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清张遵纪守法二十余年,虽然曾因笔下狠辣的犯罪行为,数次被读者写信询问:松本老师,其实那些事情都是您亲身经历过的吧?
如果不是拥有一双亲眼注视过罪恶的眼,怎么能写出那样悲哀的文字呢?
对此,编辑禅院研一特意在他的sns上发布声明,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以及,请那些套用松本老师小说中作案手法的蠢货,要么去医院,要么去警察署,谢谢。
谁能料到,在清张更换笔名,以入野一未迎接新生活的第一个月便惨遭滑铁卢。
在江户川乱步用戏谑的语气调侃说这件事的时候,一未隐隐就有了预感。
虽然本人主张“完全清白”,他只是在创作能引发人共鸣的文章。
不少人走上犯罪的契机,也只是因为被某天的大雨砸碎了灵魂,大雨有错吗?
更何况,入野一未觉得《思想犯》并不具备那样的能力,这只是他实验性质的拙作,通篇阅读下来,不成熟的地方还有很多——它甚至没有结局。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这样?
“请等一下,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福泽谕吉站了出来。
“入野老师是犯了什么罪,才会让「你们」不去逮捕惹是生非的犯罪分子,转而对普通市民出手?”
啊,福泽先生人真是太好了。
思索之余,一未不免有些感动。
要是可以放弃对他老师的称呼就更好了,他可没有错过周围人的表情,尤其是在福泽谕吉以老师喊他的时候,黑色士兵的领头人那快要夹死苍蝇的眉头。
“福泽先生。”那人说,“如果您想知道具体情况,请容我们先将入野一未带走参与调查。”
“只是调查?”
“如果入野一未愿意配合的话,那就只是调查。”
视线望了过来。
入野一未坦荡地站出来,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没关系,福泽先生,参与调查是完全没问题的。”
黑色士兵立刻围簇在他周围,有些粗鲁地隔开了乱步,后者不高兴地嘟囔了什么。
现场的一般民众太多,不管是「暗瓦」还是福泽谕吉都对此心存顾虑,无法打开天窗说亮话。
入野一未被带走了。
“不用担心那家伙。”乱步小跑到福泽身边,道,“别看他冠冕堂皇的委屈模样,其实心里可开心呢。”
“这种事情……”
“福泽大叔是不会懂的啦,比起安稳的平和,一未憧憬着对险象环生的情节。作者的任性还真是恐怖的东西,而且他也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弄明白的事。”
“什么事能比生命还重要?”
乱步拆开一包薯片,把嘴塞得慢慢的,在人群中毫无避难的自觉,更像是郊游。
“「让大家倾倒的,到底是我已经好好传达的故事,还是单纯因为我的异能呢」。”乱步说,“——搞不清楚这个,入野一未是没办法继续写作的。”
他不含恶意地嘲笑道:“那家伙,现在都不清楚自己的异能是什么呢。”
***
「让大家倾倒的,到底是我已经好好传达的故事,还是单纯因为我的异能呢。」
入野一未陷入沉思。
虽然他当时告诉乱步,自己是因为被异能者的奇思妙想所折磨得想要跑路,但那其实只是原因之一。
更难以启齿的根本点在于,他遇到了瓶颈。
这或许是畅销作者都会遇到的瓶颈,当作者的名讳已经成为了一个标志,那么他创作的故事不论好坏都会有人买账。
糟糕的小说会引起批评,更多的却是市场操控下的广泛传播。当和叫好声浪一起出现的讨论偏离了故事本身,即使是对自己的推理小说有充足自信的松本清张也会开始审视。
真的有那么好吗?
书籍畅销是好事啦,可是这样的故事真的有扣动人心吗?
为什么我却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呢。
《思想犯》发布后引起的反响超出了他的预料。
自然不会是因为「入野一未」这个作者的加持,原本他是可以将此当作自己战胜瓶颈的佐证,可「异能力」又作为干扰项出现了。
“既然做出了决定要关押我,那么你们应该也调查过吧,关于我的「异能」?”
入野一未突然的发言将他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那人轻咳几声,掩饰般道:“并不是关押,只是需要你配合调查。”
“没有必要在我面前掩饰的,先生。”
一未斜着眼看他,语气淡淡。
“因为之前擂钵街的事,市警那边恨不得早早将我抓起来,只不过找不到由头而已。我很清楚这一点,福泽先生也很清楚,但他默认了你们将我带走——你们不是市警一方,我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他移开目光,望着走在前面士兵:“这群士兵都是三十出头,浑身紧绷,右手一直扣着枪,视线却没有注视着我,因为我不是他们防备的对象。”
“为首的士兵在走出防空洞后对身后比了个动作,应该是你们的战术指令,他观察外面的情况,并以随时都会出现的偷袭战做准备。”
“显然,你们担心有人会带走我。”
听者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正在渐渐变冷。
前进的步伐并没有减缓,只是掌心已经溢出了细汗,某种力量逼迫他们将青年的每一个字都镶嵌入脑海。
“不是市警,又有这样的武装,应该是传说中与异能有关的部门吧,你们防范的自然就是其他异能者。所以横滨的爆炸和机械音都是异能者干的啊。”
“唔……你们是认为再等下去,我会被其他异能者找到,所以不惜暴露在普通人面前,甚至可能遇上福泽先生的阻碍也要先将我带走。”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入野一未理所当然道:“不是说过吗?你们应该调查过我的「异能」,才会做出这一系列的行动。我只是想问问,有关我的异能,你们了解多少?”
那人的嗓子已经哑了,称呼也在不知不觉中转换:“入野老师……”
“啊,是入野老师!”
