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九年冬,荣国府。


    昨日一夜大雪,凭添几分寒凉。


    今儿是大爷续弦的日子,府里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大爷是国公夫人史氏的嫡长子,早早就袭了爵位,原配夫人故去将将一年,便娶了邢氏女为填房。


    国公府宴请亲朋好友贺喜,觥筹交错,锣鼓喧天。


    贾致是在一片欢笑声中冷醒的。


    有人搀扶着他,有人给他喂水,可浑身冷的打摆子,眼皮又沉,他实在无力睁开眼睛。


    迷迷澄澄间,他似乎瞧见了往来宾客们的笑脸,还有满屋子古色古香的摆设,与此同时,大脑里也多了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贾致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穿成了荣国府的庶子。


    他清楚地记得《红楼梦》里,荣国公贾代善只有贾赦和贾政两个儿子,怎么凭空多出了他这个庶子呢?


    嫡母史氏出身侯府,嫁入荣国府后生下两子四女,只看诺大的国公府除了史氏所出的六个孩子,只自己一个庶子,就能窥见史氏的手段。


    贾致是史氏陪嫁丫鬟容氏所出,自小不被贾代善和史氏所喜。长到五岁时,容姨娘一病不起,府里无人再记得还有位三爷。及至十岁,有一回府里有人来做客,贾致不小心闯进了园子里,贾代善气的要打死这个庶子,还是祖母贾老夫人出面保下了他,又交代贾代善将他送去族学读书,贾致这才活了下来。后来两位嫡兄皆娶了世家名门的贵女,贾代善夫妇为贾致聘了商贾之女为妻。


    如今的贾致成亲已有大半年了,却没有差事傍身,家中全靠月银和夏氏的嫁妆度日,连府里的下人们都瞧不上他们夫妻两个。


    上辈子拼死拼活的读书,贾致本硕博一路绿灯,想到他如今的身份,不由苦笑。


    虽说荣国府庶子的身份,能保他衣食无忧,但想要过舒坦的日子,还是要靠自己。


    耳畔的喧嚣声渐渐散去,鼻端有清幽馨香传来。


    头又昏昏沉沉的疼了起来,贾致想了想,赔偿金和他留下的资产足够父母安享晚年了,自从他踏上工作岗位后就再也没有好好睡过觉,好不容易又活了过来,先好好睡一觉再做细致的规划。


    这头贾致睡的酣畅,碧纱橱外的夏氏却气红了眼。


    丫鬟珊瑚拿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探头往里间看了看,低声说道:“姑娘您暖暖手,早些歇下吧。”


    夏氏恨恨咬牙:“我和三爷偏要好好过日子,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好好瞧瞧!”


    “姑娘,您何苦跟他们置气呢?”


    珊瑚是夏家的家生子,打小就在夏氏身边伺候,是夏氏最倚重的人。


    夏家是庐江府的富商,祖上自大宣朝起就以经商为业,原本夏家是没有机会搭上荣国府的,偏偏三年前的一个冬夜史氏突发心疾,须得以鲜嫩的毛冬青做药引。


    荣国府遍寻京城和金陵,毛冬青倒是找到了不少,却都是枯败了的,就在荣国府众人心急如焚时,一僧一道路过荣国府给他们指了条生路,这条路便是庐江府的夏家。


    夏家听说荣国府的夫人需鲜嫩的毛冬青入药,二话不说就将自家温泉庄子边上的毛冬青尽数送进了荣国府。夏家慷慨解围的义举引人称赞,得知夏家有位嫡出的姑娘跟贾致年纪相仿,贾代善夫妇一合计便做主替贾致聘了夏氏为妻。


    夏氏一介商贾出身却能嫁给荣国府的公子,虽说是庶出,可夏家有恩于嫡母史氏,夏氏出阁前总想着凭着这一层关系,入府后日子必然不会过的太差。


    直到嫁过来,夏氏才知道大嫂出身百年簪缨世家河清崔氏,二嫂出自金陵王家,她一个庐州富商家的姑娘,在两位嫂嫂面前着实不够看。再说家中前面两位兄长都是嫡母所出,长兄承袭了家中的爵位,次兄满腹学问深得嫡母喜欢,自己的夫君虽跟次兄一同读书,却至今不曾下场科考,也无人为他张罗营生,一日日磋磨着时光,白白浪费年华。


    今岁重阳时,庐江来信,说是既然荣国府没有安排,不如让贾致去夏家在京中的银号领个差事,谁知那日请安时夏氏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被嫡母和二嫂王氏好一顿排揎,话里话外指责三房满身铜臭。


    被当众落了颜面,贾致一连消沉了数日,日日不离手的书都不曾翻阅过,在贾赦续弦这日被几个同龄的世家子一顿嘲笑,贾致又气又恼,便多喝了几杯,谁知竟在回自个儿院子的途中脚下一滑,跌进了抄手回廊边的水里。


    “姑娘,三爷有这份上进的心,迟早会出人头地的。左右这会子三爷睡着,您也歇息吧,今儿大奶奶入府,您帮着招待客人在寒风中吹了整整一日,仔细再熬着明儿早上请安去晚了耳朵又要长茧。”


    夏氏一双明亮的杏眼看着烧的通红的炭火,眸中明暗交织:“我自然相信三爷会出人头地,我只是心疼三爷日日读书,今日那些世家子们这般胡闹,我怕经此一事三爷歇了读书的心思,往后我们在府里的日子就更艰难了。你是不知晓,傍晚三爷的事一传到后院,二嫂便当着宾客们的面笑我腰缠万贯却管着三爷不许喝酒,三爷贪杯这才一头扎进了水里,可母亲不仅不帮我解围,还说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总要宽严相济才好云云。”


    夏氏吸了吸鼻子,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我也是气得狠了才跟你说这些话,千言万语,唯三爷出息了,我在这府里才能活出个人样来。”


    待手脚暖和些了,夏氏站起身来往里间走,伸手探了探贾致的额头,松了口气后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往火炉里添了几块银丝碳,查看了一遍门窗,才放下帷帐转身去了东厢房。


    翌日,贾致醒来的时候,浑身滚烫,头又昏又涨疼的厉害。


    他刚伸手掀开天水青的帷幔,便有一道和婉的声音传了过来:“三爷好些了不曾?要不要喝水?”


