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因为心里记挂着事情,顾庭没有早早休息,而是翻身从窗户爬出去,坐在了屋顶之上,许久未见的团团也被他的精神力触须带着一同翻了上去。
这是他和坎贝尔的房间,正好在翻跃栏杆、爬到屋顶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还带着一个圆滚滚的小机器人。但自从尾椎骨后生长出那黑蓝色的尾钩后,很多带有危险性的动作对于顾庭来说都简单了很多,翻墙上树不在话下。
手掌下撑着被夜色笼罩得有些发凉的屋顶,那不知名的材质很凉,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暗沉的微光,在整个星空之下显得微不足道,但顾庭又能通过那抹微凉而令自己短暂地获得清醒与理智。
不可避免地,他会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就比如回翡冷翠前一天晚上的梦境。
那样的窒息,可怕,到处都是扭曲且看不清的肢体,猩红、恶臭、长着鼓鼓囊囊的脓包,它们无法被语言描述,是一种超脱了想象力而存在的怪物,就连整个梦境都被那股诡异且令他作呕的气息包围,像是放在床底的碎鸡蛋发酵出来的酸臭。
“宝宝是不开心吗?”圆滚滚、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团团靠在顾庭的身边,它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机器人,但是在恩格烈的帮助下,它拥有着最新、最全功能的芯片,即使它的外形型号早已经老旧到停产,可团团依旧能做很多事情……只是,这些天它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帮不上小主人了。
“可能吧。”
顾庭不大确定,他伸手将团团抱在怀里。
在几年前,还是团团伸出机械触手、隔着毯子将小小的、看起来发育不良的顾庭抱在怀里,而今他们翻转了位置,已经长成了青年模样的雄虫手臂变长、肩膀变宽,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被事事呵护在手心里的小家伙了。
他把下巴垫在了团团的脑袋上,低声问道:“团团,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
在帝国还是帝国、天堂鸟还是天堂鸟的时候,顾庭经常与团团宅在家里,或是看着小短片、或是靠在床头看书,总归他身侧一定跟着某只又白又圆的机器人,只是随着他的长大,他身边来来回回有了其他的伙伴,而团团也一直在原地等着他。
“因为宝宝长大了,宝宝也要忙自己的事情。”
虽然换了芯片,但内核依旧是儿童模式的团团对于顾庭有种无限的宠溺,它伸出机械触手抚摸上青年毛茸茸、微微卷曲的黑发,又小心翼翼地将落在侧脸的碎发挑起来一点一点别到了耳后,一如曾经。
团团:“宝宝会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伴侣,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宝宝有事业、有责任、有义务,但是没关系,团团一直都会在宝宝的身后,只要宝宝累了、只要宝宝一回头,就一定可以看到我。”
明明应该是毫无温度的机械触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这丝温暖透过皮肤传递到了顾庭的血肉里,似乎隐隐驱散了他因噩梦而生出的寒意。
顾庭深深吸了口气,将团团抱得更紧,“虽然我现在长大了,但是我有问题,还是可以请教团团的吧?”
