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阶下臣
“大月草肥马壮,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朝中能战的大将已经所剩无几,再加上连年征战, 百姓劳苦,多有怨声载道。若能议和, 此后三十年内再无战争, 两国通商,利大于弊。”
“大月欲求娶公主, 父皇却不舍得将几个女儿下嫁, 遂命本宫从亲王中挑选几个女郎君,授予公主封号。待大月王子进京,以成秦晋之好。”
望舒上辈子是个富贵闲人,总想着如何让自己穿金戴银、吃喝不愁,再寻一个容易拿捏的如意郎君, 逃离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倒是极少在意这些。她问道:“又有哪户人家愿意让女儿独自前往异国他乡,颠簸受苦呢?”
晏希白环上望舒腰肢,头虚虚靠在她臂弯上, 小声说道:“夫子常常与我说,若是战降, 献上国土、献上珠宝,赠予美女, 是为耻辱。”
“若是战和,以姻亲维持两国邦交, 是为无可奈何。”
“若是战胜,我们非但没有掠夺他人生存条件, 没有折辱他国百姓, 反而联为姻亲, 通商往来,是为大国风范。”
望舒手下无意识地把玩着他泛红的耳垂,仔细思索却不以为是,“这是歪理,那些边塞国度,除了极端的为政者穷兵黩武,妄图一统天下。其余便是觉得身处荒寒之地,天灾之下难以安歇,故而觊觎我们中原那千万里绵延不绝的群山,那奔流不息的大江大河,觊觎我们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再往上溯源,我们自称炎黄子孙,尊崇的是三皇五帝。于他国而言,我们是异族人,可以侵略,可以一路马踏山河。”
“这种种矛盾又怎能仅凭一桩婚姻来维系呢?”
“若是开放两族通婚,长此以往相互交汇融合,说不定能像儒释道三家相会在一片土地上,慢慢生根发芽、相安无事。可仅仅是上层贵族之间薄薄的一纸姻亲,只道是面子往来,苦了一双男女。自然,那大月王子可以给和亲公主至高无上的恩宠,也可以另娶他人为妾,只是苦了那倒霉的女郎君,日后埋骨他乡,与父母死生不复相见。”
晏希白见她这幅模样,笑着说:“望舒娘子说得对,明日我便再与那些大臣理论理论。”
望舒得到肯定后,眼睛一眨一眨的有些欣喜,“殿下,你们是决策者,自然要思量诸多,望舒蠢奴之言,若是有用便好,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望舒只给晏希白涂了一层薄薄的面脂,做护肤用,现下还透露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在说话间面色渐渐红润,多了些生气。
望舒问道:“殿下今日可还需批阅公文?望舒在一旁替你研墨。”
他摇了摇头,道:“只剩下一些琐事,望舒娘子既然来了,边想着和你说说话。其余的晚些再挑灯夜读。”
望舒与他颇为亲昵的相靠着,见他头上有些凌乱,又拨了拨,结果越来越不成样子,只好将头发散开再重新整理。
晏希白见她越来越慌乱,握住了她乱动的手,“不必忙活了,便让它散着吧。”
望舒看向镜中朱颜,“你看,我们多么般配。”
他笑的有些痴,“若是日后我们便像寻常夫妻一般多好,理云鬓,画蛾眉,对镜贴花钿。恩爱不移,相携到老。”
想到方才她的话,他又说道:“可是,望舒,这世间多的是痴男怨女,又怎会事事如意?大抵最好的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望舒低眉,“是啊,所以望舒可以不求一辈子长情,只在意现下一时欢愉。我阿耶阿母也曾恩爱过,可最终还是在时间的消磨下一点点、一点点归于平淡,落得个难堪的境地。”
“殿下,我知道您身居高位,此后君临天下,他人生死不过一念之间,您需要繁衍子嗣,需要从后宫制衡前朝诸多势力。”
“可是,殿下,我不愿与你落到那种相看两相厌的境地,我也不甘心与你只有一时欢愉。您当初说过的,一生只认定我一人。我顾不得这会如何艰难,但我偏偏要你这样。若殿下觉得日后会有那么一天,再也不会喜欢望舒了。”
“那现在就作罢吧。我将归于山野,若是不见,便不会因求不得而相思苦。”
他眼中流露出光亮,欣喜道:“君子一诺千金,我应允的,永不后悔。”
忽而,不知想到什么,晏希白眉目间有些落魄混沌,望舒看不清他此时是悲是喜。
他说道:“自从那日在太医署晕倒,我便浑浑噩噩,做了许多梦,每一次都关乎你。如梦亦如幻,似真亦似假。”
“令我痛苦不堪,好像那才是现实。”
“每天都期待着落日掉入我怀里,但望舒是天上的月亮,她遥不可及。我试图去摘月,她爱众人,却独独不爱我。”
望舒听着有些难受,投入他的怀抱之中,“殿下,是假的,月亮一直在你怀里。”
他失声笑道:“嗯。只属于我一人。”
“哪怕贵为天子,也只愿做你阶下臣。”
晏希白轻轻闭上了眼,长发散肩,与望舒抵头相偎,鼻息交缠,他说道:“请赐予您的忠臣一场美梦吧。”
“嗯……”
*
半晌后,门外传来一声轻咳,“皇兄,可否让我进来?”晏妙年如是说道。
望舒一头扎进蜜糖,却忽而被这声呼唤叫醒,她连忙挣扎着想要脱离,双颊绯红,口脂也被蹭掉,头发凌乱,衣冠不整。
晏希白却还带着一些亲昵,如同梁上燕贴着呢喃,不愿分离。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春潮,“等会儿,本宫有些身子不便。”
望舒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有些羞涩慌张。
望舒拿起手帕整理面容,又将衣冠收拾妥帖,无奈道:“殿下,我该随公主回去了。”
他却全然不在意,“让她再等会儿。经此一别,又要许久不能相见。”
望舒哄道:“殿下得了空,便修书一封,随时恭候大驾。”
望舒起身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盒子,对镜补了口脂,临走前,晏希白小心翼翼揪着她的衣袖,侧过头不敢与她对视,俊美如玉的面庞,清冷的线条如同名师一气呵成的画作,不舍的深情让人怜惜。
望舒迷迷糊糊说了句:“真好看。”
然而却扯掉衣袖,头也不回的走了,探头探脑出了门,混在晏妙年的侍女中,一路出了宫门。
晏妙年死死盯着望舒,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端倪,望舒大大方方盯了回去,“你一直看着我作甚?”
她神神叨叨地说:“有猫腻。”
望舒被看得不自在了,用手企图挡住她侵袭而来的视线。“别看了。”
她不屑地冷哼一声,“以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要替你做了。”
晏妙年负手而立,“以我作为女人的直觉,我依旧觉得你与皇兄并不合适。依旧是那句话,他喜欢读书,你见了几个文绉绉的字便犯困。他喜欢清静,你却非得听乐工咿咿呀呀唱歌不停。他平日里话少,见了女孩子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也不爱与人说话。他将来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娶上三千佳丽,你却是个天生的醋坛子。”
“他看着端庄有礼,实际切开了也是个黑心的,最爱算计。你常常嘴上说着自己恶毒,又做了哪件坏事?”
“所以你看,迄今为止,这种种矛盾都未曾解决,如何相扶一生?”
望舒只在一旁淡淡听着,她说的有些道理,又处处不成道理。
“晏妙年。”她骤然间看向了她,并直呼名讳。
“若是我执意非他不可,你当如何?”
晏妙年立马憨笑着搂住了望舒,“自然是听你的啦。”
她见望舒神色严肃,又不说话,便知自己又坏事了,连忙找补认错:“望舒,你也知道,我嘴上没把门似的想到什么便说了。你若是不舒服只管骂我,我也绝不还嘴。但我也是真心想为你好。”
她越说越委屈,“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以后我乖乖的,再也不说这些话了。”
望舒想,自己活了两辈子,又何曾见过她这般低头的模样,与前世相比,一切都变了的。
她说:“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爱他也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我也决不回头。”
晏妙年松动着玉挠头,“不过那楚凌云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退亲之后,我也见过他两回,每次气不过想要呛他两句,可一跟他提起你,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黑着个脸,小气死了。”
“还有这些天,他就每天屁颠屁颠的跟在那个小哑巴身后,正事不干一件,听说他阿耶都快气死了,坚决不同意他娶哑女为妻。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他下了什么蛊。”
望舒想了想,“可如今这情形,那哑巴神医都未必看得上楚凌云,不过又与我何干呢?”
“戏台搭起,我们皆是台下茶客罢了。”
带着前世的记忆,望舒觉得自己像个窃梦者,她试图改变点什么,于是一切都向未可知发展了。
第33章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闲暇的日子总是极为短暂。望舒坐在秋千上, 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看着别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戚府很快便要迎来今年的第一件大喜事——戚兰成即将尚公主。
房屋需重新修葺, 再挂上喜庆的大红灯笼,还要将放在库房中那些漂亮的、精贵的摆件给抬出来, 好在婚宴上彰显高门气度。
阖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只是即将成婚的小夫妻却闹了别扭。
都说小别胜新婚,长兄刚从边塞归来, 两人许久未见自然是打得火热, 常常借着望舒的名号悄悄私会,分别时那叫一个依依不舍。
只是,婚期将近,却因为各种问题屡屡闹出矛盾。比如,婚后晏妙年想常住公主府, 隔三岔五再来戚家拜会,戚兰成却觉得父母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如今年老体弱, 应当常常侍奉膝下。
两人谁也说不动谁,不负责任的干脆开始冷战, 一个天天跑到演武场操练将士,一个在自己府上办了一场又一场宴会, 美曰其名是吟诗作赋、弹琴听曲,实则是婚前最后的狂欢, 借此为名来看看京中的漂亮郎君。
一见钟情易,细水长流难。日久生情易, 携手白头难。
还有, 相思容易, 相见难……
活了两辈子,望舒第一次尝到情爱的滋味,甜腻腻的、酸胀胀的,每天都是想见他、想见他。
昨日晏希白派人捎来消息,说今天便要携礼登门拜访,那是先皇后留给柔嘉公主的一份嫁妆,还有他作为兄长的一份心意。
望舒坐在秋千上,看向门外,翘首以盼。
晌午时分 ,外边传来一阵声响,有人进来通传,说送礼的马车一路出了皇宫,正向戚府赶来。
祖父受命去了凉州,阿耶与伯父正在宫中当值,只余下几个女眷还在家中。
大母拄着拐杖,疾步如飞走了出来,问道:“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便来了,可有说所为何事?”
望舒笑道:“送嫁妆。”
大母连忙道:“哎呦,天家皇恩浩荡。兰成那小子去哪儿了?”
望舒:“他这一连好几天,太阳没出门他就出门了,跑去演武场也不知要做甚。”
“还不快派人唤他回来?”
