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湖水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铺天盖地压了过来。窒息的感觉迅速窜进她的五脏六腑,在一瞬麻木四肢百骸。殷姒只觉头脑昏昏沉沉,眼皮重的撑不开。明明自己已经是个孤苦无依的亡魂了,死过一次的人,还能再死一次吗?
……
没有人能回答她,没有。
犹记阴森森的阎罗殿里那群张牙舞爪的饿鬼和等待审判时的提心吊胆。她失足落入往生池,不过是眷恋人世间那萍水相逢者的良善。密密麻麻的蚀骨之痛与耳边呼啸盘旋的阴风,几乎割裂了她求生的意志,也隔绝了黑白阴差冰冷的钩链。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叫嚣的风终于停了,连带着骨肉分崩的“咯咯”声与鬼哭狼嚎的“桀桀”声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风不再吹,取而代之的是置身汤泉中的温暖。
汤泉?
殷姒费力地睁开眼,煜煜的光刺痛了她的目。脚下是玉石细腻的触感,一股没来由的暖意徐徐升腾,冰冷僵硬的四肢逐渐苏醒。
她试着动了动,池中登时漾起涟漪,霎时水声潺潺。胸口处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殷姒低头,原来是水面上浮了一层惹眼粉红,随着摇晃的波浪堆在了玉肌旁。那是极新鲜的桃花,尚存几分着在和煦春光下的芬芳。
这是在哪?
“死里逃生”,殷姒抬起头打量四周。入目是雕梁画栋,藻井描金,层层锦帷顺着朱漆楠木柱低垂掩映着天光。錾刻着牡丹纹路的黄铜烛树上染着的兰膏明烛,葳蕤生滟。博山炉上端坐的鎏金的狻猊露着獠牙的口中,吐出袅袅的白。眼前的景象,分明是富丽堂皇的人间居所,而非她历历在目的森罗冥府……
自己这是……死而复生了吗?
“殿下……”
殷姒愣神间,忽闻声音透过重重轻纱而来。朱门轻启,有人漫步而来,曳屐之声在静谧的汤室中十分清晰。
哒——
哒——
哒——
不知是习惯还是刻意,但屐履落在质地细腻金砖上敲击出富有节奏的声音,足以见来人步调规律。半沉娇躯于水的殷姒感受着脚底的暖玉,一双本该含情的眼,却紧盯着汤池口的白玉铺成的琼梯。在看清楚阶壁上雕刻的缠枝牡丹上飞着栩栩如生的一对凤凰时,涣散的双眸重新焕发光彩,而她,如梦方醒。
不是所有富丽堂皇的人间居所,都当得起龙凤这种天潢贵胄方许用的纹饰。也不是所有的达官显贵,都能用暖玉来修建浴池。天然汤泉何其珍贵,杏黄色的帷幕更是色暖若旭阳。遑论蜡烛粗似小儿臂,亭亭嫩蕊生红玉。这里的景致,分明、分明、分明是她最熟悉华清宫!
“洗好了?”
“!!!”
背后突然冒出人声,殷姒吓得立刻从汤池的玉壁旁弹开。玉人移影,搅动这满池春水。潋滟的花瓣逐着池中忽然掀起的浪起伏跌宕,久久不能平静。
“……”来人原本面无表情,琥珀色的眸子澄澈清明,是无风无云时深邃晴空里朗朗的明河。可眼下这池中人过激的反应,倒叫她一时没有想到。
鸦睫轻颤,她垂下眸。被惊起的池水荡起悠悠的波,那一层舞动的粉,也随着时间短暂的流逝,逐渐归于平静。池中的女子背对着自己,虽未露出满园春色,却是红杏出墙报君知。
雪白的背就那样毫无遮掩的裸|露在她眼前,洁白如玉,色泽胜雪。方才春潮涌动时溅起的涟漪,已迸进山巅的乌云,正顺着蝴蝶谷中浅浅涸溪,缓缓归于本源。唯有逐水翻飞的红浪中,有特立独行的一点,封在纤腰没水处那寸许之处。好似冰天雪地里的凌寒而绽的一簇殷红,夺去了漫长凛冬所有的颜料,是殊无二色的世界里,唯一的灿烂。
“还不赖。”姚知微想。至少只看背影,池中女子,应当符合她的审美。肤如凝脂,腰如约素。能衬出灼灼芳菲的美,亦有相得益彰的白。
她掀起紫色的衣角,半蹲在池边,伸手捧了一掬泉水,漫不经心地开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转过身来,让本王瞧瞧。”
殷姒没有动。不是难以接受重生这个事实,这本就是她难得叛逆一回——还是在死后,努力争取的结果。也不是兴奋过了头,猛然发现自己重生在了熟悉的地方,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的人。更不是因为自己一|丝|不|挂,身躯半沉于汤泉中,不着寸缕下觉得害羞或是尴尬。而是开口说话的这个人,她的声音,她的声音……
