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李忘舒低头,想将摔倒在她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扶起来,可立时便有人横在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动作。


    李忘舒讶异地看向展萧,却见展萧正盯着对面那几个男人。


    她于是随着展萧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对面几个人身量不高,都是精瘦身材,但脸上却凶相毕露,露出的胳膊上还有刀疤。


    “什么人?”仿佛是那几人里为首的一个,开口问道。


    流民中不乏地痞无赖,他们最是欺软怕硬,见到女子就一拥而上,但倘若这女子身边有男人,那就另说。


    毕竟打架可是件耗功夫的事,女子一般没有力气挣扎,男人却是可能会“反杀”的。


    于是那些追着小姑娘的男人此刻倒谨慎许多,只是看着展萧问话。


    李忘舒没见过这样的人,那种感觉让她好像回到了前世在西岐,见到西岐王和他的侍卫时一般。她不由自主抓住了展萧的袖子。


    “救她。”她声音很轻,但响在展萧耳边却是格外清晰。


    理智告诉李忘舒,他们也在逃亡,不该多管闲事,可她看见这个摔倒的小女孩,就像看见了前世在西岐无助的自己一样。


    那时候她多想有个人能伸出手拉她一把……


    展萧盯着对面那几个男人,缓缓蹲下身,拉住那摔倒的小女孩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那小女孩见有人肯帮她,起身来连忙踉跄着躲到李忘舒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展萧开口。


    对面那无赖哈哈大笑:“新来的吧?从哪逃难来的?小爷的闲事都敢管?”


    他笑了,那些流氓也就都跟着笑了。


    李忘舒皱眉,她觉得对面那些人恶心极了,但这里流民甚多,她又不能暴露自己,只能谨慎行事。


    “不知阁下在哪座山头?逃难至此,多有得罪。”


    “山头?你是匪?”那人不笑了,倒是也谨慎些许。


    “以前当过,年景不好,来此处讨个生活。”


    不知是不是当过匪这件事让这些人忌惮,总之对面那几个无赖倒是也认真许多:“这小妞是我们爷的,既然是山头上混的人,想必应该知道规矩。”


    展萧知道他与李忘舒的身份,不宜在此处大打出手,由是想找个理由先把这小姑娘带走。


    只是这一回,还不等他开口,便听那小姑娘弱弱地道:“爹爹,救我。”


    这一声“爹爹”不只让李忘舒一愣,连演过不知多少戏的展萧都僵硬了一下。


    对面那几个人更是互相看看,有些没想到:“爹?你是这小妞的爹?”


    “小女莽撞,来此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没想到原来是几位照顾。”


    李忘舒一边惊讶于展萧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一面将头低得更低,生怕被人发现她太过“年轻”。


    “头,恐怕见过血。”几个混混里,有个身材瘦小的,仿佛是见过世面,小心朝他们老大提醒。


    这几人能在流民队伍里当老大,自然也有几把刷子。


    展萧虽然不动声色,但一看就不好惹,又当过匪,只怕身上有些武艺。


    于是那几人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便道:“原来是误会一场,走了。不过这位兄弟这么年轻就有了这么大的女儿,倒是好福气。”


    “承蒙关照。”展萧面色没有任何异样。


    那几人虽有怀疑,但不敢惹事。


    他们可是听说了,因为跑了个公主,朝廷的人现在正往兖州来,他们在金田县这地界称霸王,可也没傻到在钦差眼皮子底下犯事。


    于是那原本嚣张的几个人,竟是就这么“友好”地打过照面,“班师回朝”了。


    旁边流民多在此处乞讨多日,知道那几个恶霸素来行事乖张,如今新来这人连几个恶霸都敬他三分,遂也不敢多话多看,倒让展萧和李忘舒领着那小姑娘安然入了金田县。


    这金田县一座小城,不像并州一般还有城门城墙,待见得房屋多起来,又有炊烟袅袅,便已是到了县城之中。


    终于找到个没人的清净地方,李忘舒这才能好好问问他们救下的这个“语出惊人”的小姑娘。


    “吃了这个,就说说你叫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才被人追的吧。”李忘舒拿着一块饼,放进那小女孩手中。


    他们找机会问了一路,这小姑娘就是不愿说话,如今这个破草房里没人来,李忘舒便想拿吃的令这个小姑娘开口。


    那小女孩浑身都灰扑扑的,拿着饼没说话,倒是啪嗒啪嗒掉起泪珠子来。


    李忘舒瞧着只觉心里不是滋味,刚想抱抱她,便听那小女孩终于开了口:“我叫小溪。我爹说,是溪水的‘溪’。”


    “你爹,也在金田吗?”