望舒低声咕哝地应了声。
她在门前等了不消一会儿,远远的便看见马车一路浩浩荡荡赶了过来。
晏希白骑着马走在前头,下马后便双眼离不开望舒。两人相视,眉眼间含不住笑意,似有暗流涌动。
直到身旁众人皆下腰行礼,望舒才晃过神来,连忙跟着有模有样说了句:“殿下万福金安。”
晏希白上前将祖母扶起,寒暄道:“许久未见,老夫人身子可还硬朗?”
她笑意盈盈,“年老不中用咯,只盼着有生之年能看见兰成生个大胖小子,还有我这不省心的孙女,早早许配到一户好人家。”
说罢,她看了眼身后,晃了晃望舒,“还不快请殿下进屋里头坐着?”
“是。”望舒让开路来,偷偷打量他一眼后,便低下头来,疯狂压低着嘴角。
“殿下里边请。”
望舒缓缓走在前边,只觉背后目光灼热,却不敢回头,怕被众人看出端倪。
来到待客的厅堂,诸位落座之后,大母又吩咐道:“望舒,还不给殿下看茶?”
侍女端来一盏清茗,望舒将温茶倒入杯盏之中,伏低身子递了过去,“殿下请用茶。”
晏希白笑道:“有劳娘子了。”
他抬起双手想要接过,指尖碰触间,望舒不由轻颤。茶水外溢,打在指节上,传来点点温热感,热得望舒红了耳根。
小厮抬着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走了进来,唱礼的太监拿着长长礼单念了许久。众人屏息间,也未曾顾及两人。
望舒起了坏心思,勾着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他有些怕痒,险些失声轻笑,见望舒动作越来越轻佻,潮红蔓延上脸庞。
敬茶之后,望舒不敢落座,走到祖母身侧站着。
晏希白看了看场上人,问道:“怎么不见戚小将军?”
这时望舒派去唤人的小厮匆匆忙忙,赶了进来,“大,大事不好啦!大郎在演武场不小心伤了腿,医工正赶去救治!”
大母听后,两眼一花,险些晕倒。望舒扶住她,道:“大母莫急,说不定只是轻伤。”
小厮补充道:“听说是脱了臼。”
啊姊在一旁安慰道:“大母放心,脱臼在军中颇为常见,再接上去便好了。”
她总算缓了口气,对着晏希白欠身道:“这家中也没个男主人,让殿下见笑了。”
晏希白笑着说:“是本宫未曾事先招呼,这趟前来也是一时兴起,才想起母后给柔嘉遗留了不少嫁妆。本宫这妹妹性子急躁,日后还请诸位夫人多加担待。”
说罢,他问身后随从,“对了,本宫不是叫公主跟来,她现如今又在何处?”
随从有些支支吾吾。
“但说无妨。”
“公主殿下在府上办了诗会。这会儿有些醉意,赶走了前去接她过来的奴仆,说是要及时行乐、一醉方休,让您将嫁妆抬回,她不嫁了。”
晏希白眉头紧锁,拍案呵斥,“简直胡闹!”
他再次看向祖母,带着几分歉意,“柔嘉不懂事,本宫也难以久坐,这便去找她问个缘由,好给戚家交代。”
他看了眼望舒,道:“戚娘子与她素来交好,不知能否随本宫前去好生相劝?”
望舒看了眼祖母,她招了招手,“去吧。”
出门之后,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
车帷落下,望舒与晏希白并坐,头侧着枕在他肩膀上,好近、近到仿佛呼吸交缠,近到能听见彼此乱了套的心跳。
他原本清冷的声音像是忽然间裹了蜜糖,在望舒耳边缓缓诉说着这些天的思念。
他从鱼袋中拿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球,递给了望舒,他想要给这颗小球说一些溢美之词,最终却是羞涩地低下了头。
“望舒似乎从小便喜欢这种漂亮的物件。”
望舒内心似乎有个小人在疯狂叫嚣:你看,你看,他总是喜欢送我珍宝。
“从望舒及笄那年起,我便总是妄想着,要是能娶你为妻那该有多好。”
“小时候母后说,从遇见心爱的女子开始,便要想着给她攒聘礼,日后风风光光,八抬大轿迎娶她入门。”
“可我明明知道望舒有婚约在身,却总是不自知的,照着你的喜好,一点一点搜罗天下珍宝。后来我安慰自己道,既然不能当做聘礼了,就一点点送吧,总归是想要讨你欢喜的。”
望舒沉默地听着他细说这些,心脏好像就要跳出来了,手中流淌的血液像是要沸腾起来。大脑迷迷糊糊,除了他还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无力地投入晏希白怀中。
她想,戚望舒,你真的要完了。
窗外多么喧嚣啊,她只听得见心跳的声音。
晏希白有些不解的问:“柔嘉这门亲事分明是她自己求来的,为何如今又不想要了呢?是人人都如此善变,还是她被娇宠惯了,反复无常?”
望舒道:“少年人一时欢愉,尚且还不知道能走多久,便匆匆想要与他人结发终老。到头来却被现实当头一棒,遇到些许挫折便不想负责了。”
晏希白替她理了理垂到眼前的碎发,“我会负责的。”
望舒有些任性的说,“可是殿下,我也有些害怕。我想要与你成亲,日日夜夜在一起,又惧怕皇室的礼仪纷争,怕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被一点点消磨殆尽。我盼着这聘娶的婚书能够定下,早点、早点,莫要再生事端。我却也盼着这迎亲之礼再拖久些,晚点、晚点,总感觉来不及。”
他柔声道:“听望舒的,你想要它早点便早点,晚些我就一直等。”
找到晏妙年时,她正在酒席上喝的酩酊大醉,周围有许多小郎君围绕着她,谈笑风生间又一杯酒下肚。
晏妙年分明在笑着,却少了平日里的洒脱和自然。
借酒消愁愁更愁。
她看见望舒之后,便憨笑着要拉她入席,一杯酒满上,递到她身前,学着那些轻薄的郎君,笑道:“有女窈窕,君子好逑。”
“千言万语尽在一杯中,娘子,请饮酒。”
望舒看向正在一旁站着,被她视作无物的晏希白,脸越来越冷,好像下一秒便要发怒。
望舒连忙揪着晏妙年的小脸蛋,在她耳边吼道:“公主殿下,醒酒没?”
她好像被吼傻了一般,摇晃着脑袋,“望舒,醒了……”
她看向四周,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像是彻底找不到了,皱着脸,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望舒,为什么他不来看我呜呜呜呜,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在场的人都看了过来,望舒连忙用衣袖挡住了她的脸,问道:“你说谁?”
“戚、兰、成。”
望舒想,情爱真苦啊。
她安慰道:“长兄在演武场摔断了腿,待他好后便能来寻你啦。”
她连忙扑向望舒,“怎么断了腿,他还好吗?”
“呜呜呜他就是不爱我,怎么可能会摔断腿,他只是不想见我罢了……”
望舒受不了她一身酒气,招呼侍女过来,“你家公主喝多了,送她回房间歇息。”
随后无奈地看向晏希白,“她这副模样,说些什么恐怕自己都不清楚。且等她醒酒再说吧。”
第34章 庄生梦蝶
晏妙年身为诗会的主人, 已经被当作酒鬼拉走。
有些认识望舒的小郎君起哄道:“戚娘子,你这可不算厚道。这酒才刚喝一半,诗也未赋几首, 怎么就带着公主殿下匆匆离席呢?”
望舒笑道:“若是诸位不够尽兴,酒水管够, 歌舞不停。”
说罢望舒便想离开, 谁知有个轻浮的浪荡子,拽住了望舒衣袖, 一脸陶醉, “戚娘子用的什么香,好生沁人心脾。”
望舒直皱眉头,冷冷地扯开衣袖,面露不豫之色,“寻常香。”
那人约摸又是个酒品不好的, 东倒西歪走了过来,带着一身酒气,生生拦住望舒去路, 撒泼道:“我晓得了,是娘子国色天香, 我还从未曾见过你这般好看的,不若留下陪我们喝上几杯?”
望舒见众人皆看了过来, 讪笑着推辞道,“您醉了, 望舒不胜酒力,恕不奉陪。”
晏希白走了过来 , 将望舒挡在身后, 直面酒徒。
那人神色迷离, 痴痴地看着晏希白,“你可是公主养的小面首,竟比平康坊那个头牌还要美上几分,来,给小爷香……”
众人知道晏希白身份,怕他将要说出什么虎狼之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谁料他话没说完,便俯身想要将腹中酒水一并吐出。
晏希白是个爱干净的,闻着味便觉难受,这会儿他是一点都不想避嫌了,连忙拉着望舒离了他三丈远,一脸嫌弃地吩咐道:“来人,送这位小郎君回府,本宫见他酒后似有癫狂之状。这京城中的所有宴会,怕是都不必参加了,莫要喝醉酒又惊扰了他人。”
两人一路牵着手走出了公主府。
晏希白走得极为缓慢,望舒总是迷迷糊糊便撞了上去,他笑着回头,伸手护住望舒晃悠的身子,随后又俯下身来,声音轻轻的,便落在了她的耳畔,带着许多欢快。像是有蒲公英迎面而来,挠的人心痒痒,你想要将那调皮的抓住,最终却惹了满身飞絮。
“走这么急作甚,可有撞疼?”
望舒讨厌蒲公英。
她有些恼怒,晏希白总是这般轻易,便将一池春水搅动,让她变得,不像她了。
望舒不作答,埋着头继续往前走,想要与他拉开距离。晏希白两三步便追了上来,再次与望舒十指紧扣。
耽于情爱的人总是不知节制、不知满足,他牵上之后便再也不想放手了,甚至还想更近些,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叫嚣着:想要她,得到她……
晏希白的手凉呼呼的,不像冬日里呼啸着要将你席卷的北风,却像夏天不经意触碰到的凉水,热得人全身轻颤,极大的满足感涌上心头,你便会想着再近些、远远不够。
望舒却像一个小火炉,手心开始不断冒着细汗,昭示着主人的心动与慌张。
他那张漂亮的脸凑了过来,在望舒眼中不断放大。
她觉得,好像手上的脉搏都不自觉变快了。
他有些委屈巴巴地问:“怎么了?”
望舒第一次这般近距离观察他的眉眼,瞳色也好漂亮,晶莹剔透,十分干净。望舒又想起了家中的狸奴,它也喜欢这般看着望舒,然后再凑上来与她亲近。
还有那高挺纤细的鼻梁,不小心碰到望舒之后,是不是也冰冰凉凉的……
望舒忍住不在多想,别过头来,“没什么。”
晏希白有些委屈地说:“望舒,莫要不理我,会…会很难受的。”
那一刻望舒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心都要融化成蜜糖了。
她问道:“殿下可需回宫中处理公务?”
