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观回府时已是深夜,内外府灯烛皆熄,他屏退左右,一个人走在廊下。
冷墨浸染的夜空时有月光隐现,夜风卷起雪粒,时不时蹭过谢时观绛紫色官袍,薄薄地打湿他衣角。
他并不避雪,反倒品嗅着冬雪的气味,信步走向寝殿。
可就在路过寝殿旁的小院时,谢时观却忽然觉察出了几分异样。
有光——
三更夜里,沈却的院里为何还点着灯?
那点昏弱的光亮十分不起眼,若非王爷夜视力极佳,几乎不可能注意到。
他缓步靠近那方小院,脚下踏雪无声,透过院墙上嵌的乌木花窗,王爷隐约瞧见了一个人影。
院中并未点灯,那点光亮源自于一只炭炉,炉子上放着一只锡制大水壶,壶口正不停往外冒着水汽。
那人影腰微弯,提着一桶水就进了屋。
谢时观翩翩然翻墙而过,而后借着屋侧水缸跃上屋顶,这一串动作王爷做的一气呵成,人落在瓦片上,那点极细微的声响立即便被风声所掩盖了。
站稳后王爷又蹲下,用食中二指轻巧地挑开了半片瓦,透过那点缝隙饶有兴致地盯着屋里那人看。
寒冬腊月里,半夜三更时,这小哑巴躲在院里烧水做什么?
正疑惑着,忽见底下人猝不及防地解了外袍,而后便是短衫、再到中衣、里衣、下服。
原来是要擦洗身子……只不过他还是有几分不解,王府中有一处浴堂,专为僚客与亲卫们而设,沈却是他身边除沈向之以外品级最高的侍卫,要沐浴尽管往浴堂里去,还能使唤婢子家丁伺候,何必要委屈在院里一遍遍烧水沐浴?
旁人偷窥都是提心吊胆,唯有谢时观一副坦荡模样,见沈却将自己剥的一干二净,他也半眼不避。
沈却的皮肤不算白,皮下只覆一层薄薄的肌肉,看上去硬邦邦的,并不合王爷的胃口。
谢时观是好男色不假,但他从来只爱精致漂亮的,无论是身体还是脾气,哪处都要软。
王爷脸不红心不跳地看他从上半身擦到下半身,背上的鞭伤已结了痂,像溅上去的稠墨结了块,看着令人有些心痒。
眼见那小哑巴要弯下腰去擦小腿,却不知是不是扯着了背后伤口,动作顿了顿,又把脚搭在了椅上。
那是……什么?
饶是自诩见多识广的雁王殿下,此时也不由得呆了呆,屋内只桌边点了两盏矮烛,昏暗暗地只能照清三尺见方的地儿。
谢时观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无奈屋内能见度实在太低,于是他只好微眯起眼,把眼睛都快望瞎了,才终于瞧真切了。
他没看错。
沈却的身体构造的确异于常人。
也难怪……难怪他自幼便不爱与人亲近,也不见他与府中其他人混在一起,谢时观从前还只当他是生性孤僻,如今看来,只怕并不是这么回事。
谢时观的眼神沉下去,意味深长地盯着屋中人蕴在烛光里的半张侧脸。
沈却贴身伺候他十余年,他竟一点也没察觉到。
就在此时,一阵风忽然推开黑云,空中短暂地露出半轮月,冷寒寒的月光落下来,透过了那被掀开的半片瓦。
底下的沈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倏地仰头往房梁上看了一眼。
虽然谢时观眼疾手快地合上了那片瓦,但还是叫沈却看见了。
沈却心跳得飞快,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即冲出去将这人捉住,可惜事与愿违,他眼下身上没半件衣物蔽体,只能在屋里干着急。
随手扯了套干净衣裳换上后,沈却立即推门出去察看。
耽搁了这一会儿,那屋顶上的贼人早就跑没影了,沈却捺着咚咚的心跳声,摸着腰间弯刀将小院搜寻了个遍,却只在雪地上找到一串被人用脚糊开的行迹。
连脚印都记得处理,这人想必也是料定他不敢赤身裸体往外追。
他肯定什么都看到了,沈却懊恼地想,自己方才怎么会一点也没觉察到?