来人声音清泠,好似初春刚融的深溪,仍存着冰雪淡淡的寒意。并无不妥,甚至十分动听。乍一听,是毫无感情的疏离淡漠;实际上,多是慢条斯理的随和慵懒。言辞虽冷,但她语速并不快,可以说是不疾不徐。
见池中女子发愣,迟迟不肯转身,姚知微有些意外。不过面对美人,她一向会多存几分耐心。她挑了挑锋利的眉,凤眸微眯,再次开口,用命令的口吻道:“转过身来,给本王瞧瞧。”
像……
真的……好像……
这陌生的声音带给她的那种熟悉感,有无法抗拒的吸引。恍然间,殷姒忆起入蜀途中,那场乍暖还寒时,意外飘落在三月的雪……
春寒料峭,驾至剑南汉州雒县的离人坡。秃山荒野,破庙土佛。那座废弃上旧庙前,有一棵刚抽了芽的梨树。她没有去过塞外,这辈子也出不了大虞。可她幼时曾拜读过盛唐岑嘉州的诗,尤其喜爱他的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泰和三十八年初入宫闱,就被选为晋王妃,自此美名始扬。而后诸王谋立,英俊年轻的丈夫为了坐上储君的位置,果断弃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亲自将她送上年过五旬的君父床榻。见到自己,那阅尽群芳的天子,也终于从丧失所爱的悲伤中走出……
而后河东兼领河南两道的节度使康靖忠拥兵自重,图谋自立。反旗一拉,曾在高句丽之战中浴血奋战的叛军一路西进,势如破竹。泰和帝姚元睿十六岁践祚,享年日久,早年志向已在酒色中消耗殆尽。朝中文武疲于储君党派之争,奸臣当道,科举罢停,已无忠勇直言之臣。
兵败如山之际,被盛赞“回眸一笑百媚生,后宫粉黛无颜色”的姚虞国色殷姒,一时之间,成了这场灾难产生的罪魁祸首。当初世人形容她的美时有多大方,而今再提起她的“过”时就有多刻薄。他们说她胜姑射,她就是天上仙子下凡尘;他们说她惑君王,她就是祸国殃民必遭诛……
就像她天生丽质,初为人妇后褪去青涩的美,开始艳压群芳。此后所有见过她的人,都默认她是阳春三月里妩媚的桃花,灼灼其华。可她们不会知道,当年随父定居于平陆的某个小女孩,每年都满心欢喜的送走初春那拂面不寒的杨柳风。她曾立在枝叶舒展的梨树下,日复一日,盼那雪白的梨花开满山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道理,殷姒后来终于明白,可惜已经太晚了。
原来真相从来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姚虞的天子,需要一个替罪羊。许诺白头偕老的丈夫能轻易的抛弃她,拥她信誓旦旦的君王也会在假意纠结一番后,果断赐死她。这世上,哪有什么男人,真的不爱江山爱美人呢?
在她险些连尸骨都保不住的时候,只有一个女子,一个位高权重的女子,肯“仗义执言”,让她得以入土为安。她也是这般淡漠的声线,带着矜贵才有的半分慵懒,在料峭的春风中,惊散了细雪……
是吗……
会是……她吗?
池中美人明显有些不听话,不知道下面的人是怎么调|教的。姚知微顿了顿,旋即站起身,复开双目,居高临下道:“看来,是她们没有教好你。既然如此,那你……”
伴随着哗哗的水声,姚知微那句“那你回去吧”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挣扎了片刻的殷姒,决定赌一把。
她知道的,当初替她“解围”的那个声音,属于身世同样跌宕的那位以女子之身封王、任剑南节度使十三载的废后嫡女——皇七女姚知微。不过比起魂断离人坡的自己,这位横绝古今成为一代女帝的姚知微,一生更为传奇瑰丽。
殷姒曾亲眼在往生池中窥见对方的未来,亦目睹了属于她的辉煌。而她赌上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后果纵身一跃,也是企图抓住自己此生中最后一点温暖的光……
所以,殷姒听话地转过身来,希望如她所愿,亦如己所愿。
这回她的动作很轻,并未在池中激起大的涟漪。红浪随之摇曳,轻轻拍打着池中堆雪。并非千呼万唤始出来,美人听起话来,会低眉顺眼,现出一片诚挚的伏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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