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走入野一未的人名为中原中也,是个和擂钵街格格不入的少年。
对初次见面的人做出如此评价实在失礼,原因在于他在安全地带将一未放下来后说的那句话。
他问:“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笼罩在一未心头的违和感在此刻有了解答。
——擂钵街的人,没有思考「社会常识」的意识。
这里的生存准则似乎就是:如果你不如环境所允许的那样生长,你便会被拉长,或截肢,正如希腊神话中的*普罗克斯忒斯所做的那样。
常年埋着头的人,颈椎会向更为舒适的角度演化,而当他想要抬起头,违背生理的疼痛便会发出警告。
古时候人们会将疼痛视为上天的惩罚,在此之下,圣人应自省,罪人应自悔。
如果不承认疼痛的正当性,那就得经过「思考」,拿出十成十的「勇气」来反抗神明,反抗权威。
「思考」和「勇气」。
那是买家先生即使用枪|械武装,却始终无法拥有的东西。
——这实在是太精彩不过的素材了!
自己那么多年对人心理的推理演算在这种真实的案例下是那样不值一提,这是多么可惜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
而通长篇大论的感想,就是由名为中原中也的少年点醒的。
“少年。”一未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中原中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哈?什么叫‘我为什么会这样问’,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会出现在擂钵街的那类人吧。”
从骨骼来看,他应该只有十来岁,个头比这个年纪的少年要更小,当上下打量起入野一未的时候不得不仰起头,表情却是睥睨的。
“看起来完全没用的高个子,身上没什么肉,随便来个人都能轻易将你打倒。似乎也只是头脑好一点而已——完全是养尊处优的家伙。”
入野一未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中原中也知道正常人应该是怎样的,和之前那个试图在他身上采取偷盗恶行的小孩不一样,他的视角是自上而下,经过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区别于帐篷里那些麻木的视线,他属于始终抬着头的那一类人。
从这点来看,十岁的小孩能从三个手持武器的成年人手中带着他全身而退……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叹的大事?
总之,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一句:素材库+1,好耶!
收获颇菲的入野一未心情大好,拍拍身上的灰:“你找我是想让我帮你什么?”
“……”中原中也被对方跳跃的思维打断了原有的打算,迎着仿佛看破一切的茶色瞳孔,他不得已开口道,“别自大了,你怎么肯定我是找你帮忙……万一我只是路过顺手救了你呢?”
入野一未点头“嗯嗯”了两声:“那谢谢你。”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好吧,是有一些事可能需要你帮忙。”
入野一未依旧点头“嗯嗯”了两声:“请讲。”
中原中也:“……”
他还是忍不住了:“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就这样轻易接受了吗?至少得问问我为什么吧!”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因为我「头脑好一点」啊。”入野一未理所当然地说道,“按照你的身手,一般的事应该难不倒你才对,既然你冒着危险将我带出来,那只能是因为需要一个人来帮助你进行武力无法解决的难题。”
“……万一是我心情好才救了你呢。”
“是心肠好吧。”一未笑眼弯起,“而且,刚才在上面我看见你和一群小孩在一起。这头赭发太显眼了,你们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务必告知我。”
看到青年用平缓的语气一点一点将事件宛如切牛排一样切割开,划成公正的小块按次序叠放在一边,中原中也心中生出了异样感。
外面的人都是这样……奇怪吗?
现实没有给中原中也留太多弯弯绕绕的时间,他的确只是看见青年被围堵后留下听了一会儿,在发现青年身上异于常人的特质后,决定把他带出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
擂钵街最近一直有小孩失踪。
作为由青少年组成的团体「羊」的一员,中也很快得知了这件事。但因为「羊」的行动一直都没有定数,越过擂钵街去河对岸偷酒来卖钱的小孩不在少数,被抓住后自然免不了教训一通。于是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
可事情越来越“明显”了。
昨天还打招呼的同伴今日就没了踪迹,约好一起行动的伙伴爽约消失,等到大家都意识到安全岌岌可危的时候,「羊」的成员已经少了大半。
“给市警打电话了么?”入野一未问。
“哈?”中原中也等了半天居然只等了这么一句话,不免有些被愚弄的感觉,“擂钵街的小孩失踪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你让我给市警打电话??”
