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途中,婴宁的头隐隐发疼,总觉得遗忘了什么。
似乎是很重要的一段记忆消失了。
模糊的画面里,似乎有风雪交杂,有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接着便是冰凉的液体被喂进口中,发苦又发涩。
婴宁微微皱着眉头,将脑中的思绪甩去。
走到英召宫门前,却发现一片寂静。
她终于察觉出不对,于是便用鹤书传信,找到了被迷昏的小竹。
婴宁半蹲下前去查看,发现他被喂了一些南岭豆子,这种东西对仙鹤是极强的昏睡剂,却没什么伤害。
阿央可能也没敢给小竹喂太多,婴宁刚起身的时候就发现靠在竹案前的人已经醒了过来。
她面无表情地用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被轻轻打掉后,婴宁转身给自己倒着茶水,身后有声音传来:“仙上说有事要见你。”
若是看到了小竹如今木讷的神情后,婴宁定会察觉出不对劲,可正是这个转身,她点了头便孤身前去。
*
婴宁到了约定的地方,只感到有些不对劲。
她抬眸去寻,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小竹说你找我。”
她迈步过去,从对方身后接近,却被一道剑气劈到面前。
电光石火间,婴宁矮身躲过,终于发觉了古怪之处。
晏楚转过沈身来,仍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却让婴宁高度警惕起来。
“如果只是想和我打上一场,我可以奉陪,可偷袭在我们器灵这里也是不耻的行为。”
说完话后,婴宁盯着眼前的人不说话了。
她已经表明了态度。
她不清楚为什么只是隔了一日不到的时间,晏楚对自己的态度会大变。
就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不久后,婴宁觉察到对方从身后掏出朝夕剑,施了个常见却不该看到的诀。
束缚。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婴宁瞬间出声:“你不能对我这么做!”
相处很久,晏楚从未把她当成一个工具,虽然实际上任何法器、仙器乃至神器与其主而言皆是受制于人的工具。
若是剑主想要控制她的行为,只需一个念头便能做到。可婴宁从未体会到这种不被告知、受制于人的屈辱感。
大部分人也不会做这种单方的强制行为,因为这会极大地伤害剑灵与剑修间的感情与信任。
不好的预感发生了,婴宁察觉到自己动不了,只能看着对方朝自己步步逼近,眼神凛冽而又陌生。
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浮上心间,少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只冰凉的手触及颈间,片刻后便没了意识。
与此同时,剑柄上即将满上的白圈霎那间消失泰半。
再醒来时,婴宁只感觉到全身都像是泡在滚烫的沸水中。
她已然变成了原形。
“晏楚,放我出去。”
灼热到灵魂的热让婴宁险些痛苦地叫出声,隐隐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后,她生出来自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恐惧。
除了热还是热,一片看不清的红茫茫。
这里是子午境的天地熔炉!
普通的法器连入内的资格都没有,半仙器也只能在外围的焰中勉强撑个百来年,之后连渣都不会剩下。
这里是所有仙器的坟墓,也是它们最恐惧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没有任何仙器想来。
也不是什么都能来的,必须得是主人同意,将那些犯过大错的剑扔进去。
至于神器,很少有先例,但不会当即被炼化是可以肯定的。
毕竟是天地之物结合而成的宠儿,自然有副硬骨头。
婴宁不想让自己的后半生交待在这里,她还没有去见湛卢,告诉对方自己的怪症已经好了太多。
朝夕剑剧烈颤动着,发现有人来时,更是强烈。
婴宁抬头往上看只看到模糊的白色衣角,如果可以她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她将一颗信任的心抛给对方时,将她弃了。
朝夕剑的本体仍没有变化,可黑色的剑鞘正在悄然消融。
只有剑身和剑柄才算是神剑的构造,那剑鞘是后来婴宁看旁人都有,小的时候哭求着得来的,也算是从湛卢和其他前辈们身上一点点凑出来的。
天地熔炉内此刻仍有仙器,还没发出声就被烧灼了器灵,只能来得及听到一声哀嚎便只剩下本体的残渣。
有早一些进入的上品仙剑,均冷眼瞧着这一幕。
他们也算是很少见到神器品质的剑,但常年的烧灼让他们变得麻木,甚至不愿轻易开口。
有眼尖的器灵看到婴宁,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情绪波动,叹道:“没用的,你的主人既然丢弃了你,是不会再将你再带走的。”
一柄拂尘也附和道:“说得对,他们只管宣判我们,不会再回头的。”
他们其中有犯了大过错的,也不乏有被主人丢弃的,但也心知自己撑不了很久,只是徒劳地每日苦苦神志清醒地等到最终燃尽的那日。
这是个可以预见死亡的过程。
婴宁上回听到子午境还是从小竹口中,得知了当年容昕后得的那把上古仙剑也被扔进了里面。
按对方的说法是立刻化成了铁水。
可婴宁入了内也感到不对劲,只是几百年须臾而过,上古仙剑又怎会瞬间成了液体?
