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某处地下排污管道内,这里平日里堆积着大量的污水,待入夜以后管道内的阀门会在工作人员的开启下履行自己的职责,届时含有垃圾的污水便会顺着相连接的管道一同排放到专门的处理厂内。


    只是在靠近某港口的排污管中却有些不一样,那庞大的管身就像是被什么脏污堵住了似的,只零星地露出一点儿缝隙,一部分污水中的固体垃圾在水流的作用下拥堵在狭小的缝中,很快原先流畅的污水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像是一瞬间从瀑布到干涸泉眼的变化。


    ——滴答,滴答。


    黏稠的液体从管壁上一部分模糊不清的团块上落下来,很快砸进污水中,只是一场怪异的景象却发生了——暗色的黏液并不被污水稀释,而是依旧保持着原有的状态,像是一团黏胶,在深褐色的水中翻涌转动。


    很快细密的黑色脏污被黏液吞食,它们又顺着管道爬了上去,回到原来的地方。


    顺着管道向上看,这才能注意到盘踞在上方的阴影,那几乎是一种遮天蔽日的庞大,数米长、数米高的管道在尽头处被肉红色的团块挤满,它们周身包裹着黏腻的液体,就像是某种刚从母体内诞生出来的异生物卵,分布在卵膜中的每一条血丝都在颤动,像是在呼吸着管道内稀薄的氧气。


    ——它们是来自赫尔狄克星地下洞窟的卵群。


    在它们的腹腔之内,已经被困了几个小时的顾庭盘腿坐在地上,身下是有些柔软的红肉,那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坐在了谁的怀里。


    当这种想法浮上脑海的瞬间,顾庭便为此而恶寒。


    附身在团团身上的起源也蹲坐在年轻雄虫的身侧,原先明亮的电子屏光芒微微黯淡,但还是执着地在这缺乏光线的空间里燃着暖光。


    顾庭和起源就像是两个无路可走的小孩,他们只能看到无望的结局,想要改变,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手指搭在膝盖上,就像是坎贝尔那样轻轻叩击的顾庭不自觉咬着唇,他扭头看了眼蔫搭搭的起源,忍不住道:“因为你世界才诞生的,你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白色的小机器人抬头瞅了眼雄虫,电子屏上出现一个“无奈”的神情,“我只管世界诞生,但当世界具备了自己运行的能力后,就会脱离我的控制,而且我也没有权利和能力去参与,那一千多种算法已经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说着,起源叹了口气,“就像是现在,我连找你都得借用机器人的身体才能完成,可想而知对于世界的发展,我有多无能为力了。”


    顾庭和起源双双对视,又齐齐叹气。


    顾庭:“那也不能干坐在这儿吧?你的算法里不是说格兰和虫卵要同化我吗?”


    “是的,在这里呆地再久点儿,就……”起源顿了顿,试图寻找一个更加适合形容的词汇,“时间越长,你的意识越涣散,对于这些虫卵来说就是可趁之机。”


    闻言,顾庭又抬头看了眼被悬吊在半空中的格兰。


    在不久之前,被虫卵们束缚的雌虫还睁眼冲着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但持续时间极其短暂,就在顾庭想要开口问出什么的时候,格兰便又闭眼陷入了迷蒙,之前那个笑容快得就像是一个错觉。


    格兰和虫卵的意识对半分,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怪物体内同时存在两个意识,他们因为相同的目的而达成了联合,如果能够让它们相互反目,或许……这件事情还有转机?


    顾庭再一次和起源确认道:“依照你的意思,虫卵和格兰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出现问题,那么这个怪物就可以解决?”