“今日无事,若能在你身边呆久一些便好了。”
望舒抬头看了看气候,天低云浅,时有微风。“殿下,这儿离西市近,不如去看看蕃商又带来了什么新奇物件?”
他笑意盈盈,“好。”
或许正是日头不大,赶集的人潮似乎翻了一番,望舒与晏希白在拥挤的欢闹中入了西市。
大周民风开放,路上亲热的男女随处可见。
穿着齐胸襦裙,满头金钗银饰的小娘子依偎在她郎君怀中,娇声闹着要买一串糖葫芦,郎君笑她还是小孩子脾性,却扔了商贩一颗碎银。
颇为丰腴的妇人提起菜刀闯入酒肆,揪着夫君耳朵骂他不该手贱,摸那胡姬的腰,教训完不成器的,还要点头哈腰向胡姬道歉。
又有儿童嬉戏打闹,满大街的跑,时不时撞到路人,惹来一声呵斥。小女孩追不上前头的兄长,不小心跌落在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小心翼翼将她扶起,嘴上责备她不看路,掀开裤腿,却发现磕破了皮,渗出点点血丝,连忙安慰道:“不哭不哭,呼呼就不痛了。”
望舒与晏希白牵着手,相互依偎,随后隐入人潮。
这大街上是芸芸众生,无人在意他们是否出身高门,只看衣裳便觉得是一对寻常的富贵夫妻。二者又面容姣好,只道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望舒见有小摊贩正在卖着面具,凑到晏希白耳边道:“殿下,你在这儿等我,背过身子不许看,我去买些好玩的。”
望舒转身离开,再回头时只见他依旧含笑看着望舒,她怒目圆瞪,晏希白才缓缓背过身来。
那卖面具的小摊有些远,望舒挑挑拣拣,给自己戴了个狐狸头,又挑了个兔子要赠予晏希白。
再回首时,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不停涌动,眼前的场景变得不确切起来,好像一层迷迷蒙蒙的水雾糊上了双眼,她无意思的往前走,寻晏希白一身青衣,穿过人潮人海,究竟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一身青衣……她抓到了。
身形清瘦的男子转过身来,望舒恍惚道:“金归叙?”
随后她连忙放开手,“抱歉,认错了。”
那男子挑了挑眉,“你,认识我?”
望舒摇了摇头,心里却想,废话,当然认识,且终身难忘。
但总归,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一生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望舒想要离开之时,他冷哼一声,定住了望舒,伸手掀开她的面具,白皙的肌肤一点点裸露,姿容艳丽,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呵,谁派你来勾引我的?这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望舒抢过面具,单手扶额,这个男人,他又开始了……
这熟悉的语气,这熟悉的狂妄自大,这熟悉的目中无人,已经在望舒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她解释道:“没有,你想多了,我已经是有夫之妇。”
他显然不愿相信这套说辞,随后挑起望舒下巴,“很好,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
望舒五官狰狞,嘴角抽搐。看着他的咸猪手,实在忍不住扇了他一巴掌,又踹了他□□,谁后撒腿就跑,拿起丝帕狠狠擦着下巴。
他…他脑子有疾。
上辈子望舒与楚凌云退亲之后,在家中长辈安排下,也陆陆续续与京中适龄郎君相看了一遍,金归叙则是其中最为离谱的一个。
他与望舒家境相仿,父族从政,母族从商。浸润在金山银海中,一身富贵气,比望舒还会挥霍。
但传言,金归叙自小便聪明伶俐,五岁便会作诗,八岁就能将夫子怼的哑口无言,写的文章一气呵成,颇有魏晋风范。十岁从父母手中接管家业,一边考取功名,一边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出意外,他今年便会在春闱中一骑绝尘。然而,前世他在殿试中惹怒圣人,圣人要与才子商讨如何兴修水利、鼓励耕织。他却在朝堂上大放厥词,谈论重商轻农之法,天子勃然大怒,不仅剔除他的功名,更是勒令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后来,他彻底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一跃成为京城首富。
望舒本以为,这世上富贵之人,总归不会计较那些蝇头小利,谁知金归叙却独独格外吝啬。两人在长辈前线下,在酒楼见了一面,他却连杯茶水都不愿付账,又时常疯言疯语,说一些让女子难堪的话。
那时望舒还想着要当个端庄从容,落落大方的闺秀,人前只是捏着手帕一旁尬笑,人后恨不得戳穿那人肠子,虚与委蛇一段时日后,便以不和拒了这桩亲事。
只是后来,他爱上了寄居家中,却并无血缘关系的娇软表妹,那日,望舒亲眼目睹,他将娇娇软软的女孩子抵在墙上,红着双眼哄到:“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你不是想要剜了我的心吗,来啊——”
思及此,望舒忍不住抖了抖一身鸡皮疙瘩。
她隔着人海遥遥,看见了晏希白。
他孤独的站在那里,似病柏,似苦竹,浓浓的疏离与忧愁萦绕一身。
他好像不开心,不知是等太久等得厌烦,还是觉得周遭太过喧闹嘈杂,独独他格格不入。
望舒拿着面具,向他走了过去。
他也问:“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望舒环抱住这颗病柏,“这不是梦境。”
他继续问道:“那人叫金归叙吧?”
望舒点了点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或许就在梦中。”
望舒答道:“他是今年的参加科举的考生,或许在哪有过匆匆一瞥呢?”
他呢喃细语,“这一幕好似在哪见过。”
想起来,总是揪心的痛。
第35章 放手吧,放手吧
晏希白总在重复许许多多的梦境, 荒诞可笑,毫无缘由。就像一块镜子砸在地上,那些溅起的记忆碎片, 发疯似的一下子涌入脑海,又尖锐地一点点割开他内心深处那些恐惧, 华丽丽染了一地鲜血淋漓。
望舒与楚凌云断了婚约, 他满怀欣喜,想要靠近她, 哪怕只有一点点。
那日, 京中有世家夫人办了宴会。晏希白知道,她一定会来,早早便处理完公务,他只想远远见上一面。
细雨朦朦,洒落在亭台楼榭, 将一切晕染成画,她站在亭中,无伞。
晏希白一袭素衣, 心绪未曾被这场忽如其来的春雨沾湿。他打着伞笑意盈盈走了过去。
望舒只看了他一眼,便别过头去, 有些淡漠地说:“太子殿下素来政务繁忙,平日里不见人影, 恐怕连我这个老朋友都要忘的一干二净了。”
晏希白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上瘾一般渴望听到她的声音。
“那日之事, 抱歉。”晏希白低声道。
“我且问你,我二人十几年的情谊, 竟也敌不过你与楚凌云所谓的惺惺相惜。那日你为何要协助他与哑女私奔, 为何又要劝我大父成全他们, 你要我在京城之中如何自处?”
“你与楚凌云交好,便觉得我这蛇蝎心肠配不上他。如今你所望之事,皆已得偿所愿,何必又来这儿看我笑话。”
晏希白急忙忙说道:“不是的,他既然心不在你,又何必两相蹉跎。戚娘子日后大可另觅佳婿。”
望舒冷笑着说:“何劳太子殿下操心?怎么,你可不就盼着我戚望舒嫁不出去,免得祸害了这天底下的好郎君。”
“望舒,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捂住耳朵不愿再与晏希白交谈。
晏希白叹了口气,“雨势渐大,凉风袭人。望舒,我送你回去吧。”
她一脸不愿,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戚娘子——”
望舒与晏希白一起转身望去,只见金归叙一袭黑衣,正在庭外撑着伞。
望舒看了眼傻愣愣的晏希白,目光中分明有些哀怨与委屈。她自嘲一声,随后一路小跑,躲进了金归叙的伞中,笑着搂上了他的臂弯,娇声喊道:“叙郎……”
晏希白就这样看着二人有说有笑的隐入雨帘中,好似画上的一双璧人。
难道,终究是晚来了一步……
望舒,明明我也喜欢你啊,为何独独不愿看我一眼。明明是我先遇上的,为何最终你身后却是他人。
幼时,我们一起在窗前种下桃树,你亲手为我编织了竹蜻蜓,身旁是我们那对蟋蟀在竹筒中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后来,檐下听雨,庭前赏花,画舫中就着春雨喝得沉沉欲醉,听河上采莲女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你穿了最华丽的衣裳,醉醺醺凑到我面前问好不好看,我极尽天下所有语言也描绘不出,只知道心颤颤的,随着你头上步摇晃动。而你鲜艳欲滴的红唇让人迷了眼。
上元灯会,满天星光之中,你懵懵懂懂牵起了我的手。
我一点点将心交付,到头来你却从我的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希白就这样看着他们高楼酣饮,看着他们抚琴听曲,看着他们携手游园。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望舒揭下了狐狸面具,与金归叙肆意开怀。
他想不顾一切冲上去将二人分开,凑到她耳边,将爱意说尽。
他轻轻张开了嘴,讲这些未曾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句、满怀柔情说了出来。
可他与望舒隔着人山人海,本就轻乎乎的告白,只能被一阵阵喧闹盖过,最后落地无声。
他劝解道,放手吧,放手吧,她已有良人相伴。
可落寞地回到寝宫,他看着书卷上密密麻麻白纸黑字,脑海中却全是他二人携手画面。
他在那被墨水染黑的宣纸上,一遍又一遍写下:晏希白想娶戚娘子为妻。
黑纸黑字,终究是无人知悉。
放手吧,放手吧……
*
望舒抱着晏希白瘦弱的腰身,见他隐隐约约有些走神,眉目间尽是散不开的忧愁,她摇晃着说:“殿下不要不开心了嘛,你看看望舒买的面具。”
晏希白晃过神来,将头缓缓枕落在望舒肩上,轻声失笑,梦境是真是假,这辈子你是我的,谁也无法抢走。
望舒有些难为情,小声责怪:“笑什么笑。”
周遭的路人见他们这般亲昵,频频传来异样目光。望舒羞涩地放开了手,与晏希白离了一段距离。
晏希白接过面具,给她戴上了兔子,又为自己戴上狐狸。
面具遮挡住真实面容,他肆无忌惮揽上望舒腰肢,低头道:“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啦。”
望舒嗤笑:“掩耳盗铃。”
金归叙惨遭望舒一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待狰狞的五官平复之后,他朝着望舒走了过来。
双手抱胸,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开口嘲讽道:“好生泼辣的女人,这位便是你说的夫君?柔若无骨风吹就倒,一身青衣又着实寒酸,莫不是家中无米,连饭都吃不了几两?”
