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房在内院的范围,临近仪门,出了仪门就是外院。
从下人房一路过去的廊道上,能看见这座宏大的护国公府邸前后截然不同的情貌。
前院肃穆威严,带着横平竖直的板正,有古榕森森,昭示着权力的所在。
后院则雕栏画栋,繁艳胜景不可胜数,就是月门探出的一株白玉兰,也是外头听都没听过的品种。
管着绣房的是张嬷嬷,但温绰玉还没见过,绣娘来得都早些,张嬷嬷还不见人。
到了绣房,别的绣娘都各自坐下了,温绰玉没有安排,暂且就先站着,扫了一眼那些开始动手的绣娘,大周各地的绣法都有。
苏绣是最不稀罕的,绣房里就有两个绣娘是苏州人,护国公府根本不缺苏州绣娘。
是孙嬷嬷的脸面,才让绣房收留了她,温绰玉心想。
“你这得站到什么时候去,”近旁的绣娘小声和她说话,“那边的位置没有人坐,你坐那儿吧。”
温绰玉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没有动,淡笑说道:“我还是站着等张嬷嬷来吩咐吧。”
见她不识好歹,绣娘低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和莫书儿对了个眼神。
这当然被温绰玉看在眼里,才刚到绣房就想让她出丑,这莫书儿究竟是什么毛病。
那处绣驾日光匀淡,又靠近有阴凉书影的窗户,这么好的位置却没人坐过去,想也知道是谁的,温绰玉又不是傻子。
站了半个时辰,张嬷嬷终于来了。
见到门边相貌不俗的女子,她问道:“你就是苏州来的绣娘?”
“是。”温绰玉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张嬷嬷见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心里有些不快,孙嬷嬷收个这么漂亮的不自己用,送这边来做什么。
这人肯踏实做活吗?难保哪日被看上,就做了半个主子,到时见了面不好看。
“嬷嬷,她可不是苏州请来的,而是孙嬷嬷前几日搭救的可怜人,从青楼里。”莫书儿特意去和那日打听,
她将“青楼”二字重重又念了一遍,顿时引起绣房中哗然一片。
闻言张嬷嬷眉间褶皱更深,她可不想收个不干不净又没什么本事的人进来吃闲饭。
被满屋认为是不干不净的女人,温绰玉面色沉了下去,看向莫书儿一眼,她此刻神色极为得意。
温绰玉心里深吸了一口气,真不清楚自己哪里惹了她。
她稳住了心绪,面上没有一点异样,反而是笑着说道:
“不错,我帮了世子夫人拆穿了玉蝉楼的老板娘的诡计,被叔父叔母强占家财卖去青楼,老鸨面还没见着呢,就把青楼打手的脸烫烂了跑出来了,碰见了孙嬷嬷,带回了府里来。”
她捡了最刺激的桥段说,偏又草草结束了。
张嬷嬷没听明白前因后果,但被她话中暗藏的刺激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整个屋子的注意也都被温绰玉吸引住了。
“这……都是什么呀?”一个绣娘瞪大了眼,听不明白但很想听。
“那我细说一遍?”温绰玉转头请示张嬷嬷的意思。
张嬷嬷咳了一声:“此事事关你的清白,你就细说一遍,往后再听到谣言,大家也好替你分说。”
于是,温绰玉从自己进京寻夫,经过玉蝉楼帮梅夫人识破老板娘,叔父叔母的诡异的举止,被关在青楼的黑屋里,用火镰艰难求生,凶险地躲过搜寻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女子一夜之间生活天旋地转,故事精彩凶险,让人屏息不肯错过一点细节。
“事情就是如此。”
在不好的谣言传出这个绣房之前,温绰玉先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她清楚自己每天面对的就是这些人,若是她们拿异样的眼光来看她,那日子就不好过了。
“你叔父叔母就这样占了你的家财,太过分了吧!”
“等找到你夫君,就回苏州把绣楼抢回来吧!”
“藏在那桥底下,你也太聪明了吧,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能藏那里去。”
“能从两个打手和锁着的屋子里出来也当真厉害,太惊险!”
一时间,众人感叹不已,大发议论。
莫书儿还是不服:“谁知道你是不是不敢承认自己丢了清白,故意编这种奇诡的故事骗我们。”
温绰玉上来抓她肩膀:“你要不信,我带你回青楼,去看那间烧过的屋子,那个烧烂脸的打手,再不济,你觉得孙嬷嬷会抹黑国公府的脸面,收不干不净的人进来,还让你们都知道?”
温绰玉不止说,手劲儿还一点不客气,这个人以为自己是好欺负的吗。
“放开!放开我!”莫书儿疼得龇牙咧嘴,抬手推开了温绰玉。
温绰玉一撒手,故意退了好几步,快要摔倒的样子。
张嬷嬷扶住了她,不知道的还以为莫书儿用了多大的力气呢。
莫书儿肩膀疼得厉害,偏偏衣领又不能像袖子一样扯开给大家看温绰玉掐得有多狠,这个女人心思真坏!
