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如同触手一样的枝条已经卷挟着人,窸窸窣窣地贴着地面消失在门后。


    “主人?”元宝忽然站直了身体,不可置信地低呼了一声。


    没有人说话,街市之上妖魔往来,人烟熙攘。骅婪身处的冥煌殿前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结界牢牢罩住,安静得呼吸可闻。


    元宝从片刻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刚想转身追随魔主而去,可衣袖却被人从身后拉住,无法走脱。


    “元宝大人,人既然已经被魔主收了,那这刀币您看……”


    “刀什么币?”元宝的小眼珠子中精光一闪,刀币金贵,他并不想便宜了一个凡人,如今人已经被主人带走,这个凡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和魔主讨东西。“一个小家伙,哪里就值一个刀币了?喏,这颗无极宝珠是个好东西,凡人佩戴可以延年益寿,换你那个小娃娃绰绰有余,拿了东西快走吧,别杵在这碍眼……”


    “大人,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骅婪看都不看元宝手上的珠子,反而更加用力地拽紧对方的衣袖,认真道:“那孩子有鲛族血脉!无论是放血炼化修为还是剜目取珠都是无价之宝,我千里迢迢送来孝敬魔主,怎的不配得到一枚刀币?”


    蚌妖掸了掸肚子上的肥肉,轻蔑地笑出了声,“鲛族?笑话!”元宝笑得浑身肥肉震天乱颤,一改之前慵懒的姿态,矫健侧了身躺下,以手支棱着硕大的脑袋:


    “很久没见过你这样愚蠢的凡人了。宝爷爷我今日心情不错,同你唠几句也无妨,”元宝眯着圆滚滚的小眼睛,脸上尽是嘲弄,“你以为鲛族是你随意拎来个歪瓜裂枣的玩意儿就能冒充的东西吗?三百年前,鲛族嫡脉最后一人被九幽之主收入宫中,即便是余下血脉混杂的鲛族,也都是有名有姓登记在册,被九幽王室的视为禁脔,圈养在皇城,怎可能被你区区一个凡人所得?”


    骅婪的老脸气得通红,“怎么不可能!你若不信就想办法把他弄哭,看看他能不能泣泪成珠!堂堂魔市,怎能用如此拙劣的托辞抵赖?”


    “放肆!魔市自然有自己的法则,轮得到你一个凡人妄议?”元宝也怒了,粗短的手臂随意一扬,一个术法掠过,金色的海浪凌空而生,漫卷至婪骅头顶的时候顿时化作滚烫炽热的铁水兜头浇下。


    骅婪被滚水浇淋全身,干瘪粗糙的皮肤上骤然升腾起丝丝白烟,痛得他惨叫连连,佝偻着四肢倒在地上左右打滚。


    “让你聒噪!”元宝一脸愉悦,得意洋洋地翘着腿。


    可是下一刻,被滚水淋身的骅婪身上的术法忽然失了效,劈头盖脸的滚水顿时凭空蒸发。老道士蜷缩着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没有爬起来就听见身前传来“叮当”一声脆响。


    一枚古铜色的刀币被丢在他的面前。


    元宝一愣,忍不住撇嘴道:“凡人,你的运气不错。主人对你带来的宝贝甚是满意,亲自赐你刀币。东西乞讨到了,你可以滚了。”


    骅婪惹怒了元宝,平白遭了一番折磨,差点以为今日小命就要送在了这里,眼下目的达成,虽然心中愤恨却也不敢多言,拾起刀币马不停蹄地离去了。


    “……哼,怂货!”元宝嗤笑一声,继而升疑:这凡人生得猥琐丑陋,却端得有几分能耐,手中竟有如此绝色的孩子……已经数百年不见主人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了,今天连化形都来不及直接显出原身将人带走,难道那孩子真是传说中的鲛族?


    想到这里,宝爷又觉得自己可笑:九幽那群性情暴烈的魔族,仗着烛龙一脉力量强横,独霸瀛洲仙岛的灵脉几百年,更将仙岛原本的主人囚禁在皇城数百年不见天日,岂能容许有漏网的鲛族流落在外?


    ……罢了,主人看上的人,如今怕是已被吞入腹中,即便真是流落在外的鲛人,此刻大概也已经化作一滩血水了。


    可怜啊。


    蚌妖摇了摇头,推开宫殿沉重的大门走了进去。


    *


    和光怪陆离人声鼎沸的魔域街市一门之隔的冥煌宫里是一团浓黑诡异的魔氛,黑暗仿佛没有边际,无声地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有什么东西紧紧缠绕着澜澈,这些东西在触碰到他的皮肤时即刻幻化为曲折而柔软触手,争先恐后地侵占缠绕他每一寸肌肤。


    澜澈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缠绕在身上的东西,可视觉早已被一望无际的黑暗剥夺,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从这片令人窒息的未知境界中逃离。


    黏腻冰冷的触感从皮肤上传来,眼睛看不见东西,触觉便变得格外敏感,澜澈被密密麻麻的冰冷手臂紧拥着,一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滋滋……”虚空中忽而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仿佛什么东西正窸窸窣窣地蠕动,可澜澈侧耳细听时,周围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好香……好甜的味道……”


    “好饿啊……吃……吃了他……”


    “吃了他……吃了他!”


