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大抵只能是说说了。


    第一天荀晏被荀靖操练了一个时辰,荀爽便急匆匆赶过来阻止兄长的‘暴行’。


    荀晏患有胸痹之症这件事,族中少有人知晓,荀靖也不愿将此事挂在口边,甚至是有意隐瞒,只有几位亲近的族中长辈知晓,族人大多以为荀晏只是寻常先天不足有些体弱。


    在这个时代,胸痹这种病几乎是没有对症之药,只能自己好生将养,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眼色。


    作为一名多年资深患者,荀靖的方法是——假装自己没病,别把自己当病人看,喜欢舞刀弄剑就去玩,别七想八想开心就行。


    所以这位心思豁达的绝症患者愣是这么些年控制住了病症不恶化,苟到了四十余岁,活赢了这个年代的平均寿命。


    但身旁的亲人却很难想得那么开,有时候看着也会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动作太激烈发病了。


    在荀爽与荀靖再三交涉下,最后严格限制了荀晏每日的练武时间,荀爽顺便每日下午把荀晏团子捞到自己家里讲解《易》。


    自从他发现荀晏在算术上颇有天赋后便兴致大发,荀氏八龙中他在学问上的成就最高,尤其是党锢之祸后对朝政大为失望,此后更是潜心经学,专心著书,其中他尤善治《易》。


    善治《易》者多通算术,两者有共同之处,荀爽先生见猎心喜,觉小侄子颇似自身。


    从此荀晏开始了坐牢之旅。


    荀靖也乐得看一向不喜经学的幼子被荀爽疯狂□□,习武时间少些也无所谓。


    反正他从一开始也不指望真的如此严格,本质上来讲不过追求一个强身健体,当年他练武也是抱着如此期望,奈何虽然身体病弱,但出奇的在武艺上点满了天赋,如今见幼子竟是极似自己少年时。


    小孩气力小,但对于手中武器却如臂使指,运作自如,仿佛以前便学习过一般,就如同荀晏能够夜晚懵懵懂懂拎起匕首给人修面,不伤分毫的情况下修得干干净净,这种掌控力已非一般人能为,手稳心更稳。


    思罢,荀靖不由伸手摸摸自己的下颌,有些心痛,幽幽看向了荀爽。


    荀爽一个激灵,警醒的一手护住自己养了多年的引以为豪的长须,用眼神回了句:你瞅啥?


    ————


    入夏后,高阳里迎来了一位名唤何颙的名士。


    荀晏听说过他的名字,这位何颙先生乃当世名士,名望极高,有识人之能,且……他也是一名在逃党人。


    此外,何颙与老师张仲景也有一段过往。


    何颙与张仲景乃同郡人,张仲景总角时遇何颙,何颙言:“君用思精密,而韵不能高,将为良医。”


    荀晏感觉这人看人确实挺准的,但他说老师气韵不高这点他不认同,话说总角小儿能看出什么气韵来?


    他内心小小的为老师辩驳了一番,然后有些忧伤的思念老师。


    他悄悄蹲在门口听了一会墙角,何先生相貌端正,眉眼间透出一股正气,行止间慷慨有侠气,是他很少见到的风格,但并不妨碍他对于长相好的人天然有高好感度。


    相貌堂堂的何先生正在激情批判政事,抨击宦官,话术非常能引起人的热血,一些小年轻被他这么一忽悠可能马上就热泪盈眶投身党人大业去了。


    可惜荀靖是个老咸鱼,只会微笑着点头称是,然后继续赋闲在家。


    何颙大概也没想着真说动荀靖去搞点大事,最后看看时间意犹未尽收住了话题,问出了今天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先生为何剃须净面,如此非名士所为。”


    他说道。


    荀晏在外面闻言一晃,啪叽一下没蹲住跪在了地上。


    荀靖看了门口一眼,随后笑道:“乡野之人,何谈名士?不过是蓄须多有不便罢了。”


    那剃须就便了?


    何颙很想问,但他总归是客,哪能如此咄咄逼人,最后只是拱手客气了几句,出门准备去拜访下一家。


    荀靖送他至门口,何颙低头见着门口蹲着一个总角幼童,见他过来连忙起身,可大概是蹲久了腿麻了,一下子给他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何颙很不给面子的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后俯下身子将小孩扶起。


    “可是小郎君?”


