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楚转身走了,只留了一句淡在风中的话。
“没什么可犹豫的,毕竟我和她都等不得。”
他们确实等了太久太久,才有如今的这个机会。换言之,就算晏楚能等,云羽的身体状态也等不了。
每况愈下,说的就是那具勉强拼凑的身体。还是晏楚这些年来苦苦找寻了许久的奇珍才续命到如今。
可这些药如今也已经不够了。
小竹没有说话,而是将手里的药喂给床上的人。
他抬头望了一眼窗檐,原本的风铃早已消失。
有人自那日送来一副破旧的风铃时,小竹看了许久,还是没有挂上去。
*
婴宁是被一阵兴奋嘈杂的交谈声吵醒的,如今她的模样不是很好看,她只能努力地将自己搁置于混沌中,尤其是意识。
拂尘今日很是活跃,早早地从沉寂中醒来。
被他们激动的话语弄醒时,婴宁这才知道原来已经过了一段时日,连新一届的万剑冢都要开启了。
这些天内,没有人来找过她,就像是被彻底遗忘了。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也不知道晏楚要做什么,但能看出,晏楚不会只是搁置她。
婴宁想去看万剑冢大开的场面,她本就出自那里。
因为有求于人,所以等到晏楚再来时,婴宁这次没有说一些别的话,很是安静。
青年意识到不对,问她:“怎么了?”
婴宁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性说道:“能把朝夕带出去吗,我想去看剑冢。”
听到此言,晏楚第一感觉便是她想要趁机逃跑,于是没有答应,“就这几日,你不能离开。”
婴宁见状,虽然清楚他很可能就不会答应,但她仍是抱着一丝侥幸。
或许呢,或许可以呢。
她不是想求助,只是惊觉自己完成不了每五百年前去报安全的约定了。
这一次剑冢大开,不知剑冢中的前辈们会不会醒。但婴宁知道,自己可能没有机会去确认了。
她走时便只有湛卢相送,如今却连他的一面也见不到。
在晏楚的视线中,眼前的少女听到他的回答后,像是被抽出了最后一丝精气神,瞬间就萎靡了不少。
晏楚看着她,神态有些看不出名堂:“别装了。”
在他面前演戏也是没有用的。
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些天真好骗的小子和少年人,谁知少女却没有给他反应。
确切地说,不是没给他反应,而是来不及去回答他方才指责自己的话。
婴宁说不出话来。熟悉而久违的痛感从尾骨爬至脊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因为抽痛皱在一起。
她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是她好久没有发作的诅咒。
小的时候她总是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太丑了,每次发作时都会死死地不吭声,直到剑身上染上诡异的红,那些前辈们才察觉到不对。
劝她不要太去苛求自己。
劝她疼就叫出来。
“小小的一个娃娃咋就这么倔呢?”
“小婴宁,傻,忍着说不定更疼。”
婴宁抱住自己,眼前一片血红,本来这症状沉寂很久,可谁知却比上一回还要痛苦
痛感不止翻了两倍,以至于维持不住人形,直接化成一团回了朝夕剑中。
青年这才意识到不对,她不是在假装什么来博取同情,她好像是真的痛。
想到这个可能,他将朝夕摄在手中,但隔着本体,他查不出太多,只能看到剑身上的明亮血线隐隐有发黑之感。
原本以为朝夕作为凶剑,这血线只是点缀。然而眼前的这一幕,让晏楚很快意识到,或许发生了什么超出自己预料的事情。
“你出来,我为你诊脉。”
他刚开始还是冷声叫着她,见小剑灵没有应声后,一股从未有过的惶恐才浮上心头。
有些年长的仙器看不下去了,本来以为眼前的家伙是来将小姑娘带走的,谁知道这人一来便说出这种糊涂话。
“我们这些做器灵的,个个心眼都多,仙君是我等低贱的剑灵高攀不上的,还不快快离开此等污浊之地!”
他们和婴宁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也看出这女娃是个平日里有些沉闷的性子,这种性格最会吃亏,他们不是没有小辈,可随着时间的消逝,也差不多早已忘了器灵其实亦是同病相怜。
看到神剑也是这种被折辱的结局,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最初被投入这里的情形,一时群情激愤。
晏楚却没有半分波动,明明不需要用她的剑灵之体,只需一截剑身便好,为什么他却不想看着她痛苦?
这个问题的答案终究不得而知,他只是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件错事,无可转圜的错事。
青年没有反应,只是沉默地将自己的本源仙力输送给怀中的剑,朝夕亦开始褪去剑身上覆的一层薄薄的黑。
红缨枪冷哼一声,倒是没说什么指摘的话,因为他也看了出来对方是在救人。
在仙灵之力不要钱的输送下,原地出现了一位双目紧紧闭合的少女。
剑灵身上原本干净大方的绯衣,此时却成了块披在身上的破布。
晏楚唤她的名字,从朝夕剑再到婴宁,可均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
怎么了,不是很会骗人吗?不是连他给云羽准备的好东西都能骗走吗?
怎么现在不装了、不骗了?
