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调查和观测课的出海实习主要以调查海洋环境为主,其中包括了水域水文、气象、化学、生物等等要素的调查分析,最后得出时空分布和变化规律。
当然,学生最关心的事情还是教授为了把人骗上船而夸下海口的那件活动——海钓。
等上了调查船,根据航次预报告,单船走航几乎只在站位停留半小时,然后就要赶往下一个航站。
也就是说,学生大部分的时间其实是在走航中度过的,只有在停靠的短暂时间内拼命完成调查内容,这样才能偷偷摸摸找来海钓杆,装模作样挥上那么一杆。
——钓了个寂寞。
加上晕船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等作为小组组长的泉鲤生完成当天的勘查,兴致勃勃撸起袖子,打算找组员开启快乐时光的时候,才发现他组里的其他两个人都倒下了。
“小泉哥,我们不行了……”
组员痛苦地趴在甲板上,扣着栏杆的手都在颤抖。
“总氮测定的时候我差点直接吐在采样瓶里……分光光度测定还是石田完成的……这和泰坦尼克号演的一点也不一样……呕——”
同样倒下的石田踢了他一脚:
“要感受泰坦尼克号那你直接跳船,别在这里废话……小泉哥,我们还是把这家伙踢到别人组吧,换一个不晕船的人来。想挤进我们组的人多的是,渡边这个废物早就该滚了……呕——”
刚从大副那里拿来钓竿的泉鲤生:“……”
你们呕吐的模样,真的很默契。
没办法,他只能暂时搁置了钓鱼的计划,又找来晕船药给自己组里两个还在顽强吵架的组员。
“调查船和渡轮吨位就不一样,抗浪能力弱很多……你们没事吧?”
那两双眼神完全不像是没事,完全是含着眼泪,看着鲤生的眼神比看见亲生父母还要热切。
“来这个专业以前,我以为我是来杀鱼的……结果念了两年,鱼没杀到,快被鱼杀了。”
“别做梦了渡边,你现在凄惨得连向鱼说「您好」的资格都没有。”
“但我还能高喊「小泉哥救命」并得到小泉哥的「爱之救援」。这是那些因为觊觎小泉哥而来我们专业蹭课的同学享受不到的待遇,直接赢过了海洋大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他仰着头嚎叫道,“——小泉哥心里有我!”
这话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侧目,如果不是大家都是晕船的可怜人,说不定就直接冲上来把人丢进海里了。
泉鲤生:……他都在说什么东西啊?!
看着很想开口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进嘴里的鲤生,已经没那么难受的渡边叹了口气:“小泉哥遇上我和石田这么无赖的人,要勇敢的说「人渣,给我滚」才行啊。”
石田难得赞同了一次:“尤其是刚才,渡边那种话完全算得上骚扰了,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的声誉才行。”
泉鲤生也没想到,同学语重心长的教导居然很快就发挥了作用。
在当天的实习结束之后,因为不用去酒吧打工,空闲下来的泉鲤生去到图书馆,在安静的氛围中决定要写一些能够调剂心情的文字。
《ref:ra》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说诞生或许太隆重了一些,《ref:ra》的篇幅很短,也不怎么构成详细叙事的内容,写法也是最简单直白的那一类。
会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和想办法不去遗忘的人。
刨除诅咒那种阴暗的内容,只留下他们为此做出的努力。
会被遗忘的人相信了对方会记住自己的承诺,于是就算被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忘记也会想办法重新和他认识。
一次又一次遗忘的人就算是在不断的初识,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作出承诺。
这不是小孩子的习惯吗?
固执,简单,一往无前的天真烂漫。
鲤生突然想起了这像是什么了——是会配上插图的儿童文学那一类呢。
对自己写出的东西越看越满意,甚至比之前那些让他拥有了固定读者群体的「爱情」要满意多了。
但当鲤生询问编辑,是否能作为儿童文学读物出版的时候,编辑在电话里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们是有关于这方面的期刊……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出版,鲤生老师您的故事肯定是非常优秀的,但是……您看新闻了吗?”
全天在海上根本没有信号的鲤生一边打开浏览器一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名四十三岁的女性杀害了自己丈夫,并将死去的丈夫烹饪成料理吃掉了……评论里都说这就是《食欲》的翻版故事。”
“……”泉鲤生也看见了那条新闻。
在横滨的女人杀掉了一直虐待自己的丈夫,并用这样的方法处理了尸体,被警方找到的时候坚持声称自己的做法是双方都认可的,是出于「爱」。
“可是我的《食欲》讲的不是「味觉不敏感的女人遇上了能做出让她幸福食物的男人」,这样简单的故事吗?”鲤生不理解,“这怎么能和凶案扯上联系?”