    古怪嘶哑的声音骤然响起,那声音并不仅有一道,而去无数沙沙作响的细碎响声汇聚在一起,共同凝成此起彼伏的低吟直接在澜澈脑中乍响。


    他能感觉到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迸发出了强烈的渴望,看不清全貌的藤蔓和他肌肤相接的地方倏然探出密密麻麻的根须,正试图一点一点扎入他的皮肉。


    一种即将怪物被拆吃入腹的巨大恐惧像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幕布迎头罩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澜澈惊惧地阖上双眼,不敢想象自己面前的是怎样骇人的怪物。


    然而针扎般的疼痛仅仅在澜澈皮肤上停留了一瞬,待那些密密麻麻的根须想要往下探入、继续掠夺他的血肉时,忽然像是在一瞬间遭到雷極,迅速松开了对他的桎梏。


    澜澈的身体失去依托,一下从半空跌落在地。黑暗并没有因此消散,他恐慌地抬起头,猝不及防看到到无数只被密密麻麻的筋脉碎肉包裹着的爪子像枯木枝条一样虬结在一起,从黑雾中小心翼翼地涌出,试探着向他逼来。


    他虽活了三百余年,但在凡世生长,终究涉世未深,乍见如此可怖的怪物顿时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冲上头顶,理智和神志瞬间崩塌,尖惊一声惊恐地向后退去。


    方才捉住他的竟是这样丑陋恶心的怪物!澜澈顾不得恶心,手忙脚乱地急急而退。


    漫天舞动的奇诡枝须不打算如此轻易放过送到嘴边的美食,它像是对澜澈势在必得,每移动一下都带着鲸吞对方的强烈渴望。然而怪物好像始终有所顾忌,不敢贸然上前,只是一点一点缓缓逼近。


    尽管澜澈豁尽全力拉开与怪物的距离,但看似无边的黑暗中却也蛰伏着未知的危险。澜澈终于被触手一样的怪物枝须逼到了尽头,撑在身后的双手倏然碰到一个黏腻潮湿的物体。下一瞬,熟悉的触感蔓延全身——身后不知何时也被那些怪物占据,他再次被拦腰缠住。


    澜澈吓得乱喊,可依然抵挡不住邪异的枝条生出细密的根须,再次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侵入。


    “不要——”


    “吼——!”


    澜澈因惊吓过度而昏倒之前发出的尖利的嘶喊声被一道震天动地的吼叫声轻易盖过,缠绕在他身上的枝条像被火焚烧了一样迅速从他身上褪下。


    下一刻,光亮照进漆黑一片的空间,有人推开了宫殿的大门。


    “主人!”蚌妖元宝推门而进,滴溜溜的小眼睛在殿中逡巡。


    门被打开的瞬间,铺天盖地的黑暗已经退去,无数烛火和灯盏将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之前被急吼吼卷入宫中的孩子虽然昏倒在地,却毫发无伤,大殿中央的屏风之后,一条高大的人影侧身而立,即便只是一道人影,周身也带着令人恐慌的威压。


    元宝见了却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主人恢复了常人的模样,自己终于不用面对他可怖的原身。奇怪的是以往到了主人手中的食物不过转瞬就会被吃得一干二净,通常等他进来的时候只会看见一地血水,而今这个被主人以原身迫不及待带走的孩子却能安然无恙存活至今?


    难道是主人吃惯了珍馐美食忽然转了性改吃素了不成?


    元宝思忖了片刻,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对那屏风后的人影道:“主人,这小东西看起来细皮嫩肉属实极品,不知主人想如何享用,小人愿为主人处理。”


    吃素是不可能吃素的,哪怕有一天魔域最暴虐无情的烛龙化身金光普照的慈悲神仙,主人都不可能轻易放过一个摆到了嘴边的食物。唯一的可能就是主人腻了生吞活剥的野蛮吃法,想吃得精致一些。


    “……”


    屏风之后,一道低沉微哑、喉头犹如被灼伤过的声音响起,“你知道这小东西是什么吗?”


    “……”元宝抬起头,滚圆的脸上一片茫然。


    隐在屏风后的人影一扬衣袖走了出来,修长的双腿迈着步子从蚌妖身边跨过,在昏迷的澜澈身前蹲下,带着新鲜灼伤痕迹的手指闭拢,却在指尖触碰到对方脸颊之前无奈地垂下。


    “鲛族之人,受神族庇佑,我触碰不得……”


    竟真是鲛族?


    世上竟还有不被烛龙一脉占为己有的鲛族?


    可怜啊,美味佳肴就在眼前,主人却连碰都碰不得……


    元宝脑中千回百转,饶是他跟随魔主许久深谙主人喜好,此时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如此,小人这就将这他杀了,免得主人见了心烦?”


    背对着元宝的人影摇头哂笑,面容藏在阴影里:“焚琴煮鹤何等失味,三日后送他上竞卖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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