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清晨,天色初晓,露珠还未消散,就连空气中都带着些许冷冽的意味。
“阿嚏!”
阿福揉了揉鼻子,踮起脚,一把把洗好的衣服甩在杆上。
衣服还滴着水,阿福又伸出手拧了拧,再抻平了些,以免生出许多褶皱。她的动作干净利索,一看就是干惯了活儿的模样。
“福丫头,这么早就把衣服洗好晾上啦?谁要是能娶到你这么勤快的媳妇那可真是有福气咯。”
一阵爽利的嗓音传来。
阿福转头看过去,见是邻居家的婶子王大娘。
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对“婚嫁”之类的字眼天然带着羞怯的心理。阿福不自觉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会儿还赶着去地里干活呢,便起了个大早想着先把衣服洗了。”
王大娘点了点头,又称赞了几句。
见她家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声响,便问了一句:“怎么不见你阿爹阿娘他们?”
阿福端起木盆,应了声:“都起早干活去啦,我现在晾完衣服也赶着过去呢。”
听见这话,王大娘犹疑着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这才辰时不到吧?至于这么着急吗。
虽说农家每日里确实下地干活早,可这毕竟是替公家干活……
也不对,多劳多得,工分可是自己的!
王大娘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刚从西街食堂打包回来的全家人的早饭,一下子就待不住了。
她抬起脚就要走:“行,福丫头,大娘也不跟你多聊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
吃完饭他们也得赶紧下地干活!
至于为什么不直说……
这时还不懂“内卷”其意的王大娘叉了叉腰:大夏有句古话——闷声发大财嘛!
被王大娘风风火火的性子吓了一跳,阿福愣愣地看着她快速远去的背影。
不过最近大家做事都是如此,干劲十足,斗志昂扬,王大娘的行为也不显得突兀。
阿福愣了下后,也赶紧端着木盆进屋去了。
她也得尽快赶到地里,多干活才能多得一些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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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边关发现土豆,实行工分制度已过了两月有余。
再回忆起之前的生活,阿福只觉得恍如隔世。
三个月前,边关还是一座死气沉沉的死城,城内百姓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脸色灰败,蜷缩在城门外等死。
逃的逃,死的死,最后边关只剩下数百名人口。
可是现在,生机重新在边关城内降临。
几乎所有人都有饭可吃,有活可干,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骨瘦如柴的身体逐渐变得强壮,灰白的脸色变得红润,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是脚步不停努力生活的百姓。
现在城内的工作有很多,分配的工分不等。
比如阿福和母亲目前在地里做种植工作,若是一天勤勤恳恳干下来,可以拿七八个工分;而她的父亲为东街的水泥制造厂工作,他所在的搬运队一天能有十二个工分!
需要卖力气的活儿工分自然是不少的,可人人都羡慕的却是城内的技术工种。
村里的老人家种了半辈子地,虽说现在年纪大了手脚不够利索,但他们经验丰富,如今被聘请为各种植小队的顾问,只需解答疑难问题,一天也能拿八个工分。
比如他们村的平叔,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名种植技术骨干,现在正带着一些人琢磨怎么把棉花种出来呢。
阿福就曾有一次遇见他们在田地里采集土壤,说是要看看土地的性质适不适合棉花的生长。
太高深的学问阿福不懂,但她记得平叔当时的样子可真气派!
她也想有一天能带领小队为边关的建设发光发热。
在以前,生怕哪天闭上眼就睁不开来了;而现在,阿福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没有时间想东想西。
每一天都无比期盼新的一天的到来。
虽然累些,但过得充实。
城里的百姓暗地里都说少夫人是神仙下凡,要不然山里长着的土豆,深埋于地下的果实,怎么就恰好被少夫人发现了呢?
什么“工分制度”、“西街食堂”,他们听着这些陌生又新奇的词汇却丝毫不会觉得害怕,因为他们知道这是能给他们带来希望的新事物。
如今少夫人在边关城内的声望可高了,起码阿福就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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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按边关的生活习惯,大家都是一天吃两顿饭的。
辰时吃朝食,申时吃夕食。
而现在的边关,食堂一天开三次门,饭管够。
少夫人的意思是,现在工作繁重,让大家务必要吃饱一天三顿。
众人原先还有些不习惯,但这些时日下来,也就慢慢习惯了,若是少吃了一顿心里还觉得空落落的。
这日正午。
春日的阳光虽然不强烈,但对工作了一上午的人们来说还是有些刺眼目眩。
许是听到了他们心中的呼唤,田坎上的士兵终于敲响了铜锣,这意味着他们今天上午的工作结束了。
阿福所工作的地方是一片菠菜地,刚播下种子,现在地里还光秃秃的,只一排排微微凸起的田垄带着湿意。
一上午都在弯腰挖土播种,方才还不觉得,刚直起腰的那瞬间只觉得酸痛异常。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手还没放下呢,就听身旁那人叫她:“阿福,中午咱一起上食堂吃不?”
阿福想了想,正要拒绝,还没开口,便听那人带着些许激动的声音又叫道:“咦?那人是不是你阿娘?阿福你阿娘来找你了!”
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便见田埂上站着一个挎着竹篮的妇女,她的个儿不高,身穿偏襟上衣,头上围着一块蓝方头巾,周身流露出朴素而温柔的气息。
阿福的脸上瞬间出现了笑容,朝那边遥遥喊了一句:“阿娘!”
见那人看过来并朝她招了招手后,阿福又急匆匆对旁边那人道,“我和我阿爹阿娘约了午时在食堂吃,今日就不跟你一起啦。”
那人点点头表示理解:“那行,咱下次再一起。”
“嗯嗯。”
田地间工作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在往田坎上走了,阿福把东西一收,也像燕子一般欢快地朝阿娘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阿福探头朝她阿娘身后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略有些疑惑:“阿娘,阿爹呢?”