眼看着要等来一个结果,却被突然打断了,入野一未有些不悦地转过头。
他们已经到了政府大楼的地下停车场,由于横滨的骚乱,这里的工作人员乱成一锅粥,像失去蚁后的工蚁一般团团转。
黑色士兵如隐形的黑云一样穿过人群,所有人都视而不见,除了此刻正朝他们走来的男人。
深灰色的布里奥尼西装,浑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已到中年,脸上笑起来却是和气的酒窝。
“久仰大名,入野老师!能偶然遇见您真是太幸运了。”
黑色士兵不留痕迹地挡在入野一未身前,但并没有别的动作。于是男人也完全将他们当做空气,依旧热络地和一未寒暄。
“鄙人坂下,司法省司法机关局司法大臣,特意从东京前来处理横滨的事。说起来还得感谢您,横滨这种地方早就该处理了,要不是被一些酒囊饭袋霸占着‘治理权’,今天怎么会爆发这样的丑事!”
他连半个眼神都没给黑色士兵的领头人。
“坂下大臣不是要处理横滨的事吗,怎么在这里耽误时间?”
坂下大臣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视线挪开,仿佛受了多大屈辱似的:“异能特务科已经不甘于‘管理’异能者了吗?还要安排代表司法顶端的我们?”
哇哦。
是在宣告主权呢。
一未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传说中的异能管理组织——也就是他口中的异能特务科——是直接在他们范畴里干脆划走蛋糕的野蛮人。
身为警察和监察系统上层,司法省掌握一切审判,维护社会规则,法律一向一视同仁。
而异能业务科办事显然不是这样,对待不同异能者制定不同收容策略,这才是对待无法控制事端的合适方式,只是这种“合适”完全违背了天平的等量原则。
完全是思想不同的激烈碰撞啊,水遇上油,刀撞上火,能这样只是动动嘴皮子已经很难得了吧。
一未置身事外想着有的没的,战火却悄悄蔓延了过来。
“学者认为《思想犯》是在唤醒世人,不要被沉默的大多数所影响自己的思想;横滨的民众认为《思想犯》是某种警示,告诫麻木不作为的劣迹;mafia认为《思想犯》的作用就是搅乱横滨现有格局。”
坂下大臣抑扬顿挫道,“而你们呢?你们却只片面的将《思想犯》当作罪责!这实在是太令人痛心了!”
入野一未:“……”
行行好,你们嘴炮可以,但不要当着我的面吹嘘我的文字!
这真的很羞耻,只是在报纸上看见都让他羞愧得想要钻进地缝,你怎么还当众处刑啊!!
“您……无法理解特务科的做法,因为您根本不理解异能。”那人开始辩解,“横滨最严重的一直是异能犯罪不是吗?”
“这样错误的观念迟早会被取缔。”坂下大臣斩钉截铁,看向一未,露出得体又谄媚的笑,“这次的审议会我会将您作为典型上报,我们需要的正是您这样能唤醒人们心灵的声音,请您到时候出面发言,多多支持我们司法省。”
拉选票拉到我这里,是否有哪里不对劲?
一未对司法省和异能特务科的战争并不关心,他没有那样宽阔的视野,能够打破异能者和普通人的局限,他现在关心的只有一点——自己的「异能」。
坂本大臣的地位明显高于黑色士兵的领头人,不然他也不会为难地杵在这里,听着对他们的诋毁和指责。
这太浪费时间了。
“坂下大臣。”一未终于开口了,“您了解异能吗?”
“没有了解那种东西的必要。”
“我会被异能特务科找上,只会是因为我就是「异能者」,这点没错吧?”
“可您没有做任何危害社会的事情。”
“按照我和我朋友的推断,现在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我拥有某种能够影响人心的能力,并非文字的魅力,而是不折不扣的,像是教唆犯一样的能力哦。”
坂下大臣皱起了眉。
“所以,您真的敢让我‘发言’吗?”
坂下大臣似乎也是想到了那样的后果,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您自以为的思想,到底是出自自己的思考,还是我的灌输呢?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就像现在,您听了我的话,一定开始想,我绝对不会被这样奇怪的异能所操控。利用「入野一未」的计划是可行的。”
“我……我绝对没有想要利用您的意思。”
“可如果这样,没有了异能特务科的约束,您思想的安全性又得不到保障。您瞧,明明在和我对话之前,您是纯洁的「司法省铁血党」,可现在却开始思考起异能特务科存在的必要性了呢。”
“……”
“我……我没有被异能影响!那绝不可能!这是出自我本心的合理推断罢了!”嘴上虽然狡辩着,坂下大臣却开始不自觉后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惊恐。
最后,一未温和道:“您真的了解《思想犯》的含义吗?我写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您,我,您……总之,审议会我还是会将您推出去的!对,这样就好,这是与您交谈之前做下的决定,怎么可能受影响呢!”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干脆转身大步流星逃走了。
哎,就这个心理素质,司法省拿异能特务科没办法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依靠着毫无根据的假设三言两语把人逼走,入野一未终于能重新捡回原来的话题。
“所以,我的异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应该能给出一个正确的回答吧。”
而一未注视着的男人脸色完全没有转好,即使靠着别人成功捍卫了异能特务科的正当性,他也依旧淌着冷汗,此刻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堵起来。
——不要顺着他的话思考任何事,放空大脑,只要记得自己的任务就好。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关注入野一未!
理智这样咆哮着,走错一步就会变成受人操使的傀儡,你已经亲眼目睹了这一点不是吗?
而思想却是不受控制的,神经逼迫着身体给出回应。
“思想犯……”他痛苦地说,“入野老师,您是不折不扣的,「思想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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