    “是这样的,当然也像是我之前说的,必须在虫卵与亚雌完全融合之前解决掉其中一方。如果融合同化完成,那么亚雌和虫卵便会重新形成一个整体,到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剿灭整个怪物。但无疑,那一定是最难的。”


    “我知道了。”


    顾庭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但显然,现实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窸窣声响起,包裹着格兰的卵群们又缩紧了一点儿,绵密的吞咽声响起,那些卵又开始动作。


    “这只亚雌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和虫卵融合了。”起源望了过去,“现在虫卵们正在‘消化’它体内的食物,等它养分吸收地差不多了,也就该轮到你被同化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机器人脑袋上的豆豆眼直直看向了顾庭。


    黑发雄虫一顿,只能低低应了一声,继续观察着怪物的“心脏”。他必须找到什么办法……


    格兰裸露出来的些微肌理上蔓延出了可怖的血红色丝线,而那些丝线的另一端则是来源于虫卵——卵膜内的血丝越来越多,它们就像是吸饱了鲜血的吸血虫,贪婪又惬意地舒展着,并将自己的根茎深深扎入亚雌的皮肤,当然还有其他一部分同样被吞到腹腔中的“食物”。


    每一次虫卵的震颤,都伴随着格兰心脏的跳动,那些隐藏在静谧之下的动静越来越贴合,似乎马上就要彻底同步。


    年轻的黑发雄虫站了起来,他抬手摸了摸虫卵的表面,湿滑、黏腻,触感有点儿恶心,但为了自己的目的,他还是忍下了排斥,借由身后浮现的精神力触须以及尾钩帮助自己爬上去。


    卵块上面大大小小的凸起起到了帮助的作用,当顾庭勾着脚尖、腰腹用力之后,终于爬到了与格兰齐平的高度。


    他本想尝试把格兰从卵中挖出来,但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在暗色下发出浅蓝色光晕的精神力触须试探性地靠了过去,它们扒开一些几乎要包裹住格兰脸庞的卵块,被卵环绕的亚雌依旧处于闭眼昏迷的状态,顾庭扶着卵块的边缘靠过去,抬手拍了拍格兰的侧脸。


    “格兰?”


    并没有什么反应,顾庭只好继续——


    “格兰,你听得到吗?或者说,纱南?”


    “我知道你听得见,你最初的本名应该是纱南·格兰吧?”


    “你还记得格兰家族吗?”


    昏暗之下,顾庭看到格兰的眼睫微颤。


    他再接再厉:“格兰家族的使命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昏迷的亚雌动了动嘴巴,模模糊糊吐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字眼。


    顾庭蹙眉,“什么?”


    “格兰……”亚雌低声喃喃:“帝国之刃。”


    眼见似乎有些效果,顾庭又呼唤了几声,终于看到亚雌缓慢地睁开了他那只还完好的眼睛。


    灰蓝色的眼瞳里蒙着一层雾气,甚至还有些无神,而另一边眼眶中的黑色卵核却像是察觉到什么,开始剧烈地颤抖,几乎要从皮肉之下挤了出来。


    格兰用了快两分钟的时间才辨认出眼前的虫是顾庭。


    他肌肉僵硬,脸上几乎做不出什么表情,但无神的眼睛里却可以清晰地下啊!”


    虚弱却又温柔到不正常的声调,带着一些讥讽的喟叹,像是在嘲笑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终有一天也不得不向现实屈服。


    “是我。”顾庭面无表情,他盯着格兰看了一会儿,“你做这一切,到底想要什么?”


    格兰歪头想了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我也想知道啊。”


    很早以前获得了去军校的机会,但却被克莱恩以强硬的手段收为脔.宠;算计雌虫阿莱却不想最终害人害己、沦为罪虫;从翡冷翠上逃走后,明明可以有更安稳的生活,却因为遇见星盗而毁于一旦;去oe08号星球的黑市上与辛烛合作,但似乎也是被人家把玩在手里的棋子;被星盟抓捕、被辛烛救走、狼狈出逃,自由短暂到不可思议,然后他又变成了卵群们的容器。


    有时候格兰也在问自己,他到底想要什么?