此人能在内府中来去自如,又是练过武的,只怕不是王爷养的死士,便是同他一般的亲卫,他记得王爷身边也有几个会武功的婢子,沈却没与她们交过手,并不知她们功力深浅,但他猜她们的功夫也不会低。
怎么办?
无论是谁,若是将他的秘密告给了殿下,殿下……会怎么对他?
他不由得想起内府中曾有过一位很漂亮的小奴,有段日子很受王爷的宠,可惜风光不过几时,出门时不仔细让失控的马匹踢伤了腿,虽然保下了一条小命,可脚却坡了。
只是坡了脚,谢时观便让沈向之将他打发了。
而他这些年作为谢时观的左膀右臂,知道殿下太多秘密,到时候只怕连被打发的机会都没有。
他会死。
他一定会。
这么多年为雁王出生入死,几次死里逃生,沈却已经不怕死了,可他怕谢时观也会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旁人怎样看他都行,唯有谢时观……
王爷、他的殿下。
他怕极了,整个人站在雪中微微地发起抖来,脸颊与嘴唇顿时失了血色,看起来竟比受刑那日看起来还要虚弱。
*
翌日,天晴。
沈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一整夜,他睡不着,幻想中的告密者将他的秘密揭发了一千次,而谢时观则将他杀了一千遍。
因此卯初时他忽然受到王爷传召,沈却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脚软。
“殿下有说唤我何事吗?”沈却抬手冲着那眼生的仆役比划。
那仆役目光冷淡,见他比划,只摇摇头:“您别比划,奴看不懂——殿下只吩咐奴带您过去,旁的什么也没说。”
他是读不懂手语,但还是误打误撞地回答了沈却的问题。
沈却于是只好披上外袍,跟着这仆役提心吊胆地进了雁王殿下的寝殿。
殿内香炉烧着,很浓的沉香味,混一点麝香,是沈却闻惯了的绵软木香,熏得人懒洋洋的。
只是现下沈却却半点也松弛不下来,越是往里走,他的心跳便越快,在见到谢时观身影的那一刻,沈却怀疑自己的心跳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了。
也许下一刻,殿下便会命人剥去他的衣袍,让他那隐秘的残缺暴露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他只是想,就已经觉得快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与此同时,正被一群婢子簇拥着更衣的王爷忽然转过头,目光只落在他身上一刻,淡淡地:“沈却。”
沈却被他这一声从噩梦里拉了回来。
他手语:“殿下。”
“傻楞在那里做什么?歇了几日,便不知道要如何服侍人了么?”
沈却连忙上前,接过婢子手中蹀躞玉带,轻车熟路地替谢时观系在腰间。
他在王爷身后低首俯身,王爷转头便看见他头顶,乌黑的发,在明亮的烛火下有种绸缎般的质感,而后便是他红透了的耳尖。
谢时观有意捉弄,忽地伸手用指尖去触他耳廓,沈却惊了一跳,很错愕地看着谢时观。
王爷脸不红心不跳:“你耳朵看起来很烫。”
沈却连忙伸手去摸耳朵,确实是烫的,烧得慌,他手势比得飞快:“想是叫殿内的地龙蒸的。”
谢时观但笑不语。
下一刻,沈向之轻敲门框,提醒道:“殿下,轿辇已备好了。”
谢时观于是踏步而动,在路过沈却的时候,他步子一顿,明知故问:“身上伤可好全了?”
沈却连忙点了点头。
“既好全了,今日朝会便由你随行。”
直到将谢时观送到长阶下,沈却心里还在反复琢磨着他的话,可再怎么琢磨,他也看不出殿下和往日里有什么不一样的。
至多是多同他说了几句话,连半点多日未见的生分都没有。
看来那贼人暂且还没有将此事禀告给殿下。
尽管得出了这个结论,可沈却仍是放不下心,这贼人现在不揭发他,以后却未必,眼下他不知那贼人身份,可对方却清楚他的一切。
这人的存在就像是颗火药,不知道埋在哪里,而他周身是火,寸步难行。
他抬头望着这皇城的天,云消雪霁,天是碧蓝的,日头却还是晃眼。
而谢时观一身绛紫色朝服,拾级而上,长身如松,比任何人看起来都要扎眼。
他真是宁可死了,也不要谢时观知道他那永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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