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谢时观一边说,一边随手挑选起搁在架上的各色刑具,“说轻点是蠢笨不堪用,说重点,便是你早已对本王生了异心。”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叫沈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上天封了他的一窍,便叫他此世与那些聪明话绝缘了,此时搜肠刮肚,他也只是虚虚抬手:“属下没有……”
他对殿下分明忠心耿耿,明月可鉴。
即便要他在刀山火海中趟上千百遭,他也决计做不出背叛谢时观的事。
“柃儿她……从不嫌我是哑巴,这府中只有她与沈落肯与我说话,”沈却艰难地比划着,“我以为、以为她是……”
是真心待我的。
他低下头,可落在谢时观眼里,却是一副为情所伤的窝囊样,愈瞧愈令人厌烦。
这些年里,沈却跟着他,世上怎样繁丽精巧的人儿没见过,怎么偏就看上这样一个心怀不轨的平庸丫头?
且瞧他那副模样,还当真是上了心了。
谢时观随手拈起一只带钩铁鞭,在手中掂了掂,这铁鞭分量不轻,通身又带铁钩,几鞭子下去,必定是连皮带肉,伤的没法看了。
王爷选了刑具,却又觉得挑的太重了,可家伙取都取下来了,再放回去,未免有些伤面。
侍立在旁的沈向之立即上前,他被祖皇帝挑过来伺候谢时观的时候,小王爷不过才丁点大,就是如今看起来再难以捉摸的人,小时候也是一团孩气的。
眼下此处只有他能劝,也只有他敢劝。
“殿下,”沈向之俯身以拜,“沈却虽犯错当罚,可到底是王府旧人,伴着殿下一路走到如今,这孩子心实,断然是做不出叛主求荣之事的。”
谢时观背过手,冷哼了一声。
沈向之继续劝道:“那刺勾铁鞭落下去,再是铜皮铁骨,也要废了,王府向来不养废物,何况殿下在沈却身上又费了一番心血,不如留他一命,叫他日后再戴罪立功?”
谢时观像是被他说动了,沈向之立即趁热打铁,去取了一条皮鞭,换下了王爷手中的铁鞭。
“五十鞭,”王爷淡淡然道,“算是念在你这些年侍奉得力。”
沈却向下一拜,算是谢恩。
见此状,沈向之再次上前:“殿下,这蠢徒乃属下一手带出来的,如今他犯下如此大错,也是属下管教不力之过,这鞭刑五十,不如由属下亲执,也免得劳累了殿下。”
谢时观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鞭子丢给他,自己则坐在上首,俨然是要观刑的模样。
沈却直身跪在地上,任由沈向之一鞭又一鞭落下来。
王爷就坐在上首,就算沈向之有心放水,手下也有分寸,但到底不敢做的太过了,因此那一鞭子落下去,也是肉眼可见的皮开肉绽。
沈却忍着疼,额角与手背的青筋显出来,眼角微红,可仍是一声也不肯哼哼,只是喘气。
很快,沈却的背上便烙上了条条血痕,伤处有血珠渗出,只消片刻便浸透了里衣,血雾似随着长鞭被扬撒在了空气中。
沈却觉得自己口鼻中都充斥着血腥味。
第四十七鞭落,王爷起身,出了内府中正殿。
第四十九鞭,沈却再也忍不住,身子微微一倾,喉结滚动,呕出口血来,怕弄脏了堂下白玉砖,因此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第五十鞭,沈却终于倒下。
他偏着头,半张脸贴在那冰凉凉的地砖上,透过那扇半开的侧门,瞧见王爷又冷又利的半身侧影。
谢时观并不往他这边看,几步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
沈却这一闭眼,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黄昏时分。
他后背上的一片伤口又疼又麻,只稍稍一动,便是撕裂般的疼。
这伤还好全在背上,替他上药的人只拆了他上衣,没多余替他再换了亵裤,否则他这会儿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沈却趴在被褥上,闷闷哼了两声,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动静。
沈却偏过头,只见沈落提着两包药,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醒了?”