就像是小时候,顾庭有什么不会的,那么都会由团团小老师进行解答;如果顾庭能在听到答案后再一次举一反三,甚至可以得到团团的一簇屏幕小礼花作为鼓励。
“当然。”白色的小机器人点了点圆乎乎的脑袋,黑豆一样的眼睛因为再一次被小主人提问而从●_●变成了●▽●。
“这或许是一个比较奇怪的问题……”
顾庭有些迟疑,面对团团的时候,很多问题甚至变得更加好开口,只是他在思考该如何才能说得更便于理解。
“就是——我有一些预知的能力,可以通过梦境体现,在此之前我因为这项能力也算是避开了很多危险,同时也了解到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所以我很相信我的能力。但是这一次,”顾庭抱着团团的手臂微微收紧,“这一次我做了一个纯粹的噩梦,是完完全全的噩梦,没有任何反转的情节,彻头彻尾,所有的虫都将死于这场噩梦。”
“太过惨烈了,就像是炼狱。我相信这些预兆出来的内容一定是可以被改变的,于是我想做些什么去改变那些既定的结局,至少我不希望梦境中的地狱再一次降临。”
顾庭看着漂亮的星空,说出了藏在自己心底的疑虑,“对于我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散发着不详的秘密,可是我在犹豫,应不应该将秘密的存在告诉其他虫……”
比如告诉坎贝尔、叶莱他们,可顾庭又在迟疑,这样的梦说出来真的有用吗?或许只是会徒增烦恼与压力?甚至梦中有些事情模糊不清到他自己都无法解释。
“宝宝别着急。”团团蹭了蹭顾庭的手臂,机械触手缓缓地一下、一下抚着黑发雄虫的脊背,逐渐将那点儿藏在顾庭心里惦记焦虑抚平。
“宝宝可以想一想,如果是坎贝尔隐瞒了你一个秘密却不愿告诉你的情景。”团团的声音还是儿童模式的稚嫩感,但顾庭却在其中听到了一种成熟。
“如果坎贝尔什么都不告诉你,把秘密都藏在心里,宝宝会开心吗?”
——当然不会。
这个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没有谁会喜欢被隐瞒。
顾庭摸了摸团团圆乎乎的脑袋,他眼睛望着明亮如昼的星空。那些星辰漂亮到不可思议,是在地球上的都市中很难看到的场景,璀璨、梦幻以及震撼,星星点点的微光因为庞大的数量而组建成了一副绝美的星河画卷,掩藏着星际时代数万年的演变,是这个时代特有的美景,可在顾庭的梦境中,那些一闪一闪的星光也会被吞噬。
那是一片永夜的寂静。
顾庭想了想,他拍了拍团团的脑袋,低声道:“我们下去吧。”
“好,宝宝心里有舒服点儿吗?”
“当然,我觉得好多了。”
顾庭翻身起来,身后的尾钩紧绷,勾着屋檐,他单手捞住团团,另一手撑着房顶一跃而下,脚步轻盈地落在了露天阳台上。
他把团团放在地上,“我要出去一趟。”
“好的,宝宝要注意安全。”团团望着顾庭的背影,歪了歪脑袋,稚嫩带着机械感的声音缓缓响起来,“宝宝……要一辈子都快乐呀!”
……
顾庭决定去找坎贝尔一趟。
这个时间点,坎贝尔还在处理公务,虽然在他们离开翡冷翠去赫尔狄克星的途中有叶莱代为处理,但偌大的星盟有几十万、上百万的子民,甚至因为近些年来星盟日渐安稳而不断有外星域的虫进行移民,于是依附星盟的虫越来越多,而压在星盟之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坎贝尔的书房里还从门缝下透着暖黄色的光。
顾庭脚步轻盈,几乎无声地靠近,刚伸手准备敲门,下一刻门毫无征兆地被从内侧拉开,于是他的手也落在了某个巧克力色的胸膛之上。
“坎贝尔?”顾庭意外,他以为此刻银发雌虫应该正坐在办公桌之后。
白皙的手指勾了勾领口,欲盖弥彰似的将那块布料盖了上去,试图掩盖自己刚才摸到了什么的事实。
“我在等你。”坎贝尔侧身拉着顾庭进去,又抬手关好门,末了眼底闪烁微光,干脆又伸手彻底将门栓给扣了上去。
耳朵里听着“咔嚓”声响的顾庭一愣,“怎么还锁门。”
“倾听一些秘密的时候,应该要做到环境保密。”
坎贝尔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顾庭走到书桌前,按着小雄虫坐在宽大的皮质椅子上。
这椅子对于一身腱子肉的坎贝尔来说刚刚好——结实的肩颈、宽厚的脊背以及完美的倒三角身材,正好能能嵌在皮质的软椅中,但对于相对而言清瘦几分、宛若青竹的顾庭来说,便有些宽松了。
坎贝尔身形后撤,臀部靠在桌沿上,视线扫过了小雄虫的发什么?”