望舒冷哼一声,睥睨道:“你又是哪来的叫花子,当真是蠢钝如猪。”
晏希白不愿她与旁人过多接触,伸手别过望舒的脸,俯身凑到她耳边轻笑道:“娘子,这人是谁,无缘无故便走了过来,如同狂犬般吠人,夫君胆子小,甚是害怕。”
望舒最是受不得平日里一本正经、有板有眼的人忽而不正经,还没脸没皮说这些羞话。她怒恼地瞪了晏希白一眼。
一个骂他是猪,一个骂他是狗,内心受了中伤。恼羞成怒,扬了扬衣袖,表面倨傲地说着:“很好,我记住你们了。”
望舒一脸无话可说的看着他,“嗯,所以呢?”
“你没事吧?”
晏希白不满,既然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为何又要频频与他说话,他再次别过望舒的脸,“娘子,你夫君在这儿,看我。”
“呵,天凉了,敢惹怒小爷,定要教你们好看。”
金归叙放了狠话,却见他二人浓情蜜意,旁若无人,只好灰溜溜离场。
待他走后,望舒踮起脚掀开晏希白的面具,又揉了一把她光滑白皙的脸,“看你看你,行了吧?”
“蠢狐狸。”
他未曾闪躲,反而亲昵地贴着望舒暖呼呼的手,狡辩道:“我不是蠢狐狸,只是给望舒赶走了一朵烂桃花。”
望舒柔声道:“殿下,我在醴泉坊有一座私宅,不如随我一同前去歇息?”
他霎时间羞红了脸,眼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扑通扑通抬起又落下,轻声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不是失了礼数。”
望舒在他耳畔蛊惑道:“殿下若是不想,又怎会红了脸?”
“我,我……”
“好啦,我院中多的是奴仆,又怎算孤男寡女。眼看着这天色已晚,既然殿下不愿,不如送望舒归家?”
他低下头,有些失落地说:“嗯。”
*
望舒回到家中之时,正看见戚兰成在院落中扎马步,她皱着眉走了上去,欠身施礼道:“长兄安好。”
他丝毫不动身形,眉开眼笑地说:“望舒不必如此多礼。”
她强撑起笑容,却有些凝滞,“听闻今日长兄险些断了腿,如今怎么样了,是否无恙?”
他傻憨憨地挠了挠头,“莫要听那些下人瞎说,只是脱臼罢了,接上去便好了。”
望舒继续问道:“那兄长可知今日太子殿下替公主送来了嫁妆?”
他垂下了眼眸,“不知今日太子殿下来访,是我失了礼数。”
“那柔嘉公主之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他愣了愣,问道:“何事?”
“她醉酒后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说是要收回嫁妆,这门亲事她不认了。”
戚兰成眼中划过一股落寞,随后有些强颜欢笑的说:“她总是这般善变,或许对我也只是贪图一时新鲜。京中才子比比皆是,我不过一节莽夫,无法与她吟诗做赋、赏花弄月,她也总是笑我傻,或许我们从一开始本就是个错误。”
当初大军出征前夕,晏妙年提了一壶酒过来为他送别。
她说:“若是你这一去四五年回不了,将来成了老汉子,京中可没有小娘子愿意嫁你。”
但时戚兰成愣了愣,内心有些苦涩,却还是笑着说:“无碍,又不是一直行军在外,说不定能在凉州遇见心仪的小娘子。”
他不知为何晏妙年忽然生气,灌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到头来有些醉意醺醺,她说道:“若是本宫许配了郎君,大婚之日你却赶不到场,那该怎么办啊……”
戚兰成搜遍了全身,却只剩下一块稍微值钱些的玉佩,他扔给了晏妙年,一口烈酒下肚,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就当这是我随的份子钱吧。”
晏妙年含着泪看向他,“就这样么?”
戚兰成好像知道她什么意思,最后却是轻笑一声,低下头,道:“嗯,就这样吧。”
她拿出一枚铜钱,说道:“这样吧,就当本宫同情你,怕你将来娶不到媳妇儿。抛出硬币之后,若朝上的是字,本宫勉为其难嫁你为妻。”
戚兰成看着她,他又何尝不想将一切交付命运。但这一去,便是凶多吉少,马革裹尸啊,他又怎么舍得让那位骄矜的公主殿下一守就是好几年。
他刚想开口,晏妙年便抛出了铜钱,最后落在她手中,她张开手看了一眼,随后便扔到楼下,“算你走运,以后你就是大周公主的驸马爷了。”
戚兰成常常想,公主殿下是真的喜欢她这个鲁莽武将,还是酒后戏言,当初稀里糊涂的定下口头之约,如今,或许又要稀里糊涂散了……
望舒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二人尚且弄不明白的事情,作为旁人又何须掺和,她只是说道:“长兄,去见见她吧,把一切说清楚。这婚事结还是不结,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好歹我也替你们前前后后忙碌了不少。”
戚兰成终是应了下来,“好。”
第36章 语无伦次
夜里下了一场骤雨, 狂风大作,将院子中那些壶壶罐罐吹个倾盆。素娥连忙将门窗紧闭,风雨交加, 依旧如同夜鬼般嘶哑着怒吼,不断撞击着摇摇欲坠的木门。
望舒便在这一瞬之间, 猝不及防惊醒, 头脑昏昏沉沉,辗转反侧却无法入眠。她摸黑爬起来点灯, 又自顾自倒了杯茶水, 入睡前烧的,现如今还有暖意。
素娥听到声响,披着外衣便急急忙忙走了过来,试探地问道:“娘子,夜来风急, 当心着凉。可有事情吩咐?”
望舒摇了摇头,“无事,你先去睡吧。”
脑海中像沉了冰一般清醒, 再无困意。
她倚靠在窗前,头颅骤然间失了重, 不偏不倚砸向坚硬的墙。
微风透过窗缝吹拂起发梢,痛意袭来。
上辈子, 吃喝不愁的京城贵女戚望舒死在了二十六岁,死在了她与晏希白的大婚宴上。
想来这件事也挺伤感的, 毕竟没有人会嫌自己命长。
但好在,她重生回来与晏希白相爱了。
透过薄薄的窗纸, 她能看到呜呼怒号的狂风不断摧花树的腰肢, 月光细微, 星星也黯淡无光。或者同一片天空之下,万家灯火中,晏希白也正站在窗前。
分别的第一晚,想他,想他想他。
此后,一连又过了好几天,每天都想他,却又见不到他。
气候回暖,双飞燕又回到了北方,一跃飞至梁上,抵头细语呢喃。池塘中,黄鸭抖了一身水,还要凑上去逗弄配偶,两相嬉戏,溅起一阵阵水花。
闲来无事,她又看见侍女在窗前绣鸳鸯帕,眉目间多了几分春思。她胡乱跟着学了两招,最终将一塌糊涂的手帕给晏希白送去,还得意洋洋写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晏希白看了如何她并不知悉,只是将手帕递交给送信侍女之时,她已经羞红了脸。
不出一日,晏希白便回了信,他在信中写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同送来的还有他亲自为望舒作的画,是那日画舫中醉酣之态。
望舒又陷入了一阵阵哀思,这些个文人墨客、大老爷们写起酸诗来,当真是太过细腻,一如既往动人心弦。
春光易逝,韶华匆匆而过。重生归来,一切似乎还在按照既定的轨迹缓缓前行,一切好似又变得不一样了。
听素娥说,长兄悔恨自己对这桩婚事不上心,学旧着时廉颇负荆请罪,顶着当头烈日,在公主府前跪了一个时辰。素来高傲自大的柔嘉公主,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落泪,她低下头颅,跪倒在地,抱着戚兰成哽咽道:“呜呜呜我以为你后悔了,你不想要我了。”
望舒颇为欣慰,总归是又成了一对眷侣。
那日望舒在酒楼又见到了哑女裴言昭。她说她或许要离开了,京城固然繁华,却终究不是她的归宿。
望舒问:“那你的归宿又在何处,凉州吗?”
她一脸苦相,骤然间落了泪。望舒想,她父母早亡,这世上已无亲人,又谈何归宿。房子塌了可以重新再建,土路荒芜了可以重新辟开,可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回到儿时故土,只怕也已经物是人非。
裴言昭说,她想到处看看,四海为家。扬州烟柳繁华,豪商巨贾云集,是她未曾见过的江南水乡。关中沃野千里,素来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听闻岭南多瘴气,却也是好风光,三湘四水汇聚、八百里洞庭湖波光粼粼。一边云游济世,一边学医救人,集万家之长。
望舒感叹道:“真好。”
想了想,还是多嘴问了句:“楚凌云呢?”
素娥悄悄跟她说。楚凌云啊,这段时日一直无所事事,屁颠屁颠跟在裴言昭后头,闹她逗她笑,想让她多看自己一眼。
可裴言昭醉心医术,得了空便去义诊,实在无闲暇顾及他,反而还要嫌楚凌云碍手碍脚。他心里又难受又委屈,只得眼巴巴在一旁盯着,裴言昭许是被看烦了,一鞭子抽过去,他既不闪躲也不还手。
最终苦肉计得逞,骗得小娘子又红着眼给他上药。
望舒觉着挺好笑的,可笑着笑着,又泛起一阵悲戚。
楚凌云再次见到望舒之时,跟她说了声抱歉,“戚娘子,凌云年少无知,狂妄自大又不愿担负责任,给你平添许多麻烦。不肯奢求娘子原谅,只是这些年,实在抱歉了。”
望舒不知为何听着听着就落了泪,她让侍女端来一盆水,亲自淋了楚凌云一头,她无法替前世那个小傻瓜轻而易举说出原谅。
“楚凌云,若你还有点良知,就一辈子带着这份愧疚活下去吧。”
他说,好,但他要跟裴言昭一起走了。或许在战场经历过九死一生,如今功名富贵皆是过眼云烟,他知道裴言昭心里还有一个人,或许一生都无法治愈,难以忘怀。
但就算求不得,他也放不下,那个牵着骆驼将他从茫茫大漠带出,又与他一路奔波逃亡赶到战事前线,宁死也要留下照顾伤患的红衣哑女。
离开那般境地,人生中便再难遇到这样一段轰轰烈烈的情感了。
望舒浅浅地听着,她只是一个过客,她有自己的人生要走。
这一遭,接下来便不再一起啦。
*
大月战败,王子携礼进京议和,恰逢番邦朝拜,近日里街市上新添许多陌生面孔,禁卫军也都严阵以待,多次来回逡巡。晏希白筹备外交事宜,正忙得焦头烂额。望舒不便打扰,也只好凭着前世记忆,打理起自己手下那点家业来。
平康坊有旺铺转让,前世京城最大的酒楼便是从这儿开始。望舒在拍卖会上豪掷千金抢下了地,又一杯酒将合伙人拉拢过来,里里外外还要忙着采购、重新修葺、招募跑堂。
望舒本可以将一切交给手下人做。但她总想着忙起来,忙起来便可跟晏希白一样了,忙起来便不用总想着他,平添烦恼了。忙起来便能找到自己的价值与满足感了。
她请了前世最喜欢的说书先生,不厌其烦听他讲了一遍又一遍,当今太子殿下是如何体察百姓、忧国忧民。相较于庄严肃穆、君心难测的天子,相较于飞扬跋扈、
目中无人的皇子王孙。晏希白在百姓口中又多了温柔和善、如玉君子的贤名。他走在路上遇小儿哭泣会轻声安慰,微服私访见田间百姓劳苦,会派人送上粥水,若有不孝子殴打父母,太子殿下也必定严惩。有人笑他妇人之仁,也有人对他感激涕零。
后来她玩笑般在晏希白耳边说起这些稀碎琐事,他只是笑着,轻轻捏着望舒的头发,说:“有吗,不记得了。许是百姓茶余饭后为我编织的佳话。”
望舒懒洋洋地躺在他身上,“我倒是想知道,殿下平日里事如何安慰孩童止住哭啼。”
晏希白讳莫如深的看了望舒一眼,凑到她耳后根说了些不知羞的混账话,一室春光。
望舒亦请了技法高超的琵琶女,她坐在高楼之上,帷幔遮住面容,只有悠悠的琵琶声传来,就着店小二来来回回的吆喝、屋外绵延不绝的春雨,一时间不知是雅还是俗。
忙完所有事情后,晏希白总归有空来坐上一遭,吃了一盏小酒,他说是雅在俗中求。
许是命里孽缘未尽,望舒不断遇见着金归叙,他跟望舒抢酒楼,抢跑堂,抢说书的,还要抢琵琶女。
两人一见面便是剑拔弩张。
他总是摇晃着水墨扇,一袭华丽衣裳,腰间缠了好多玉好多金,然后慵懒的、不成体统的,将腿往椅子上一搭,笑着说:“原来是戚家的小娘子,可是对我生了情愫,这几日循着味呢,故意与我偶遇?”