    小溪点点头:“我同他们走散了。姐姐,你是活菩萨,我今日是太怕了,才乱叫爹娘,他们那些人凶得很,若不是见着父母亲人,断不会放人的。”


    她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下磕起头来,仿佛生怕李忘舒和展萧事后算账一般。


    “我可以干活、侍奉人,求姐姐饶了我乱认亲人,万不要把我卖给那些人。”


    “你快起来。”李忘舒连忙将她扶起来,“我们不怪你,都知道是一时演戏。你告诉我你爹娘在何处,我们才好送你回去。”


    小溪站起来,却是面露难色:“怕是回不去了。”


    “为什么?”


    “去年我们县里来了几个坏人,就是那些追我的人,他们整日在县里的路上劫人。”


    “劫人?”展萧本在一旁站着,听见这话走过来,“劫什么人?”


    “但凡是长相好看的姐姐,都被他们抢走,不知道送到了哪里,家里亲人再也没见过,听人说,是送给了吃人的魔鬼,我还以为,我也要被魔鬼吃了。”


    “这世上哪有神魔,恐怕是为了索要银子吧?”李忘舒听说过有劫匪拦路劫掠人质,再让亲人拿银钱去赎,只以为这金田县也是如此。


    展萧却面色凝重,已然皱眉:“只怕不光是为了银子。”


    李忘舒不解地看了展萧一眼,见他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便问小溪:“那你既逃出来了,也不用见那魔鬼,怎么还说回不了家呢?”


    “我家住在东头的小溪边,要回去,肯定又要经过那些人在的地方,他们拦路,自然回不去。”


    “我们送你回去呀。”李忘舒拍拍她,“小溪你自己当然危险,但我们送你就好了许多。”


    只是没想到,小溪却连连摇头:“姐姐你长得这样好看,若是被他们瞧见了,只怕杀人也要将你带走的。”


    “杀人?他们劫掠女子已是违了大宁律,怎么还敢杀人?官府不抓他们吗?”


    “官府从来没见过,也不知在干什么……”小溪低下头,这世上有太多事她不明白,从小爹娘教她要守规矩,可那些人不守规矩却也根本没见有谁惩罚。


    “官府只怕还在忙着填大灾带来的亏空呢。”展萧冷冷开口。


    去岁因为旱灾和冬天寒冷,死伤无数,又有无数人沦为流民,要安抚这些人,又要防着朝廷知道,这县令知州,只怕已是焦头烂额,几个劫匪罢了,除非起义,又有谁会管?


    十几年前就是这样,十几年后不过是再来一遍罢了。


    “就算是要赈灾,也不能放着人作恶呀。”李忘舒却是愤愤。


    她前世从未有这样的经历,甚至不知道兖州还出过灾情,如今眼见百姓受苦,又想到自己和亲也换不来安定,心内更是气愤。


    展萧走过来道:“这里不比永安,能压着不出大乱,已经是这些人能做到最好的了。”


    “他们那些人,把人关起来,还要打人,倘若不是我年纪小,能从那牢房缝隙里钻出来,只怕都没人知道我就死了。姐姐,你可千万不能到金田县去。”小溪不懂展萧与李忘舒说的那些大道理,她只知道县里的坏人会抓漂亮的姑娘,眼前的姐姐救了她的命,她不想害了她。


    可她越是这么说,李忘舒就越是觉得不对。


    大宁如今还没起战乱,李炎虽然耽于内斗,可到底还稳坐帝位,这般平稳的情况下,一个小小金田县里,怎么会有人猖狂至此?


    不只大肆劫掠女子,还敢将她们关到大牢里。


    “小溪,你放心,姐姐一定将你送回家中,他们不过拦路而已,我们又不是单打独斗,哪里用害怕?”


