”“巧了，这是我家今年酿的酒，这两壶是给你的，尝尝好不好喝明儿告诉你大伯！”
就连村口的狗和旁边张大伯家养的鸡也欢快地叫嚷起来，简直要组成一个热闹的乡村乐队。
被当成小饭桶一样关爱着的女孩笑着，小大人一样抱拳：“谢谢诸位了。”
众人忙说不必客气，想吃家里还有随时来家吃饭云云。
这“交易所”其实算是一个集市。大厅宽敞，村民们在此处可以物易物，也可以向江离用粮食兑换银钱。交易所有很多外边来的稀奇货物，也有行脚商人在此驻足休息摆摊卖货，村民们对着各色花布，农忙和生活用具仔细挑选，还有些村民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什么胭脂水粉，茶壶茶杯，玉石把件……慢慢地也有村民把自家的稀奇或是不用的东西拿出来摆摊卖，每日从早到晚都是人声鼎沸，是响水村最热闹的地方。
厅上热热闹闹，一直站在一旁的里长倒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他在跟旁边一位长相有些英俊的男子说着话。
“交易所是阿离在前年张罗着开的，说起阿离来，真是响水村的活菩萨啊。”
男子看向话题的主人公，那个寻了一个椅子坐着吃零食的女孩，女孩穿着干净的粗布衣服，长得乖巧可爱，零食看上去似乎是粗粮食做成的糕点，看着毫不精致，女娃吃一口，喝一口茶，自在地晃着两条腿，看上去却十分惬意。
她在这呆着自然不是单纯看光景，在她的身旁放了一个称粮食的大称，但凡有人拿着粮食来找她，她都会将粮食称重，然后给对方银钱。在交易所内，她是独一家用钱收东西的摊主，收东西的价格也公道，因此十分受欢迎，当然她也不是什么都收，除了各类粮食明码标价之外，如果有人拿给她其他东西，她会先看，然后告知对方自己要还是不要，如果要的话给价格，双方达成一致，她就马上付钱。
“一个女娃怎么会有这么多银钱？”男人表示不解。
“她认识很多行脚商人，在这里收到的东西会定期拿出去卖了换钱，所以她手里的钱比我们都多些，她自己讲，一来一去能赚个辛苦钱，但我们不太在乎这些，若不是有她在，咱们根本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能像这样换到这样多的好东西。”
看男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里长卖足了关子，便津津乐道起来：“阿离会种地。这些年不太平，也不知怎么了，旱半年，涝半年，每年都有饿死的。近些年，气候倒是好了很多，她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女娃，刚来就挨家挨户转，建议家家户户都改种不同的粮食，种地方式也让我们改。开始我们也不信，不过看见她住的方伯家地里的瓜果长得胖嘟嘟，就有几个村民按着她的说法去做，未曾想第二年粮食就堆满了仓。这下子所有人都信了！”
“粮食多了，吃不完，阿离便提议建了一个交易所，大家自行换粮食，她也在这儿支了个摊位，大家伙儿可以把多余的食物上她这里换钱，她来才不过五年，响水村再无人挨饿，日子越过越好。”
“我们都悄悄说她是稷神在世呢，最不济，也是个稷神的女儿，哈哈哈哈……”
……
有粮食屯着的响水村忙碌又喜悦的一天过去了，傍晚时分，交易所关了门，方伯把阿离带回来的酒烫上，扯着嗓子喊自家闺女：
“卿儿，鱼好了么？”
“好了！已经在盛了！”
脆生生的声音从灶房传过来，桌上摆了五六盆菜，成摞的烧饼，方卿儿端来一盆香味扑鼻的炖鱼，后面跟着矮她一头，两眼只盯着鱼的女孩子。
方伯笑呵呵：“来来，吃饭。”
自江离来到方家，方家的饭菜几乎都是大盆大瓮，看着就知道这家人日子过得不错。
这都是拜面前这个看见吃的满眼放光的小姑娘所赐。若不是她来，方伯如今还在和女儿每天两个馍慢慢啃，求能熬过这个冬天，下一年老天垂怜，能多种出些仨瓜俩枣，多吃几顿饱饭。
江离是五年前的冬日来到响水村的，当时下着大雪，小姑娘穿得单薄，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似乎还有些凝固的血迹。
当时周国地界不太平，战乱多，流民四起，也不知她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活像一个小乞丐。
问她从哪里来，她也不讲，只直勾勾地盯着家中的饭食看。
方伯自己有女儿，看她这样，生怕她被坏人骗，又看她饿得头脚发昏，纵使自家余粮不多，也还是给了她一个馍，并把她领进家烤烤火。
然后江离就吃光了方伯家所有的馍。
还好她没有吃完就跑，而是自己看看方伯家和周围的土地，找里长报备之后，就撸起袖子扎紧腰带，开始在地里干活，把方伯家后面的荒地全部开垦出来。
过了大半年，方伯的地里便结出各式胖嘟嘟的粮食瓜果来，且占地面积极广，不知不觉成了“地主”的方伯都不知该如何笑，以前只能和女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粮食富足又多有银钱，江离只是多吃几个人的粮食，自然是要把她奉为上宾，管她吃饱吃好为准。
方伯笑眯眯地看江离吃掉了半条肥鱼，想想还是给方伯和方卿儿留点，转而去吃那一大盆烧饼，砸一口小酒，问：“这几日不出去了吧？”
“出去。”江离两只腮帮子鼓鼓的：“又认识了几个行脚商人，说响水村位置毕竟还是有些偏，我准备去靠山村看看，再建一个大集市，去那里做做生意。”
方伯点点头：“靠山村历来比响水村富裕，以前也常能吃饱饭，饿死人的情况不多，不过现在就不同了，我们村粮食富裕得很，那边集市若是建成了，咱们可以过去换东西。”
白日里跟里长说过话的男人说完就走了，没人在意他去了哪里，响水村有集市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没事过来看看新奇事物的人也有不少。
又过了几日，男人又来到响水村，先是去了交易所，没有看见江离，便又去敲响了里长的门。
里长道：“阿离这几日都在靠山村，我带你去找她。”
靠山村的集市还没建起来，但已经有几位行脚商人在一处屋檐下摆摊叫卖了，江离正在跟靠山村的里长和行脚商人聊着事情，便见到有人来找她。
男子笑了下，微微行个官礼：“某有事想同江娘子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离看了这男人一会儿，问：“你是坏人吗？”
男人有些好笑：“不是。”
“那你是当官儿的吗？”
男人没想过她会这么问，想了想回答：“不算是。”
江离说话的语调脆生生的，像是夹杂着砂糖的果子一样软糯，说什么都让人不生气：
“我忙得很，没空找什么僻静地方，你有话直说吧。”
男子轻咳一声，微微作揖道：“在下来自宫里，烦请江娘子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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