说及这件事,有资历老的前辈们为她解惑。
“上古仙剑?”
说话的是一杆漂亮的红缨枪,它是众所周知待的比较久的一把仙器,只因为他的本体中加了一味罕见的材料。
它喃喃道:“好像是有这么一把,不过她是被扔进了深处,我们这里只算得上外围,也不知道触怒了仙君什么,刚进来的那段时间,连我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什么声音?”新来的器灵开始忍不住问询,子午境的生活太过枯燥和苦痛,平日里忍受痛苦已是全部的精力,如今有不知道的故事听还是很吸引人的。
那红缨枪说:“是谩骂。我最初还以为是痛呼,直到后来才听清她口中说的是谁。”
他由于进的早,也是隐隐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他生性淡然,再加上主人的仙府所处偏僻,很多事情也多是听个风声。
“她骂的人是当时九重天的新晋仙君容仙上。”仔细回忆一番后,红缨枪提到一个在婴宁意料之中的名讳。
原来竟然和外面传的不同,那上古仙剑没有直接就面临失死亡,而是痛了许久。
她突然发出声:“那她现在如何了。”
红缨枪摇头,表示自己不知:“已有很久没听到她的声音,或许是作了古,也或许是还在熬。”
他把目前所经历的称为“熬”,确实很符合,对他们这些看不到头的器来说,就是熬,有仙君会等到将他们的神魂磨光后再去捞出他们的本体,可这种情况不多,大多数是将它们一扔便彻底忘怀,接着去寻下一个了。
婴宁沉默了。
她突然想到那自陨的浮水剑,不知道她知晓这些子破烂事后会是何种反应?
剑灵转生的生机极小,但自陨后也不是没有,前提是不是死于这方天地熔炉,且有较完整的身躯。
在熔炉内被炼化的器是没有来生的,也不会有转世的机会。
婴宁很难想象当时容昕的心情,同时失去两柄剑,还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有过懊悔吗?
若是拒绝了上古仙剑,会不会结局会有所不同?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不会,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有后悔的可能。
无人有“如果能重来”的机会。
这是天道的公正,也是它的残忍。
容昕又下了凡间,不知道是不是去寻华芊芊了,若是可以的话,她希望对方永远寻不到。
若是转世了,那便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强行去扰乱何尝不是对浮水剑的残忍和不公呢?
婴宁感受着突然提升了一个痛苦层次的疼意,放空了思绪,逼着自己去想旁的,仍是憋着不肯出声。
一旁的器见她开始疼了,纷纷传授经验:“我看送你来的人很是一副冷心冷肺,你也别抱什么侥幸了。我们这些人刚进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是硬骨头,但你看看现在,成了这副鬼样子,能早点解脱都已经成了枉然。”
婴宁听在耳朵里,痛感太过强烈,话像是轻飘飘地绕过她的灵魂,她闭上了眼睛。
痛苦是无尽的,有时像是针砭,有时又像是水灼。渐渐的,她听不清周围人的声音,像是说累了,将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在抵御疼痛上。
婴宁回想着最后见晏楚的情形,对方眼神冷漠,并非平时模样。要么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要么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但她心里知道,本命剑契不会骗人,那人就是她的剑主。
婴宁突然觉得自己的眼光烂极了,看中的两个人都不是善类,她本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有自由之身,现实却把她击碎。
昏昏沉沉的,她放任了意识。
这是红缨枪和拂尘口中最不疼的一段时间,与其抵御,不如先让自己的意识放松下。
她想起天碑,上面皆是来自半仙们的修行书籍,可她却不得而进,本以为会以解契的名头前去,谁知这也成了假象与虚妄。
剑灵垂着眼,在识海中张开双臂,发丝上的束发带已经化作飞灰,她的仙灵之力已经不允许她做维系人身以外的用处。
长久的昏沉将她扯进深渊,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婴宁将自己团成了个团子,双膝弯曲抱住自己,做了个凡界中婴孩保护自己的初始姿势。
有守奴将静寂打破:“谁是朝夕剑?你的前主人找你?”
声音自高高的天界传来,婴宁闭着眼睛,没有吭声,脸颊是透明的白。
下一刻,她被人摄到手中,熟悉的气息将她笼住,但剑柄上的白圈已经全数消失,这是朝夕剑对于背叛者的态度。
一次有疑,终身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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