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分不清是第几次听到陌生女子的声音，婴宁从噩梦中惊醒，睁眼便是周遭常年不化的积雪。
天空雾蒙蒙一片，风雪卷席着冷风，将周遭的数座主峰兜头罩了个遍。
婴宁低头看着自己白到透明的指尖，面上罕见染上迷茫情态。
她非人，原本不应有梦。
可很快，这缕转瞬即逝的脆弱在耳边来自远处的一声悠远长响中终止。
“是那群人来了。”身旁传来一道带笑的男声，婴宁没有看向那人发声处，只是有些好奇地盯着远处好似雪崩的场景。
和常见的扑簌雪花不同，这次的明显不是同一个级别。
万剑冢经年累月无人，只有五百年一开时才会天门大开，九重天皆知其内仙器甚多，但因为剑冢天然的保护能力，无人能在结契前察觉到剑身的品阶。
婴宁身边多有未化形的各品阶的仙剑，刚才出声的湛卢便是其中之一，但她也知晓，对方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
但婴宁却不在乎这些，只是从剑身中跳出，幻成了人形。“她”眼睑微微下垂，白皙的面上满是睡不醒的模样。
但湛卢和婴宁二人都知道，这并非睡不醒，而是剑灵无主幻化招致的惩罚。
认主前，剑灵并不能随意离本体过远，哪怕这里是剑气充沛的万剑冢，她也只能走出几步远。
“你说，如果我为自己择上一位剑主，让此人来到天碑前解我命契，那人会同意吗？”
腕上的血线已绵延到掌心，婴宁眉头紧锁，身为神剑实在有太多不得已，她能预知到自身大限临近，唯有脱去这纯粹的剑灵身份，方能逃离既定的死亡。
作为剑灵，没有人类那般永生的灵魂，它们只有一世，人类却能投胎无数回。
湛卢已是万剑冢资历最老的王剑，他无心寻主，也没有太多顾虑，听到后辈天真的想法后轻哼一声，“你虽是神剑，但剑鞘无甚特色，就连几步外的剑模样也比你漂亮许多。”
他的确没说错，婴宁虽是朝夕神剑的剑灵，但本体的外观实在是朴素得过了头，周身漆黑，在形式繁多的剑冢中，和其他的剑没什么不同。
但这话只是表面理由，他没说的是，在九重天碑下解除绑定条件不苛刻，但极难。
他知晓婴宁身上背负了大限，五百年前有位仙者看中了她，他那时就已经劝过对方认主，可当时的少女却垂着眼拒绝了：“他身上剑气凛冽，定是身旁有剑，我不侍有剑之主。”
彼时的婴宁却未能想到，那次竟是当时唯一一次出剑冢的机会。
苦苦熬了又一个五百年，直到脑子里的记忆也出了些差错，幻成的影子也愈发不稳，婴宁这才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她看向湛卢口中说的那把漂亮剑，仅露出一截的剑身线条流畅，有玄妙的绿色剑纹莹莹流转，终于承认，对方不仅模样好，同样也是把好剑。
哪怕她已是这万剑冢难得一见的神剑，可那剑确实是仅凭外观便能看出的不凡，少女头一次生出危机。
*
数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来了数波人，可均朝东方的仙器剑池走去，她与湛卢所处的方向竟无一人。
“你莫担心，若有实力尚可的仙者，或许能透过外表看到你的不凡。”见婴宁用后脑勺对着自己，老大哥湛卢心里好笑。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明白对方看着不争不抢，实则是个急性子，也就不再拿假话搪塞她。
若剑灵到了能够离体的境界，即使在人修眼中仍不可见，但仍是能被高深的修者感应到，他自己断了离体化形的念头，如今四周能与婴宁相争的剑并不多，是以她此轮被带走的可能性极大。
错过这轮，又得等上五百年。
听了他的这番话，婴宁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望向寒风最密的方向。
万剑冢常年有风雪过境，剑灵身形单薄，有棱状雪花自少女身上直直穿过。
婴宁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落得满手空空，从尖瘦的下巴往上看，是一双风过无痕的平静双眼。