许玉兰先伸手给阿福整了整衣襟,这才回道:“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她抿嘴笑了笑,“你阿爹一下工就往西街跑了,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他不得跑快点?”
阿福没听懂,琢磨半晌,片刻后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今天是食堂推出福利餐的日子!”
西街食堂每隔六天会推出一道新菜式,便是阿福口中的“福利餐”。
福利餐做起来比较精细复杂,但味道是出奇的美味,并且一份只需一工分!
例如之前的酸辣土豆粉、葱花土豆饼等,一经推出便受到了众人的广泛喜爱。
虽说一人限量一份,但每到福利餐这日食堂之内也是人满为患,非得赶紧去排队不可。
阿福挽着许玉兰的手,一脸急切地拉着她往前走:“那咱们得快点去,可别让阿爹等急了!”
许玉兰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你阿爹急不急不知道,不过啊,咱家的小馋猫定是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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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食堂,果真哪哪都坐着人。
好在阿福她爹王守成来得早,他们才能有座位。
将东西放好,娘俩也加入了福利餐排队的队伍。
队伍排得老长,食堂内各种香味在弥漫,阿福使劲嗅着鼻子也没闻出今日的福利餐是什么。
踮起脚看过去,眼前全是前面人的后脑勺。
“哎!”
阿福不禁叹了一口气。
土豆粉滑溜溜的,一吸入口中便汤汁飞溅,酸酸辣辣的滋味闻到就让人流口水;
葱花土豆饼更是她的最爱,酥脆焦香,一口下去油汁四溢,煎土豆丝的香味和表皮的葱香味满嘴留香。
不知道今日的福利餐又是什么呢?
不断有端着餐品的人从面前走过,只是人太多,阿福都没看清他们手上是什么。
距离取菜窗口越来越近了,香味也越发明显了起来。
阿福默默咽了口口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辨别出空气中是什么香味。
下一刻,她就被呛得咳出了声。
“咳,咳——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呛人。”
阿福吸了吸鼻子,眼尾已经开始泛红了。
煎土豆的焦香味已经弥漫了出来,与之相随的,是更加浓郁的一股辣味。
这辣味直呛鼻子,闻之却人欲罢不能。
香得不得了。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
终于,好不容易排到了阿福。
她连菜品是什么都还没看清,就大声叫着盛菜的食堂阿婶:“婶子,我要一份今日的福利餐,还有没有?”
在食堂工作已久的婶子对这些人饿狗抢食般的表现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更别说今日的福利餐确实香,她闻着都想流口水。
手上的动作丝毫没耽误,婶子也高声回道:“放心吧,管够!”
直到端到自己的那份福利餐,阿福才知道——
“管够”是指力图每个人都能尝到餐品,可不是能吃饱的意思。
看着碗里小小一份的土豆,阿福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队伍中走了出来。
许玉兰就跟在她的身后,见状安慰道:“娘向来不爱吃这些东西,一会儿娘这份你多吃一点。”
许玉兰平日里确实不吃辣,可上次的酸辣土豆粉她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那架势可不像不爱吃。
碗里的小土豆个个煎得表皮焦黄,上面裹着一些不知名的细碎调味品,闻起来又香又辣,看起来十分诱人。
阿福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连忙回道:“没事的阿娘,一碗的份量也不少了呢,只是今日的福利餐不能做主食吃了,咱们得去其他窗口看看再吃点啥。”
就在这个时候,王守成在座位上朝着她们疯狂招手,要不是食堂禁止大声喧哗,他大声喊了出来也说不定。
王守成面前的桌上已经摆了一盘粗面馒头,阿福和许玉兰对视了一眼,朝他那边走了过去。
三人坐了下来。
“阿爹!”阿福唤他,“你可知今日的福利餐是何物?”
阿福没上过学,不识字,王守成早些年在书院干过活,倒识得几个字。
那木牌子上写着呢:香辣孜然小土豆。
字,王守成都认识,可搭配起来他倒糊涂了。
“孜然是何物?”
王守成摸着脑袋:“这个……爹也不晓得。”
阿福略有些落寞地收回了目光。
看见女儿这副模样,王守成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和许玉兰就阿福一个孩子,对这孩子也是打心底里疼爱的。
王守成曾经也动过送阿福上书院的念头。
只是早些年没分家,他们这房手里没什么余钱,族里又向来没有女孩家念书的前例,一番纠结下来,转眼间阿福已经十五六岁了。
到了这个年纪,也没有书院愿意收了。
王守成站在一旁。
还是许玉兰扯了扯他的衣袖:“站着干什么,干了大半天活儿不累?快吃吧,下午还得继续干活呢!”
王守成坐下,拿起一旁的馒头,吃进嘴里却尝不出滋味来。
阿福往他碗里夹了块土豆:“阿爹吃吃这个,这个小土豆表皮吃起来又焦又香,内里却绵软得很,可太好吃了!”
许玉兰也在一旁说道:“又香又辣的,确实好吃,就是不知道外面撒的这些碎粒儿是什么,说是什么孜然,又是一种从未听过的东西呢。”
“定是少夫人找出来的,少夫人可真厉害啊,怎么往日里平常的东西,在她手上就能摇身变个模样呢?”
许玉兰知道自己女儿是个少夫人迷,只要一提到她就能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不过想想,现在的边关城又有谁不喜欢少夫人的呢?
王守成夹起碗里的小土豆,送入口中,细细嚼了嚼,香辣味裹挟着土豆的香味弥漫开来,让人吃了第一口还想再吃第二口。
他又拿起馒头狠狠咬了一口,沉默许久后,王守成突然说道:“兰娘,阿福,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搬运队的工作,我不想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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