这次编辑是真的哭了。
“您不知道吗?在《食欲》出版之后不久有了很多解读,大家说在这段关系里感觉到的「欲」要远远大于「爱」,那种幸福的感觉是源于对缺失存在被填充的满足。”
“啊,这样不算是爱吗?”
编辑被这句单纯的反驳噎住了。在那头“这个”“那个”含糊了半天也给不出回答,最后只能将话题重新拽回现实。
“因为案件性质太恶劣,连带着老师的出版读物也收到影响,虽然还没有作出售卖上的限制,但鲤生老师您应该是能理解的吧……出版社现在……”
可以理解,但不太理解。
这和之前的《思想犯》完全是不同的性质,它甚至没有任何会影响到当局统治的要素。
也没有目的性的指使,就连文章本身也只是在写完全不带黑暗色彩的温馨故事而已……至少鲤生觉得算是温馨的。
就因为被稍微提及,或许存在本质上的趋同,就要主动阉割掉这一块吗?
退一万步讲——人类是那样脆弱的东西吗?
只被允许看见无微不至保持着永远纯净,积极向上的心灵?
鲤生说了句“抱歉”,然后挂掉了电话。
看着屏幕上的新闻,他有些怀念几年之后的东京了。
松本清张写了那么多东西也没有收到过什么限制——作为作家的他很清楚故事的内核是什么,审查和读者也清楚,那样的环境可真好啊。
接着鲤生想到,这似乎和编辑也脱不开干系。
禅院研一就是一个宁可炒掉老板,也要将他认可的文字让更多人看见的优秀编辑啊。
鲤生回忆了一下时间线,现在的话……研一君还在米花町吧?联系方式似乎也是有的。
因为不甘心儿童读物会因为之前的爱情故事而夭折,泉鲤生最后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他将《ref:ra》的0章打包发去了禅院研一的收稿邮箱,并礼貌地询问贵出版社是否需要这样的儿童文学体裁故事。
因为时间已经逼近晚上,是社畜的休息时间,加上这又是个陌生邮箱,附上的自我介绍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鲤生也不能肯定研一君能不能及时回复。
毕竟在投稿太多的情况下,编辑需要花一周以上时间去清理存稿并回复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可没想到的是,几乎是在半小时后,当鲤生打算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的时候,邮箱里多出了一封来自禅院研一的回复。
对方表示他正在东京出差,因为今晚就要回到米花町,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在晚上见上一面。
还真是行动派的标杆啊,研一君。
泉鲤生当即回复了禅院研一,最后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六本木。
虽然老板说这几天不用去上班,但只是出现在六本木……应该没问题吧。
他们总不至于闹得把整条街都无差别扫射才对。
会面十分顺利,禅院研一没有辜负鲤生对他的期待,在了解了《ref:ra》的后续规划后,立刻决定了和鲤生的合作。
“简直是我的心灵之友啊,研一君。”鲤生怀着巨大的感激和信赖,反而让禅院研一很意外。
“据我了解,鲤生老师以前似乎在写爱情,我也了您的故事,怎么突然想到更换全新的领域了?是因为那些传闻吗?”
“啊,那倒不是。只是遭遇了滑铁卢,算是人生中的一大挫败啊。”
“听起来像是放弃了爱情呢。”他没有问太多。
“没有!”鲤生斩钉截铁,“不过在我找对方法之前,应该不会再轻易尝试这个题材了。”
他想起了今天的新闻,还有老板温柔又危险的提醒,感叹着,“爱情还真是危险的东西啊。”
一个看起来再单纯不过的大学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似乎还是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禅院研一觉得这很有趣,就和他收到的「儿童读物」一样。
其实就市场而言,儿童读物被读者受众划分为了很鲜明的两块。
一类是大人买来给小孩子的,富有童真气息的寓言、或是童话、又或是一些带着奇幻色彩的小故事。
另外一类则是买来给自己的。
最典型的就是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孩子的目光所看见的世界赤|裸而真实,天真的语言比任何华丽的词藻都要直击心灵。
小孩不了大人的故事,他们不能理解太深奥的东西,可每个大人都是孩子。
如果受众是小孩的话,其实用更浅显的名字会更好一些。就看《ref:ra》这个名字,禅院研一认为泉鲤生所写的应该是给成年人的才对。
但从本人表现出来的性格来看,禅院研一完全看不出来,泉鲤生是如何写下那些……爱情故事的。
倒是儿童文学这个领域和他本人带来的感觉十分契合。
这个想法在十分钟之后被打破了。
一开始是感觉到了有咒灵的气息,这是很常见的事,尤其是在人员混杂的六本木,这里的负面情绪实在是太多了,街角巷尾藏匿着数不清的咒灵。
但那个散发着凶戾气息的咒灵完全是冲着禅院研一对面来的——也就是泉鲤生。
大学生本人毫无自觉,他只是一个拥有写作天赋的普通人,即使咒灵已经凑得很近,用嘶哑又残破的声音低喃着:“纱织……把纱织还给我……”,他也一无所知。
甚至在察觉到禅院研一有些凝重的目光后小心问:“是合作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地方吗,研一君?”