    被当做脔.宠的时候,他乖顺听话,想要不被雄虫们虐打;算计阿莱的时候,他想要一个报复雄虫的机会;逃离翡冷翠的时候,他想要一个自由;受伤在黑市寻求合作的时候,他想要拥有掌控自己生命的能力;被辛烛当做棋子的时候,他想要让所有欺骗愚弄他的虫后悔;与虫卵融合的时候,他想要把自己的执念也一起拉到黑暗之中。


    ——我都脏成这样了,被我当成“神”的你又凭什么干干净净地站在天上仰望我?如果当初没有救我,或许你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结局吧?而我也不至于经历这些起起伏伏。


    一直以来似乎都被其他虫愚弄的格兰陡然发出一声急促的冷笑,他笑到咽喉颤抖、笑到青筋暴起、笑到虫卵耸动,尖锐的笑声逐渐变得沙哑,他在对上顾庭不解的目光后,吐气艰难地开口:“顾庭阁下,你后不后悔当初救了我?”


    格兰不给雄虫开口的机会,他自顾自道:“其实我想过很多种不一样的结局,但如果一开始你就没有救我,让我死在那些雄虫的手里,或许之后你在星盟安安稳稳地当着自己的‘小王子’,世界也不会再有一个叫作‘格兰’的亚雌……哦,至于阿莱,他的仇也可以报了。”


    格兰脸上的笑容不断,那些正处于消化阶段的卵群似乎也感受到了寄生体情绪的变化,一同簇拥在一起,加速了在肌理下翻滚的速度。


    顾庭神情冷淡,对于格兰的一些“感慨”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触动。他确实有善良的一面,但在面对很多次因为格兰而生的危险后,顾庭最初对这只亚雌的怜悯所剩无几,更何况当年他并不知道自己帮助的亚雌就是那位害了阿莱的纱南。


    于是他开口:“当初我不知道你是纱南。”


    格兰一顿,“那如果你知道呢?”


    “那我一定不会放你离开。”顾庭在静止的卵块上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身后的尾钩勾着一处缝隙,以防他意外滑落,“任何虫都应该为自己的错误而付出代价。”


    “我没错。”即使到了现在,格兰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形容狼狈的亚雌从鼻腔里哼出冷笑声,“我有什么错?有错的明明是那些雄虫!”


    “那阿莱又做错了什么?”


    “那只能怪他倒霉!他为什么和克莱恩约会呢?一个雌虫,他有军衔、有自由、有地位,不像我——在他走着充满荣誉的路时,我却像是狗一样跪在雄虫的脚下摇尾乞怜,我都那么努力了,对于雄虫来说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


    格兰眼里依旧藏着怨恨以及嫉妒,“顾庭阁下你知道吗?当初那些雄虫第一次见到阿莱的照片时,他们拿我做对比——他们说,阿莱看起来像是干净的天使,而我则是跪在地上祈求垂怜的小丑;阿莱是前途无量的年轻军团长,我是浑身疤痕、翅膀被打孔穿.环的奴隶;他们说阿莱那一虫种的翅膀一定很漂亮,而我的翅膀——那时候,我的翅膀正被瑟托踩在脚下碾压。”


    “多疼啊,雌虫的虫翅相当于心脏,同时也是一种战斗工具,可像我这种鲜少长出虫翅的亚雌,虫翅本身就发育不完全,多碰一下都要疼,可我的翅膀上却被留下那么多的环扣,只因为他们说动起来叮当响才更有意思。”


    “我的命,落在他们眼里,只能得到一句‘有意思’。”


    格兰在说自己命苦,嘴边挂着怪异的笑容,“顾庭阁下,这样的经历,我难道不该做些什么吗?”


    顾庭:“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无所谓,毕竟阁下您干干净净的,与我这样生活在地狱里的虫可不一样。”格兰桀桀一笑,“你不是刚才问我想要什么吗?我想要吃了你,然后和你融为一体,就像是这些虫卵吃了它们的妈妈一样,虽然最开始有点儿难以接受,但却给我打开了新思路。”


    说着,格兰又笑了一声,尤其当他看到顾庭沉冷的神情时,更是忍不住笑到晃神发颤,连带着束缚他的卵块也开始颤颤巍巍。


    “阁下,我好喜欢您这样的表情啊!无奈,生气,有些迷茫……这些都是因为我才有的情绪变化,多好啊!如果等外面那些虫知道你被我吃了,他们还能下手对付我吗?他们会不会痛哭流涕?你的那位未婚夫——星盟首领坎贝尔是吗?他会不会跪在地上祈求我放了你?”