望舒嘴角上扬,嘲讽他,讥笑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落魄穷酸样,还真当人人看得上你。”
“我家中奴仆上百,田屋千亩,便是门前石狮子都衔着金玉。谁人不知金家郎君生得龙章凤目,诗才横溢。我知道,你们这些庸俗女子都是冲着我的钱财而来,少耍什么伎俩,我可看不上你们这些俗人。”
望舒懒得理会,只是在拍卖会上将他压的大气不敢喘一声。
跟她比钱财,当真是愚蠢至极。
望舒拍下酒楼地契之后,他咬牙走了过来,用那把不知勾过多少女子的脏扇子,想要抬起望舒下巴,“为了勾引我当真是舍得钱财,不择手段。”
望舒一脸嫌弃的想要远离,却又不小心踩到裙摆,险些摔倒。
金归叙便这样不知好歹搂上了她的腰,望舒气得踩了他几脚,回去清洗许久,才总算甩掉他一身骚气。
后来反反复复遇上,也是语言轻佻,字里行间皆是冒犯。望舒本来想找人教训他,好让他收收那贱模样。未来的及动手,晏希白便委屈巴巴送信过来,说是已经让暗卫收拾了他一顿。
晏希白说:“总归本宫不该这么善妒,但那厮总是三番四次想要吸取望舒目光。他必然是想要勾引未来太子妃,让皇室难堪,本宫教训他也是理所应当,望舒会理解本宫的吧。”
望舒笑得直摇头,你看你看,他怎会这般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他怎会这般小气,却又甚是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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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升后在天庭有了编制,可是他们要我斩姻缘
(1)
云暄曾经是修真界正道第一人,青衣佩玉,手持拂尘,化神期大圆满,更是万象功德榜断层第一。
后来,她渡劫飞升位列仙班,在天庭有了编制。
只不过是月老手下一个斩姻缘的小神仙。
月老如是说:近百年飞升的神仙越来越多,有工作就不错啦~
微生星野是云暄的死对头,有我没他,水火不容那种。
初次见面时,宗门大比,微生星野被誉为万年难得一见的修真天才,越阶将她打得落花流水,惨不忍睹。
她一度怀疑自我,郁郁不乐,最终转修无情道,断情绝爱,立志飞升成仙。
直到两人前往天山寻宝,云暄率先抢走他意属的孤霜剑,微生星野与她相中的雪狐神兽立下血契。
他们彻底结下梁子。
然而,微生星野亦是她的老相好。
两人前往南疆历练,小巫女对微生星野暗生情愫,想将他永远留在身边,一番暗算后绑了两人,硬要逼他喝下了鸳鸯相思蛊。
微生星野宁死不屈,趁着巫女废话之际,一把灌着云暄喝下另一半蛊毒。
云暄:???
反派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啊!
我… …
事后,微生星野携聘礼前往长乐宗求亲,云暄怒气冲冲,提着剑一路将他杀至山脚。
曾经高洁傲岸、高冷不可亵渎的微生道君,在中了蛊毒之后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对云暄有着强烈的占有欲,一会儿不见面就开始发疯。
云暄没有心,不动情,不破戒。
他就日复一日勾着她,缠着她。
(2)
正式入职第一天,云暄收到第一个任务:斩断她与微生星野的孽缘。
笑死,正合她意。
云暄找到他时,才发现,微生星野是到人间渡劫的天君之子。
宫殿之中,他笑拥佳人,痛饮仙酿,“你我二人蛊毒已解,还能有什么孽缘?”
阅读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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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仙侠群像,分单元,有很多CP
3.不渣不虐,女强,男主恋爱脑,男主先动心,女主断情绝爱,很难打动
第37章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春光稍纵即逝, 或闲暇,或忙碌,不紧不慢又过了一个季候。
京都长安一如既往的繁华, 五湖四海的游人啊,来了又去。
它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名利场、是风花雪月里的销金窟, 承载着文人登科后打马游街的志满意得, 也承载了落榜才子述不尽的哀怨与忧愁。有人来时载了一厢书,自诩是人间第一流, 去后只余下满身灰尘, 将功名利禄都作罢 。
这个生机勃勃的帝国刚打了一场胜仗,一路马踏飞燕,直直将那些企图侵占领土的贼寇斥退。
大月王子是个能屈能伸的,亲自带着骏马、珠玉、宝石与美人,千里奔波来到长安议和, 笑意盈盈求娶公主,缔结两国邦交,并承诺未来三十年不再来犯。
晏妙年与望舒说, 原先人人皆埋怨大月苦寒,不愿孤身一人前往大漠边疆、异国他乡。可自从这大月王子一来, 将那些个公主迷得心花怒放,便是已经嫁作他人妇的, 也宁可和离随他而去。
望舒抿了一口茶,有些许烫口, 雾蒙蒙的热气像水帘一样,袅袅倒流。望舒放下茶盏, 诧异地问道:“这大月王子又是何方神圣, 当真有那么稀奇?”
饶是见过诸多美男的晏妙年, 也一本正经地说:“就像那深山老林里勾人心魄的男狐狸,漂亮极了。”
望舒撑着眉头,不可置信、又故作疑惑地说:“定是你又夸张了,这世间哪会有这般花容妖颜?”
晏妙年从来不接受他人反驳,气恼地说:“你若是不信,我便宴请那大月王子过来,让你一睹芳容。”
望舒点了点头,“放开消息,让京城中那些爱看热闹的世家贵女、夫人也过来瞧瞧呗。”
她略作狐疑的看向望舒,“平日里倒是不见你对她们这般殷勤。”
望舒笑弯了眉,并未作答,只是继续道:“听闻太子殿下也得了空,京中许久未曾这般热闹……”
晏妙年一脸揶揄地打断她,“知道啦知道啦,请他,是吧?”
她眉目含情地看着晏妙年,可那眼底春风又明晃晃透过了她,“忽而察觉,你们同胞兄妹五官间竟隐隐相似。”
晏妙年一阵头皮发麻,怒目吼道:“滚你的。”
*
望舒见到大月王子那天,她正在与晏希白说这些悄悄话。场上翘首以盼的人很多,许多人见了晏希白便要过来给他行礼问安。望舒坐在他身侧,不是很近,不是很远。近到方寸之间皆是那人气息,远到明明两情相悦却拘于礼数,不得亲昵。
案台之下,层层叠叠的衣物之间,无人看见的边边角角,晏希白偷偷牵上了望舒的手。
前来问安的人依旧不断,他温柔的笑着,说了许多场面话。
望舒把玩着他纤薄的手指,神情恹恹。以往她也爱这般热闹,现下只觉无端惹人烦恼。
借着敬酒之宜,望舒斜着身子,在晏希白耳侧说道:“这些日子总想着与殿下见面。”
“可是在哪里好呢,飞花凌乱的庄园,杨柳依依的湖畔,还是笙歌弥漫的宴会,又或者山上随便一间野庙。”
“总归不是梦里就好。”
晏希白修长的脖颈,渗出了些许细汗,引人遐想的绯红悄悄爬上了耳根。他低声唤了声:“望舒……”
望舒依旧不知所谓的打趣道:“嗯,殿下怎么出汗了,可是这儿热烘烘的,可是衣裳太过厚重,可需望舒替你擦擦?”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狼狈地拿出手帕,仔细擦了擦,可是那儿却越来越红。
望舒扯了扯他的衣袖,晏希白看了过来,只见她眸中氤氲着些许笑意,柔声道:“望舒喜欢太子殿下。”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冰雪消融化作一池春水,而我只匆匆见了你一眼。”
他目光灼热,好似下一秒便要褪去谦谦君子的衣冠,为她献上一轮又一轮,真挚、虔诚,不含污垢却满是□□的吻。
他仰头喝了一杯酒,有些委屈地看向望舒,眼眸轻颤,好似在求饶。
望舒不再玩闹,低下头,为自己填了些果腹的吃食。
这时,一阵喧闹与轻笑中,大月王子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京城郎君的装束,五官深邃精致,肌肤细腻,尤其是那双琥珀般的眸子,总是若有若无地勾着人。有些小娘子像是着了迷,传来不小的惊呼,“好漂亮。”
他往人群中看去,笑得极为妖艳。
望舒侧着身子,与晏希白说道:“他不该那么笑的。”
晏希白有些不解地看向望舒,她继续道:“太过摄人心魄,太过祸国殃民。”
晏希白无奈地叹了口气,神情低落,上一秒还在说如何喜欢你的娘子,下一秒便为他人迷了眼。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道:“确实好颜色。”
望舒见他不开心,笑着说:“可在望舒心中,不及殿下万分之一。”
她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按看相的道长说,很漂亮很有侵略性,可这种不安于室的人你还妄想着他能为你俯首称臣呢?”