因为□□上的合拍以及更加深入的交流,在私密空间中,坎贝尔已经不再排斥叫顾庭某些更加亲昵的称呼,甚至有时那是带着一种daddy滤镜的宠溺,只要他的小宝贝提出,身为男妈妈的坎贝尔一定会满足对方的一切——那是可能把某个小宝贝往坏宠的偏爱。
但顾庭接受良好。
他道:“所以你一早就猜到了?”
“嗯。”坎贝尔点头,他看到年轻雄虫的身后有冒出了浅蓝色的精神力触须,抬手捏了捏,还是原来的触感,而那些小家伙们也熟练地往银发雌虫的身上贴,从颈侧蹭到腰腹,像是找奶吃的小兽崽子。
“好吧,”顾庭无奈耸肩,“我其实又做梦了。”
“是前一天晚上吗?”
坎贝尔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与年轻的雄虫同床而眠,本是一个没有什么旖旎的夜晚,他们搂在被窝里看了一个不算长的纪录片,便早早歇下了。晚上顾庭陷入沉睡的速度很快,坎贝尔只当对方是白天累着了,直到天即将亮时,五感敏锐的坎贝尔听到了身侧伴侣忽然加重的呼吸声。
只是当他询问清醒后的顾庭,却没有得到一个清晰的回复。
“嗯。”顾庭应声,“当初没告诉你,是因为我心里也有些乱乱的。”
坎贝尔伸手揉了揉小雄虫的脑袋,“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
“但是我想告诉你。”
顾庭忽然拉着坎贝尔的领口,银发雌虫一个愣神就被拉着跨坐在小雄虫的大腿上,明明是庞大凶猛的野兽,此刻却为了被自己笼罩在阴影下的小宝石而蜷缩了利爪。
顾庭的手指扣在坎贝尔的后脑勺上,细白的手指蕴藏着力道,压得银发雌虫顺着对方的动作而低头,直到他们的额头相触——
瞬间,顾庭脑海中搅动着的精神力像是一把钩子勾住了坎贝尔的灵魂,瞬间将其拉到了另一个空间。
于是在那里坎贝尔看到了到达翡冷翠前一晚上顾庭所做的噩梦——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甚至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翡冷翠上的广场,曾经精致的天使雕塑被毁坏到只有半截小腿,精致的翅膀被不知名的生物吞噬了一半,至于剩下的一半上则蘸着黏稠的液体,满鼻腥臭;在废墟之外几乎要被残肢装满,深红的血液直接将地板染成了另一种色,耳朵里还残留着伤患们的痛苦□□。
这就是在世的炼狱,猛然进入梦境的坎贝尔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忽然,他的手被握住了。
坎贝尔一偏头,就看到了同样半是虚影状态的顾庭。
即便已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但顾庭依旧会觉得心惊与恐怖,什么样儿的怪物才能造就如今的一切呢?
