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这里文风极盛,民风淳朴,时人谓之有夏人遗风。


    但同时,颍川也是故韩之地,韩非、张良、吕不韦皆诞生于此,法家思维影响深远,纵使接受儒家思想熏陶多年,也改不了“高仕宦,好文法,喜争讼,多朋党”的剽悍风气。


    颍川士子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入仕的热衷,他们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喜好文法争讼,喜欢结交他人,门生故吏遍天下。


    所以这些喜欢做官还特别活跃的选手在党锢时被打得七七八八,无奈之下只能回老家教书,高仕宦玩不了,只能去玩多朋党了。


    开春以来,高阳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波访客,或是品评时事,激浊扬清、或是交流学识、相约文会,反正闲不下来。


    祖父荀淑在世时,荀家还举办过一定规模的私学,只可惜后来不了了之。荀绲年迈,荀靖不喜教书,荀爽倒是愿意,但他也不好如此明目张胆。


    说来奇妙,荀晏的这位荀爽叔父还是一名在逃党人,简单来说就是他是个通缉犯。


    这位也是党锢之祸的受害人之一,遭党锢后出逃,隐居汉滨多年,日子过得苦巴巴像棵小白菜,后来荀靖看不过眼,骑了匹马杀到汉滨把弟弟捞回家。


    然后他就开始了猖狂的通缉犯生涯,荀家虽说算不上豪强,但也是名望之家,自祖父荀淑开始数代为官,风波淡去后仔细打点一番,当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常常有人慕名来拜访荀爽,这通缉犯可以说是当得非常猖狂滋润了。


    “我们家不算豪强吗?”


    荀晏有些天真的问道。


    他是真感觉自家很豪,家有田产,出入有仆从,吃穿不愁。


    荀谌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委婉回答道:


    “阿弟该多出门见识见识。”


    荀晏:……果然,四兄还是好讨厌。


    荀彧从旁路过,不由心下叹了口气,他就不明白了,四兄都快要及冠的大孩子,偏偏要和小堂弟计较,每天还乐在此中。


    “祖父在世时,率族躬耕,产业每增,则接济宗族乡里,家中虽宽裕,但也确实比不上那些豪强之家。”


    他说道,想了想还是补了句,“豪强之家多私养部曲以备不测。”


    荀晏缓慢的点了点头,好家伙,这么有钱,都养得起私人武装,这么看自家好像确实算不得什么豪强,但也算是经学传家的士族。


    荀谌在旁胡乱嗯嗯两声附和着,将手里的一截木头塞给了荀晏,看了两眼后饶有兴趣问道:


    “狸奴可是想要制弓?”


    荀晏抱着木头对着荀谌扮了个鬼脸。


    “不告诉你!”


    小孩子生得漂亮,调皮搞怪起来也不显得难看,反而别有一番天真烂漫,放完话后头也不回便踩着小木屐往院里跑。


    荀谌故作委屈:“文若你看看他,叫我帮忙时小嘴甜得很,这忙帮完了就翻脸不认兄长。”


    荀彧揣着袖子,感觉自己可能比这俩人加起来岁数还大。


    “晏弟活泼可爱,兄长幼时似乎更加顽皮。”


    荀谌思索片刻,总感觉自己的地位似乎变低了,他看着荀晏的背影,倏而一笑。


    “谌幼时曾见叔慈公弯弓讨贼。”


    他突然说道。


    荀彧有些惊讶,抬眼看向兄长,见他并无玩笑之色。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叔父熟通经学,所学涉猎甚广,然身体虚弱,先前去了趟汉滨回来便折腾着病了一场,实在很难让人将他与弯弓讨贼这种词联系到一起。


    荀谌回忆起了那会的事,当时他还小,荀彧更是不记事的年纪,他顽皮偷偷跟着大人出去,正巧车队碰上一小股贼寇,人人惊慌。


    随后他那叔父从车中走出,带着仆从杀贼,自己更是弯弓射下好几个贼寇,提起腰间佩剑就是砍,生生把那贼寇吓破了胆,匆匆离去。


    他惊呆了,感觉叔父光风霁月的形象好像有了什么奇怪的变化,随后他被荀靖笑吟吟的逮着,回家后他好生挨了顿打。


    “大人曾言,叔慈公颇通武艺,弓马娴熟,剑术高超。”