望舒与他凑得极近,晏希白却并未愠怒,反倒是笑着纵容,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关系不一般。
从晏希白看来,她好像……就要靠进自己怀里,可却虚虚的隔着一团空气,挠得自己心痒。
她头上珠钗好似将要掉落,晏希白鬼使神差,不顾众人便出手将它扶稳。
望舒像是猫儿回眸一般,娇俏的面庞直直撞入他眸中,她道:“谢过太子殿下。”
晏希白心虚地轻咳一声,回想起望舒刚才的话,附和道:“嗯,不安于室的,与我不同。”
望舒有些忍俊不禁,转头向那大月王子看了过去,只见他身后,分明紧紧牵着哑女裴言昭。不知这又要伤了多少贵女的心。
望舒悄声问:“他们二人又是何渊源?”
晏希白摇了摇头,“是缘,是孽缘,尚未得知。”
*
那日裴言昭应召入宫,为妃嫔看诊。御花园中,遥遥的便看见一人,众人皆说那是大月的王子,战败后携珍宝美人前往长安议和,还要求娶公主。
两人相向而行,低头,止步,行礼。
本将是如同陌生人般路过,却骤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唤她,“昭昭。”
抬起眼眸,她轻笑一声,原是她险些骗来的夫婿。只是后来他走了,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如今再见,她却恍然惊觉:原来从始至终,她连他姓名都未曾知晓。
他却像是挚宝失而复得一般,牵起了裴言昭的手,“昭昭,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反过来责问道:“你为何突然间离了凉州,我那日派人去寻,隔壁的阿娘说你去其他地方义诊了,我便一直等一直等,可你再也没有回来。”
她内心苦涩,派人来寻……只怕是想折辱我,甚至取我性命。
裴言昭摇了摇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装作不相识。
他一瞬间有些错愕,牵起她的手,急急忙忙说道:“昭昭,我是…阿布。”
裴言昭许是累了,也看破了,眼角湿润,模糊了视线,却狠狠抛开了他的手,走向了他身后的楚凌云。
两人低着头不说话,一起走过了冗长的宫道。
楚凌云问:“是他吧。”
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楚凌云替她擦干了眼泪,继续问道:“你,还喜欢他吗?”
裴言昭摇了摇头。
“那我呢?”
她沉默半晌,最终也摇了摇头。
这些天,那大月王子便像破皮无赖一般,纠缠着裴言昭。
他说他本名唤作玄英,遭人追杀一路晕倒在大漠,脑部受到重击失了记忆。后来渐渐恢复,却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喜欢上她。
那日族人找到他,匆匆忙忙将他带回大月,说是舅舅发动政变,挟持了父亲,需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匆匆忙忙离开,又不想将裴言昭卷入这场漩涡之中,后来一切尘埃落定,回来再看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总是可怜兮兮地看着裴言昭,这会儿说生了伤寒,需要她来医治,那会儿又腿痛头昏,只有见了她才能舒缓。
楚凌云扔了一馆子的医师给他,他却说信不过,非裴言昭不可。
这会儿连参加宴会,也要拖着她,说是怕忽而病发。
她已经隐隐约约有些心软了,直到看见那个女子……
*
望舒饶有兴致地看向那大月王子,若是旁人见了,定要说一句风流倜傥,艳福不浅。他一手牵着裴言昭,又与旁人眉来眼去,身后还跟着一群柳腰花颜的舞女侍婢。
晏妙年指着一个美艳的蓝衣女子,说道:“看见了没,据说那是他们大月国的神女,他们有意将神女献给太子殿下。”
望舒不由多看了几眼,红唇媚眼,烈焰勾人。笑起来却异常邪气,是个会搞事的。望舒挑了挑眉,问道:“献给谁?”
晏妙年没声好气地说:“太子殿下。”
晏希白看了过来,解释道:“既然是大月神女,本宫自是无福消受,正想找个神庙供着,却被父皇纳入后宫,看来这日后可要热闹了。”
此时,裴言昭正与大月王子玄英拉拉扯扯。她皱着眉头,若不是顾及对方身份,怕是要直接抽鞭子出来打人。裴言昭看向了望舒,眼中有些求救的意味。
从认识她至今,望舒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受气。她笑着离席,走了过去,挽上她的手臂,将她引入席间。“昭昭,你也来啦,随我一同去喝上几杯。”
“听说你快要与楚将军离开长安,就当作饯别。”
第38章 是本宫失礼了
一场奢华绮丽的宴会, 来的陌生人多了,便不自觉形成一个小小官场。阿谀奉承的话一套接着一套,就比谁说的更漂亮, 权势低微见了谁都要笑脸相迎,而那些位高权重的只要沉下脸来, 场中便无一人欢愉。
所以, 晏希白一直笑脸相迎,望舒看着便觉得挺累的。
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社交圈, 都包含着排外的属性。有人簇拥着谈笑甚欢, 有人却像一头扎进了蜂巢,只觉得身旁是嗡嗡嗡吵个不停。
望舒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淡淡地看向四周,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旁人过来寒暄攀谈,也只是从容不迫回了几句, 不缓不急,既不热烈也不疏离。
而她身旁,裴言昭僵直了身体, 她显然不喜欢这些欢闹panpan中带着颓靡的宴会,甚至说得上是排斥。大月王子玄英, 嘴上逗弄着前来敬酒的贵族女郎,眼神却一直飘忽到裴言昭身上, 好似牵丝木偶一般随她而动。那目光中是深情款款,是情意绵绵, 也是戏谑与漫不经心,好似世间万物皆是水月镜花, 说不清也道不明。
下意识的举措不会骗人, 但饶是活了两辈子的戚望舒, 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虚情假意。这种场景下总归不该如此大大咧咧表述爱意,否则便是要将她至于众矢之的。
望舒又细细打量了那个所谓的大月神女。凡是沾了神字,想来都应该是仙气飘飘,以己度人、悲悯众生。可这个名不副实的神女,望舒不经意间与她对视上,都笑的有些渗人。
上辈子裴言昭早早便与楚凌云去了凉州,大月王子抵达京城不过五日,便以水土不服为由匆匆离去。而这位神女却像一颗食人花的种子,深深扎根在了宫廷之中。一点一点的搅动着风云,枕头风、离间、下药,坏事做尽。
这辈子,她就应该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只是,如今看来,再漂亮的美人蛇、再训练有素的杀手,都似乎已经坠于情爱。哪怕已经成了大周天子的枕上娇,却依旧屁颠屁颠跟在玄英身后,眼底是化不了的浓浓爱意。而她时不时瞪着裴言昭,嫉妒像是红灿灿的火,将目光烧得灼热。
“你便是那大月的神女?听说大月女子善舞,那日便是你一舞胡旋将父皇迷的神魂颠倒?”
“怎么着,小美人,本宫也想着欣赏欣赏你那曼妙的舞姿。”
晏妙年喝醉了,又仗着自己受宠说了些不着四六、无法无天的胡话,竟敢像使唤舞姬一般,叫父皇刚收的小妾给自己献舞。
晏希白刚想开口呵斥,望舒便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殿下,一起看个热闹。”
他只当望舒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方才愠怒的气势一下子消散如烟,他装作醉酒之态,懒洋洋半撑着身子后躺,笑着做了个口型,“如你所愿。”
随后将喧闹抛之脑后,浅浅闭上了眼,好似看不见一般。
晏妙年还在缠着要她跳舞,“怎么,你可是看不起本宫,连寻个开心都不愿。”
大月神女尴尬的笑着,周遭如同结了冰一般静悄悄的。她求助地看向大月王子,玄英沉默半晌后,笑道:“还不快谢过公主抬爱。”
这便是要她跳的意思。
她没什么好埋怨的,毕竟从小学的便是这些勾引人、讨人欢心的功夫。曾经那点自尊也早被踩在泥里,一文不值。
只是玄英的目光从来不曾驻留在自己身上,哪怕他们是从小到大,相互扶持的情谊。他深爱着那个哑女,即使她曾经欺骗他、戏耍他、抛弃他。
她应该感恩才对,毕竟她的一切都是大月王子赠予。若不是他,这个无父无母、无枝可依的可怜人早早便死在了大雪封山,千里皑皑银装的冬季。
她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她那么爱他,即使玄英决定将她永远留在大周,让她侍奉一个白发苍苍,按年龄甚至可以当她父亲的老男人。
大月神女理了理衣襟,站起来,盈盈施礼,随后看着裴言昭,道:“据我所知,裴医工是凉州人,哪儿离我们大月也近,好似隔着遥遥的大漠也能听见日夜不绝的琵琶声。”
“或许我这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可否劳请裴医工赏脸为我弹上一曲琵琶,免得辜负了众人雅兴。”
裴言昭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望舒能感受到,她及其厌恶这位神女。
裴言昭罕见地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
望舒知道,没直接抽鞭子甩袖走人,便是她对这宴会主人极大的敬礼了。
望舒本想着替裴言昭说些什么,那大月王子便匆匆开口,“还是罢了,昭昭自小醉心医术,又怎会谈琵琶。”
“既然如此,那真是可惜。”
大月神女换了身衣裳,妖妖艳艳,袅娜多姿。漂亮的事物总是让人心驰神往,有人真正欣赏她跳的舞,也有人暗声斥责她是狐媚子。
望舒正看得入神,身旁装睡的晏希白缓缓睁开了眼,眸光带水,有些懵懂的天真,声音却慵懒勾人,他轻声道:“本宫不胜酒力,有些头昏脑胀,戚娘子能否领路,携本宫出去透透气。”
见望舒如同柳下惠坐怀不乱,他勾了勾她的手指,带这些撒娇的语气,道:“戚娘子,陪本宫出去走走。”
望舒被他勾的痒痒的,耳朵痒,手也痒。她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虚扶着晏希白,他借力起来,却好似真的喝醉酒一般,脚步悬浮,一个踉跄扶上了望舒的腰。他慌慌张张低着头,说道:“抱歉,娘子,是本宫失礼了。”
可他的手却迟迟没有放开,望舒甚至能看见,他那隐于众人之下,却微微上扬的嘴角。
望舒低声恼道:“你还笑,分明就是故意的。”
两人前后脚离了宴厅。
晏希白未曾让手下跟着,走到花园之中,他想要牵起望舒的手,却被躲开了,最后只能可怜巴巴牵着她的衣袖。
他半开玩笑的说道:“望舒可是生了醋意?”
望舒刚想问吃谁的醋,却恍然意识到他在说那大月神女,她难免觉得有些可笑,“她是你父皇的女人,有什么好酸的。”
他疑惑道:“那为何任由柔嘉醉酒蓄意寻事?”