    贾致当场愣住了,他一个大龄未婚单身狗,上辈子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没想到一朝穿越,连夫人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夏氏将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了贾致唇边,跟他说道:“大夫已过来瞧过了,三爷昨儿落水时寒气入体,须得好生养一阵子,母亲那边我去请安时已回禀了,药煨在火炉边,三爷刚喝了水,过会子再喝药吧。”


    贾致见夏氏安排的十分妥帖,心生感动之余,接过夏氏递来的葛巾擦脸。


    看着夏氏温柔体贴的照顾自己,贾致实在做不出与她保持距离这等理亏的事来,别说荣国府里头的下人们拜高踩低,就古代那些劳什子规矩,一旦他远着夏氏,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想起《红楼梦》中贾琏称王熙凤为“奶奶”,贾致再三斟酌,低哑的声音透过葛巾闷闷地传了出去:“有劳娘子。”


    盥沐毕,贾致喝了药,脑子便清醒了一些,这才好好去打量夏氏。


    目光所及处是一张昳丽的脸,瓷白的瓜子脸上眉如远山,一双杏眼清澈明亮,琼鼻樱唇,相得益彰。发髻上插的垂丝海棠赤金镶八宝簪不仅没有丝毫俗气,反而添了几分喜气与富贵。贾致看的耳尖一红,赶紧收回目光。


    闭上眼,贾致认真回想了一下他的这位夫人,只记得是庐州富商家的姑娘,知书达理,温雅贤良。


    可原主和夏氏两个只知闷头过日子,在正院里受了气后夫妇两个谁也没有及时将话说开。夏氏心里难受,原主又怪夏氏做事不周全,两个人僵了一阵子,可昨儿出了纰漏,夏氏还是如往常般照顾贾致。


    两人相顾无言,贾致率先打破一室静谧,认真说道:“辛苦娘子费心照顾我,现下我精神好些了,娘子也歇着罢。”


    以往贾致是不会跟夏氏说这些的,更不会感激夏氏对他的照顾,夏氏听得一愣,整张脸便烫了起来。


    贾致环顾四周,看到南边窗户下置了一张书桌,侧面的书架子上一摞摞书籍摆放整齐,双眼一亮,心里便有了打算。


    原著里,荣国府大厦倾塌,贾家从煊赫一时的国公府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下场令人唏嘘,贾致作为贾家的一份子,荣国府没了,他自然也不能幸免。


    贾致敛去眸中情绪,不管贾家其他人如何打算,他已下定决心,不过是再历经一次高考的洗礼和本硕的锤炼,他一定要科举入仕,改变自己的命运。


    贾致这场风寒养了十来日,期间只有贾敏身边的冬月奉命过来送了两回东西,其余人竟是连派个人过来问一声都不曾。


    至此,贾致对自己在荣国府的处境有了深刻的认知,更加坚定了他要科举入仕出人头地的信念。


    贾致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是腊八那日府里的腊八宴上。


    他和夏氏先去了正院史氏的院子里,他们夫妇两个还没走近,就听到屋里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进屋后,笑声戛然而止,候在一旁的丫鬟接过他们除去的大氅,贾致夫妇两个顶着众人的打量上前给贾代善和史氏行礼。


    贾代善兀自喝茶,没什么反应,史氏倒是破例多说了几句:“老三身子可大好了?别仗着年轻就要强,身子是你自个儿的,可得养好了才是。”


    贾致上辈子见多识广,一眼就看穿了史氏询问他背后的深意,应对自如的回道:“多谢母亲关心,玉莹照顾的细致,儿子才能好的这样快,让父亲和母亲挂怀,是儿子的不是。”


    玉莹正是夏氏的闺名。


    正在喝茶的贾代善抬起头看了眼贾致,皱眉说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这般不知轻重?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荣国府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贾致知道,贾代善这是还记得原主小时候闯进园子里让他丢过一次脸,这一回必是又传了好些风言风语不好听的话,贾代善更觉得丢人。


    “老爷喜怒,老三是个懂事的孩子,病中都不忘温书,那日想必也是替他长兄高兴,这才多喝了两杯的。”


    史氏替贾致解释了几句,却惹得贾代善更生气:“你还好意思提他温书,在族学里学了七年了,至今不曾下场考过一回,依我看他这是生了懒骨头,读书不过是用来遮羞的幌子!”


    前世贾致生活在幸福的三口之家中,从小得到了父母满满的爱意,他实在是不明白,怎么会有父亲这样恶意揣测自己的儿子。


    贾致心里有气,故意脱口而出:“儿子打算明年开春后下场,还请父亲明鉴。”


    贾代善觑了眼贾致,冷哼一声:“凭你也配考取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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