他道:“这就是我的梦。”
几乎是在顾庭话音刚落,远处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原先建立的“雄服会”大楼彻底坍塌,从中爬出了一只巨大且丑陋的怪物,甚至在那怪物腹部的猩红巨口中,还挂着半截已经被咬断的雄虫尸体。
那怪物虫不似虫、人不像人,肢体扭曲胀大,经脉膨胀,浑身上下被密密麻麻的卵填充着,黑色的卵核几乎就是彻底构成怪物躯干的骨架,而那些半透明的卵膜中则是细细密密的血丝,它们像是某种吸血的藤蔓一般,将怪物吞吃在腹中的尸首彻底吸干。
每多吞噬一个虫,那怪物的身形便会长大几分,而整个雄服会大楼中的虫,几乎都成了怪物的养料。
顾庭和坎贝尔只能远远看着,他们不属于眼前的场景,便只好被迫对这场炼狱无动于衷。
顾庭:“我只看到了来自怪物的杀戮,但是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又以怎么样的方式出现……坎贝尔,我很害怕,只要一天不解决格兰和虫卵的问题,那么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心。”
坎贝尔感受到了年轻雄虫指尖的颤抖,那是一种久违的、让他想到乌比斯联盟攻入翡冷翠后初次见到小宝石的场景。
顾庭:“我真的很怕,这个梦太像是真的了,甚至在那些失去生命的尸体里,我看到了曾经在雄服会认识的虫,虽然我们算不上朋友,可也交换过联系方式……我只能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虫母说过,我的直觉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预言……我怕这个梦会变成真的。”
梦里面他看到了很多眼熟的虫,却始终没有见到乌比斯联盟的伙伴们,顾庭甚至不敢想象,是他们意外逃过了一劫,还是也被怪物吞进了腹中……甚至,他也没有看到自己。
顾庭的眼眶发红,他曾看着晨曦社区和雄服会一点点被建立起来,看到雌虫、雄虫、亚雌在日益中的改变,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改变,可梦里的怪物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潜在的危机依然存在,他们必须要在悲剧发生前遏制一切。
“别怕。”坎贝尔握紧了顾庭的手,修长的巧克力色手指一点点钻到了雄虫因为焦虑而汗湿的掌心中,他顺着对方的手指从顶端摸向根部,又一点点交叉,直到十指相扣。
坎贝尔看向远处的怪物,良好的视力令他能够清晰看到怪物腰腹处的嘴巴上方,镶嵌有一张脸,血肉模糊,但隐约可以看到成绺的金发。
——是格兰吧。
怪物在嘶吼,腰腹部张开的巨口里满是碎肉与猩红,他游荡在废墟之中,到处寻找着可以饱腹的食物。
猛然之间,顾庭感觉自己与梦中的怪物对视了,瞬间的心悸令他无法继续支撑这场回忆。
下一刻,炼狱褪去,坎贝尔眨眼间便对上了顾庭的视线——他们依旧坐在书房里,年轻的雄虫因为再一次看到那些梦境而眼角泛起生理性的薄红。
坎贝尔低头吻住了顾庭。
而年轻的雄虫也疯狂回吻,他似乎想从这个吻中得到一些驱散不安的回应。
他的背后已然潮湿,在梦中与怪物对视的那一眼,顾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狱。
又是一个秘密,只是这一次被他在热辣的吻中死死咽到了肚子里。
——这个秘密,谁都不能说。
……
某星球的垃圾处理厂中,正值深夜,值班的雌虫窝在不远处的小房间里打着哈欠,他懒洋洋地调出一部适合晚上打发时间看的小电影,便抱着手臂往后一趟,视线根本不打算落在另一边的监控屏幕上。
当电影的开场声充斥在小值班室后,雌虫已经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影片上,根本没有注意到监控屏幕里有什么东西从鼓鼓囊囊的垃圾堆中爬出来,又蜷缩着并不规整的躯干缓慢爬行,像是一只变异的蠕虫,随着移动抖落出了一些黏腻的液体。
垃圾堆内,那东西嗅闻着地面,四肢像是爬行动物一般扭曲着撑在地上,几缕金色的头发落在了垃圾上,上面缠绕着很多脏东西,但很快那些垃圾就被长在他腹部的巨口吞了下去。
脏污的、腥臭的、废弃的。
机械零件、破烂家具、过期药品……
那些都是食物,虽然味道怪异、难以咀嚼,可对于饥饿的怪物来说却是最好的饱腹之物。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一张沾灰的报纸落在了怪物的面前,那颗长满脓包的头颅缓慢转动,被卵核填满的眼珠扫视着白纸黑字,忽然看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在安静的垃圾场里,他发出了桀桀的怪笑——
“哈……顾庭。”
“顾庭顾庭顾庭顾庭!”
“我的,蓝宝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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