“不过是想看一场热闹罢了,但那大月王子与裴言昭却似乎有些熟稔。”
望舒凝眉,“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对闹了别扭的怨侣。”
“他们之间,有情亦无情。”
晏希白:“我也觉得稀奇,多次想明里暗里派人找裴言昭问话,楚凌云却好似护犊子一般,死死不让我的人靠近。后来派人问了几个与她相识的将士,也只是知道她无父无母。而凉州那边也开始着手探听她的底细,却迟迟未能传来消息。”
他似乎有些话想要说出口,却犹豫不决。
望舒期盼地看着他,她想起了前世晏希白被废太子之位,戚家功高震主,屡遭打压,大父被迫辞官归隐,一时之间失了往日风光,步步如履薄冰。
她找到晏希白,说道:“殿下,我将是您最忠实的盟友。”
她如今也说了一样的话。
晏希白轻笑一声,低着头,像是没有底气一般,“可总归还是不想让你淌这趟浑水。”
望舒摇了摇头,沉着脸说:“你我将来即是夫妻,理应同进退,共患难。”
他想了想措辞,道:“此次大月王子千里迢迢赶来京城议和,表面自然是亲如一家,可背地里那些阴险勾当又有几人得知?”
“就怕他们明里暗里留下奸细,后患无穷。”
“我知道裴娘子心忧百姓,在军营中以女子之身救死扶伤,断然不可能做出什么叛国之事。但她与那大月王子、神女之间也是暗流涌动,似乎是旧相识,或许这将会是一个突破点。”
晏希白继续说道:“裴言昭在京中并无交好之人,而她屡屡主动接近望舒。若是可以,劳请娘子代为探听。”
望舒笑着,靠在他身上,“我当是什么大事呢。”
“我是大周人,大月犯我国土,戚家一家老小主动请缨上阵杀敌,九死一生险些命丧疆场,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裴娘子也是大周人,若大月胜了,首先攻破的便是她的家乡凉州,我们对大月人能有什么情感吗?”
“所以殿下,这些事情望舒没有理由不帮忙的。”
*
望舒还想着该怎么跟裴言昭套话,凑巧便看见了她正在大街上与大月王子玄英相互拉扯。望舒下了马车,在拐角处听了会儿墙角。
那玄英虽是异国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
裴言昭正欲离开,他却死死拽紧她的臂弯,“昭昭,你听我解释。”
裴言昭用力想要甩开他的桎梏,眼中却似乎有泪光闪烁。
“有什么好解释的。”望舒轻声替她说道。
玄英开始控诉:“你总不能因为别人做错了事,却怪罪到我身上,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她私下找你之事,我当真不知情。若你觉得气不过,我……我让她亲自向你道歉。”
望舒:哦豁,好戏开场。
裴言昭握紧了拳头,眼泪像是掉了线的珍珠,不断掉落。
曾经一袭红衣笑着要请望舒喝酒的姑娘,未曾想竟会受这种委屈。
玄英觉得她已经心软,继续说这些甜言蜜语,那是他们遥不可及的未来。“昭昭,我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
“我常常后悔,若是那日我带着你一起离开,会不会我们现在都已经生儿育女。”
“昭昭,你本该是我的妻子啊。若你愿意,我便想大周皇帝请命,赠予你郡主封号,与我们大月和亲。”
“昭昭,我知道你喜欢我的……”
谁料,裴言昭一个巴掌打断了他的话。
玄英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昭昭,我……”
望舒见场面有些难堪,走了过去,她倒是不稀罕向这劳什子王子行礼,望舒直接挽上了裴言昭的手,笑着说:“裴娘子,真是好巧。那日酒楼初见,我便与你说家中埋了烈酒,不知今日是否有幸邀请娘子到家中小酌一杯?”
裴言昭点了点头,跟着她上了马车,徒余那玄英在身后痴痴站着。
望舒想,鱼儿上钩了。
第39章 她第一次懵懵懂懂爱人
望舒就像是拐卖了一只, 不知世事、迷了归途的小羊羔,她温温柔柔的,一路牵着裴言昭的手, 一起回到了戚府。
望舒送给她三月里晒干了,还熏着香的桃花, 哄她品尝从小便爱的糕点, 请她喝着埋了多年的女儿红。
裴言昭难受到想靠烈酒麻痹自己,可她也曾自诩千杯不醉, 无论如何都还是清醒着伤心, 最后又情难自已哭了出来。
“昭昭,我抱抱你吧,不要再伤心了。”望舒平生第一次这么温柔的安慰人。
她躺在望舒怀中,喉咙发出嘶哑而又痛苦的呜咽,她抱着头, 哭到身体颤抖、哭到脸都在发麻。
望舒看着她无助的模样,心也碎了一地,她拿起手帕, 不断为她抹去眼泪。
无父无母的孤女,独自在苦寒的边境长大。没有人会嘱咐她天冷穿衣, 没有人会在耳畔叮咛,要她吃些热食。日复一日, 天亮了是孤身一人,拍拍身后灰尘, 便要往那繁华中去。傍晚归家,可偌大的人间, 竟然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留。
她说要救死扶伤, 可生而为人, 又着实太苦,多少有些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说要游遍江河山川,因为不知家在何方。她第一次懵懵懂懂爱人,兴高采烈想要和他组建家庭,可一觉醒来却万事成空。
到头来再次于陌生中因缘际会,玄英说他有太多的苦衷,有太多的遗憾,他伤心的说你本该是我的妻子。
裴言昭却只能摇着头,就当是一场错误吧。
你是敌国的王子,无端挑起战争,杀我族人。又或许从一开始便是蓄谋,你未曾失忆,只是想借机留在凉州,窃取城防图。
你对我动了真心,可到头来依旧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弃我而去。
望舒抱着她,有一刻甚至在想,她哭的这般伤心,什么都不要问了吧。
可她终究是半哄着开口道:“昭昭,你和他之间的事情,可以说给我听吗,说出来或许便不会这么伤心了。”
她乖乖点了点头,望舒让人拿出纸笔,她哭着,却事无巨细写了下来,手甚至抽泣得微微颤抖,写出来有些凌乱。
望舒伸手覆在她笔上,“昭昭,拿稳了。”
“不哭,也不要害怕,都过去了的,快些释怀往前看吧。”
望舒就这样,好像看了一个冗长又遥远的故事。
当真是孽缘。
好事没好报,人善遭人欺。
望舒劝道:“利益至上,他未必有多喜欢你,论起男儿气度,甚至还远比不上楚凌云敢作敢当。”
裴言昭点了点头,在纸上写道:“不喜欢他了。”
望舒笑着轻抚她的头发,她像是小鹿般轻轻蹭着,恋眷这一丝温暖。
“昭昭现下住在何处,我好派人送你归去?”
裴言昭写了个酒楼的名字,望舒有些错愕,才恍然想起她不过旅居京城,遂说道:“似乎有些远,暮鼓敲响,坊市将要闭门,不如在戚府留宿一晚?”
裴言昭笑着点了点头,不禁想,她们这算是朋友了吗,她还是……第一次留宿朋友家中呢。
那晚,她们坐在花架之下,凉风习习,裴言昭无力地伏在石桌上,侧着头看向天边一轮明月。
望舒小声道:“日后无论身处何方,希望你抬头看见明月之时,内心总是欢愉的。”
她笑弯了眉眼。
*
送走裴言昭之后,许是这些事情全都关乎情爱,太过琐碎又显得无关紧要,望舒并未将一切告诉晏希白,只是说明二人关系,并约他有空相会。
这日,望舒正在酒楼上听曲,歌女唱得她昏昏欲睡,一时间竟未察觉身后来了人。
直到他挽起望舒那一抹松散开的碎发,她转身回眸,有些惊喜地笑道:“殿下怎么得空过来了?”
他替望舒松了发钗,将鬓发挽好。随后在她身旁坐下,温吞地回复道:“刚下早朝,听柔嘉说你在这儿听曲,想着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
望舒替他倒了一盏温茶,隔着罗帷吩咐歌女,“唱你拿手的,若是得了殿下几句夸奖,改明便是全京城的红人。”
那抹倩影微微下了身行礼,回道:“是,娘子。”
晏希白抿了一口茶,随后轻声说道:“那裴言昭与大月王子之间的纠葛,若是男欢女爱,两厢情愿,我也无意干扰。”
“今日,大月王子隐隐约约向父皇提出,他甚是钟意裴言昭,希望能将她封为和亲公主,嫁到大月。”
望舒皱起眉头,“可裴言昭分明不愿。”
“嗯,父皇说裴言昭于大周有功,还需问过她的意见。”
望舒只觉得这些事情甚是烦人,“那殿下,有何打算?”
晏希白凑近了些,在她身侧轻声道:“望舒,那大月神女以媚香勾引父皇,本就不成体统,这些天又派遣下人,频繁出入二皇子府。”
“你说她在打什么主意?”
望舒摇了摇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这大月神女,只是放在明面上的一步棋,又或者只是障眼法罢了。而暗地里,有哪些官员与大月勾结,达成了交易,这长安城中又混入了哪些奸细,一切都是未知数。”
望舒忽而有些懊恼,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在因为楚凌云之事与晏希白置气,平日里更是盯紧了家中作妖的妾室,还要应付长辈替她相看的郎君。
这些朝中大事,竟是一概不知,如今想帮他揪出一两个乱臣贼子,却也难寻踪迹。
晏希白继续说道:“单单是解决了那大月神女,还远远不够。我要让她悄无声息消失在这京城之中,而那大月王子却偏偏不能凭此事,寻我麻烦。”
望舒不解,“要让一个备受瞩目的人,平白无故凭空消失,又谈何容易?”
他牵着望舒的手,学她平日里挑逗的模样,细细磋磨着,“望舒,我知道你可怜那哑女裴言昭。但是,接下来我会利用她,陷害她,以她来要挟大月王子。”
“我保证,绝不伤她分毫,会让她平平安安离开京城,也不用去做那和亲公主。”
她沉沉应了声:“嗯,我知道太子殿下做事有分寸,自然不会担心。”
晏希白知道她有些许不开心,暧昧地、讨好地蹭了蹭她的侧脸,又轻抚着她的后背,“望舒不必想太多,一切有我就好。”
她有些犹豫地问:“若是那大月王子与裴言昭皆是虚情假意,又该如何?”