    荀谌老实说道,这些都是后来荀绲告诉他的,只是后来他鲜少看到荀靖动武,可惜了叔父一身才学武艺最终仍是隐居半生。


    荀彧眉头一挑,荀绲素来言行谨慎,这般评价已是非常推崇看好才会说的,也就是……荀靖可能是真的很能打。


    “习武强身健体,晏弟若是想学当是好事。”


    他温和说道。


    荀谌打了个哈欠,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般懒洋洋道:“就他那小身板?别一箭把自己射出去就行。”


    荀彧无奈摇头。


    ————


    荀晏花了三天时间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其实大多时间都在研究构造与画图纸上,制作反而简易,他本就人小,手短腿短力气小,用不着什么好材料。


    凡为弓,各因其君之躬志虑血气。纵是给他一把好弓,他也用不了,合适的就是最好的,简陋点也无事,功能齐全就行。


    他快乐的拎着自己的小弓箭去找荀靖交作业。


    正准备午睡的荀靖揪了一把胡须,倒腾了半天发觉好像还真挑不出什么刺来,抬眼看看自家儿子的小身板,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直盯着人看,脸颊上的婴儿肥被养了出来,少见的面色有些红润,显得气色不错。


    他没有忍住,抬手捏住了荀晏的脸颊肉,手感和想象的一样,软乎乎滑溜溜,弹性十足。


    “唔——大人——表捏鹅!”


    荀晏不满的企图脱离魔掌,发出挣扎的小奶音。


    荀靖轻咳两声,借着宽袖掩去了面上的笑意,突然心底玩心大起,放下袖子后装出了一副忧愁的样子。


    荀晏又一次踩进了坑里,紧张兮兮问道:“大人怎么了?我哪里做错了?”


    荀靖抚须一叹,慢悠悠说道:“我是叹自身年迈,恐教导不了狸奴太久。”


    话落,他悄悄观察荀晏的神色,小朋友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懵懵问道:“大人如何年迈了?”


    “我已近天命之年,如何不年迈?”


    年近五十,好像确实是年纪不小了,但荀晏平日里却很少有这种感觉。


    他家大人行走坐卧自有一番风度,无有蹒跚,且因着心性豁达,平日修养有度,加之久病未经风霜,反而看上去极为年轻,与荀爽叔父站在一块,旁人指不定以为荀爽叔父才是兄长。


    他细细打量着荀靖,这时才惊觉大人鬓发须髯其实早已斑斑点点,面容上也悄然爬上了岁月的纹路,只是平日里纵使一副病容,精神与风采也能掩住颓色。


    荀靖见小孩有些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心下疑惑,嘴上还是继续添油加醋。


    “我闻文恒外出游学多年,不日将归家,文恒擅弓射,靖远不及也,不若令文恒来教狸奴?也好叫我一把时日无多的老骨头好好休养。”


    荀棐字文恒,乃荀爽子,擅骑射,早年间还是荀靖亲自带着小孩练出来的,如今正巧被荀靖拿出来当话题逗幼子。


    若是荀棐本人在此,恐怕会执起荀晏的双手一起痛哭被捉弄的那些年。


    可惜荀晏现下只听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大人说自己年迈无力,要叫棐兄长来教他。


    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大人好像真的年事已高,带着斑白的须髯今天格外的碍眼,他突然控制不住的嘴巴一瘪,眼圈一红。


    荀靖当时就感觉不对劲,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当即遭受自己戏弄人的报应。


    小孩本来红润的面色苍白了下来,也不带声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止不住的那种,荀靖手忙脚乱把孩子抱进怀里哄着也无济于事。


    “大人,大人不老的……”


    荀晏哭得抽抽噎噎,他已经很久没有哭成这样了,虽然平时会小心机装可怜,但真说哭也就一年前刚醒那阵子哭了几回。


    小孩子的伤心总是突如其来,有时候一下子就钻进了牛角尖。


    他越想越难过,眼泪就更加止不住了,一下子哭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窝在荀靖怀里有些一抽一抽的,边哭边咳喘着,把荀靖吓了个不轻,一边继续哄孩子一边喊人叫医工来备着。