    “不行的。”小溪连忙摇头,“那些人抓了人就关起来,要是不听他们的,就打骂,好多姐姐都被打得吐血了。”


    “好多?”李忘舒神色一凛,“小溪,你还见到了其他被关起来的人?”


    小溪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她们年纪比我大,不能从那牢房里出来,还在被关着。”


    “岂有此理!”李忘舒只觉得胃里涌起一股甜腥,让她想起前世在西岐,也是被西岐人关在一个牢房一般的屋子里,说是让她锦衣玉食,实际上哪都不让她去,与囚禁无异。


    展萧见她神色不对,连忙拉过她的胳膊,将她带到这破草屋的另一边。


    “殿下,冷静。”


    李忘舒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屋子另一侧,显得有些茫然的小溪,又朝展萧道:“我很冷静,我们既救了小溪,就该将她送回去。”


    “殿下只是想将小溪送回去吗?”展萧问。


    李忘舒看着他,忽然一滞。从在永安时,他就一直能猜到她想做什么。


    “我不能眼见这样不公,却坐视不理。”


    “殿下可别忘了,我们现在也在逃。要么到锦州,想来殿下已在锦州有所安排,要么就是被抓回永安,一死了之。”


    “把她送回去,也不影响我到锦州。”


    “殿下耽误得了这些时间吗?禁军只是暂时不知道你我在哪,倘若耽搁一日,被他们发现,殿下想过该怎么回转吗?”


    “那就见死不救,让那些受苦的姑娘都自生自灭?”


    “殿下去救她们,那谁救殿下呢?”


    “你啊。”


    展萧看着面前的人,忽然间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他罕见地有点愣住了,只是盯着李忘舒,想要否定她,却又觉得她所说实际上应该是对的。


    李忘舒回视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澈却有力:“我一路逃婚至此,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大宁可以免于战火,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吗?倘若我连这小小金田县里的人都救不了,那我凭什么说我去了锦州,就可以救万民呢?”


    “殿下……不是因为不喜欢西岐王,才逃婚的吗?”


    李忘舒眼中隐隐有泪:“你应该最清楚,我手里有什么,让我敢做这些事情。”


    是帝令。


    展萧脑海中有如山崩海啸。


    他忽然想起奉命入御书房秘密见圣上那晚,圣上同他说过的话。


    帝令里有皇家最不为人知的秘密,连皇帝也只有即位之后才能知道。若非舒家老太爷病死,帝令不知所踪,他也不必有这次任务。


    连当今圣上都不知道帝令里到底是什么秘密,但圣上却告诉他,得帝令者,可得天下。


    “殿下,当真愿意赌吗?”


    “我如果不赌,凭什么认为我自己有能力凭着一块帝令,就改变大宁?”


    “可殿下有没有想过,自己已经被人盯上,恐有性命之忧,殿下有没有想过,假如我失手了,该怎么办?”


    展萧紧攥着手,离开并州时那为向她立誓而留下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


    “殿下以为那些人真的被吓退了吗,真的信了一个小姑娘随口扯的谎吗?那是最为狡猾的市井混子,他们从一开始,目的就是殿下。不然殿下想想,怎么一个小姑娘,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就能自己从那么多男人守着牢里逃出来呢?”


    李忘舒看着他,忽然间明白过来某些在方才对峙时一直让她觉得奇怪的地方。


    原来这本来就是一场局,小溪以为她是自己逃出来的,其实连她逃出来这件事都已经被利用了。


    那些混混离开,不是因为相信了展萧是小溪的父亲,只是因为他们等的就是她自投罗网,等的就是她送小溪回家。


    森然冷意自脚底而起,李忘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只觉呼吸有些困难。


    她如今才明白离开并州时展萧为什么对“流民”二字如临大敌。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就能放弃吗?


    “展萧,我今日不管她们,来日,我就是她们。”


    她前世被西岐王押送高台,以血祭旗时,又与那些被抓走的贫苦姑娘有何不同呢?


    从她逃离和亲队伍那一日起,她便走的是一条只能成不能败的路,又与眼下何异?


    若果真连金田县这些被欺负的姑娘都救不了,那她远去锦州,也不过是一场父亲与叔父之间博弈的笑话罢了。


    “殿下……”


    “展萧,我再问你一次,我可以信你吗?”


    她说问他,可展萧却只觉得,那是她放下一切骄傲与矜持的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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