“我明白了,”入野一未俨然已经是要结束对话的意思,“对了,我要怎样联系你呢?得到结果后我总该告诉你一声,你有电话吗?”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等等,这不是重点吧!别开玩笑了,你是不是压根没想要帮忙?”
“没有电话啊,怪不得,那么我会帮忙打给市警的。”
入野一未看准方向正打算离开,刚转身就被中原中也拽住了衣摆。
“……”
他和中也四目相对,一高一低,一暗一明。
“还有什么事吗?”一未问。
“我救了你。”
“嗯,谢谢。”
“……就只有谢谢?!要不是事态真的很紧急,我才不会随便找个陌生人就,就……”
一未悠悠地替他补上后半句:“病急乱投医?”
中原中也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像拥有漂亮蓝色眼瞳的幼兽正在摆弄它锋利的爪牙。
就算知道他的“威胁性”,但十岁的少年——或者说小孩——由下至上的怒目而视是完全没什么威慑力的,至少对于根本不怕生命威胁的入野一未而言是这样。
他只是觉得这样的中原中也十分可爱,是那种接触到多面性后观赏到立体形象和健全人格的可爱。
嗯,其实面相也挺可爱的,不过这样说出口的话恐怕惹怒当事人吧。
“我会帮你。”入野一未道,“你听见了吧,那位买家先生购入了大量枪|械的事情。”
“那和这有什么关系。”
“有的哦。”一未一边说着,一边去握中也拉着自己衣角的手,刚碰到对方就立刻收回了,继续恶狠狠盯着他。
一未叹了口气,弯下腰:“购入枪|械的如果是「个人」,那么没人会在意,最多也只是各个帮派在盯梢的时候多注意一下。但如果购入枪|械的是不受县级重视的横滨官方,没人坐得住的,中也。”
中原中也愣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入野一未说了匪夷所思的话,还是因为他突然用温和的嗓音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就像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样,入野一未抿起唇角:“你瞧,事件的开端是擂钵街小孩失踪案件,背后的本质却是社会问题。”
恰好,他很擅长用一个没人在乎的起点,编织出一整套具有起承转合的,揭示社会矛盾的「故事」。
这本来就是「松本清张」擅长的题材。
但如果只是将如何解决事件的过程写下来,那又会是一本具有强烈「清张风格」的社会派推理小说,所以想要追求突破的入野一未不会这样写。
不需要推理,不需要揭秘,甚至不需要知道那些小孩是被谁抓走,又为什么抓走。
「我要用线性叙事,完全正序地讲一个由无人在意的切入点,改变整个社会的故事。」
——这就是入野一未实验性质的全新题材。
要是让整个横滨都见证,那么文章的阅读人数应该能达标吧?
一未其实不是很确定,因为这种事情也受文章发布平台限制。
但接着他又美滋滋想,管他呢,要是不能达标,那再换其他的畅销题材曲线救国也不是不行。
重点是现在他的思路无比清晰,对于小说家而言,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做下这样的决定后,入野一未站起身,摸摸中原中也的头,果不其然得到一个“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的暴躁眼神。
“市警办不到的事,有其他人会完美解决。我是指,一切。”他的重音很明显,然后笑起来,完整重复了一遍,“中也,我会让他们解决好「一切」。”
***
【救下我的人向我阐述了他的烦恼。
我心跳如擂鼓,清楚地知道我正在走向罪不可赦的深渊,却只能沉沦。
为方便称呼,我暂且叫他*「达达先生」。
投桃报李,我答应达达先生一定会解决他的烦恼,我知道要怎么帮他。
这些就像刻入了我的骨髓,「犯罪」就如血液流动一般自然。
有人偷了达达先生的羊羔,那只是脏兮兮又无家可归的羊羔。
弱小,脆弱,即使割开喉咙流出汩汩鲜血,它们也只会用茫然又温顺的眼神注视着逐渐漆黑的世界。
善人不忍见到这一幕,于是纷纷闭上双眼。
恶人从未将羊羔放在眼里,于是轻蔑转头。
我要将羊羔的身影刻入这些人眼中,我要摧毁人与人之间的泾渭分明。
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这是在用「犯罪」施展罪行。
我的朋友,达达先生恐怕还不知道,我将会因他的烦恼而制造出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
不过很快他就会了解,并且意识到来势汹汹又势不可挡的这一行径。
那是他已无法拒绝的,我们已成为「共犯」这一点。
————《思想犯》一·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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