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比很多人都要更早发现横滨的暗涌。
两年前,他带着「死之天使」抵达常暗岛,漂亮的蝴蝶聆听着苦难的哀嚎,替战士送上「不死」的祝福,战士不畏生死奔赴前线,一开始,一切都非常顺利。
后来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呢?
或许是从战士的「成长」开始。
满腔热血的青年头脑里无法容纳太多东西,投入战场前,森鸥外看见有人站在高台上,逆着光发表战前动员。
他说胜利和牺牲等价。
他说光荣与鲜血同在。
他说这是为了家人的幸福,为了全人类是否还能平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兴致缺缺中,森鸥外余光看见了「死之天使」涨红的小脸。
希望、热枕、对和平与美好降临的渴望……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全部汇聚在她的眼睛里,柔软如丝绸,明媚如炽光。
森鸥外记得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提出的「不死军团计划」使日本参战人员的数量大幅度减少,死伤受到控制,国内再也不用无休止的招募本该处于国家建设的青少年。
正因为「不死军团计划」,苟延残喘的国家奇迹般地有了喘息的空隙。
收到功勋与无数感激信件时候,森鸥外同时收到的还有战士的自杀报告。
在永远无法抵达死亡彼岸的折磨中,黎明的炮火、黄昏的尘嚣、午夜被压抑的哀鸣……这些事情让战士开始「思考」。
「思考」是一种「成长」,与之而来的则是「思想」的诞生,这会让人清醒,也会让人痛苦、迷茫。
还会彻底撕毁他的计划。
蝴蝶崩溃得收拢了翅膀,眼神也不再明媚,最后被送去隔离场所。
——「不死军团计划」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仍然不是「最优解」。
大战失败,森鸥外回到了横滨。
国内的荒诞让刚从常暗岛回来的森鸥外非常吃惊,参战的异能者被隐藏,异能特务机关也潜伏于水下,经济发展出现断层,即使横滨还存在在大战时期离奇爆炸导致的巨型坑洞,也没有人提出要为此负责。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重复着以往的生活,就像那些还未经历战争洗礼的士兵,平和又热切地接受着安排,仿佛只要这样,自己就能不去思考,能够矇昧却轻松地活着。
接着,《思想犯》诞生了。
以矛盾做为起点,干净利落地撕开了笼罩在横滨城市上方的遮羞布,飓风和暴雨涌入,淋雨的人抬起头,仰视着令人瑟瑟发抖的灾害。
入野一未站在雨中,俯视着露出惊恐面容的人类,怜悯又疏离地书写着文字。
他说,横滨还在成长期。
他还说,这是机遇。
“入野老师,您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森鸥外发自内心地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
入野一未端着咖啡杯,杯勺转了两周靠在杯壁发出脆响。
咖啡店温暖又明亮,咖啡豆的香气馥郁,仅仅是坐在位置上都惬意得让人想伸懒腰。
看着好心请他喝咖啡的医生,一未捧着咖啡抿了一口,偷偷在心里又给他加了不少好感度。
这才是谈话的正确方式嘛,深夜派人来将人带走问话这种事,果然只有大脑空空的武斗派才干得出来!
“真话假话都不重要吧,我只是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质朴蠢话,boss想听,我便说了。”
“心知肚明……吗?我还以为入野老师会给出更加锐利的说法呢。”
“锐利的说法?”
“横滨现在不就是这样吗,一部分人疯狂,一部分人愚昧,大家都完美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并深深沉溺其中。”
哇哦。
一未没想道,原来医生想和他聊的是这样深刻的话题。
邋遢的外表和沉稳的气质下是一颗火热的内心呢。
十分精彩的人物设定,得拿小本本记下来才行!
不过一未觉得自己和医生不同,他不是横滨的人,所以自然对这里没有多深刻的感触。将事实加以修饰落下的文字能激起反响,对一位创作者而言是好事没错啦,但如果每个人都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结论……
那还是有些吃不消。
他是小说家,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哲学家呀!