他有些漫不经心,轻声道:“所以啊,赌一把吧,看他们之间是否有真心。”
望舒不由嗤笑,“真心能值几钱。”
“可晏希白,你绝不能负我。”说完之后,望舒才一阵错愕,她这是怎么了,毫无缘由便说了这些。
晏希白笑着,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好。”
他盼了十几年才有今日,又怎敢变心。
“望舒今日想吃些什么,总该轮到我请客。”
她这才放松了些,靠在晏希白肩上,一股脑说了许多菜名。
*
望舒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素娥说起之时,仍然不由得心头一紧。
“娘子,不好啦——”
“前两日,那大月来的神女莫名其妙失了踪迹。禁卫军连夜搜寻,今儿一早在皇宫中的一口水井,捞出了一具尸体,虽然泡发了看不清面孔,但按身形、衣物,还有腰间饰品,都能看出是大月神女。”
“而听宫女自陈,不久前神女身体不适,请了裴娘子前去诊治,其间多有刁难,两人似乎是闹了矛盾。”
“而事发当日,最后与她见面的,除了大月来的贴身侍女,便是裴娘子了。现下她已……锒铛入狱。”
望舒心情许久未能平复,她知道这是晏希白下的套。
可前几日还躺在她怀中细细哭泣的红衣女郎,终究是卷入了这场未知的风波之中。
她吩咐道:“素娥,去打点打点,我想见见她。”
她继而补充道:“就明日,再向太子殿下通传一声。”
“是,娘子。”
望舒披着一身黑衣斗篷,在侍卫带领之下,点着一盏油灯,进了阴森森的地牢。
这里的一切,逼仄、压抑,令人窒息。
不知犯了何事的罪徒,冷冷的笑着,时而发出尖锐的叫声,时而痴痴的喊着“冤啊”,更有袒着胸脯的莽汉怒吼道:“老子没罪,快放老子出去!”
中气十足的叫声冲破耳道,令人厌烦。望舒冷冷瞥了他一眼,他露出了微笑的笑容,“哎呦,这是哪家的小娘子,长的不错嘛。”
素娥拽紧拳头,望舒却说:“不必理会,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们一路向前,长长的暗道看不见尽头。
望舒问:“还未定罪,为何要关在此处?”
带路的侍卫呵呵笑道:“太子殿下安排的,娘子放心,也就看着难受,在里边好生伺候着呢。”
望舒终是看到了裴言昭,她面无表情坐在一方床榻之上,无悲亦无喜。
侍卫开了牢门,望舒走进去,闷闷喊了声:“昭昭,我来看看你。”
裴言昭转过头来,她摘下了斗篷,看见望舒的那一刻,她分明是有些欣喜的。
她那双眼睛在一片漆黑之中,显得格外的亮。
望舒让侍卫多点了几盏灯,她遣退众人,拿出纸笔,铺在木桌之上。
“昭昭,你这般聪明,总该是想到了吧。”
第40章 祝她杏林春满
望舒有些落寞地说:“昭昭,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可惜,算计过应该就不能当朋友了吧。”
裴言昭听到她的话,身形愣了愣, 收起唇角笑意,埋着头也没有任何表示。
望舒瞥了一眼她的腰间, 鞭子还在, 或许下一秒她便会恼怒着狠狠甩到望舒身上。
“可终究是我害的你身陷囹圄。”望舒轻声道,“想怒气冲冲骂我, 或者有什么要求都写出来吧, 我总归是想满足你的。”
裴言昭沉默半晌,一动不动,她不敢抬起头来,害怕与望舒目光相触。
望舒看着她瘦弱的身子,似乎有些颤抖。她叹了口气, “昭昭,不用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 待所有事情结束,你便可以清清白白从这里走出去。”
裴言昭听到这番话, 抬起头来看向望舒。她有些犹豫,最终走到案前, 提笔写道:“你们要做些什么?”
望舒看着白纸黑字,却未曾作答。她尚且无法信任裴言昭, 无法将晏希白的计划和盘托出。
她继续写道:“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望舒一瞬间有些错愕,晃过神来凑到她耳旁, 小声说道:“我们要揪出大月的奸细, 要拔掉那些危害江山社稷的蛀虫。”
“我们要利用你, 用你胁迫大月王子。”
她睫毛轻颤,“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望舒看着她,心脏不由扑通扑通乱跳,她……好乖。
望舒说道:“昭昭,陪我们演一场戏吧,看看那大月王子真心几何。”
裴言昭睁大着眼睛,看向望舒,摇了摇头,“可是玄英他未必会因为我,任由大月神女死无缘由。”
“所以啊,这是一场豪赌。”
她在纸上写道:“无论事成与否,我想悄无声息离开京城,不要让玄英知道,也不要让楚凌云知道。”
“好。”望舒笑着将那一张张纸放到油灯之上,红灿灿的烈火照着她的面庞,牢狱之中暗影摇曳。
望舒出来之时正巧遇上了晏希白。
她低头欠身行礼,唤道:“太子殿下。”
随后两人并肩同行,望舒有些好奇地问:“那大月神女,怎么样了。”
“嘴硬得很,什么也问不出来。咬舌撞墙、自缢饮毒,又或者故意激怒审讯之人,一度想要寻死。可惜并不能让她如愿,未来很长,有的是时间与她慢慢磋磨。”
“我派人调查了她的背景,自小父母身亡,为玄英所救,一直被当细作培养。忠心耿耿、无懈可击。”
望舒冷笑道:“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可她怎么也无法让人同情。
晏希白不予置评,只是说:“望舒,就当她已经死在枯井之中,忘了吧。”
“嗯。”
“那大月王子呢,又是什么反应?”望舒继续问道。
晏希白有些无奈地说:“他总是不缓不急,至今未曾过来看过裴言昭一眼。只是叫父皇彻查此事,万不能因此坏了两国邦交。”
“倒是楚凌云紧张兮兮,每日过来堵我要我放过裴言昭,忙前忙后要查清神女死亡真相,我还真怕他查出什么东西来。”
望舒笑着说:“还真是襄王有情。”
回去的路上,楚凌云知道望舒去牢狱探望了裴言昭。他堵在望舒身前,有些焦急地问:“方才你是不是去探望了昭昭,她在监狱中过得怎么样?”
还未等望舒开口,他就急急忙忙继续问道:“可有克扣饭食,可有严刑逼供?”
望舒冷着脸不想理会,他忽而走上前来,抓着望舒两侧肩膀,用力摇晃,“你快说啊!”
他身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望舒一眼便看出了那是大月王子,衣物与初见那日一模一样。
她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上扬,一把推开了楚凌云,慢条斯理替他理了理衣襟,讥讽地说:“楚将军,这么担心她啊?”
楚凌云皱紧眉头,有些不耐,“戚望舒,我没功夫跟你说这些废话。”
她人畜无害地笑着,却像是疯魔了一般,柔柔地说道:“凌云,那裴言昭有什么好的,一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值得你这么念念不忘吗?”
“你我二人门当户对,又是自小定下的婚约。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我?”
楚凌云拔出腰中长剑,就着剑鞘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不要跟我废话这些,我问你,昭昭现下如何!”
望舒面上露出受伤的神色,“你就这么喜欢她啊,可她爱的另有他人。她分明应了要前往大月和亲,只差一步便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却背负上一桩人命,真是悲哀。”
望舒感觉肩上的剑鞘快要将脖子摧弯,楚凌云紧握着拳头,受伤青筋隐隐颤动,“我问你,昭昭,现下如何!”
望舒笑道:“呵,你问她现下如何。”
她抬起手,推倒了楚凌云的剑,“她啊,她杀了大月的神女,你还想她过得有多好?”
“我见到她时,身上全是斑驳的血迹,那张漂亮的小脸青一块紫一块,那双行医济世的手,快要弯折得不成人样。她好像腿也被打断了,在地上痛苦的蜷缩着,饿得不行了,爬到门前,痛苦拍打着铁门,乞求狱卒赏一口饭吃。”
“可那狱卒冷血的很,一碗凉水泼到她的头上,骂她贱人,说她活该,让她早早认了罪名。”
“她狠狠地瞪着,像是不服输一样,狱卒受了气,撒着酒疯,走过去一手拽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甩在地上,嚷嚷着骂她臭娘们。”
楚凌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望舒继续说道:“我走过去扶起她,她拽紧我的衣袖,痛哭流涕摇着头,好像想说她是无辜的,她要喊冤。可她一介哑女,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仰头看着我,呜咽着声音嘶哑,着实难听。”
楚凌云像是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就走,徒留望舒站在原地。
望舒又看了一眼大月王子的侧影,她虚靠着素娥,道:“走吧,回去了。”
*
后来,楚凌云跪倒在宫门之外,苦苦恳求,说证据未全,不能就此屈打成招,却无人理会。没有人想要挑起两国仇恨,没有人想为了一个小小哑女触怒圣颜。
大月王子听了望舒那番话,就算再冷情冷心,也断不能让救命恩人这般受苦受难。
那日,他要求与裴言昭单独见上一面,裴言昭吃了能让身体显得虚弱的药物,又坚持让狱卒给她造了些表面伤口。
望舒当了回梁上君子,暗中偷窥着,听他诉衷肠,听他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听他规划着未来,听他许了一个又一个诺言。
裴言昭可怜地看着他,乞求他帮帮忙放她出去,她还想回凉州看看邻家的大娘,她想回到两人曾经共同居住的小木屋,她想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她想与玄英生儿育女。
动了情的野心家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回去之后便伪造了神女遗书,又让侍婢做了假证。
如众人所愿,这桩案子不了了之。
后来卷宗记载,那个不知名姓的大月神女,生前便因重病郁郁寡欢,一时想不开投井自尽。
满是疑点的说法,却无人问津,厚厚的灰尘覆盖了真相。百年后一位文人轻轻拂去,他感慨于大月神女的惊世容颜,传说中她一舞倾城,让诸多王公贵族迷了眼,让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动了心。那位文人有感而发,写诗作赋,引得众人传唱。
裴言昭离开京城之时,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城中大大小小的坊市都已经进入了宵禁,望舒与晏希白一起送她了最后一程。
望舒问:“真的不用告诉楚凌云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她要独自一人往江湖去,游历山川,悬壶济世。
她要许楚凌云锦绣前程,而不是跟她一起四处流浪。
他有家,有父母兄长,他是大周人人敬仰的少年将军,是武功盖世的英雄豪杰,不该为了一时情爱,从此隐入人烟,籍籍无名。
可那个傻小子还是一路骑着马,冲过重重阻拦,向她奔来了。
楚凌云停了马,翻身而下,他看向裴言昭,问道:“昭昭,你当真不要我了吗?”
她或许早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刻,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他,学着别人的口型,无声的说了一句:“楚凌云,有缘再见。”
裴言昭上了马车,轴轮滚动,将要向南方去。楚凌云却跃上马车,朗声道:“相识许久,我总该送你一程,出了长安我便下车。”
凉风吹拂而来,天上下起了小雨,晏希白撑开了伞,为望舒遮着雨。
楚凌云戴上斗笠,雨越下越大,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没入大雨之中望舒开口道:“殿下,说一句话吧。”
晏希白清冷悦耳的声音传来:“祝她杏林春满。”
望舒接道:“一生顺遂。”
骤雨疾风中,两人转身归去。
漫长的街道看不清尽头,漆黑、空旷、不见人影,晏希白撑着一把倾斜的油纸伞,雨水打湿衣裳,望舒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挽住晏希白清瘦的腰,完完全全靠在了他身上。
她嘟囔着抱怨雨水沾湿了布鞋,黏稠又冰冷,晏希白轻笑一声,抬起手护着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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