张嬷嬷终于开口:“你们都别闹了!莫书儿,少挑事。”
她可记得这事是谁先挑起来的,女子之间的钩心斗角她看得多了。
张嬷嬷不喜欢多嘴多舌,挑拨是非的人,绣房是凭本事吃饭的地方,莫书儿的针线还一般,若不是跟厨房的林嬷嬷沾亲带故,她早把人送别的院子去了。
温绰玉听到她训斥莫书儿,对张嬷嬷这位管事的做派,心里也有谱了。
张嬷嬷知道温绰玉嫁过人了,放了一半心,但也没有彻底放过她:
“孙嬷嬷是一时好心收留了你,不过绣房不是混饭吃的地方,这里已经有两位苏绣技艺精湛的绣娘了,你若只是粗通针线,还是去别的地方做点杂活更好。”
温绰玉却很自信:“张嬷嬷,我阿娘当年是江南最好的绣娘。”
莫书儿扑哧笑出了声:“也就吹牛不犯法呗,你怎么不说自己是江南第一绣娘。”
张嬷嬷说道:“你今日就坐那里,绣两尾金鱼儿来瞧瞧。”
她手指的是最角落的位置。
温绰玉点点头,坐在绣架前没有半点慌乱,拿了几种颜色的丝线过去,又扯了一块几近透明的纱,在日光下有凌凌波光,像春日的水面的一般。
起针的手行云流水,边缘整齐干净得没有一点缝隙,张嬷嬷见此,已经知道这不是个花架子了。
温绰玉没有说谎,她的阿娘确实曾是江南最好的绣娘,甚至是得织造局送了匾额的。
但即便是如此,温老爷经营绣楼的时候,从不用她的名头,跟不须她出面,所以别人都不知道那个最出名的绣娘不再做活后去了哪里。
嫁了个体贴的夫君,阿娘该享福的,可早年给人做活的时候熬坏了身子,在温绰玉十三四岁的时候,她就病得离不开药了。
自己做不了绣活,她就监督起温绰玉每日女红都不许落下。
温绰玉从前吃过最大的苦,就是学女红到半夜,被烛火晃花的眼和被绣花针戳疼的手。
阿娘说女子得有一门傍身的本事。
如今一语成谶,这终于成了她要拿来吃饭的本事。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离开了,温绰玉还在埋首,张嬷嬷看了一眼温绰玉的进度,眼中已经有了赞许,干活不算慢。
直到月满西楼,烛火摇曳,温绰玉终于完成了。
第二日大家一到绣房,就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台屏。
屏风游着一橘一黄两尾金鱼,错杂着其他的颜色,明媚喜庆又栩栩如生,尾鳍翩翩似薄纱如在摆动,情态可爱,让人见之心喜。
白纱张在小小的台屏上,无论是正面看还是反面看,都如琉璃樽里真的养了两尾金鱼,空游无所依。
这竟是一幅双面绣,绣房里可没人会这一手。
张嬷嬷看到特别高兴,自己是捡了一个人才了,还是个嫁过人的,该是不会被主子看中的。
至此,温绰玉算是彻底被留在绣房里了。
—
又一日,温绰玉做完了绣活回到院子,坐在水井边洗自己衣服的时候,王冬又来了。
温绰玉乌发简单挽着,没有一点矫饰,浑然清水出芙蓉的模样,鬓边发丝因为动作滑了下来,不时拂在娇俏的鼻子上,温柔招人。
王冬心痒得很,轻步走到她身后,拿手戳了戳温绰玉的手臂:“小媳妇儿,书儿在不在?”
他从莫书儿添油加醋地说过温绰玉的事,此时见到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可能清白不在了,除了可惜就是,这样受过伤的女人更好上手。
温绰玉转头见是他,一个激灵砸了手上的衣服,赶紧端着洗衣盆走了。
跟这种人一句话都不必多说,平白招恶心。
她先前问过院中其他人为何一个男子能见这里,才知道这个王冬是孙嬷嬷的儿子,老娘是国公夫人的人,老子在外院管着些采买之事,都很得脸。
侍女小厮们都不好得罪他,是以就算他成日钻进来,跟莫书儿拉拉扯扯不合规矩,也没人去说。
“啧!”温绰玉不识趣,王冬踢了一脚打水的桶。
“你来就来了,追着那个青楼出来的说什么话呢?”莫书儿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把他们的举止都看在了眼里。
“我去奚落她几句,给你出出气啊。”王冬嬉笑着迎上去。
莫书儿这才漾开甜笑,和王冬嬉闹起来。
不过多几次,莫书儿就察觉出不对了。
这日午后,温绰玉从绣房回来,又照例去了趟后门问有没有人来寻她。
萧兰烬始终没有消息,转头往回走的时候,就别莫书儿带着的三个有些面生的侍女围住了。
“你给我离王冬远一点的,他可是李嬷嬷的儿子,凭你也配!”莫书儿几乎要唾在她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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