“别装了。”他听自己冷冷斥道。
最初,晏楚在得知自己竟然将那本书册给了眼前的小剑灵时,只是微微诧异,毕竟那是从前他和云羽一起曾读过的书册。
他不明白在那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小竹与他简单地说了一些,可当在晏楚得知自己竟然在云羽危险时,连寒冰床都让出了一半给对方后,眉梢瞬间多出恼怒。
他不相信小竹口中的那个自己真实存在,哪怕晏楚也清楚,跟了自己许久的小竹不会刻意撒谎,但让他承认以前的自己做过从前种种,那也是不可能的。
寒冰床是他折了半条命跟那些家伙换来的,怎么可能给眼前的人用。
只是骗子罢了……
晏楚攥住衣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将情绪压制住后,婴宁却没给他想要看到的反应,全身上下的求生欲在此刻全数跌了下去。
晏楚作为优秀的医者,又怎会看不出她在拒绝自己施救。
红缨枪看不下去了:“别了,我看她现在最讨厌的就是你,你要是现在就离开的话,或许她还能不遭罪。”
他这话虽然不好听,但也是有道理的。
剑主对剑灵来说意味着什么,这里的器没有不明白的,可即使如此,婴宁也没了求生的欲望。
她之前痛到极致也没像现在这样放弃生机。
拂尘总感觉是因为晏楚说过的那些话,于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我就不明白了,她想去万剑冢,你为什么就不答应呢?她都这副样子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很清楚婴宁遇到了生死大关,若是熬不住了可能这也是神魂即将消失的前夕了。
晏楚突然抓住了关键字眼,他抱起人,拨开赶到身边的守奴往外走去。
“不是要去万剑冢吗?我带你去,只要你醒过来。”
可怀中人仍是没有动静。
红缨枪啐了一声:“她不相信你。我看就算了吧,你赶紧走,都打算把她放这里了,还摆出这种神色给谁看啊?”
这里的器灵无不是千年仙器,谁还不是个老妖精,都不喜欢看他如此假情假意。
婴宁神魂抽离,在旁边平静地看着。
当发现剑柄上仍然还有道浅浅的白印,很是不理解。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不完全消失?
身边的男子又静静地待了许久,直到一旁的器灵们都已散去,才忽然起身离开。
离开前他甚至嘱咐了守奴将婴宁放在外围的浅火域。
朝夕剑在火海中翻出漂亮的弧度,银色的剑身勾勒出极致的美。
它,正在悄悄地涅槃中。
可婴宁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
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婴宁的睫勉强颤了颤。
绿衣少年怒气冲冲地入了天地熔炉内,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意气:“婴宁,你不是想见湛卢王剑吗,我带你去!”
拂尘悄悄看了一眼,“这小家伙又是谁?模样倒是俊俏,有我当年的风范。”
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长浔,他在得知婴宁已经被带走的事情后,便等也不等地来了这子午境,一路上甚至没有任何阻拦。
想起那人,长浔忍住恶心,用对方教的话说道:“你只要能醒来,或者愿意醒来,我就带你走。”
其实这也是他的本意,可惜他明白,最终谁都是走不了的。
紧接着,随他而来的还有一对男女,正是阿央和阿凛。二人见到婴宁如今的惨状后几乎不敢相认。
任谁也不会认为眼前如像是枯萎了的女子,会是之前同他们谈天说地的人。
阿央忍住泪水,没忍住骂了一声晏楚,“他对不住阿宁,不该放阿宁走吗?”
她身后的少年眸色深了深,攥着拳头没说话。
阿凛朝妹妹使了个颜色,阿央看到后迅速抹了泪水,她差点忘了今天来了是为了什么。
他们均是接了晏楚的授意,目的正是唤醒婴宁。
“她现在最想的应该是回剑冢。”长浔突兀出声,提醒了还在伤感的二人。
听到这番话,婴宁的指节在众人惊喜的眼神中微微一动。
黄衣少女捂住嘴,眼泪从脸颊两侧落下。
有用!
众人对视一眼。
长浔的身上还带着栀子味道的雨水,此时将婴宁扶起,才说:“或许说不定你的那些前辈们也在等你,真的不打算去看看吗?”
红缨枪在一旁看着,感受到了这三人真情实意的关心。
往日的长浔很讨厌婴宁,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嫉妒。对方是他们这些小辈中最快幻形的,早早便得到了众人的喜爱。
而他却迟迟难成,直到剑冢大开时才成功了一次。但如今长浔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何时起,就已经不再嫉恨少女。
作为同样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两把剑,他很理解婴宁对回家的渴望。
他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我得了赏,天戈帝君说会满足我的一个心愿,届时我就请他允你下凡好不好?咱们不再这破地方多呆了。”
这段话是长浔自己的感悟,下了一次凡界使他的视野迅速开阔,以往的求不得也有了解释。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婴宁,下一刻三人便看到少女睁了眼,本来清泠的眸此时却红中带血。
婴宁为了强行醒来,伤到了本源。
“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难听。可阿央听到这句话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她的好友天赋卓绝,可却要险些埋在这九重天。
“当然是真的。”接下来,长浔果然抱着她去看了万剑冢大开的模样。
婴宁已经没力气走动,只能就这样窝在他的怀里。
闭着眼睛,一路上就是是为了节省气力。
她看到冰凉而晶莹的雪花打着旋儿落在面上,如今的她由于在子午境久了,身上还有离火的温度,因此倒是变得像是人修的体质。
可包括长浔在内的人都知道,温热的皮肤肌理下是她曾遭受的无数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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