因为怕牵扯到后背伤口,因此沈却只敢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方才师父来瞧过你,说你还睡着……”沈落拉了条凳子,本想坐下,可半边屁股才堪堪落下去,便嘶一声又弹了起来。
即便如此,沈落还是身残志坚地朝沈却笑了笑:“看来师兄来的还挺巧。”
沈却担忧的目光立即落在了沈落下半身上。
“没事,”沈落察觉到他的目光,“你师兄皮糙肉厚,十鞭子算什么?再说刑司那群人都是你师兄老相识了,只不过是表面看着惨烈,根本伤不着筋骨,养两天便全好了。”
“你这实打实的五十鞭,才是要了命了。”
沈却努力撑起身子,小幅度地比划:“当时为什么打晕我?”
虽然比划的力度很轻,可沈却的眼神却带着几分愤怒。
沈落心虚,自然不敢看他,只好把目光挪向别处:“背上还一片伤呢,别瞎比划。”
说完又将话锋一转:“对了,这是师父让我送过来的药,他自掏腰包,买的上等的伤药,昨儿你伤重昏迷已给你用过了,也是时候该换药了——来,师兄替你……”
沈却瞪着他,还是那句话:“为什么打晕我?”
沈落不说话,对着一个哑巴装瞎,兀自上前便要替他换药。
沈却顾不得背后的伤,一把抓住他手腕:“沈落!”
他的性子从来不温不火的,沈落同他认识这么些年,还没见他发过几次火,眼下只好罢了手,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打晕你,难道由着你去死吗?”沈落反问。
沈却:“这是我的错,是我咎由自取,你不该……”
还不等他比划完,沈落便打断了他:“我是你师兄,什么该不该,对不对,我自己不明白,由得着你教我?”
沈落最讨厌他这般腔调,不自觉地便来了气:“昨夜若不是师父执鞭,那五十鞭下去,你哪里还有命在?”
“也好在殿下到底还顾念一点旧情,又及早察觉到了柃儿的身份,否则真闯下滔天大祸来,你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解了气,又低眸去瞥沈却的神色,见他脸色苍白,心里便又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
柃儿这事着实也不能怪沈却,连他都没看出柃儿身上的端倪,何况沈却这个实心眼的?
“这事儿说来也怪我,”沈落的声调低了下来,“若我能早些看清那小贱蹄子的裹测居心,也不会叫她有机可乘。”
沈却是个迟钝的,可沈落却与他截然相反,他自小是惯会揣测人心的。
柃儿素日里与沈却待在一起,那说话、神态,连眼睛里都是真诚的光,连他都以为柃儿这丫头是真对沈却有意思。
倘若不是他错看了人,便是这丫头实在演的太好了。
大概是后背疼得紧了,沈却看起来有些蔫蔫的,不轻不重地按了按沈落的手背,又收回来。
“师兄,”沈却道,“不怪旁人。”
沈落看出他的伤心,因此也不再说话了,默默地替他拆了背上纱布,轻车熟路地替他换了药。
换好了药,沈落又去点了炭,开了半扇窗,再去打了壶水,放在炭炉上烧。
看着沈落进进出出地忙活,沈却心里不好受,便爬起来,试图翻身下床:“不必麻烦,我自己来。”
“你又逞什么能?”沈落把烧开的水灌进茶壶,然后跑过去把他按回床上,“麻烦什么?我是你师兄,若躺在这儿的人是我,你也得这么伺候我,懂吗?”
沈却看着他,良久,才见他启唇,吐出两个字。
谢谢,有形无音。
从前殿下看不懂他手语,他便只好学着旁人的样子,动动嘴皮子,不过也仅仅只能是一些短语,还得手脚并用地帮着解释,否则王爷便读不懂了。
沈落倒了一杯水在瓷杯里凉着,见状嘟囔了一声:“谢什么谢。”
沈却却很真诚地答:“谢师兄以命相护。”
“少肉麻,”沈落偏过头去,装被恶心到了,但眼里却是笑着的,“我得先走了——你不在,只好由我们这些人轮班伺候殿下。”
沈却比个手势要他快走。
沈落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因着昨夜那一顿鞭子,沈却的嘴唇不见一点血色,人也显得格外虚弱。
沈落知道他疼,明明疼得眼睫都在颤,却还是努力在朝他笑,笑的时候便带出了左边脸颊的半汪酒窝,浅浅的,并不明显。
“好好休息,”沈落关门前对他说,“我晚些再来看你。”
沈却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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