    “当初要不是因为那群叛军,我也不会被星盗抓起来而失去一只眼睛,雌虫和雄虫又有什么区别?一个因为强大而站在顶端、肆无忌惮,一个因为自诩高贵、残忍暴虐,比起他们,我又为什么要一直被踩在脚下?”


    “所以我期待着星盟首领跪在地上求我的那一天……”


    ——啪!


    一个巴掌利利索索地落在了格兰的脸上,力道很大,亚雌苍白的侧脸颤了颤,僵硬的脸部肌肉似乎都被打松了很多,几秒钟的时间,一个发红的手印就浮现在了格兰的脸上。


    顾庭嫌弃似的甩了甩手,“你是废物吗?”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活到现在,这是顾庭第一次如此尖锐地质问其他虫。


    “……什么?”格兰用舌头什么?”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奉若神明的蓝宝石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说,你是废物吗?”顾庭也学着格兰那样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讽刺意味十足,“只有废物才会臆想强者如蝼蚁一样。”


    顾庭讨厌格兰施加在坎贝尔身上的那些臆想,在他心里坎贝尔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强者,是对得起“暴君”这个代号的雌虫,他厌恶格兰的眼神,以及那种扭曲的、妄想坎贝尔弯下膝盖、摘离自尊的想法。


    格兰脸上的神情冻结了,眼眶中的虫卵来回钻动,甚至有几个黑色的卵核拉着黏液从眼尾滑了出来。


    顾庭从卵块上站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眼仰望着自己的格兰,冷漠道:“你想的,没有一件可以实现。”


    格兰不怒反笑,“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说着他看了看周围的卵群,顶着脸上的巴掌印愉悦道:“它们已经快消化完了。”


    ——言下之意,下一个就该顾庭了。


    黑发雄虫一言不发地回到小机器人的身边,而清醒片刻的格兰则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起源:“我感觉到怪物的‘心脏’越来越强劲了,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我知道……”顾庭揉了揉太阳穴,“我得再想想……唔。”


    忽然他脚步不稳,好在身侧有小机器人及时伸出机械触手拉住了顾庭的手臂。


    起源:“你怎么了?”


    “没事。”顾庭凝眉,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谁在呼唤自己。


    正当顾庭再一次盘腿坐在小机器人身侧的时候,他又一次捂着脑袋发出倒吸了一口气。


    “你真的没事?”起源靠近了些,小机器人脑袋上再一次出现了红色的感叹号,下一秒起源就道:“我听到了,一个雌虫在呼唤你。”


    虽然在长大的世界里,起源看起来好像很废,但他到底还是有点儿小能力的。


    起源:“是你的伴侣。”


    “你知道怎么回应吗?”


    “闭上眼睛,用精神力去捕捉,你们进行过精神力结合,可以在精神力世界中感受到彼此。”起源回答:“就是距离比较远,你可能在捕捉的过程中比较……”


    话没说完,小机器人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上压了半截力道。


    起源转头一看,刚才还和自己对话的雄虫已经闭上眼睛,像是被拉到了另一个世界。


    “……费劲。”他默默地补上了后两个字,用机械臂扶着雄虫的身子方便对方靠得更舒服点。


    这一次整个空间都陷入了无声的静谧,起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团团,你有一个不错的主人。”


    与此同时,在霞光灿烂的精神力世界中,顾庭陡然出现,下一刻就被坎贝尔拉着手腕紧紧拥在怀里,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深到难以呼吸的吻。


    在这个舌尖颤抖的吻中,顾庭感受到了银发雌虫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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