    他问道。


    荀靖无奈道:“正是,幼子顽皮,伯求可别怪罪。”


    何颙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生得格外漂亮的小孩,那小孩刚刚摔了下也不狼狈,大大方方抬起头行礼,眼神清亮。


    “颇有乃父之姿。”


    他赞道。


    荀晏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他可是刚刚才犯了个蠢,这位就这样夸人,搞得他还真不好意思了要。


    荀靖:“阿晏,去送送伯求先生罢。”


    “唯。”


    荀晏乍一听这个新叫法还有些不习惯,想来是大人突然觉得该给他留点面子,不在外人面前直呼乳名。


    有传言说昔年武帝乳名唤作‘彘’,即为猪的意思,幻想一下当年王皇后可能会深情呼唤“彘儿!彘儿!”,相比起来荀晏感觉自己的乳名还是比较体面的。


    何颙出了荀靖家的宅门,下一个便进了荀攸家里头,两人相谈甚欢。


    荀晏傍晚得知何颙把荀攸拐走的噩耗后如遭雷击,对何先生的感观直转急下,看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控诉。


    我把你领进大侄子的家门,你却拐走了我大侄子!你们外面来的人真是诡计多端!


    何颙看着小朋友震惊的小眼神不由失笑,悄无声息的伸出手揪了揪小朋友头顶的两个冲天辫,一本正经说道:


    “公达已及冠,本便是外出游学的年岁。”


    荀攸一脸无辜,配上他那副昳丽的面容真的非常具有迷惑性,他言道:


    “伯求兄欲访各地名士,攸与兄一道,攸之幸也。”


    可是我瞧着何伯求一脸想搞事的模样!荀晏不信任的瞅了瞅何颙。


    听说这人和汝南袁绍搞在一块,天天在为党人游说,倒也不是说这不好,只是公达本就与此事无关,若是因为这人的缘故搅进这滩浑水,岂不麻烦得很。


    纵使荀晏再不舍,却也无法改变荀攸要和何颙一起离开的事实,甚至荀靖都觉得不错,对何颙大为赞赏,对荀攸更是放心得很。


    所以年幼的小叔父只能悲痛的执起大侄子的双手,宛如老母亲般嘱咐着一路小心,天寒添衣,病了得吃药等琐事,看得何颙目瞪口呆,为这对年龄差极大的叔侄感到震惊。


    荀攸倒是很受用,认真的和荀晏演绎人间真实叔侄情,搞得荀晏又悲怆了许多,他真的好讨厌离别,而且他也真的很喜欢这个总是默默惯着他的大侄子。


    讨厌的何先生离开前还宛如神棍般给了荀彧一个批语——王佐之才。


    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评价,凭借着何颙在士人集团的名声,很快各地都知道颍川荀氏有一名王佐之才,年仅十五的荀彧迅速进入了世人的认知。


    荀晏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认为阿兄的才能完全配得上这句评语,但年少便背负如此盛名真的会是一件好事吗?


    荀彧倒是一如往常,未曾因为这件事而发生什么改变,心态平和,甚至反过来打趣荀晏,一副浑然未觉压力的模样。


    荀晏不知道自己的不安是从哪里来的,他忧伤的在晚上偷喝了三杯醴酒,然后一脸傻笑的去求兄长亲亲抱抱,被荀谌嘲笑了一晚上。


    当晚,他又做了怪梦。


    清风徐来,帷幔摇曳,空荡荡的屋子内光影交错,书架上空空如也却不沾灰尘,看上去像是之前放满了东西,如今却全部移走。


    荀晏穿过层层叠叠的帷幔,看到屋内有一人身着朱袍腰系绶带,头戴进贤冠,看形制似乎还是个不小的官。


    那人低着头,腰背挺直跽坐于案前,书案上放着一只食盒。


    良久,那人才叹了口气,他第一次抬起头来,荀晏悚然一惊,感觉心跳快得飞起。


    那个人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但仍然眉眼如画风姿绰约,竟像是荀彧日后的模样。


    ‘荀彧’似是看不到屋内有人一般,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打开了那只食盒,玄色的食盒内空空如也,仿若一张不详的深渊大口正在大笑。


    荀晏从未见过自家阿兄如此苍白黯淡的模样,那双素来沉静温和的眼眸中如今死气沉沉看不见一丝光,他颓然闭上了眼睛,一直挺直的腰背不知觉中蜷缩了下来,显得萧条而孤独。


    荀晏下意识的跑到了这个不知多久以后的‘荀彧’身边,张开双臂想要抱抱他,让他不要伤心,但自身却如梦幻泡影般什么也抱不住。


    他看着阿兄蹒跚着站了起来,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看着阿兄执起了盛满不知名酒液的金樽。


    荀晏不知所措的哭喊起来,有一只手从背后伸出覆住了他的双眼,视线顿时一片黑暗。


    “生食汉禄,死为汉臣。”


    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些耳熟,他猛然记起那是上一次怪梦中那个灰雾少年的声音。


    “汉禄已空,请君自裁。”


    下一刻,他从梦境中挣脱了出来,黑暗中床幔安静的垂在一侧,屋内静悄悄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湿润。


    [晚上好,荀晏。]


    那个少年的声音蓦的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你可以叫我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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