——不,是你的生命安全问题。
“容我询问一个无关的问题,鲤生老师认识一个叫做「纱织」的人吗?”
“纱织?”大学生愣了一下,“那是我打工地方的老板,怎么了?”
禅院研一心下了然:“是大概三四十岁左右,最近有过感情纠葛的女士?”
“啊,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样的话禅院研一就明白了。
似乎是被记恨上了呢,因为泉鲤生之前的那些。感情已经扭曲又浓烈到催生出这个程度的咒灵,还从人群中精准找到了目标。
放着不处理的话,会演变成很严重的事件吧。
禅院研一从禅院离开后就很久没有再和咒术相关的内容打过交道,平时也是竭力避免,毕竟只要用了术式就会留下残秽,他不想让其他咒术师发现自己。
所以如果不是非常非常危急,必须动用到术式的情况,他是不会有所行动的。
可虽然还没签署合同,泉鲤生现在也算是他负责的作者了。
于是,禅院研一还是决定搭把手。
在他打算干脆把咒灵拉入影子里先关起来的时候,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发孩子小跑着冲了过来。
他跑道一脸错愕的大学生旁边站定,视线直勾勾望着,拉住鲤生的衣摆。
“跟我去找混蛋老爹。”小孩说。
鲤生被突然出现的伏黑惠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伏黑甚尔的影子。
老板都知道有些事不适合小孩看见,而让早就与小孩无缘的泉鲤生在家休息,伏黑甚尔你就直接把惠带来「上班」了?!
鲤生忍住给儿童保护协会打电话的冲动,向禅院研一示意后转过身,弯下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必须和我一起去找他。”惠攥着鲤生的手捏得死死的,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小孩紧绷着的下颌,“……拜托了。”
可现在去找伏黑甚尔的话,会直接撞上很不得了的事情吧。
鲤生握住伏黑惠的手,想让他放松一些,但一点效果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惠的态度越来越奇怪,看起来像是想要直接把他拽着离开。
禅院研一想,似乎这样也是一种解决办法,在这里处理咒灵的话,离得远的人应该没什么,但近距离的泉鲤生还是有些危险。
“我也得尽快回到米花町,那么就不耽误你了,鲤生老师。”禅院研一干脆放人。
鲤生快在心里呐喊了,真的不能去啊!会给孩子留下心里阴影的吧!
他有些为难,想要尽可能的说服伏黑惠:“上次惠君不是说过吗?不要搭理伏黑先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遇到他会变的不幸的。”
伏黑惠:“现在是有用的烂人了,而且你付过很多钱,他却什么也没做。以前他收了那些女人的钱之后都会——”
泉鲤生眼疾手快捂住了伏黑惠的嘴。
可已经迟了。
抬起头,禅院研一的眼神已经变得……非常奇妙。
奇妙得让泉鲤生拒绝去理解那背后的含义。
禅院研一觉得自己似乎是参悟了什么,比如泉鲤生为什么会写下那么多扭曲的爱情故事,又比如说为什么说自己遭遇了滑铁卢,最后居然转向了毫无关联的儿童文学领域。
无法圆满的爱情,孤独的小孩。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鲤生当然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到了完全算得上是造谣的东西。
还没等他红着脸解释,就听见禅院研一用古井无波的表情好心劝道:“既然是付了钱,还是得让对方给出等价的东西才行,这是消费者的正常做法啊,鲤生老师。”
伏黑惠点头:“他说的没错。”
泉鲤生:“……”
禅院研一:“至于其他的东西,也不好强求。”
伏黑惠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目前看来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于是继续点头,半点犹豫也没有:“他说得没错。”
泉鲤生:“…………”
渡边同学的话穿越时空萦绕在他的耳边:「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的声誉才行。」
我还有声誉那种东西吗?鲤生在心里哽咽了。
伏黑惠!
伏黑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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