    “阿父自会教导狸奴,方才不过玩笑之言。”


    荀靖抱着怀里稍稍平息一点的幼子说道,心下无不后悔自己方才口不择言。


    荀晏喘了两口气才揪着荀靖的衣襟执拗的重复道:“大人不老。”


    “阿父不老,”荀靖伸手抹去荀晏脸颊上的泪珠,“阿父会一直陪着狸奴的。”


    小孩哭了好一会,好在没有再喘不上气来,哭累了迷迷糊糊被哄着睡着了,荀靖回头便叫人把安神的药煮上,一切布置好后愁眉苦脸的站在屋外,长吁短叹。


    “郎主为何叹气?”


    跟随多年的老仆奇道。


    “狸奴如此舍不得我,他日我若不在了该当如何是好?”


    老仆不敢接话,荀靖也没想着让他说什么,只是拍拍老仆的肩膀,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他今天的劫难还没结束。


    院子里一下子人荒马乱动静可算不得小,连隔壁屋的荀绲老先生都被惊动了,执着拐杖来到荀靖家的主厅,听得前因后果后差点被气乐了。


    荀靖进门后就见着自己那老哥哥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少见的瑟顿了一下,随后轻手轻脚在下首坐下。


    “哒——”


    耳杯被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兄长。”


    荀靖忙软言唤道。


    “叔慈啊,”老先生慢条斯理说着,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汝都是快要知天命的人了,想来吾已半只脚踏入了棺材。”


    荀靖:……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接下来他听老先生唠叨了他大半天,他跪坐得膝盖酸软,稍稍动一下就又得到了兄长慈爱的目光,吓得他赶紧坐好。


    之前逃过的数落也全都放到现在补齐,从一把年纪了还任性妄为,到连六岁小儿都要戏耍,叨得荀靖差点成了蚊香眼,当晚做梦都梦见被兄长教训。


    ————


    当晚荀晏却是做了奇怪的梦。


    他梦见了一片浓稠的灰雾,灰雾萦绕着万物,一切都若隐若现,狰狞庞大的建筑物自灰雾中探出一角。


    他孤身一人行走于此,这里没有大人,没有阿兄,也没有先生。


    他走了很久,在道路的终点见到了一个奇装异服的少年。


    那少年的面容同样被灰雾萦绕,只能看清他弧度姣好的下颌与天然带着笑意的唇。


    他有一头怪异的短发,黑发服帖的搭在额前,穿着露着胳膊的奇怪衣裳以及长裤,有些像劳作时穿着的短打衣裳。


    “先生,这里是何处?”


    荀晏问道。


    少年微微一笑,并未言语,只是向前推开了一扇门,走了进去。


    荀晏没有犹豫,跟着少年的背影走进了那扇门,他下意识的极其信任那个素未谋面的奇怪少年。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战鼓雷鸣扑面而来,万人,又或者是更多的人,他们在一起吼叫,荀晏听到了战马的奔腾之声,飞扬的尘土将他的视线遮挡,他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他站在战场的中央,踩在被鲜血浸透的大地之上,思维有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头扎黄巾的人抱着破铜烂铁狰狞的向敌人冲去,鲜血溅起,荀晏分不清这是谁的血。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浑厚的声音穿透战场,无数黄巾人眼中燃起了荀晏看不懂的火焰,他们虔诚的高呼着,前仆后继的赴死。


    在混乱中,那个少年不知从哪里出现,安静立于荀晏身侧,他们两人像是脱离于这片战场之外,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荀晏,”那个少年第一次开口,直呼了荀晏的名字,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些什么,但荀晏没有听见,一切声音都被战场的烽火淹没。


    “你说什么?”


    他大声喊道。


    少年没有再回答,只是一如先前微笑,两人透过那层灰雾对视了一眼。


    荀晏惊觉自己似乎透过那雾气看到了一双极为熟悉的杏眼,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未及他细想,他便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失重感令他心脏一缩,他蓦然惊醒。


    床榻边微弱的烛火在跳动,外头夜色浓重,月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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