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的房间比楼上更潮湿。
城堡里的下人很少想为何如此,哪怕想也觉得是正常的。毕竟这里近海,多雾,百年来潮气从未断绝。
阿尔娃房间里的许多地方都能看到苔藓留下的痕迹。
每一次夜深潮气起苔藓生,次日下人们会重点清理干净的只有大厅、楼梯、二楼房间等主人日常出入最频繁、与主人居住体验或脸面问题关系最密切的地方,下人房这种地方,他们清理起来就随意得多。
时寻走到阿尔娃房间的半身镜前,皱着眉看着锈迹与苔痕混杂的镜框。
卡萝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问:“要先让人弄干净吗?或者我让他们搬我房间的镜子来?”
时寻随意道:“不麻烦了。”
这面半身镜明显上了年头,多半已无法清理干净。
他对着镜子伸出手。
镜内镜外的他掌心相贴。
起初同样的面无表情,渐渐镜内的他露出莫名笑意,与昨日清晨离开房间前镜中人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
镜子里时寻收回手,转身,就在镜中不断穿梭。
卡萝目瞪口呆地看着镜中画面不断发生变化,从原本照出房间里的景象,变成幽暗漆黑的狭窄通道,通道两侧还有无数黑影暗涌。
她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就怕惊动通道中的黑影。
还是看到时寻的身影,她才心里一定。
昨夜她也曾见过这通道,就在怪物控制着她,要夺取她意识时。
通道由彻底失去灵魂力量的影子组成,通道尽头是怪物的影子暗狱,囚禁、折磨那些被它控制住的影子带来的灵魂。当灵魂力量耗尽,再将影子拿去填通道,总之当消耗品使用。
镜中的时寻很快进入暗狱,从纷乱的影子里抽出属于阿尔娃那条。
当镜内出现阿尔娃纤细的身影,卡萝忙紧紧捂住嘴巴,将惊呼藏起。
她眼含热泪,望向床上沉眠的阿尔娃。
影子暗狱没有了控制者,时寻的影子拉着阿尔娃的影子还算顺利地离开。
一道明亮柔和的光从镜中时寻掌心发出,落到阿尔娃影子上,将它完全笼罩住。
暗淡了许多镜中时寻不顾自己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消散,只顾拉着阿尔娃影子快跑,一直跑到通道另一端。
镜子里终于再度出现房间的景象,镜内镜外环境再度一致。
可镜中时寻没有回来。
他在最后一刻,将阿尔娃的影子往前一推。
一道黑影嗖地从镜中飘出。
镜内的时寻却彻底消散。
镜子跟着抖了抖,忽然爆裂,裂成一块块小镜。
镜中又出现了时寻,也能照见就在时寻身边的卡萝,唯独阿尔娃的影子没有出现。
阿尔娃被镜裂声惊动,呆呆看了镜子半晌,忽惊慌地撇开眼。
她大概会有好一段时间恐惧照镜子了,就怕镜子里又有一个她,带着她进入影子暗狱。
时寻收回手,先小心地对着掌心吹吹气,后露出极为轻松的笑。
“还好没伤到,就法术就这点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毁镜子。还好这次镜子爆了,还保持原状,没划伤手。昨晚才受了伤,我短时间内可不高兴再受伤了。”
阿尔娃的影子在旁边变形的极其夸张。
“那个……”卡萝正斟酌着用词。
时寻已出手,往阿尔娃影子上一推。
“哎哟!”
床上的阿尔娃大叫一声,猛然坐起,羞怒地瞪着时寻。
“解决。”时寻双手一摊,又笑起来,“卡萝小姐,我要一艘木筏、几瓶酒,再加一袋干粮作为报酬,不过分吧?准备好的时间越快越好,你准备好我就能启程了。”
卡萝无语半晌。
“没问题。你真的就要这点东西吗?还有暗狱里……”
“那些影子我就管不着了。它们的主人大多不像阿尔娃,和怪物离得近接触多,被夺走的灵魂没多少。这怪物以前害人,都是以让岛上这些普通人衰老速度加剧为主。
正常寿命有五十岁的人,被它一弄,或许三十来岁就死了。六十岁的可能快四十就死了……怪物不再主持暗狱,这些人的生命力不会再被拿走,就基本上没问题了。你再有什么不放心的,等教会来看吧。”
“难怪我们这岛人口始终上不去,真正年老的老人不多,但看上去老迈的人不少。”阿尔娃已下了床,边走过来边说,“还有我之前显得比小姐老,也是这原因。”
卡萝紧紧抓住阿尔娃的手,眼睛却看着时寻。
“教会的人?真的管用吗?他们就一直没发现我家的问题!”