“来人了。”湛卢最后提醒她，回到一柄外形平平的宽剑中，而后收了声。
婴宁顺着唯一的“路”看去，只见雪最深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瘦削身影。
她站起身才瞧清了对方的模样，那是一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温莹面孔，一双眼睛淡如水，不笑时却带着刀削般的冷硬，只可惜走动间有些不稳，竟是跛了一只脚。
不知是否因发现有人在窥视，目光如电，往婴宁所在的位置径直看来。
婴宁挑了挑眉，她本体是神剑，而九重天早已无神存在，对方本不该看到她。
就在她心中疑惑时，便见那人猛地转身朝她对面的剑林走去，即使能看出对方极力让自己走的平稳，但微微发颤的下袍仍是暴露了他腿脚不利落的事实。
九重天之人无一不是半仙，为何有跛足之人？
婴宁皱起眉考量，除去这跛了的足，这人倒是合适的剑主人选，并非强大到不需要兵刃，但也足够有潜力。
想到这里，少女不再犹豫，正准备以剑相鸣引来对方注意，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声清越的剑鸣声先于她响起，婴宁抬头循声望去，原来是湛卢早前夸赞过的那把剑骤然间化了形。
瑞霞千百道，剑身清凌凌地震颤，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唇红齿白的绿衣少年。
于是本来尚有五分把握的婴宁便一点点看着目标之人从自己身前路过，方向正是那方才化形的剑。
“你看中他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婴宁望去对上了一张俊秀的面，心想这又是哪号人。定眼望去，片刻后才意识到同她说话之人是那刚化形的剑，果然剑灵如剑体般漂亮。
察觉到对方将自身气息缓缓按下后，婴宁不免诧异，她虽然想早些离开这剑冢，可也没动和同类相争的心思。
是以她坐在自己泛着森然冷意的剑身上，蹬着赤白的玉足，意有所指，“但他好像看的是你。”
说罢，婴宁一挥手，方才还露出锋芒的神剑全数敛尽。
谁知那少年朝她摇摇头，“这个人杀念太重，还是让与你吧。”
说完竟然也迅速敛了剑意，两柄剑相距不远，那本来目的明确的人也顿住了脚步，形状优美的眸将视线投在婴宁与附近的那把剑上。
漫天风雪砸来，婴宁一个晃神，便见青年下一刻骤然折返，俯身蹲在自己面前，一双指腹温暖的手缓缓握住了她的剑身。
然后再没松手。
人择剑的第一步已完成，下面便是剑择人的步骤。
被选中了，少女却没这么开心。
只因婴宁能看得出来，他本不打算选自己。被本想选的剑否了，他才退而求其次。
见状，眉眼绮丽的少年看向她，动了动嘴：“不要的东西就让给你了。”
口中说着这话，实则他的心中是瞧不上婴宁的。对方必不会知晓，平日里，湛卢对她诸多照顾，养成了婴宁骄傲的性子，还未化形的他很是艳羡，以他对对方的了解，婴宁决计不会捡旁人剩下的。
感受到陌生剑灵对自己来得莫名的恶意，婴宁看了他片刻，直到被盯住的对象神色开始不自然。
可让他意外的是，少女抬眼倏地笑了，像是看透了他心里最阴暗的一角。
平日里很少笑的人突然展颜，就如同夜间最晶莹的那一滴冷泉，汩汩冒出山涧。
刺目的剑芒闪过，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青年掌心兀的出现一道刺目血痕，仙者与神剑的初契就此成功结下。
晏楚看不到绿衣少年难看的脸色，许久未见过血的他盯着掌心，久久方开了口，声如冷玉，“先天神剑？”
知道彼时的剑主还看不见她的身影，婴宁从剑上跳下，偏头去看他。
红色的丝绦绑住他的发，眉眼间多了几分冷倦。
像是如有所感，男人对着朝夕剑开口道：“吾唤晏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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