“说实话,不管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结论,那都是不可能的,我没有那样的能力。”一未委婉道,“我也可以考虑到您的心情,说出让您彻底下定决心的‘怂恿’,可那样未免太不尊重。不经过自己思考作出的决定是很容易在事后后悔的哦。”
“老师太谦虚了。”医生笑着说,“事情完全是按照您的预计在一步一步进行着,简直像操控人心一样,连mafia的boss也忌惮不已呀。”
“这是完完全全的以讹传讹。”一未有些震惊医生对他的误解,立刻解释道,“我做的事充其量也只是在小溪的上游放下一叶扁舟,它会顺着溪流缓缓漂流这是谁都可以遇见的事,操控人心这样的表述……也太过了。”
“可在我眼里,您是在下游放着小舟,然后引导着它逆流而上呢。”
这是毫无缘由的严重指控!
一未端正了态度,不得不坚决捍卫自己的正当权利:“您似乎走入了一个误区。”
医生:“愿闻其详。”
“您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时间是公平的,在你行动的时候其他人也在根据自己的诉求展开行动。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
“所以就要对他人的行为进行预判,在指数倍爆炸的可能性中,将「他可能会这样做」变成「他不得不这样做」,最后以此收割胜利的果实。”
“……”
一未斩钉截铁:
“光是制定出一个「最优解」还远远不够,当笔下的角色有了灵魂,也就有了思考,他在不断成长,想要抵达最初预想的终点。困难的永远不是剧情如何发生,而是如何按照角色的思想,让一切合理化,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终点。”
最后,他诚挚地总结:“这是十分恐怖的事情,奴隶他人的思想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目标的奴隶。我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
“入野老师啊……总是能说出令人不断震撼的话呢,实在是太厉害了。”医生在短暂地沉默后这样评价道。
他眼底涌动着一些复杂的情绪,“您写下的,到底是故事,还是人生呢?”
“您过奖了。”一未喝了口咖啡压压惊,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这样的评价简直是最高的赞誉。
所以,他应该解释清楚……了吧?
“还没向您介绍我的名字,我叫森鸥外,姑且算是医生。”森鸥外向他伸出手。
一未很上道地也伸出手回握,礼貌地给出反馈:“我是入野一未,姑且算是小说家。”
森鸥外是个十分适合当交流者的人,他会对提出的一些话题热情展开自己的探讨,虽然偶尔会让一未产生有些违和的错位感,但总体来说,这实在是一场太令人舒适的聊天了。
毕竟能和他闲聊的人很少,跟乱步的对话到最后都会演变成小学生吵架,他们的思维太相近了,那甚至不能算碰撞,只是持有利刃的人在展开左右手互搏的幼稚行为。
“那么,我还有其他的事,就先离开了。”入野一未从位置上起身。
森鸥外:“对了,入野老师知道「思想结社」吗?”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兴趣小组:“怎么了?”
“我们有一个交流社群,老师想要进来的话,我可以邀请您进群,他们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吧。”
一未瞬间想起了以前被编辑拖着参加线下签售的社死场面,立刻拒绝了:“不用了,我一向不怎么擅长和读者交流,饶了我吧。”
“我明白了。”森鸥外笑说,“那祝您武运昌隆。”
一未向他挥挥手,想起对方医生的身份,顺口说:“也祝您的手术刀能顺利斩断所有顽疾和阵痛。”
说完后一未才觉得这个例子不太对,好像在敷衍boss的时候用过了,反复使用同一个例子的作者只能说表达能力被束缚,这种事被读者发现……也太尴尬了!
好在森鸥外十分善良又宽容,没有指出这一点。入野一未在短暂反省了一瞬后,和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了咖啡店。
之前和他联系的来自米花町的编辑似乎也就是这两天抵达横滨。
得回去赶稿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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