时寻再度摊手。
“我不知道。不过子爵被怪物害死,应该能惊动高级些的教会成员吧?至于你。”他悠然转身,“放心吧。我出去走走,顺便指挥你家下人拆一点东西,拆过分了你也别惊讶。”
房间里,卡萝与阿尔娃紧紧抱在一起。
先是卡萝啜泣,渐渐连阿尔娃都无声落泪。
城堡中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甚至在房间里都有震感。
阿尔娃才劝住卡萝收起泪水,两人一起走出房间。
下人们要拆的竟是城堡,从某几处栏杆、某几处墙壁、某几处屋顶一一拆出一些漆黑的东西。
花园中,时寻指挥着下人将池子里的水全部弄走,又将淤泥悉数挖出。
腐臭的气息不断从池底散出,时寻越退越远。
给下人们强调了必须听时寻吩咐的卡萝走过来,指着花园中红艳艳大片彼岸花问:“它们怎么回事?”
卡萝记得昨夜这些花由染了时寻血液的土地长出,快速长成。
今日阳光下,这些花已开始凋谢,还像结了种子。
现在随着池底淤泥散出腐臭,有些生长速度最快的,则是种子落地,再长出新苗,再有一些则正在凋谢的,竟重新长出花苞,再度绽放。
“它们吸收邪神力量而生,在阳光下让阳光净化邪神力量而死。邪神力量太强,它们就白天也会生,一边不断吸收邪神力量,一边不断接受净化。”
卡萝心头一惊。
时寻则漫不经心地将手指塞入嘴里咬破。
“张开手。”
还被某种感觉撼动的卡萝茫然照做。
时寻便挤出两滴殷红血珠,任血珠在她掌心滚动。
伤痕转瞬痊愈。
“好好收着吧。这是我的彼岸花种。如果哪天你真的觉得邪神力量又发展到不好抑制的程度,就可以尝试种下它。一次一颗,应该够了。”
藏在时寻袖里的魔螺难耐地用触角磨蹭衣袖。
它也好像要一滴时寻的血啊,可才发生了昨晚的事,才被发现其实还藏有不忠诚之心的它不敢问,甚至整天都不敢说话,就怕忽然被时寻想起找它报仇呐!
卡萝默默收好两颗血珠,或说彼岸花种。
她眼睁睁看着时寻捂住鼻子越退越远。
腐臭的味道飘到这里了。
她细细幽幽一叹,也走远了。
时寻要的东西,她会准备好的。
短暂的相识,而后分离。
漫长余生,或许都无再见之日。
山林深处,一只乌鸦抖了抖身体,忽然变成两只一模一样。
其中一只还站在树上,看着半山腰的城堡,另一只则一头撞到树干,倒在地上,化作流光散去。
城堡里时寻仰头看天,眯了眯眼。
是邪神力量的气息,还是很高等级的。
一直盯着他的东西行动了,不过不像对他动手,而像给远方传讯。
他摩挲着小木头脑袋,低声自语。
“希望他们不会这么不长眼来打扰我的生活吧。邪神也好,正神也罢,我本体卷进来形成僵局就算了,不要逼得我这身外化身还得参与。”
而遥远的兽王岛上,兽王宫旁边大先知住的宫殿里,兽人大先知瓦文霍然抓起权杖,往地上狠狠一敲。
沉闷的声音传出殿外,那儿侍立的兽人忙躬身进来听候吩咐。
很快,一块巨大的水晶球被搬来,瓦文大先知伸手按在水晶球上。
与人同高的水晶球里很快出现光明圣子的身影。
大先知与光明圣子许久才结束交谈。
水晶球被搬走了,宫殿里再度只剩瓦文一人。
他仍紧紧握住权杖。
“时寻?吟游诗人?不承认是颂神者,却能用出神的力量?擅长音律?”
他思索许久,紧皱的眉头仍不曾松开。
他没有再命人去取水晶球,而是从一旁墙上挂着的各色动物面具中取下一张乌鸦面具,又拿出药水在面具上勾勒魔阵。
很快,面具上生出迷雾。
瓦文嘴里发出怪异的音节,与迷雾那端交流半晌。
迷雾很快散去。
他挂好乌鸦面具,眉头皱得更深。
“也不是乐神手下。他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希望不会坏了我们的大事。如果真的拥有极高的神灵亲和度,或许还能拉拢他过来。
光明圣子那边会派审判骑士团骑士长盖普曼去查他,以盖普曼的本事,应该很快能查出什么。”
这一切,时寻都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现在只在意卡萝给他准备的启程物资何时完全备妥。
终于,单人就可轻松划动,又能遮阳避雨的小船已停在码头。船内储藏着不少生活物资,还缺不了时寻点名要的酒。
时寻腰挂木头人,坐到船头上。
船绳解开,海浪已开始带着小船往外飘。
时寻一划船,船行速度更快。
魔螺已被时寻放入海中。现在还是近海,轮不到魔螺出力推到小船前行,时寻索性先让魔螺去自由觅食,等他到了远海,魔螺再过来。
码头上,卡萝和阿尔娃目送着他,久久不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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